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归尘

3个月前 作者: 尤四姐
    她把百年领回正阳宫悉心调理,观察了三天,症状是减轻了些,可惜没能痊愈,一紧张就结巴,语无伦次,针灸吃药毫无用处。弥生长吁短叹,好好的孩子毁了大半。


    现实委实令她感到无望,如今的邺宫愁云惨雾,帝王家的生活充满了险恶。感受不到繁华和尊崇,所有人都活得战战兢兢。太阳将下山时最难耐,泱泱宫掖笼在晚霞里,屋顶是褐红的颜色。不知是不是树的缘故,越往下越昏暗。重重楼台虚浮在一片混沌之上,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眉寿送羹来,见她倚在卧棂栏杆前。纤髾在风里猎猎飞舞,她弓着身子枕在手臂上,素净的侧脸,单薄的肩背,恍惚让人觉得风再大些就要把她带到天上去了。眉寿没来由地惧怕,忙上前叫她,“殿下回屋里去吧!天转凉了,入夜风大,仔细受寒。”


    她唔了声,隔了一会儿才问:“有没有家里的消息?大妇他们进邺城来了吗?”


    眉寿揭开盅盖把羹敬献上来,边应道:“还没呢,殿下别急,大妇到了自然会进宫来。或者殿下到圣人跟前告个假,要出宫省亲,圣人未必不答应。”


    弥生提起他就皱眉,现在是完全说不到一块儿去了。后来好些事情她也劝过他,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眼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歌照唱舞照跳,家国社稷完全不在他心上。早前还勤政,如今御案上奏表堆积成山他也不管了。穷奢极欲,像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似的。不过他虽然残暴,对谢氏一族还是善待的。阿耶封了太尉,从外埠调回京机来了,几个阿兄也陆续迁了京官。真要从这上头说,她又恨不起他来。他再癫狂,却从没有真正伤害过她。扪心自问,她受他这样的礼遇还是很愧疚。他对所有后宫女子非打即杀,其实最该死的是她才对。


    “家里人都到邺城来了是好事。”眉寿笑道,“殿下有话也好和大妇说道,不用总憋在心里了。到底咱们家是不同的,堂堂的国丈。不像王氏,嫁了九王耀武扬威有什么用,还不是屈居人下。”


    丫头见识浅,她不知道抬举谢家夫子出了大力。弥生苦笑,“王氏族亲不都升官了吗,王家大郎拜了司空,也在三公之列。”


    “三公之末罢了。”眉寿道,“咱们郎主可是三公之首,比他高多了。”眼珠子一转,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那个王家大郎不是王潜嘛!殿下还记不记得,那时候险些和他结姻亲的。要不是他长得胖,说不定殿下嫁了他,这会儿小公子都有了。要是那样,后头也没圣人和九王什么事了……”


    说起前事便恍如隔世一样,两个人都有些怅然。正失神,轻宵领了人上殿里来,叫她稍待,自己上前廊下通传:“十一王妃来谒见殿下了。”


    弥生回望,佛生腆着肚子托着腰,正对她欠身肃拜。她忙起身迎进殿里,搀了她道:“这么大的肚子亏你还弯腰,免得窝着我外甥。”一头往圈椅上引,“快坐下歇歇,阿姊怎么这会儿来了?”


    佛生只是笑,“许久不见殿下,心里挂念得紧。原本早就想来了,总是因事耽搁。今天好容易抽了空,就进宫来瞧你了。”


    弥生心里高兴,朝外看了看道:“这时候宫门要下钥了,阿姊今晚就留宿在我宫里吧。十一殿下那里能放下心吗?”


    “他跟前有人。”佛生道,稍挪动一下,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我也难得有清闲,他那样半死不活的,我自己身上又不方便,是照应老的好,还是照应小的要紧?我如今也求自保了,就是欠了债还有还清的时候呢,我这样的怎么排解?白天黑夜地伺候他这些年,想想也尽够了。”


    弥生知道她怨,女人一辈子没被人疼过,能不冤枉吗?说自己运势不好,总归日子还清闲,比起佛生来,这方面她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她瞧瞧佛生的肚子,在上面抚了抚,“快生了吧?日子排了吗?”


