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剧场相逢

3个月前 作者: 埃德加·赖斯·巴勒斯
    就在驯兽师举起皮鞭,面对男孩儿和巨猿站在包厢入口处,踟躇不前的时候,一个膀大腰圆、身高体壮的男人一把推开他,走了进去。小男孩儿看见他,脸上泛起两朵红云。


    “爸爸!”他喊了一声。


    巨猿看了一眼英国勋爵,突然朝他扑过去,嘴里急促地、含混不清地喊着什么。勋爵十分惊讶,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


    “阿卡特!”他大喊一声。


    男孩儿大惑不解,看着猿又看看父亲,然后又看看猿。驯兽师惊讶得半晌合不拢嘴巴,他听见英国勋爵发出一种只有猿才会有的喉音很重的声音。巨猿偎依着他,用同样的声音和他“说话”。


    舞台侧翼有一个弯腰曲背、十分丑陋的老头,注视着包厢里突然出现的这个戏剧性场面。他那张麻脸痉挛着,变幻出由喜悦到恐惧的种种表情。


    “我找了你多久啊,泰山!”阿卡特说。“现在总算找到了你,我要跟你一起回到丛林,永远和你们生活在一起。”


    泰山抚摸着阿卡特的脑袋。许多年以前,这只身高体壮、与人相似的猛兽在非洲原始森林和他并肩战斗的情景一幕幕从他脑海里闪过。他仿佛又看见黑人武士木加贝挥舞着那根置人于死命的大头棒和他们一起拚搏。还有凶猛的豹子席塔张牙舞爪,唇须如钢针倒竖,身后紧跟着那几只巨猿。泰山长叹一声。他以为对丛林的渴念之情早已在心中死灭,谁知道此刻又汹涌澎湃起来。啊!如果能再回那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该有多好!那怕只一个月,他也心满意足。他希望再体验体验裸露着的皮肤与树枝树叶相融的感觉;他希望再嗅一嗅,枯枝败叶散发出的那股霉味儿——对于原始森林中出生的人来说,那简直是一种温馨的乳香;他还希望再去体味那些食肉动物晃动着庞大的身躯从它们经常出没的小路上悄无声息地走过时,自己心灵深处那种感觉。猎取,或者被猎取!杀戮,或者被杀戮。这画面何等壮阔,何等诱人!可是,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另外一幅画图——尚且年轻、漂亮的妻子,朋友,家庭,儿子。他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我回不去了,阿卡特,”他说。“不过,如果你愿意回去,我可以安排一切。在这儿,你不会快乐的。我也不会快乐。”


    驯兽师走过来,巨猿阿卡特朝他毗牙咧嘴,大声咆哮。


    “跟他去吧,阿卡特,”人猿泰山说。“明天我再来看你。”


    阿卡特闷闷不乐地走到驯兽师身边。驯兽师在约翰·克莱顿的请求之下,把住址告诉了他们。泰山回转头望着儿子。


    “走吧!”他说。两个人离开音乐厅,钻进那辆大型高级轿车之后,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后来。还是小男孩先打破沉默。


    “这只猿认识你,”他说,“你们一起用猿语交谈。可它是怎么认识你,你又怎么学会猿语的?”


    于是,人猿泰山第一次把他早年的生活告诉了儿子。告诉他自己的出生,父母的死亡,以及母猿卡拉怎样养育他直到成年;告诉他丛林里的危险和恐怖;告诉他,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有神出鬼没追寻猎物的巨兽;告诉他,旱季的干渴,雨季的淫雨;告诉他饥饿、寒冷、闷热;告诉他裸体、恐惧以及种种磨难的滋味儿。他把所有这些在文明社会长大的人看来十分可怕的事情告诉儿子,目的是希望因此而打消小伙子对丛林生活的向往。然而,正是这些事情,泰山永远难以忘怀,正是这些事情构成了他所热爱的丛林生活的全部内容。讲这番话的时候,他忘了最根本的一条;坐在他旁边、支楞着耳朵今神贯注地听他说话的孩子,是人猿泰山的儿子。


    把男孩安顿在床上睡觉之后——没有像先前威胁的那样,给他什么惩罚——约翰·克莱顿把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妻子,还告诉她,他终于把自己在丛林里度过的岁月讲给了杰克听。母亲早就预感到儿子迟早要知道父亲像野兽一样,赤身露体在丛林里漫游的可怕经历。听了泰山的叙述,只是摇着头,暗自希望父亲胸中埋藏的对于原始丛林尚且十分强烈的向往,不要传给儿子。


