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禁步

3个月前 作者: 玄色
    他最擅长的就是揣测人心。


    【1】


    陆子冈沏好了一壶铁观音,刚倒了一杯,还未入口,就听见哑舍内间传来了脚步声。他连忙又把旁边茶盘上洗好的三只茶杯用沸水浇过一遍烫了杯,再熟练地把茶水注入杯中。


    啧,正好他们四个人一人一杯。


    他选的是一套粉彩四季花杯。这杯子上的春桃、夏荷、秋菊、冬梅都栩栩如生,他先挑的这个夏荷杯极好看……咦?怎么少一个人?


    陆子冈的内心独白戛然而止,他看着老板面色沉静地从云母屏风后走出,后面跟着的小汤远把皮鞋踩得声音响响的,小脸上一副生气又不敢说的模样,再后面……再后面就没人了啊!医生人呢?


    老板坐在柜台前,拿起粉彩冬梅杯,轻啜上一口,瞥见汤远气鼓鼓地爬上黄花梨官帽椅,淡淡道:“放心,他不会有危险的。让他留在云象冢内,才是保护他。”


    汤远简直要气死了,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大叔怎么可能没有危险?如果云象冢没危险,那个坏蛋大叔又怎么会骗师兄你朋友去啊这一个不够,还要搭进去一个?师兄,你要是不敢跟着大叔去云象冢,我去!”


    老板本不想说得太详细,但看汤远急得火烧火德的,只能如实告知:“你那个大叔,是开启所有宝车的钥匙。云象冢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属于宝库。他进出自如,自然毫无危险。”


    “啊?”本来都跳下椅子要走的汤远动作一滞,目瞪口呆。没人告诉他医生大叔实际上这么牛啊,这是那个信科学讲道理的医生大叔?


    老板捧着手中的冬梅杯,喝了口茶,缓缓道且,那个人既然送婴进了云象家,那么他就绝对不径去。所以相对的,现在的云象家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汤远挠了挠小脑袋,居然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师兄说得好像有那么点儿道理。他更新爬上黄花来嘴椅,随手拿了个离他最近的粉彩春桃杯,一口喝掉已经不那么烫的茶水。


    陆子冈见气氛有所缓和,赶紧拿起紫砂壶给他续上一杯茶。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插不上话,只能做好后勤工作了。


    老板用指尖摩挲着茶杯上的梅花,轻声道:“所以,要在他绝对安全的这段时间里,把这件事解决。”


    “解决?怎么解决?”汤远努了努嘴,觉得他师兄说得倒是轻松。


    “那人想要下棋,我就必须要陪他下吗?”老板淡淡道,“是为了救出师父,我才要下这盘棋。”


    “那么,把师父救出来不就得了?师兄英明!”汤远接着老板的话往下说,心情豁然开朗。


    他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老板慢慢把手中的残茶喝完,心中一点点盘算着,只要在医生和婴从云象冢出来之前,救走师父即可。云象冢那么大,他们应该不会遇见,也不会那么快走出来吧……


    老板看着放在茶盘上那只孤零零的秋菊杯,默默地想着。


    【2】


    婴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之处,捏着衣角,怯懦地町着半步堂外的广场上陆续离开的各家公子们。


    半步堂是咸阳秦王宫中的练武堂,供秦王和将军大臣家的公子们习武所用。这个地方如此的耀眼,以至于婴都担心自己不知道何时会被人驱逐出去,只能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婴知道自己是当今秦王的侄子,他的父亲成蟜是当今秦王唯一在世的弟弟,当年也曾经有希望继承王位。