    佛生说起孩子,满脸融融的笑意,“早呢,还有两个月。也不知是男是女,会动了,折腾得厉害,大约是个小子。”说着哟了一声,“快瞧!”


    弥生凑过去,佛生为了叫她看清,把绸裙布料勒得贴在肚子上。眼见着肚皮动起来,平地鼓起了一个包,不晓得是小手还是小脚,从这头划到那头,像是整整掉了个头,翻了个身。她看得汗毛直竖,骇然问她:“这么动法,疼吗?”


    佛生说不疼,“生的时候才会疼,可是也能忍住的。母亲为了孩子,什么都能豁出去。”复打量她,“你同圣人大婚也快五个月了,还没信儿吗?”


    弥生噎了下,悻悻然摇头,“不着急。”


    佛生拧起眉,见左右没人才道:“圣人变成了这模样,真叫人意外。好好的怎么迷上了男色?说出来不堪得紧,这才成婚多久,把你撂在一边,不是耽误你嘛!可气连冤都没处申,难为你,经年累月的只怕耗不起。”


    谈起这个叫人尴尬,弥生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佛生却怨气十足,“我看他是打定主意不回头了,那么古怪,立了个庶子做太子,这把你置于何地?莫非他决意干晾着你,自己就那么和小郎君厮混下去了吗?”


    弥生本来想回话的,恰逢宫人进来掌灯,便缄默下来。着人传了膳,姊妹两个寥寥进了几口便洗漱上床。好多年没在一头睡,别样的亲昵贴心。东一句西一句地胡侃,佛生忽然道:“十一殿下想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弥生一愣,“怎么?不好了吗?”


    “药都用尽了,身子每况愈下。太医馆的医正宁愿按着套路治,也不肯贸然犯险。了不得几味药换着用,吃来吃去就那模样。”佛生茫然看着帐顶道:“前几日有个门客介绍了江湖郎中来替他瞧,语出惊人,要叫锯腿,只有那法子能救命。可是他听了大发雷霆,说死也要留个全尸,就把人给赶跑了。其实我是觉得,既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妨咬牙试试,或者真就能延挨得久一些。没办法,他不愿意,我也不好逼他。腿是他的,他爱留就留着。硬叫他锯,免得再说我要害他。我如今就是想,他要是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


    弥生叹了口气道:“治不了也没法子,横竖尽了心,也没人会怪你。至于你和孩子,他身后有爵位,也饿不着你们娘两个。”


    佛生不言语,轻声哽咽起来。弥生知道她心里苦,只得无奈看着她。她哭了一阵慢慢止住了,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盯着弥生的眼睛道:“我求你一件事,看着姊妹的情谊,请你顾念我。”


    弥生点了点头,“只要我办得到,我尽力给你周全。”


    佛生咬着唇想了想,“若这胎是个男孩儿,你替我在圣人跟前美言几句,叫孩子袭了他父亲的爵位,成不成?”


    “这是应当的。”弥生替她擦擦眼睛,“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我外甥,我不会让他受苦的。”说着不由唏嘘,她和佛生的命运惊人地相似,姊妹俩一样情路坎坷,相爱不能相守。但是认真论起来,佛生到底强似她。佛生怀孕了,可是她不能,没有这个条件。这辈子大约就这样了。弥生忽然想哭,止也止不住地想哭。她背过身去捧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溢出来。


    佛生不明所以,以为她是为圣人的事伤心,便在旁劝解着:“如今哭也没有用,依我说不管怎么样,好歹要怀了身子。你是皇后,何苦把大位让给那个妾室养的?女人嫁了人后就是活孩子,别人的肉,你再养也是别人的。你这么傻,他要立,你就和他闹。我知道圣人心里疼爱你,他在外面怎么荒唐,待你还是不薄的。你在他跟前寻死觅活,他能不依你吗?”