    第二天,泰山又去看望阿卡特,杰克虽然再三请求与爸爸同去,还是遭到拒绝。这次,泰山见了阿卡特那位麻脸老主人,他当然认不出这就是鲍尔维奇。泰山按照阿卡特的请求,提出要把巨猿买过来。司是鲍尔维奇一直不说价钱,只是说要考虑考虑。


    泰山回家之后,杰克兴致勃勃地听父亲讲这次访问的每一个细节,后来他建议爸爸把猿买回来。养在家里。格雷斯托克夫人听了这个建议吓了一大跳。男孩儿坚持自己的意见。泰山解释说,他希望把阿卡特买回来,送回他的老家—一非洲丛林。这个主意,珍妮倒是欣然同意。杰克又提出去着巨猿的要求,又遭到父母的拒绝.不过,他有驯兽师给父亲的那个地址,两天之后,便找机会从新老师——他代替吓坏了的摩尔先生——的看管之下逃了出来。伦敦这个区来克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麻脸老头那个臭烘烘的住处。老头听见敲门声,大声问来者何人。杰克说明他是来看埃杰克斯之后,便打开门。领他走进他和巨猿住的那间小屋。过去,鲍尔维奇是个很讲究衣着的无赖,可是在非洲食人肉者的部落里度过可怕的十年,彻底改变了爱好整洁的生活习惯。衣服皱皱巴巴,十分肮脏。手没洗,那几缕白头发也不梳,屋子更是乱七八糟。男孩儿一进屋便看见巨猿蹲在床上。床上乱糟糟地铺着肮脏的毯子和臭烘烘的被子。巨猿看见杰克马上跳到地板上,拖着两只脚向他走了过去。老头没认出男孩儿是谁,生怕猿恶作剧,连忙走到他俩中间。命令猿回到床上。


    “它不会伤害我。”男孩儿大声说。“我们是朋友。以前,它是我爸爸的朋友。他们是在丛林里相识的。我父亲是格雷斯托克勋爵。他不知道我来这儿。母亲禁止我看埃杰克斯。可是我想见见它。如果你允许我常来。我会付你钱的。”


    听到男孩儿自报家门,鲍尔维奇便眯细了一双眼睛。自打在舞台侧翼看见泰山,他便死灰复燃,思想里又升起了报仇雪恨的念头。作恶的人总是自食其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阿列克塞·鲍尔继奇慢慢回想起自己过去生活中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回想起他和茹可夫曾经怎样不遗余力地迫害泰山,结果非但阴谋没有得逞。反而自个儿陷入灭顶之灾。


    起初,他还看不出怎样才能通过泰山的儿子对泰山进行报复。不过,在这孩子身上潜藏着一种报仇雪恨的极大的可能性则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他下定决心要在杰克身上大做文章,希望有朝一日,命运之神赐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他把他知道的泰山过去在丛林里的情况都告诉了杰克。当他发现这么多年,这孩子对这些事情都一无所知,而且父母一直严禁他到动物园时——上次到音乐厅看埃杰克斯,还是捆住家庭教师的手脚,堵住他的嘴巴才偷跑出来的——鲍尔维奇立刻猜到男孩父母心里埋藏着深深的恐惧;怕他像父亲那样对原始丛林充满渴望。


    于是,鲍尔维奇极力怂恿杰克常来看他。他总是吊男孩儿的胃口。然后给他讲那个野蛮世界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对于那一切,鲍尔维奇当然是太熟悉了。他常让杰克和阿卡特单独呆在一起,没多久,他就惊讶地发现巨猿已经能明白男孩儿的意思了。事实上,杰克已经学会类人猿那种原始语言中的许多词汇了。


    这期间,泰山访问过几次鲍尔维奇。他看起来急于把埃杰克斯买到手。后来他开诚布公地告诉鲍尔维奇,他之所以急于成交不只是因为想尽快把它送回故乡,让它在原始森林中自由自在地生活,还因为,他的妻子生怕儿子设法打听到这只猿现在居住的地方,通过和它交往,启迪了他那种喜欢流浪的禀性。泰山还解释说,这种禀性曾经影响了自己的生活。