    可婴也知道,在他刚刚出生的那一年,他的父亲成蟜叛秦降赵,并没有带走还在襁褓中的他。


    没有人愿意照顾他,他的母亲也怕受到牵连,扔下他就逃走了。“人始生日婴”,随侍的嬷嬷便随意地给他用“婴”命名。


    这个轻贱的名字,正暗喻了他在秦国的尴尬地位——虽然拥有高贵的血统,但在官中宛如隐形人一般存在。


    也许是秦王网开一面,也许是秦王压根儿就没想起来他,他才得以苟活在这世间。


    婴尽量把自己的身形藏在柱子后面,动作稍稍有些大,腰间的环佩清脆地响起他连忙停下脚步,缓下动作。


    说来也是可笑,他在宫中吃不饱穿不暖,但该有的配饰还是有的。只是衣服因为他身量渐长而日趋不合身,还会因为经常磨损而偶尔添加补丁,而这腰间的环佩倒是耐用,他从小戴到大。


    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山玄玉而硃组绶,卿大夫水苍玉而缁组绶……他虽然没有公侯的名号,但依然在十岁那年分到了一组山玄玉玉佩,朱砂红色的丝线穿过黑色的玉佩,甚是好看。


    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有身份的人都流行把玉佩戴在腰间,在行走之时,发出叮当清脆之声,节奏悦耳,轻重得当。越是高贵者,越是步伐舒缓稳重,尽显其仪态风度。如果行走快速,声音杂乱无章,则会被认为失仪。


    而婴被照顾他的嬷嬷告知,这玉佩还有个俗称,叫玉禁步。何为禁步?就是不应出现的地方,不要迈步,不要让它响起。所以婴一直用玉禁步的声音来提醒自己,凡事要噤声。


    清朗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婴对这个不卑不亢的声音有印象,忍不住从柱子后面探出头向外看去。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身穿绿色长袍的少年。


    说他是少年,其实身量顶多算是比垂髫稍大上一些,看起来就像是八九岁一般。但这还未到束发之年的少年却穿着一身华贵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满着稚气的脸容上是满满的自信与骄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婴羡慕地咬了咬下唇。


    这位绿袍少年确实是可以骄傲的,只有十二岁,却独自出使赵国,让秦国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河间之地,现在是秦国的上卿大人,也是大公子扶苏的侍读。


    这样的少年,注定是要站在万众瞩目的地方,不像他,只能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发霉。


    忽然,那位绿袍少年似有所感,朝某个方向转头看去。


    “上卿?”走在他旁边的大公子扶苏停下脚步,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那边的回廊里空无一人。


    “无事,许是吾多心了。”绿袍少年沉吟了片刻,决定不说出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一两下环佩声,转头继续前行。


    在那根柱子后面,婴屏住呼吸,死死地捏住衣角,许久之后发现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缓缓地吐出ロ气。


    在半步堂上课的各家公子们一一散去,太阳也渐新西斜,婴这才从藏身的柱子后面转了出来,轻车熟路地沿着回廊,穿小路朝居所鹿鸣居走去。


    也不能怪他如此谨慎,实在是那帮公子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喜欢拿他寻开心。在宫里无依无靠求救无门的他,从小到大已经遇到无数回了,只能默默忍受。


    深冬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婴裹紧身上单薄的绛紫色长袍,微微加快脚步,争取在天黑之前回到鹿鸣居。


    他把脚步控制在一定的节奏,腰间的玉禁步发出的声音也传不出多远,只清脆地回响在耳边。


    婴有时候也想,出门不带这玉禁步岂不是更方便?但那随侍他的嬷嬷在病死前,再三嘱附他不要摘下这玉禁步,说如此才能护他在宫中活得更长久。


    尽管道理他也不太懂,但依然按照嬷嬷的话,每天把玉禁步挂在腰间,从不摘下。


    婴终于在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天边之前,回到了鹿鸣居。在推开自己那扇小屋的门前,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看向了隔壁关紧的房门。


    那位少年上卿还没回来。


    没错,那位少年上卿居然住在他隔壁,这真是让婴做梦都会笑出来的事实。


    虽然那位上卿也许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婴也没有勇气主动跟对方打招呼。但只要一想到那么厉害的少年上卿居然跟他只有一墙之隔,婴就会忍不住倒在榻上开心打滚。