    “不成。”她有苦说不出,一味地摇头,“有百年就够了,我以后靠百年过,他是好孩子,孝顺得很。”


    弥生觉得自己要疯了。她遭遇的挫折越多,越是不争气地念着夫子。他却要她等,要她忍耐。可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想逃出去。”她抓着佛生的袖子说,“我不想做这个皇后了,不想再在他们之间周旋了。阿姊帮帮我,我要离开这里。”


    佛生大吃一惊,“那不可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里去?别胡思乱想!”转而发现弥生话里的漏洞,疑道:“他们?他们是谁?除了圣人还有别人?是谁?”


    弥生左右为难,“你别问了。”


    “怎么能不问!”佛生道,“圣人已经是一步死棋,你守他一辈子不无不可,但是也要为自己考虑。若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为什么不自救?”她观察弥生的表情,当真是千变万化。蹙眉计较一番,弥生过去几年一直在太学,少不得是太学里的郎君。因揣测着,“是学里的师兄吗?莫不是庞嚣?”


    弥生吓了一跳,“怎么会是庞嚣!”


    是不是庞嚣不要紧,听她口气确有其人就是了。佛生又开始盘算,“九王几个得力的学生中还有个叫魏斯的,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难道是他?”


    弥生想起魏师兄的面瘫脸就汗毛乍立,连连摆手道:“不是他,阿姊别乱点鸳鸯,并没有那个人,是你误会了。”


    话听半截是最难受的,佛生偏要刨根问底,抓着她道:“我的眼睛向来毒,你别想瞒我。快说,不说我可要胳肢你了。”


    弥生被她闹得没办法,自己纠结了那么久,也的确需要倾诉。犹豫了再三才道:“是九王。”


    佛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九王的哪个学生?别不是那载清吧!要是他,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念头。糊里糊涂的样儿,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弥生有点无力,“是我夫子。”


    这下子佛生醒过味来了,愣了半天,啊了一声,“乐陵王?怎么是他?”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居然是乐陵王那只奸诈的老狐狸。转念一想,也好在是他。如今朝局都在他手上把持着,他可算是权势通天。圣人无道,那把交椅能坐多久也未可知。庙堂风云瞬息万变,目前屈居人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反转局面了。真要是这样,弥生的后半生照样无忧。横竖只要弥生还在,自己也便靠得住。乐陵王抓着她的把柄,对她没有好感,可是总有机会将功补过的。将来就算他入篡大统,她凭借着弥生的脸面,总还能有一席之地。


    “乐陵王有元妃,那王氏又不是死人,你们男婚女嫁后,感情经受得住考验吗?”佛生又有些担心,“可有过肌肤之亲?”


    弥生红了脸,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那模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佛生放下心来,“有就好,感情这种事就像喝酒,越喝越渴。真要太寡淡,时间久了就撂开了。这么牵肠挂肚的最好,越挂念越亲厚。现在他可了得,朝政简直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不论圣人在这位置上坐多久,那头别撒手就是。你的眼光可要放远些,最好能把太子拉下来,越性儿让九王继位倒好了。”


    弥生有些反感,佛生的论调这么市侩,说出来的话打她脸似的。要和她讲大道理,她总有话来反驳自己,索性从她在意的方面入手,她也就消停了。


    “他做皇帝,皇后不愁没人当。到时候我只是先皇后,值个什么?我宁愿当太后,所以才要百年继位。”


    佛生果然沉默下来,隔了好久才说:“那倒是,可太子毕竟不是你生的,到时候能贴心吗?不过也不怕,太后能废他,他心里总归忌惮,不敢不敬着你。就是九王恐难对付,他若是反起来,谁能奈他何?”


