番外 上海之一

3个月前 作者: 石头与水
    上海之一


    承认自己的疲惫与软弱,夫妻之间,并不丢人。


    第二天,褚韶华打电话给学校,先恢复教学工作,再休息两天后,她又开始与褚亭商量在上海建第二座呢绒分厂的事。


    还有手里盖好的公寓楼,可以开始卖了。


    褚韶华并不完全依附于孔氏,孔夫人打电话叫她打牌,她有空便去,倘是没空,直接说明原因便好。


    尤其是教学的事,褚韶华再不肯耽搁一节课的。


    孔夫人时常抱怨,“褚教授是安排了多少教学工作啊。”


    孔夫人自然不乏人奉承,她偶尔看过褚韶华的教案,读过之后再不对褚韶华的教学有任何微辞,因为,褚韶华是真的认真在教书。


    有时褚韶华还会打电话跟孔家借书,孔夫人着人找出再派人给她送去。


    闻知秋也认认真真的做着本职工作,他不贪污,也不受贿。


    哪怕无数人眼红闻知秋上海市长的位置,也没有人去污蔑他这两样罪名,因为,只要是消息略灵通的,都知道闻市长的夫人是上海有名的大财主兼大慈善家,就是蒋先生也知道,闻夫人的钱不是靠着闻市长累积的,闻夫人嫁给闻市长之前,就是有名的大商人了。


    都说夫妻相处久了会有夫妻相,这夫妻二人,还真的有些像。


    虽则外界评价都说这对夫妻简直就是对琉璃珠子,滑不溜手,精明过人。


    可他们都是很认真的性情,做事业非常用心。


    褚韶华开始更有耐心,有更多包容性。


    周雨在褚韶华身边做满两年后,褚韶华问他打算,周雨说,想去国外看一看有没有做生意的机会。


    褚韶华当初承诺会借他一笔钱,周雨暂时还没想好做什么生意,只是先准备去看市场,便没有立刻借钱。


    这两年他每月都有薪水,虽然辛苦些,褚韶华给助理的薪水是可以媲美上海公司的高级经理。


    除了母亲会哭穷打秋风,一家子吃住在岳家,平时也有不到钱,故而,夫妻这两年小有积蓄。


    周雨准备先去国外看看,拿出一个计划书,再同褚韶华借钱。


    闻春华虽难舍丈夫,心里一千个不放心,也只是给他收拾行礼,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去了。


    周雨有一点魄力上的欠缺,但这个人非常稳重细致,他属于稳扎稳打的类型。


    褚韶华不喜欢在公司里用亲戚,可对于亲戚想做事,能帮忙的地方她都会帮忙。


    她给周雨写了几封信,以备不时之需,国外如容扬,这是周雨认识的。


    还有纽约的席嘉陵,在纽约多年,对美国东北部非常熟悉。


    往后的许多年,周雨终于感同身受的明白,褚韶华为什么不在公司里用亲戚了。


    有一种亲戚完全是,没有参与你任何成功期间的辛劳,只想分享你成功果实的人。


    周雨有三个弟弟,在他跟岳家借钱做生意时,连亲爹也没有问一句他本钱够不够,只说如果没钱,可以帮他借一点。


    周雨不相信家里做这些年生意,没有一点积蓄。


    然后,周雨在纽约稳定后先把妻儿接了过去,家里就一直希望他提携几个弟弟。


    从低处做起,家里就说他把弟弟做苦力使唤,周雨肖仿褚韶华让弟弟做自己助理,家里又说让弟弟做跟班。


    周雨发现,自己日子过好了,反成了家里的罪人,他每月寄钱回家,也是人人心中皆不平,人人怨他。


    周雨的日子只得自己慢慢过,好在离得远,闻春华写信回来抱怨,闻家也鞭长莫及。


    闻春华继而将闻言、倪清派了出去,她身边另招了两位震旦大学的毕业生,两位育善堂的女孩子,还有一位席肇方免费送来的孙子,因为江仪被褚韶华调理半年后大有改变,非但英文成绩颇是不错,然后,小伙子瑞气千条的往美国读研究生去。


    而且,特别知道努力奋进,在美国就帮着家里谈成了几笔生意,连襟儿老江现在过年过节都要给褚老师送厚礼,私下谈及褚老师的教育方法都是赞叹不已。


    席肇方儿子们都成年了,不过,他有孙子啊。


    长孙也读大学了,暑假送来给褚韶华使唤,一分钱不收,还打算交些学费。


    褚韶华是认为没有必要,与席肇方道,“你家大业大的,哪里不能给孩子寻个练手的地方。


    何况,倒不用急着让孩子学做生意,先把书读好,后半辈子都是做事的时间。”


    “也不独为了做事,是让他跟你学学什么叫用功刻苦。”