    听了格雷斯托克勋爵这番话。俄国佬差点儿笑出声来。因为仅仅半个小时之前,他的宝贝儿子还坐在这张破破烂烂的床上,和埃杰克斯呜哩吐拉说着什么——他对猿语的熟练程度已经与猿无异。


    就在这次会面的时候,鲍尔维奇想出一个好主意,于是,很爽快地同意泰山花巨款买这只猿。说也凑巧,两天之后正好有一条轮船要离开多佛港到非洲,两人便说定,鲍尔维奇收到钱,立即把巨猿送上这条轮船。对于鲍尔维奇,这确实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首先,他可以得到一笔巨款,免受饥寒。因为,巨猿埃杰克斯已经不再是他的摇钱树了。自从找到泰山,它就不想再登台表演。由此可见,这个畜生忍饥挨饿,万里迢迢,离开原始丛林,在千百个惊奇万分的观众面前“献技”,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一寻找失散多年的朋友和主人。现在一旦找到他。就觉得再没有必要与这些“凡夫俗子”为伍”,而且,不管人家怎样劝说。就是不肯登音乐厅的舞台。驯兽师有一次企图诉诸于武力,结果,这个不走运的家伙差点儿送了命。那天,碰巧杰克·克莱顿来看埃杰克斯,两位朋友一起呆在音乐厅的化妆室里。杰克看见巨猿要对驯兽师下毒手,立刻制止,才使他幸免一死。


    除了金钱的诱惑之外,俄国佬心里还有根深蒂固的要报仇的欲望。这种欲望因为最近一个时期总是回想以往的失败,回想他一生中的苦难而愈发强烈。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泰山,就连最近埃杰瓦斯拒绝登台为他赚钱,也是泰山的过错。他深信,一定是人猿泰山暗地里教给巨猿不要登台演出。


    多年来的磨难和贫困无论在鲍尔维奇的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造成一种扭曲,而这种扭曲又使得他那邪恶的本性加倍地膨胀。头脑冷静的算计,“炉火纯青”的刚愎与堕落,使他邪恶的禀性“升华”为对人类极大的危险与威胁。他的阴谋实在是太狠毒了,很容易让人想到他或许正处于一种心智迷乱的状态。他要首先拿到格雷斯托克勋爵为把巨猿放回非洲丛林而付的巨款。然后再通过勋爵的儿子达到报仇的目的。他计划中的这一部分虽则残忍但也不乏粗陋。缺乏从前那个鲍尔维奇的精明与巧妙——那才是他当年跟大坏蛋尼古拉斯·茹可夫一起要阴谋摘鬼计时的拿手好戏。不过这个计划也说明,鲍尔维奇还是颇有点借刀杀人的本领。巨猿阿卡特也将因为拒绝为俄国错继续服务而受到惩罚。


    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也真是无巧不成书,泰山对妻子讲他为把阿卡特平平安安送回非洲丛林正在采取的具体措施时,儿子杰克躲在旁边听了个一清二楚。他请求父母。亲把猿带回家跟他玩儿。泰山对此本来不怎么反对,可是格雷斯托克夫人一想起这事儿就害怕。杰克去求妈妈,自然毫无用处。她很固执,坚持认为,一、必须把阿卡特送回非洲丛林;二、假期已经结束,儿子必须到学校念书。小杰克对母亲的决定似乎默认了。


    这天,他没有到鲍尔维奇那儿造访,而是忙着做别的准备。他手头总是有点儿钱,因此,一旦需要,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凑几百英镑。他花一些钱买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下午晚些时候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拿回家。


    第二天早晨,父亲先去找鲍尔维奇谈那笔交易,他们谈完之后,小杰克便匆匆忙忙跑到俄国佬那儿。杰克因为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不敢把自己的打算向他和盘托出,生怕老头不但拒绝帮忙,还要把这桩事告诉父亲。他只是请求老头允许他把埃杰克斯带到多佛港。他解释说,这样老头就用不着走那么远的路了。他还往老头口袋里塞了几英镑,因为小杰克不愿意亏待这个老家伙。


    “你瞧,”他继续说,“不会有人发现的。人们都以为我乘下午的火车到学校去了。可等他们把我送上车,我就溜回到你这儿。然后,便可以带着埃杰克斯去多佛。只晚到校一天。谁也不会想到我会于这事儿。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在永远离开埃杰克斯之前,再和它多玩一天。”