    “他沽名钓誉,怎么会轻易反呢!”弥生转过脸看向窗外,月色隔着绡纱迷迷茫茫,像脑子里理不清的念头。话是这么说,自己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上回百年看穿了他们的事,不知夫子能否有容下他的雅量。若是怕泄露出去,那百年的小命想保住怕是很难。


    弥生自己也感到无奈,她这人妇人之仁,牵挂的人和事太多。心思也太过细腻,一丝恩怨她都记得很清楚,要她糊涂将就万万不能够。


    她们这里谈继位,大概是有征兆的,没过两天圣人就病倒了。


    病势很凶险,吃不了饭。据说是酒痨,只能靠喝酒续命。弥生去宣德殿看他,他歪在床上,饿得气息奄奄。那么可怜,她看着他,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上前探他,替他拂开脸上散落的发,轻声唤他:“陛下,弥生来看你了。”


    他睁开眼,勉强地笑,“你来了……”他奋力地要挣起来,喃喃着:“我听见雨声,是下雨了吗?”


    弥生搀他,让人把隐囊垫在他身后,一面道:“昨儿夜里就开始下了,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


    他哦了声,“河工又要耽搁下来了,回头传九王来问问,叫他妥善打点。”


    弥生心里奇怪,他放任了好些日子,国家大事一直不在心上。可听他现在的话,又不是那么回事了。她不好问他,含糊应着:“那些事先放着,等你身子好了再问不迟。我着人拿红泥炉子来,给你熬粥喝。”


    她笑了笑,给他掖好被子。宫人已经准备好了江米和砂锅,她撩起袖子张罗起来,一面道:“我最会熬粥了,是以前在太学里学来的本事。不加别的,就只煎白米。煎得稠稠的,起锅的时候放些糖,最养胃了。我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珩的脸上有了笑意,他到底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即便瘦得颧骨突出,静的时候眉眼依旧是温暖的。他看着她道:“我饿得厉害,却不能吃东西,想来是要饿死的。这是报应吧,自己吞不下硬要抢食,到最后抢来了,竟张不开嘴。”


    弥生心酸不已,借着照看炉火转过身去,只道:“圣人俯治天下,命里该当做皇帝,什么叫抢呢!眼下一时抱恙就想那些,怎么孩子似的。”


    他淡淡地笑,对她招手,“弥生你来。”她挨过来坐在他床沿,他抱住她一条胳膊,把头偎在她肩上,叹息着,“咱们总算夫妻一场,是前世有缘,对吗?”


    病着的人难免脆弱,她的颊贴在他额上,那么烫,才知道他在发烧。她不敢想,可是看他的情况似乎不大好。她心头抽痛,做不了别的,便亲昵地蹭蹭他,安抚道:“我们的缘分可深呢。就算没有夫妻之实,你在我心里一直很重要,是我的夫主,是可以一生依靠的人。”她低低道:“珩,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咱们天天在一起,我每天送你上听政殿视朝,散朝了再接你回来……你登基之后我鲜少关心你,现在想想真是后悔。你不要怪我,后头我再补偿你,加倍地对你好。你安心养息,我不回宫去了,就在这里照顾你。”


    他轻轻嗯了声,“我近来总做梦,梦到些可怕的东西。弥生,我觉得是大王来讨债了。”他微微瑟缩,“我一直没有和别人透露,其实大王遇袭,我赶到的时候他还活着……是我,我借着送他安床,亲手……把他给掐死的。”


    弥生心惊,大大颤了下。又怕给他添负担,故作轻松道:“过去的事,想它做什么!有哪个做皇帝的不是披荆斩棘才登上九重?看开了,根本不算什么。”


    “是吗?”他慢慢仰回隐囊上,“他临终还看了我一眼,如今想起来就害怕……他一定没想到,最后要了他性命的,竟然是我这个没用透顶的废物。”


    弥生听得不是滋味,抚抚他胸口道:“我过会儿传令下去,叫人把晋阳王灵位送进寺里超度。他受了功德就不会作乱了,咱们心也得安,好不好?你闭上眼睛歇一歇,我熬好了粥来喂你。”


    他的嘴角勾出个弧度,嘴唇那么淡,一点血色也没有。徐徐吐出一口气来,他道:“你别忙了,我没法子吃,大限到了。”