    每日清晨的卯时一刻和夜间的戌时三刻,隔壁都会准时地响起读书声。尽管婴听得一知半解,甚至有些根本听不懂,但伴着这读书声晨起和入睡,婴感觉无比的幸福。


    要是有一天,能跟这位少年上卿说上一句话就好了。


    婴在心底笑自己痴心妄想。


    他推开门,黑洞洞的房间里冷如冰窖,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案几上有下人送来的晚膳。屋里的灯油只剩下很少的一层,婴珍惜地没有点灯,只是简单地擦了擦手,坐在案几前,在黑暗中摸索着细嚼慢咽起来。


    隔壁并没有亮起灯火,说明那位上卿还没有回来,估计是在大公子扶苏身边伴驾。


    婴吃饭的速度很快,今天的膳食要比往常的好上一些,多了道口味重的渍羊肉。虽然已经凉透,量也少得可怜,但还是让婴心满意足地摊在了案几上。


    什么时候,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啊……


    这时,隔壁传来了门响,应是那位少年上卿回来了。


    婴静卧在黑暗之中,等待着隔壁每次都快次起的火石声、衣袍声和竹简声。那少年上卿喜欢一边用膳一边看书……


    “咚!”


    重物坠地的声音传来。


    婴刚刚升起是不是少年上卿站不稳摔倒了的念头,就听到隔壁陆续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


    隔壁那人绝对不是少年上卿!


    婴想起今日下午,少年上卿曾经与王家少爷有过口角,看来应是对方前来报复了。他们两人住的房间,是鹿鸣居最偏僻的两间,就算弄出再大的声响,也没有人会听见。所以对方才会有恃无恐。


    这怎么可以?!婴愤而起身,却立刻僵在了原地——身上的环佩声虽然并不大,却如惊雷般在婴耳畔响起。


    何为禁步,就是不应出现的地方,不要迈步,不要让它响起。


    【3】


    “原来,‘禁步’是这两个字。我还以为是晋朝的布之晋布呢!”医生摸着下巴,惊讶道。


    他在迷雾之中走了不知道多久,发现周围又开始放电影了。而且他在幻象的边缘,看到了穿着紫色长袍的晋布。


    虽然晋布的长发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他验上的表情,但依着之前唐钧幻象的经验,这幻象应该播放的就是晋布之前的经历。


    哦,不,不应该称他为晋布了,应该是禁步。


    长发青年并没有在意医生的话语,而是盯着幻象出神。


    医生耸了耸肩,继续看向幻象。他以为这位禁步的主人不会管隔壁的闲事,但他想错了。这紫袍少年呆站原地,挣扎了片刻,便冲出门去隔壁理论。正好作恶的那人从屋内大步而出,与他撞了个正着。


    紫袍少年义愤填膺地拽住对方的手臂,可惜他骨瘦如柴,被人随意一推就摔在了地上,连对方脸都没看清楚,就被他逃掉了。


    医生皱着脸,这一跤摔得十分结实,他光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疼。


    那紫袍少年在地上趴了好久才缓过神,慢慢撑着手臂站了起来,而地上已经多了一块碎玉。


    原来,这玉禁步是这样碎的。


    所以禁步本应是悦耳的说话声,但却奇怪地总有几个音节错位,听起来十分怪异,是因为其中碎了一块玉?


    医生结合了一下唐钧的故事,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他看着那紫袍少年捡起碎玉,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黑暗中把腰间的玉禁步解了下来,郑重地放进一个小锦盒内。


    “呃……我觉得他也不是故意把你弄坏的,你别太介意……”医生笨拙地劝慰道。这和刚才摔杯子的将军性质完全不一样啊!况且这位紫袍少年也是路见不平,只是没考虑到自己的小身板,没有量力而行。更聪明的做法,应该是跑出去找其他人帮忙才对。


    “别想了,不会有人来帮忙的。”禁步淡淡道。


    医生捂了捂嘴,他好像没把心里所想说出来吧?这禁步是怎么知道的?医生也不好追问,只能陪着禁步继续慢慢看下去。


    幻象里,紫袍少年并没有打算去跟那少年上卿邀功,而是回到屋中默默地揉腿。


    过了不久,少年上卿回来,发现了一片狼藉的房间,转身敲响了紫袍少年的门。


    之前在半步堂外时,因为距离太远,幻象只能呈现出半模糊的影像,所以医生这时才看清少年上卿的相貌。这少年的长相……怎么这么眼熟?


