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3个月前 作者: 尤四姐
    “小人有军情奏报。”青灰的帽檐遮挡了底下的脸,小卒子作势扭了两下,“大都督仗势压人,有损威仪。”


    他咬着牙狞笑,“仗势压人?”那个压字咬得尤其重,低下头在卒子颈边一嗅,“不是你说‘抱’的吗,难道孤会错意了?”然后海青擒黄羊似的,把挣扎不休的卒子扛起来,一把扔到了矮榻上。


    榻上铺厚厚的虎皮,四角以琉璃貔貅镇之。他脱手一抛,卒子就势懒懒打了个滚,头上的盔帽落在一旁,帽里青丝倾泻而下,在他痴迷的目光里,缓缓擡起头来。


    斑斓的虎纹衬着白如玉璧的面庞,朱红的唇,迷离的眼……她支起身子向他轻笑,“郎君想妾乎?”


    何止是想,简直想得肝肠寸断。他欺身过去坐上榻沿,手指从她面颊上轻柔拂过,低声问:“上怎么来了?紧要关头,不怕功亏一篑么?”


    她坐起来,嘟着嘴,剜了他一眼,“思之欲狂,忍不住就来了。你见了我不高兴么?”


    他两手落在她肩上,什么都不说,只是低下了头。


    扶微见他没有反应,心里便慌了,“是怨我吗?”她矮下去,试图看到他的脸,“怨我把你逼到这个境地吗?我都是照着你的吩咐……当然了,看情况,又自行发挥了一下,所以你不高兴了?”


    他摇头,依旧没有说话。扶微心里惶惶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忽然倾前身来,与她交颈,紧紧抱住了她。


    “你做得很对,就应该这样。”他轻声说,“我只是太想你了,没想到你会冒险来看我。”


    扶微这才松了口气,欢欢喜喜回抱着他,亲昵地在他颊上蹭了蹭。


    “我在朝上就说了,会遣侍中来往,转交相父奏议的。侍中身边总会带两个侍从么,我乔装一下,就可以混进军中。”她咧嘴冲他笑着,仔仔细细打量他,“军中不知肉滋味,眼见瘦了呢。还是太想我,想得身心俱疲了?”


    她话里隐藏的寓意太多,品咂一下,足以叫他脸红。他垂下眼,颇不好意思,但还是嗯了声,“都是,不沾荤腥,且身心俱疲。”


    那唇在她面前开阖,她靠过去,若即若离地贴着他的唇腹,“我何尝不是。每天盼着你的鸽子,听见头顶上有翅膀扑打的声音,我就高兴。究竟还要多久……我快忍不住了,想日日和你在一起,过醉生梦死的日子。”


    他听后笑起来,啄了她一记,“醉生梦死?万里河山不要了?”


    “其实江山也不是那么重要。坐在御案后的时候我想当个好皇帝,可是睡在寝台上,我就渴望酒池肉林。高枕安卧,美人在膝,这才活得逍遥。”她眨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怎么办,我骨子里可能是个昏君。”


    “酒色财气,不是人生至高境界吗?天子当如是!”他一面耻笑她,一面又安慰她,“罢了,现在委屈自己,是为将来过上你想过的日子。”


    她微微笑着,眼里星光点点,“我不求别的,只求能有一日,让我与你共枕到天明。”


    这么简单的愿望,却好像遥不可及似的。他有些心酸,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等这次的危机度过了,以后会有大把的时间。”忽然想起来,拉她起身道,“今日是上巳节,陛下还记得吗?”


    她说记得,走前禁中正过节。宫婢金袖衣襦,香囊结带,出城后又见河边遥遥尽是丽人。上巳节,姑娘于长水旁濯缨、求姻缘,她也曾向往过,但从来没有机会去,真可惜。


    他朝外看了一眼,暮色徐起,帐里幽暗,帐外却还余最后一道霞光。他说:“既然来了,我带你去巡一巡南军。胡骑属南军,一旦有突变,我即领长水和宣曲突围。宫城之外,再以屯骑和越骑围剿……只是不知,他们动用的会是哪一军。”说着替她戴上兜鍪,牵她到了帐门前。