    她不理他,揭了砂锅盖儿续上两勺水,一圈圈极有耐心地搅。看火候差不多了,盛在蕉叶碗里端过来喂他。他不能吃太快,几乎是一滴一滴地咽。弥生含泪看他,以为吃得少总没事,谁知他作起呕来,掏心挖肺地大吐一通,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御前的人都惊坏了,打扫的、拿巾栉的、换褥子的,乱作一团。她扔了勺子泣不成声,怎么办,她真的束手无策。问那些医正,一个个呆若木鸡,只顾趴在地上磕头。


    兆遇托着杯子来,躬身对弥生道:“中宫还是让陛下缓一缓吧。陛下如今一粒米都不能沾,只能喝这个……兑了水的,不怎么烈性。”


    弥生知道是酒,她没见过这种病症,当真要靠酒来医治。可是没法子,不叫他喝他一直干呕,这么下去不成事。她唯有上前扶他,拿银勺往他嘴里灌。真就像良药似的,他渐渐缓过劲来了,只是乏累得紧,连眼睛都睁不开。她端着杯子僵立在那里,脑子里乱得没了方寸。


    兆遇上四合床前看了眼,退回来道:“陛下睡了,中宫到偏殿歇会儿吧。”


    弥生只得跟他挪到地罩那头去,心里嘀咕,便问:“太后知道陛下的病势吗?可曾来过?”


    兆遇伺候她坐下,应道:“早前给昭阳殿报过信儿,太后……没来过。”顿了顿又道:“殿下不知道,上回圣人吃醉了上昭阳殿闹过,还弄伤了太后。太后好面子捂着,心里对陛下定是失望至极,所以如今也不愿意露面了。”


    看来太后是放弃了,诸事不问了。弥生心乱如麻,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看珩的样子是不妙,太医们都治不了这病症,真就只有等死了。她年轻,没经历过这些事,一下子像掉进了海心里,够不着岸了。


    兆遇道:“还是传右丞相进宫议事吧,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早做准备。”


    弥生背上发寒,强撑着摇头,“不能叫他进宫……你去知会太子,给他提个醒。另给太傅及三公传话,让他们候着信儿,随时会传他们进宫议事的。”


    兆遇长揖道是,领命去了。


    她踱出殿门,瓦当上的雨倾泻下来,落在汉白玉台阶上飒飒有声。宣德殿前天街深远,凝重的灰色和穹隆连成一片,眯着眼也分不出哪是天,哪是青石路。


    大约真是到头了,他只有几个月的皇帝命。人的福泽是注定的,掐斤掐两地算好,多一点都不会给你。他消耗完了,接下去就是拿阳寿熬。她觉得恐怖,这样的病,闻所未闻的。只是太匆匆,他欢喜的笑容还未从这大殿散去,接下来便要死了吗?


    药都不能喝,最是愁人。弥生守着他,寸步也不离。果然第一眼看到时的印象最直观准确,珩御极后的种种,只是他宣泄心中苦闷的手段。如今他病着,没有张牙舞爪故作凶狠。他很痛苦,但也很安静。


    每天都在延挨,他的身子不济了,眼看着枯萎下去。弥生伏在他床头流泪,他会勉力抬手抚她的发,“别哭,命里注定的。”


    他的声音很低,已经到了收梢,嘶哑而苍白。她抓着医正一遍遍地问:“怎么会这样呢?”没人能够回答她。她恨透了这帮唯唯诺诺的人,横竖都是废物,留着也无用。一时气冲了头,拂袖说声杀。禁军来得很快,眨眼就把人带走了,等她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这是她头一次杀人,一杀就是三个。自己有些害怕起来,兆遇在旁边开解,“帝王家,这种事太平常了,不值什么。”


    是啊,杀就杀了,有什么要紧!她静下心来,换了一拨太医,重新满怀希望,最后还是落空。


    圣人不临朝了,又没有知会九王压场子,文武百官人心涣散,个个如临大敌。百年年纪小,朝政撑不起来,弥生只能秘传太傅来商议。所幸庶出的几位王早就削了兵权,如今翻不起大浪来,所以问题还不至于那么棘手。暂且稳住了朝局,后面怎么样,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难得珩今天情况好些了,说话也有了中气。弥生扶他坐起来,把东边槛窗打开,暖暖的日光照进来,墁砖上有跳跃的金,在有限的范围里纵横交错。