    医生看着少年上卿跟紫袍少年借住了一晚,一晚之后又变成了两晚,少年上卿教紫袍少年习字读书,两人成了朋友。


    因为两人的对话,医生这才知道紫袍少年的名字。这……这紫袍少年,叫婴?那不就是老板要找的那位朋友吗?而这少年上卿……这容貌长大一些,不就是老板吗?


    而且,这幻象里的婴最开始说话的语气音调,怎么跟禁步一模一样的奇怪?


    “吾随侍的嬷嬷早死,自小无人交谈,说话音调异于常人,都是跟阿罗相识之后,才慢慢改过来的。”这时响起的说话声,音调已与常人无异。


    医生震惊地看着身边的紫袍青年,后者扬起了脸,长发向后散落而去,露出了跟幻象里紫袍少年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容。


    这……这人居然是婴!


    不……这不是重点,更可怕的是这人居然连他想什么都知道……这不科学啊!


    婴微微一笑,他最擅长的就是揣测人心。这是他在宫中长年累月练出来的技能,否则他也没办法活这么久。更何况这鼻梁上戴着奇怪事物之人,脸上的表情根本藏不住,只一眼就能看透他在想什么。


    “你是人还是古董啊?”医生觉得自己有点儿乱,需要缓缓。


    “当然是人啊……”婴深深地叹了口气,按了按微痛的太阳穴,整理了一下思绪。


    赵高果然不怀好意,婴对此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云象冢定不是好相与之地,但没想到在进入云象冢的那一刻,便陷入了混乱——也许是因为云象冢排斥人类的禁制,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医生听了婴的推断,不由得诧异道:“咦?这云象冢不按套路出牌啊!之前说好了都是器物的幻象呢?这连人的幻象也能播放出来?”


    “不,这幻象,应是我身上这串玉禁步的执念。”婴低头,用手抚摸着腰间的玉禁步。


    原以为他身上这串玉禁步是在禁锢着他,但却恰恰是保护着他。否则,他也没办法想起自己的身份。


    原来,他的这串玉禁步,不知何时已经在云象冢了。


    它是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吗?


    婴珍惜地摩挲着玉禁步的玉片。玉禁步上碎掉的玉片,不知被谁用银片镶补了起来,做成了缠枝造型,十分可爱。


    没关系,他一定会带它出去的。


    年少时的那次冲动,他摔碎了玉禁步。之后他不再佩带这串玉禁步,但心中永远悬着一串,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尽管他长大后陪在阿罗身边,日常接触到的都是政务军事,但一直恪守身份,谨记自己只是个闲散公子,每日只研究吃喝玩乐,不越雷池一步。


    可是……之前那赵高微妙的语气和脸色变化,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哦,看来也不是所有器物都能幻化成人形……”医生开始补全在脑内推断的设定。


    等等,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啊!医生赶紧说正事:“你叫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


    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他倒是不知,面前这位年轻人是为了他而来。


    “你认识阿罗?”


    “喏,阿罗?老板叫阿罗?”医生奇怪地反问道。


    婴端详着面前这位装扮古怪的年轻人:“你也是奇怪,为何在这云象冢之内还能保持清醒?”


    “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在意的事物吧?这里毕竟是古董的坟墓,我身上又没有古董,又怎么可能会迷失?我最离不开的可能就是手机了吧……”医生轻松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想掏出手机看看,手指却触到了衣兜里的一块锦布。


    咦?这是什么?医生掏出了锦布,歪着头回忆着,这好像是那个陆子冈给他的东西,还说这本来就是他的?