    出了大帐,他便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负着手,大步流星,毫不粘缠。扶微卑躬屈膝跟在他身后,驻防的营地是依水傍山而建,神龙原的地势向来高低起伏,落差极大。这里是一片苍翠的平原,向东走上半里有个断崖,断崖的那边,便是另一个风景如画的世界。


    她跟在他身后,他不时回头看一眼,唯恐人跟丢了。军中是完全可以放心的,南军人员固定,永远不会凭空出现陌生的面孔,因此不怕有人监视。他带她穿过营地,暖风如织里走向那个断崖,仰头望天,时间刚好,于是向下游蜿蜒的月河一指,“臣请陛下看样东西。”


    扶微好奇,只看见一片朦胧中河川逶迤,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想问他,乍见一丛火光从黑暗里突围,然后蔓延蔓延……很快月河两岸篝火绵延,连成一片奇异的光带,她讶然:“那是什么驻军?”


    他昂首而立,夷然笑道:“是臣组建的一支精锐之师,取从军死士的遗孤,官教以五兵,号曰‘羽林孤儿’。”


    这个人,倘或这大殷天下是他的,不知亲军又会怎样重设呢。羽林孤儿,忠勇之后,必定比六郡选拔的良家子更加一往无前。她眯眼远眺良久,转头问:“灵均本当是他们中的一员吧?我常想,让他进宫真是害了他,如果他能像他们一样,就算出身入死,也比困在长秋宫要好得多。”


    提起灵均,丞相似乎也有些后悔,“那是为了权宜,不得不为。你的年纪到了,必须册立一位皇后,如果计划没有突变,灵均才是伴你终身的那个人。”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操纵全局的人信念不够坚定,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灵均就成了多余的人。


    扶微虽内疚,但不觉得有愧。她的想法从来没有隐瞒他,灵均入宫前她就和他交代清楚了,最后做决定的是他,既然路是自己选的,愿赌就得服输。


    “羽林孤儿……”她望着天河里星子一样错落的火堆喃喃,“将来会并入羽林军吗?”


    他说是,“陛下想在帝位上长久坐下去,就需要培植自己的亲军。”


    她想了想,“你先前说不知他们会动用哪一处兵力,这是什么意思?”


    丞相道:“从封邑调动大批人马谋反,是下下之策。因为兵马一动,消息势必不胫而走,还没等他们踏进京城,就会被荡平。既然仅想夺宫,造势只要从京中下手,挑拣最接近皇城的兵力。一旦彻底掌控禁庭,再调府兵汇合,这样安排才是上上之选…”


    扶微忖了忖道:“依你之见可会是羽林军?毕竟敬侯曾孙的中郎将一职不是白讨的。”


    丞相不置可否,“也许他们布下的网,比我想象的更大。陛下要有耐心,等到太后千秋,一切自然见分晓。”


    要谈朝政,永远都谈不完。还是私事更叫她感兴趣。回身望,四野莽莽,正是作案的好时机。遂一个飞扑,蛮横地把他扑倒在草丛里。


    春日山花烂漫,鼻尖被细小的叶片刺到,引得她连打了两个喷嚏。嘴里叫嚣着,“我来看你,可不是为了听你如何布防。”


    他不屈地和她滚作一团,“那你为何而来?”


    “为犒赏你呀。免得你多日不见我,又要心慌。”


    你争我夺,在月色下打闹,丞相觉得自己和她在一起,有时候傻得身不由己。原来幼稚是会传染的。终于精疲力尽,他仰在星空下,天幕压下来,变得异常近。她扒呀扒,枕在了他肚子上。可惜不能光明正大,连这样温情的时刻,也必须藏于夜幕的掩盖下。


    她伸手在他的大腿上捏了一下,“更结实了,相父在军中没少操练。”


    他含糊唔了声,“臣时刻蓄势待发。”


    手从深衣的前襟里钻了进去,一路向上,在他的腹上又按了下,“不愧是武将出身,啧啧,多好的身形啊,像豹子一样。”


    说起豹子,简直是他一辈子的阴影。他隔着缙帛握住她的手,引她逐渐向下,嘴里失神问着:“陛下可想过,万一他们鱼死网破,你待如何?”


    她无师自通,缠绵地抚摩,在他心里最痒的那处点上了一盆火,含含糊糊道:“日子定下了么?果真是太后千秋?”