    他要喝水,弥生命人把炖烂的银耳端过来,撇开了絮儿拿勺子滗出汁来,喂他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还好,总算一切如常。她高兴极了,“陛下这是要好了,你看,可以吃东西了。”


    他的笑容里带了些凄凉,不说什么,只是缓缓摇头。


    他这模样,她心里也沉甸甸的,脸上却大大地欢喜着,“养病不能急的,慢慢调理,一点一点地来,再过两日定然痊愈了。”


    他看着她,低声道:“现在盼着我好的,只有你一人了。”


    他想得很多,每一处都想到了。自己身体怎么样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所以要抓紧安排。他移过视线去,对兆遇道:“把重臣都传进宫来,朕要托孤。”


    他一说要托孤,弥生止不住地潸然泪下,“你明明要好了,何苦这样。”


    “好不了了。”他歪在锦字靠背上,半合着眼道:“上次那样逼百年,我也是出于无奈。我这一生是个悲剧,低声下气活了二十九年,不愿意我的儿子也遭受同样的命运。百年很聪明,只是太宽厚,将来少不得被人欺凌。”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压,“弥生,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替我保全他。我信不过任何人,唯有你……”


    他灼灼望着她,弥生擦着泪点头,“你放心,我舍了性命也会看顾好他。”


    他松懈下来,合眼费力地喘口气,“多谢你……你们两个是我最牵挂的,我放不开手,却也没法子了。”顿了顿,复又道:“我最对不起的还是你,自己这样的身子,生生带累了你。你才十五岁,以后的几十年怎么办呢?我不敢说来生还做夫妻这类的话,这辈子拖累得你够够的了,下辈子你找个健全的人,离我越远越好。”


    他微哽,泪眼迷蒙。弥生听他的话只觉心惊,触到他的手,冰冷的,忙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你想得这么远做什么?谁没有小病小灾的?病了就想到死,那世上人不都死绝了!你安心将养着,会好起来的。”


    他别过脸去,抑制不住汹涌的泪。她这么好,可惜不属于他。有些话,真是死都要带进棺材里去的。不能说啊,说出来就连最后一点情谊都没有了。百年还要靠她,这世上能救百年的,也许只有她一个了。


    朝中的股肱们很快就到了,九王自然也身在其列。内侍们搀他坐起来,他望过去,怪不得乐陵王美名远扬,就连穿着白衣皂裳,也还是英姿挺拔的。因为他并不真正悲伤,所以脊背挺得很直。表面上流露的东西都是假的,自己临要入土了,看得比任何时候都透彻。


    他笑了笑,叫众卿平身,转过脸去看百年。他偎在弥生膝前,弱小而可怜。他长长叹了口气,对台阶下的三公九卿道:“朕自知大限将至,今日传诸位臣工来,就是为了托付太子。太子年幼,恐难担当社稷。诸位之中有族亲,有元老,朕继位以来多得协助。如今朕时日无多,望诸君此后辅佐太子一如待朕。朕身后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他这样当面交代后事,刚站起来的群臣复又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惶恐着,循着老规矩整齐划一地陈奏:“臣等必定鞠躬尽瘁,先请陛下保重圣躬!”


    奈何不是保重就成的,慕容珩厌倦听他们模板式的回答。他的视线定格在慕容琤身上,“九郎……”


    慕容琤应个是,膝行几步出列,泥首跪拜下去,“臣恭聆圣训。”


    他微微喘息,弥生看他情绪波动得厉害,心里慌起来,遣开内侍上去给他顺气,一头道:“别急,慢慢说,喘口气……陛下,喘口气……”


    他抓着她的手,颤抖的,用尽了力气似的。好容易平静下来,连竖着脖子的劲儿都没有了,歪歪靠在她怀里,没了声息。


    殿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弥生克制不住的抽泣声。四合床前的黄幔子被风吹动了,悠悠地来回飘荡。更漏嘀嗒,众人都屏息静待。宣德殿笼罩着恐怖低迷的气氛,离死亡那么近,近得令人窒息。