    席肇方感慨,“我这会儿也不成了,成天忙于琐事,书已经不再读了。


    可我年轻的时候,就像你一样,白天跟我大哥跑街,晚上点灯熬油的学洋文。


    后来得了机会去国外念,更是拼命,生怕学的少了,以后学问不够用。


    我们这一代算是把家业立起来了,孩子们出生就是华食美服、仆拥婢绕,不要说吃苦了,就大学这么点儿课程,便成天叫累。


    我就不知有什么累的,一年花这么多学费,成绩也只是中等。


    就这样,还有那些人拍马屁说令公子如何才华出众,那些傻东西们,别人虚辞奉承,他们听着都高兴。


    我瞧着我孙子就发愁,不知是哪家的傻子投了我家的胎。”


    褚韶华强忍没喷了咖啡,“我看亏得席祯心胸宽阔,不然就你这刻薄嘴,孩子也得叫你刻薄的没了自信。”


    “我这都说的实话。”


    席肇方无奈的摊摊手,“前儿约着一个什么电影红星一起吃饭,美的跟什么似的,我心说你要不是姓席,你要不是你爷爷的孙子,谁理你呀。”


    “现在就是谈恋爱的年纪,要是不喜欢女孩子,你该着急了。”


    “我一点儿不急。


    我想我也上年纪了,要不要把嘉陵叫回来,这一摊子事业,终是要交给他的。”


    席肇方随口这样一说,褚韶华却是沉默了,罕见的没有说话。


    席肇方俊雅的脸上扬起左边眉毛,“咱们什么交情,有话可尽说,韶华。”


    褚韶华沉静的面容浮起一抹笑,可这笑未达眼底,她垂眸喝口咖啡,说,“二哥,冒昧问一句,你认为你的家庭是商人家庭,还是政治家庭。”


    席肇方无奈,“顶级的大商人,怎么可能对政治袖手旁观。”


    “但是,顶级的大商人,不会只把眼睛着眼于国内。


    现在是世界化的年代,你当年早早把嘉陵派出去,不就是为了对外的商业布局么?”


    褚韶华问。


    席肇方想到褚韶华不停的把助理外派,然后再培养新助理的举措,问她,“你这么看好国外市场?”


    褚韶华毫不犹豫的点头,“我们国家当然很大,可是,相对于全世界而言,就小了。


    我不喜欢政治,除非是老闻需要我出席的政治场合,其他时间,我的重心都在教学和做生意上。


    世界上可做的生意无数,在国外当然不比国内事事熟悉,不过,那是更广阔的空间。”


    褚韶华的双眼直视着席肇方,席肇方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关怀与坚定,进一步探究时,褚韶华却眨了眨眼睛,幽默的说,“我会成为世界上都有名望的大商人,闻先生再厉害,也不过是在国内做事而已。”


    褚韶华与席家交情一直不错,这种交情有席肇方在很久以前对闻知秋仕途的看好,还有就是这些年的来往,哪怕彼此都存了利益相关的心思,也不是没有朋友之间的友谊。


    所以,她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在褚韶华看来,生意是生意,政治是政治。


    的确,如席肇方所言,顶级的大商人,不可能对政治一无所知。


    但是,生意人不必过多的涉入政治,那是政治家的领域。


    如席家,大席先生已经正式步入政坛,成为蒋先生身边的幕僚。


    席家与国民政府联系紧密,如今国民政府当政,席家自当更进一步。


    席肇方给自己的定位是什么,商人,还是政客?


    或者政治商人?


    至今未闻有这样的职位。


    陈会长的任期即将结束,席肇方为下一任会长的不二人选。


    在工商协会新任会长选举中,席肇方也以绝优的票数当选。


    做为会长侯选人的副会长,褚韶华都投的席肇方的票。


    新会长上任的酒会刚过,中央银行的章总裁卸职,孔夫人的弟弟宋先生正式成为中央银行的总裁。


    席肇方觉着,手里的酒有些冷了。


    他轻轻的将酒杯搁置到桌上,身子向后倒去,望向窗外深深夜色。


    席肇方听从了褚韶华的建议,并未召席嘉陵回国,让席嘉陵继续主持国外生意。


    席家主要从事金融业,席肇方在国外数家银行担任高级经理,在上海的外国银行中举足轻重。


    他的外甥章先生也是国外名牌大学金融专业毕业,在中央银行数年,能力有口皆碑。


    但是,内弟的关系自然更近。


    是啊,席家虽与蒋先生有交情,蒋先生身边近人无数,上海这块大蛋糕,要挤进更多人来分了。


    所有的上海豪门,都要经受这一场风暴冲击。


    褚韶华那句话,“你的家庭是政治家庭还是商人家庭?”


    其实是在问他,你将自己定位于政治家还是商人?


    席肇方未曾想到,闻知秋在政坛步步高升,褚韶华的商业布局却是对外的。


    为什么?


    不完全出于要成为世界著名大商人的理想吧?