    这个用锦布包好的物件只有幼儿巴掌大小,用手颠了颠还挺沉的。医生好奇地用手掀开锦布,一枚金镶白玉长命锁静静地出现在他眼前。


    婴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迷雾瞬间蜂拥而至,包裹住医生全身,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他面前。


    婴无奈地挑了挑眉。


    做人啊……真不能太嘴硬……


    【4】


    送走了用张角黄金巾离开的老板和汤远,陆子冈看外面天色渐晚,庆幸自己刚才给汤远塞了几块小蛋糕,否则饿坏孩子就不好了。


    也不知道他们这么神神秘秘地跑了一整天都在忙什么,陆子冈听到的信息不完整,只能猜测跟某个神秘人有关。


    陆子冈透过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商业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开始增多,到了下班的时间啊。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啊……早上刚开店就被医生闯入进来,然后他就差点儿被老板辞退,再之后医生拖着行李箱带着汤远要来店里住宿,本来以为今晚还能和大家一起吃个饭,现在看来肯定泡汤了。


    陆子冈随手打开手机,订了份照烧鸡腿饭外卖,看了眼时间,打开了直播软件。


    其实他也不是喜欢看直播的人,但今天直播的主播是最近走红的历史博主。


    起源是同学在朋友圈转发的一个帖子,《真实的初唐年间》。帖子里,作者并不像公众号编辑者们那样,熟练地运用各种图片和表情包,真的就只有干巴巴的文字,但依然吸引了陆子冈的眼球。


    这篇帖子讲述了在初唐年间长安一家中产阶级一天生活的小故事,看似流水账,可是里面出现的吃穿用度、语言称呼、风俗习惯,甚至作为背景出现的略有关联的政治大事,都和真正的历史能够对应上。短短的三四千字,把初唐百废待兴盛世初现的景况写得活灵活现,宛若亲身经历。


    平心而论,这篇帖子的阅读门槛很高,普通人可能也就看个热闹,只有研究历史的同行才会知道这些细节有多重要。


    作者的文字风格古朴,白话与文言文毫无突兀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风,令人读起来古怪之余,还有些让人回味无穷的韵味。


    陆子冈瞄了眼这帖子的作者,叫王子安。


    咦,王子安?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后来又过了不久,陆子冈有次刷视频网站,主页推荐的视频里有个博主就叫王子安,他忍不住点了进去。


    这个视频是吐槽一部正在热播的古装剧,陆子冈并没有看过这部古装剧,但这个吐槽视频却看得津津有味。


    博主并没有吐槽古装剧的剧情,而是把剧集里大到服装、建筑、陈列摆设,小到称呼、礼仪、风俗等等挑了个遍。因为言语犀利,引来了主演们的各路粉丝,在弹幕里吵翻了天,说他是无理取闹,但逐渐也有人指出博主挑的部分问题是对的。


    这王子安的声音也许是经过了变声处理,抑扬顿挫的音调和语气都有些奇怪,初时听还有点儿不适应,但听久了反而有种奇妙的魅力。


    这部热映的古装剧是讲唐初时期的故事,陆子冈对这个时代并没有太深的研究,他把这个吐槽视频转发给了一个专门研究唐朝历史的同学,请他鉴赏,回过头也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那位老同学专门给他发了一条长语音消息,情绪激动。他说他把视频给导师看了,导师当时就惊为天人,让他联系那王子安,请对方来学校参加座谈会等等。据说后续还解决了几处历史问题。但也有学者表示异议,不过有争议毕竟也是好事,如今他们正在比对海量历史和考古资料。


    陆子冈听闻此事颇为惊奇,网络上真是卧虎藏龙,网友的力量不容小觑啊!于是他关注了这个王子安,时不时看一下对方做的视频,投个币、点个赞、转发一下什么的。


    最近王子安应大家要求,也开始直播了,每天晚上播两个小时。陆子冈看了几次,觉得十分下饭,所以有空就会点开他的频道看会儿直播。


    只见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皮肤白皙,容貌俊美,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眸让人过目难忘,尤其他脸上的笑容甚是灿烂,让人忍不住就想要跟着微笑。