    对于鲍尔维奇,杰克这个计划是正中下怀的事情。假如他知道男孩儿进一步的打算,毫无疑问,会抛开自己的复仇计划,全力以赴帮助小杰克实现他的梦想。这样做对鲍尔维奇当然更有利。这一点再过几个小时便“昭然若揭”,遗憾的是俄国佬没有先见之明。


    这天下午,格雷斯托克勋爵、格雷斯托克夫人和儿子道了别,目送他平平安安走进头等车厢,满以为再过几个小时,火车就会把他送到学校。可是他们刚刚离开车站,杰克使拎起箱子和旅行包溜出车厢,在车站外面雇了一辆出租汽车,让司机按照地址,把他送到俄国佬那儿。此时已是傍晚。鲍尔维奇正在等他。他神情紧张踱来踱去,猿被一根很结实的绳子捆在床上。杰克还是第一次看见俄国佬对埃杰克斯如此防范。他不无疑惑地望着鲍尔维奇。老头含含糊糊地解释说,埃杰克斯已经猜出要把它送走,因为怕它逃走,才不得已捆到床上。


    “过来。”他对杰克说,“我告诉你它要是不听话,该怎样制服它。”


    杰克笑了起来。“用不着,”他回答道。“埃杰克斯会听我的话的。”


    老头生气地跺着脚。“过来!按我说的办。”他又说了一遍。”如果不听我的话。就不能让你把猿带到多佛。我可不能让它白白地跑了。”


    杰克微笑着走过去,站在俄国佬面前。


    “转过身,背朝我,”老头说。“让我教给你一个快速捆绑巨猿的方法。”


    男孩儿转过身,按照老头的吩咐把手背到后面。老头立刻把一个绳套套到杰克一只手腕上,又在另一只手腕上绕了两圈,然后打了一个死结。


    捆好杰克之后,鲍尔维奇的态度立刻大变。他恶狠狠地咒骂着,把男孩儿揪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然后使劲儿一绊,小杰克仰面朝天倒在地板上。鲍尔维奇就势扑上去压住他的胸膛。巨猿被绑在床上,嚎叫着,挣扎着。杰克没有叫喊。这也是他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一种品质——自从养母卡拉死后。漫长的丛林生活告诉泰山,谁也不会来救被打翻在地的人。


    鲍尔维奇的手指掐住男孩儿的喉咙,望着杰克的小脸,可怕地狞笑着。


    “你的父亲毁了我的一生,”他喃喃地说。“这就是他的报应。等你死了,我就这样告诉他。我离开埃杰克斯只几分钟,你就悄悄地溜了进来,结果让猿给掐死了。等你死了,我就把尸体扔到床上。你父亲来了之后,会看到埃杰克斯正蹲在你身旁。”这个灵魂被扭曲了的魔鬼咯咯咯地奸笑着,手指像铁钳,使劲儿掐着男孩儿的喉咙。


    巨猿在他们身后发疯似地嗷叫着,在小屋四壁发出巨大的回响。男孩脸色苍白,但没有一丝害怕与惊慌。他是泰山的儿子。手指在他的脖子上越掐越紧,杰克的呼吸已经越来越困难了。巨猿挤命挣扎,它回转身,像人一样,把绳子有两只手卜绕了几圈,然后奋力向后拉去。肌肉在它那毛乎乎的皮肤下面小山一样隆起,喀嚓一声,木床的踏脚板被它揪了下来。


    鲍尔维奇听见响声连忙抬起头,那张可憎的面孔立刻变得煞白—一猿自由了!


    巨猿一个箭步窜上去,鲍尔维奇吓得尖叫一声,阿卡特把他从男孩儿身上一把揪起,硕大的手指陷入他的皮肉之中,满嘴黄牙已经凑到他的喉咙上。鲍尔维奇挤命挣扎,但毫无用处,当锋利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的时候,阿列克塞·鲍尔维奇的灵魂已经到等候他多年的地狱里报到去了。


    男孩儿在阿卡特的帮助之下,挣扎着站了起来。杰克教猿解捆在手腕上的那个处结,整整折腾了两个小时。后来,阿卡特终于掌握了解扣的秘诀,男孩自由了。他割断还捆在巨猿身上的那条绳子,打开一个旅行袋。取出几件衣服。他已经做了周密的安排,没必要和阿卡特商量,阿卡特则是“唯命是从”。他们俩从那幢房子悄悄地溜了出去。街上没有一个人发现其中一个是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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