    他轻喘着说是,“宫门大开,便是最佳时机。”


    镇纸在她手里变得火热,她低头,学避火图上的样子轻轻一舔,丞相顿时绷紧身子,狠狠揪了两把野草。


    “可否……不要给他们直面百官的机会?”她口齿不清地说,“一进宫门便……剿灭……”


    丞相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夫妻间的趣味,竟然还有这么多的花样。看来她没少研究,那图谱和他之前画的帝鉴图谱比起来,显然她更喜欢前者。


    幕天席地,满眼星辉。夜风席席里见她婉转而起,墨色的长发凌空飞扬,府兵的锁甲也隐藏不住那娇俏的轮廓。她两手按在宽阔的胸膛,慢慢降在他心上,轻声问:“郎君,你爱我这样么?”


    他轻颤,“阿婴,我爱你这样,我爱你……”


    扶微心满意足地笑,简单的三个字,比任何华丽辞藻堆砌的誓言更令她感动。她不相信山盟海誓,却相信这句话。他爱她,不是因为受她胁迫不得不屈服,他对她的感情是从心的。


    “我也爱你呢。”她仰起头,光致致的脖颈拉伸出一个美丽的曲线,匆促而迷乱地说,“从十岁爱到现在,以后还会继续下去……一辈子。”


    他们的身份都不一般,随侍的人多,是为显得尊贵,也正因如此,常常剥夺了做人的趣致。要一板一眼,要匀停雅致,不能放开嗓子笑骂哭喊,活得像个泥胎一样。


    谁没有七情六欲,她在他身边时不要做皇帝,就想当个小妇人,疼爱自己的夫君,取悦他,用任何方式。她知道他是极喜欢的,一递一声喊她的名字,她随风摇曳,在他的呢喃里轻泣。烈火炎炎从交汇处蓬勃蔓延,她贴着他的唇角说:“郎君,我累坏了。”他闻言坐起身,紧紧扣住她的腰,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人勒毙。


    她心满意足,曾经那个让她又敬又怕的人,被她拉下神坛了。她以为自己不会成功,没曾想最后做到了,一定是阿母在天上保佑她。至于阿翁,大概会想打死她吧!她把他指定的摄政皇叔给睡了,她甚至能够想象出阿翁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其实看开些,两姓彻底结盟,比依靠所谓的兄弟情义靠谱多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长久留下他,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全属于她。


    夜色初浓,清风拂面,脑子里却是无边的迷醉和昏聩。她攀着他的肩,随他引领着翻山越岭。他这么好……这么好。她在尖叫里粉身碎骨,旷野把她的呐喊分解,她化作了一滩春泥,在他身下。


    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心里可以勾勒他的眉眼。她以前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有多浓烈,一直以为爱和政治是不可分的,然而并不是这样。她单单就是喜欢这个人,就是喜欢他,连他的骄横和不可一世也喜欢。


    他的力量惊人,毁天灭地似的。她擡起酸软的臂,温柔地捧住他的脸。他的鬓角汗水氤氲,疾驰千里,然后在她的呜咽里慢慢消融、停顿下来,靠紧她的颈窝,像个孩子。


    她满足地轻叹,他要求证她的感觉,擡手触触她的眼角,确定她没有哭才放心。许是自觉有点傻,不好意思地笑了,“情难自禁,请上见谅。”


    她淘气地应:“朕赦卿无罪。”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年纪一大把,会沉浸在这种感觉里无法自拔。他喜欢和她唇齿相依,喜欢和她亲密无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其浓烈的程度,简直令他恐惧。大概因为彼此都孤独吧,他门客三千,只谈时政,无人交心,看似煊煌,其实一直是孤伶伶一个人。现在好了,另一个不合群的人来和他做伴了,幸亏天地间有她,否则怕是真的要孤独终老了。


    荒野厮混,时间久了也怕引人注目,所以每次都是匆匆。大都督带着小卒子返回军营,上官侍中例行公事似的见了他一面,为天子带话,问候相父。他一本正经向天揖手,“臣谢陛下垂询,叩请陛下安康。”


    上官照道圣躬安,“下月初六太后千秋,相国回京否?”