    席肇方再次打电话邀请褚韶华喝茶,当然,这得错开褚老师的教学时间,以至于现在朋友的手上每人一份褚老师的课程表。


    褚韶华一向喜欢席家的玻璃露台,她自己盖房子的时候都请设计师设计了一个,用来喝茶、读书、会友,都是极好的地方。


    席肇方请她喝蓝山咖啡,在咖啡醇厚的香气中,席肇方问出了自己想问的话,“这些年,你一直在向外开拓市场,韶华,你是不看好国内市场吗?”


    “那倒不是。


    我们商行的进出口生意也做的很好,而且,呢绒厂第六家分厂也开业了。”


    褚韶华眼神柔亮。


    “我听说,田家要出售水电厂的股份,你有没有兴趣?”


    褚韶华摇头,“我又没经营水电厂的经验。”


    “水电厂还要什么经验,坐着在家数钱也就是了。”


    “我看田家在家坐着也没坐稳。”


    褚韶华说,“这种坐着就能数钱的生意,没深厚背景,接手也拿不稳。


    何况,全上海都知道我跟田家不和,我要接手他家的厂子,怕钱没赚几个,先落一身闲话。


    得不偿失。”


    “那怕是韩小姐要接手了。”


    “这几天时常在报纸上看到韩小姐的芳名,这是个什么人哪?


    以前从没听说过,如今在上海名声不小。”


    “我一说你就知道。”


    席肇方悄悄提了一位公子的姓名,褚韶华说,“现在外室都这么明目张胆的了,还是这位公子的授意,先在上海先捞只下蛋的金母鸡。”


    席肇方意味深长,“这就不知道了。”


    褚韶华笑笑,“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广州的手都要伸到上海来了。


    要是那位公子自己亲身过来,倒还罢了。


    弄这么个东西来,就想拿走这好大一块肥肉,他可真是气魄不小。”


    褚韶华虽不稀罕田家的水电公司,可如果叫广州拿走,她断不能心服。


    “你就走着瞧吧,有的是好戏看。”


    不说褚韶华这样的泼辣性性,上海豪门没一个好说话的。


    席肇方同褚韶华说起往后的经营来,席肇方很承褚韶华的情,“你说的对,我与大哥不同,大哥忧国忧民,我更喜商事,以后还是要以经营为主。


    韶华,你对以后上海的商业形势如何看?”


    褚韶华端起咖啡,并没有喝,话也说的很慎重,“一战刚过去不久,短期内无妨。


    蛋糕这么大,不是一人一家能吞吃下腹的。”


    “是啊。


    可也有句老话,独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


    席肇方意有所指,“我们单打独斗,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


    褚韶华喝口咖啡,她明白席肇方的意思,国民政府那里,眼瞅着蒋先生身边一干近臣就要来抢地盘儿,他们这些上海本地豪门也不能束手待戳。


    当然不会到这种程度,但也不好让人当成面团儿,却最好也不要打得死去活来。


    褚韶华笑笑,“上海就摆这儿,去留随意。


    以前北洋那些大员也没少在此地发财。


    生意人去做政治不合适,搞政治的人来做生意,也不是容易的事。


    咱们只要喝头啖汤就够了,若这道汤遍地人都能喝的时候,你还愿意去喝?”


    褚韶华做生意极精明,就像她开呢绒厂后赚了大钱,上海一夜之间冒出多少呢绒厂,褚韶华又传经验又传技术,借此大发羊毛财,她呢绒厂建的好,还与潘家合伙,借助潘家的棉纺渠道,呢绒也没耽误挣钱,在上海还赚得好名声,不然她副会长做的这样顺遂。


    褚韶华的意思无非就是,我始终快人一步,我先把头一茬的钱赚了,待这生意遍地开花,我早去做别个生意了。


    席肇方问,“你觉着下一轮的生意在哪儿?”


    “美国,欧洲。”


    席肇方看向她,褚韶华道,“呢绒厂为什么赚钱,先前咱们国家没这个,就是有,织的呢绒也不大成。


    不论任何行业,技术才是钱。


    我们厂子里那几个技工学了技术回来,立刻开厂就能赚钱。


    如咱们也是一样,为什么出国留学,还不是学那里更先进的学问,不论是金融体系还是实业,我们得承认,西方走在了我们前面。


    以后这许多年,怕是根本用不着我们发明创造,学回技术就是新的。”


    “可这样也不过是学别人而已,席二哥,将来能影响世界的大商人,必然是创造性的那一种商人。


    你想,美国通用电气就是发明家和财团的结合,我觉着以后一流的公司大都会是这样的模式。


    科学会迅速的改变世界,我们与西方之间还有一段比较长的路要走,现在连政府都要获得西方人的支持,那里才是高地。


    我们要在高地牢牢的占住脚,这样,以后我们才有立锥之地。”


    这一天,席肇方褚韶华二人谈了很久。


    褚韶华原本不看好席家的政治未来,可是,她不打算放弃席家,她与席肇方是朋友。


    现在的上海工商协会,还在他们这些人的掌握之中,一流的人物来分一杯羹,可以。


    只要拿出势均力敌的实力,理当平起平坐。


    但不能是阿猫阿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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