    对,忘记说了,这王子安最近爆火,一部分原因也是他相貌英俊。


    弹幕疯狂地在刷“老公”,打赏的烟花在屏幕上一个劲儿地闪烁。


    真是肤浅……陆子冈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他看这小子直播,可不是为了看他的颜的。


    看这小子直播之后,陆子冈才发现,这王子安对唐初之前的风物极为熟悉,也擅长讨论这个时期的各种历史。当然,他有时说的那些小故事,类似什么李世民真实的兄弟情、玄武门之变的真相、唐太宗最爱的女人……陆子冈更倾向于这些都是他编的历史同人八卦,听听反正也挺有趣的嘛!


    不过陆子冈也发现,这王子安对于唐高宗之后的事情就不那么清楚了,甚至有次拒绝承认武则天当过女皇。尤其是开了直播之后,更能暴露这点,这根本不是不熟悉,而是连常识都很少的地步了。


    所以这也成为一些人攻击他的理由:“他一定都是瞎说的!”“他连武则天都不知道!他肯定是男权主义者!”


    王子安的粉丝却觉得这也没什么,一定是他装出来跟他们开玩笑的。


    今天讲历史八卦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看样子该进行直播保留节目了。


    不过这主播已经被观众牵着鼻子走了,每天说的干货越来越少,取悦观众的节目越来越长。陆子冈撇了撇嘴,心知这也是市场经济决定的,毕竟保留节目观众打赏的比较多,讲干货历史,就算是八卦,很多人都不感兴趣甚至听不懂啊……


    “亲们,出的诗句不要自己编的啊!就算编得挺好我也背不出下句啊!”


    没错,这位王子安每天直播的保留节目,就是背诗,由观众弹幕出上句,他背下句。


    据说这个保留节目是偶然间被观众发现的。这王子安背诗神速,观众打出来上句他就能背出下句,无论多生僻的诗词他都能背得出来。曾经有人质疑他是有软件来快速搜索背诗,结果他用黑布蒙眼,让朋友负责念观众出的上句,他飞快地背出下句,如此这样挑战了半个小时,众人皆服。


    但之后不断有人在弹幕里提出异议,所以背诗就变成了每天直播的保留节目。


    今天的王子安依然十分神勇。


    “天长落日远,水净寒波流。”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


    不知道何时,本来想要为难王子安的生僻诗句,变成了一连串的情诗。


    王子安那双迷人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摄像头,口中还徐徐吟着情诗,实在让人招架不住。弹幕上一片片尖叫,打赏的烟花一个接一个地盛开。


    陆子冈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把手机靠在书维旁把直播当成背景音,转过身去洗茶杯。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


    过了一会儿,情诗又变成了讲兄弟情谊的诗句。陆子冈把茶杯一个个洗好,放在茶盘之中。他不用回头看弹幕,都知道现在弹幕肯定都在刷屏。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海内存知己……”


    王子安念到这一句,忽然顿住了。


    天涯若比邻啊!陆子冈疑惑地回过头,这不是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吗?这么简单的诗都不会背?是网络卡了吗?


    不过,陆子冈忽然想起来为什么他觉得王子安这个名字耳熟了,这王勃就字子安啊!哈哈,只是巧合吧……


    连弹幕都停止了几秒钟,观众们纷纷打字,以为是直播平台的服务器不好,大家都卡了。


    这时屏幕中传来了开门关门声,经常看王子安直播的观众们都知道是与他一起住的朋友下班回来了。


    这朋友王子安之前也介绍过,叫王离,但从未出过镜,只是偶尔露个修长的手或者结实的身材,之前蒙眼背诗时也是他在旁边帮忙读出屏幕上的诗词。


    据说这王离在一家武馆当老师,用王子安的话说,一开始都是王离赚钱养他的,现在做了直播赚了线,终于可以改善两人的伙食了。


    观众中也有妹子猜测过他俩的关系。但陆子冈觉得这两人都姓王,铁定是堂兄弟之类的亲戚啦!