    他才想起来似的,“请侍中为孤请命,下月戍防,臣愿奉召入城。”


    上官照领命,“某即刻回京复命,军中苦闷,请相国保重。”


    一番往来客套,侍中带着左右跨马扬鞭,遁入了深沉的夜色。


    暴风雨前总有一片混淆视听的宁静,扶微顺利返回禁中,丑时才安置下来。像往常一样,卯时起身开始处理政务,然而坐在幄帐里呵欠连天,那昏昏欲睡的样子,连太傅都看不下去了。


    “主公御体违和?”


    她含着两眼的泪,勉强道:“昨夜看书看得太晚,今早精神就不济了,请老师见谅。”


    太傅若有所思地点头,“请上恕臣不敬,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扶微的呵欠顿时被他吓得缩回去了,不必问,肯定是不当讲。但是她不敢直截了当回绝,只得温吞敷衍,“请老师赐教。”


    太傅一向关心她的私生活,当初的避火图就是他传授的,所以谈起天子的房事来,也毫不避讳。


    “上春秋正盛,长此以往,恐对龙体不利。”太傅巴巴看少帝,少帝一脸茫然,他只得更进一步阐明,“臣的意思是……上有多久未驾幸长秋宫了?是人便有欲,欲可疏而不可堵。上是天子,天子除了国政,身后最要紧的便是子嗣。阖宫女御,上从未临幸,臣与少府卿并掖庭令商议,欲请中宫挑选有宜男之相者五人,以便为大殷传继宗祧。陛下与皇后,因燕相缘故疏远,臣以为待皇长子降世,陛下可酌情废后。中宫之选事关社稷,陛下因噎废食,实乃大大的不可取。”


    扶微被他说得难堪,“朕与皇后感情甚笃,老师怎么会以为我想废后呢?皇后虽然是丞相养女,但深居宫中和丞相毫无往来,我没有夜宿长秋宫,也是碍于皇后近来身体欠安,并不是所谓的疏远。”


    结果太傅斜了眼,中宫传金霓香的事,在皇后私府中可不是秘密。少帝下令今后再不许用此香,也是不可辩驳的事实,为什么还要粉饰太平?不过太傅毕竟不是天子的傅母,他只能从大局上出发,劝少帝雨露均沾,好歹为子嗣考虑。


    扶微很头疼,“老师同我谈政务,我是大力欢迎的,至于天子小寝里的事,就不劳老师操心了吧。”


    太傅不说话了,半晌忽然道:“上可是有难言之隐?”


    此话一出,连旁边的孙谟也大吃了一惊。座上的少帝想起自己和丞相那些颠鸾倒凤的事,难言之隐?简直开玩笑!


    “并无。”她正色道,“老师别胡思乱想,朕龙马精神,老师见识不到罢了。因眼下我初亲政,数不尽的政务要办理,暂且不宜纠缠于儿女私情。待朝中风平浪静,我……”她在两位大臣的注视里豪迈地挥了挥衣袖,“连生两个不在话下。”


    连生两个?还以为生他十个八个呢!太傅满脸失望,孙谟闷头摸了摸鼻子,这个话题算是继续不下去了。


    太傅与尚书仆射行礼告退,他们前脚出,后脚京兆尹便进来了。魏时行揖手,“荆王谋反一事已有三月,尚书台催促结案。陛下看,此事当如何处置?臣指的是燕氏一族,是留还是除,请主公示下。”


    这件事对于扶微来说,实在是个难题。燕氏终究是丞相血亲,如果将其满门抄斩,恐怕对不起丞相;但留下呢,就必须洗清燕氏家老的嫌疑,顺带丞相受牵连进而免职也成了冤案。


    她蹙眉思量,“朕的意思是延期,待太后千秋过后再行处置。尚书台有异议,让他们来面见朕。


    “诺。”魏时行顿了顿又道,“那么陛下的决断可否先知会臣?臣心中有底,方好行事。”


    她考量再三,慢慢握起了拳,“燕氏家老之罪,断不可赦。”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魏时行都了然于心了。现如今的局势对天子最有利,丞相可以还朝,但手上权力必须清剿大部分。譬如封驳谏诤可以留,但一手操控两军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校尉当下有四,将来还要添置射声、中垒等,瓜分开了,才便于掌握。任何一位君王都不能容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局面出现,个人好恶在其次,社稷稳固事关天下百姓,不可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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