    慕容琤按捺住了等不到下文,心头激灵灵一颤。倒不是别的,唯恐珩死在她怀里吓着她。他忙起身上去看,探了鼻息道:“陛下厥过去了,放他平躺下来,缓过来就好了。”


    医官取参片来让他含着,人中上掐了几下,他渐渐有苏醒的迹象。他早前指定的几位托孤重臣,眼见着不妙都跪上前来。弥生看着父亲,惶然瞪着两只大眼睛,又不能说话,单是直直盯着他。谢太尉微微摇头,示意她沉住气。她咬住唇,把眼泪都吞了回去。是啊,现在更是乱不得。到了紧要的时候,珩的每一句话都关乎性命。


    她俯身拿水给他润唇,握着他的手道:“不忙的,今日说不完,明日再议也是一样。”


    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明天了,挣扎了下,拼尽了力指着呆滞的百年,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慕容琤说:“百年无罪,你要夺位便夺,只是瞧着叔侄的情分,留他一命……慕容氏骨肉相杀是惯例,九郎,好歹勿学前人!”语毕,像是完成了所有使命,一头栽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众人大惊失色,医官上去再探,颓然退下来,趴在地上哀号:“圣人……龙御归天了!”


    满殿号啕起来,弥生困在人堆里,忘了哭。仿佛熬干了,难过到了极致却流不出眼泪来。几个月前才风风光光地大婚,他穿着爵弁的样子映在她眼里,昂扬的,丰神如玉。如今他死了,孤零零瘫在那里,形容枯槁。


    嗓子似乎有什么堵着,吐都吐不出来。她捶着自己胸口,摸摸他的手,还是温热的,真的死了吗?她转过脸看医官,“你看准了吗?再看,到底还有没有救?”


    她憋得脸色都变了,谢太尉不能坐视着,忙命宫婢把她搀到幔子外头,切切道:“请殿下保重凤体,眼下这么耗着不是办法,还是先安床要紧。诸如后头的发丧成服、谥册,都由臣等打点,殿下不必费心。先回正阳宫去,这里……”他回身看一眼,低声道:“大凶之地,回避的好。”


    弥生哆嗦得像风里的枯叶,抓住谢太尉哽咽着,“阿耶,陛下怎么办?太子怎么办?”


    谢太尉疾令她噤声,看了眼失神的九王道:“先服大行皇帝的丧,停了灵再着太史令排吉日迎新帝登基。”


    弥生才想起珩临终时的那番话,想来对夫子触动很大吧。当着朝中要员的面直戳到他的痛处,他就是有夺位的心,也要再斟酌了。


    他回望过来,嘴角隐隐带了点嘲讽的笑意。确实是没想到,珩居然在最后关头摆了他一道。看来以前真是小瞧了他,他并不昏庸,庙堂上的风向他深知道。没有能力除掉他,只有用这招先声夺人,打乱他的计划。事实证明他的手段很高明,他要逼百年禅位也不能急在一时了,得往后推迟一阵子才行。


    这里打眉毛官司,殿内的宦者出来通禀:“大行皇帝手里握了样东西,拳不可开,奴婢们不敢冒犯,还请殿下入内主持。”


    弥生听了踅身进去,宫人已经替他归置了四肢,他静静仰在那里,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不曾相爱过,但是感情已然很深厚了。弥生泪不能已,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尽妻子应尽的一点本分,着人绞了帕子来给他净脸,轻声道:“我前两日给你做了件衣裳,这一向不得闲,没来得及拿来给你看。回头吩咐他们伺候你换上,你穿着去,是我的一点意思。”她慢慢拭他的手,他抓得很紧,等闲分不开,她只得劝慰着:“你的丧仪我会亲自过问的,百年我也会好好替你照顾。你放心去,不要留恋阳世间。撒开吧,撒开了,走得也轻松。”


    她安抚一番过后,终于打开了他的手掌。可是他抓着的东西令她震惊,简直像五雷轰顶似的,直劈得她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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