    王子安回过头去看王离,像是在掩盖脸上复杂的神情,“回来了?有快递了?是不是我买的盲盒到了?”


    “不是,是邮给我的。”王离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疑惑。


    “咦?奇怪,你这个老古板还会网购?这什么东西啊?这么小的盒子……”王子安起了好奇心,顺便扫了眼直播,见时间差不多了,赶紧跟观众们道了个别,就关掉了直播画面。


    陆子冈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直播随时断掉也是正常的,他打算换个频道去看其他历史博主的视频。


    而这时,哑舍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估计是外卖来了,陆子冈摸了摸已经咕咕叫的肚子,等不及对方进来,直接走过去开门。


    结果门外站着的是快递小哥,递给了他一个很小的快递盒子。


    咦?这是什么?他买的东西今天刚查过,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到啊。


    手上的重量很轻,陆子冈掂量了两下,走回店里,随手拿了百宝阁上的羊首曲柄短剑划开快递盒,里面是一个锦盒。


    陆子冈心中涌起了不安,他沉默了半响,才伸出手把锦盒打开。


    锦盒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枚白色的矩形小玉块,十分眼熟。


    陆子冈忽然想起不久前汤远给他拍的那张照片。


    他拿起这枚棋子,把它翻了过来,只见背面果然被人用朱砂写了三个大字,字迹也十分熟悉。


    陆子冈。


    【5】


    王子安关掉直播,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情绪。


    他擅长写赋写骈文,流传于世的律诗绝句有限了,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更是妇孺皆知,因此之前直播背诗时,并没有人出过这首诗。所以他乍一看到自己的诗作出现在屏幕上,难免有些猝不及防。


    还好王离正好回来,解救了他,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圆场呢!


    想当初,本来在振鹭亭里待得好好的王离,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疯狂劝说别人跟他一起出西雍村。村里除了长期酣睡的诗仙李白大人,几乎所有人都被他骚扰过了,没有一个人同意的。


    开玩笑,要是想出去,早就出去了,也不必等到今日。


    最开始王子安也没答应王离,直到后者再次站到他面前,问他是否想要知道更多优美的诗句。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啊!上次进来村里的那个小子,压根儿不会背太多新诗,但这恰恰勾起了他的诗瘾。


    头脑一热,等他再反应过来时,人就站在了一片湖水之上,来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这现代社会真好,除了一开始没有什么身份证没有什么手机,比较难生存,但一旦落下脚来,慢慢接触这个未来世界,他发现真是好奇妙啊!


    王子安甚至忙到没有时间写诗。写诗?写什么诗啊,还不如刷会儿抖音更开心!


    以前写诗,是因为洛阳纸贵,大家都背不下来,脑容量小,必须用最少的文字,组成最精彩的诗句,才能被众人传唱,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现在?不用啊!信息大爆炸好吗!做个愉快的博主不好吗?


    王子安愉快地在博主之路上快乐地狂奔,闲暇时间读读诗集,反正以他过目不忘的本领,每天直播的保留节目都应付得得心应手。


    啧,反正弹幕那么多,不会背的诗就划过去,就当没看见嘛!


    他知道王离在找一个人,但对方没说,他也就知趣地没有细问。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在找人?这王离是认真的吗?


    王子安同情地看了眼拿着快递端详的王离,好奇地走过去问道:“这快递是谁寄的啊?”


    “没写寄件人的名字。”王离看了眼快递单,寄件人那一栏是空的。


    “咦?拆开看看喽!”王子安更好奇了,是不是暗恋王离的小姑娘偷偷寄的巧克力?啧,他也懂情人节送巧克力的梗,不过倒是还没到情人节……


    王离用指甲一划,快递胶带便被破开,快递盒子里是一个锦盒。


    锦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黑色矩形玉块。


    “这是……”不怪王子安不认识,实在是六博棋流行于秦汉时期,到了唐朝早就没人玩了。


    “这是六博棋的一枚棋子。”王离淡淡道。


    他伸手把黑玉棋子翻了过来,只见背面被人用朱砂写了两个大字——


    王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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