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炷香
3个月前 作者: 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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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的缘故,上了年纪的病人,要想康复不那么容易。
圣上病体未愈,凌溯已经好几日吃住在东宫,没有回行辕了,居上起先觉得世界清静了,很是愉快,但到了第五日,忽然觉得这样不行,半夜里梦见他,浑身血淋淋的,她的心就揪起来,觉得这不是个好征兆。后半夜没敢合眼,盯着帐顶挨到天明,等咚咚鼓一敲响,她就翻身起来唤药藤,“快让家令备车,我要入东宫。”
药藤忙应了声是,出去传话了。
居上起身梳妆,换了衣裳,这回直去了嘉福门。东宫她最熟,从嘉福门往北,直抵丽正殿,那里是太子寝殿,以前因存意的缘故,她经常往来这里。如今大庸没了,存意也没了,这宫殿还是如以往一样恢弘深广,走进来,有说不出的寒意萦绕心头。
这个时辰,凌溯不在殿内,他这几日很忙,往来于崇文殿与政事堂之间,据说只有晚间休息才回丽正殿。居上四下转了一圈,在内寝的坐榻上坐下,差人去传话,等了很久也没见人回来,心里不免有些发空。
宫人往来侍奉,将一切照应得很熨帖,炭盆也生了好几个,其中一个支着铁架子,架子上还悬着她做的护袖和护膝。
她起身看了半晌,觉得有点好笑,好笑里又伴着点酸楚,那个人,果真一心在她身上。
看看这护膝,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常骑马的缘故,边缘有些磨损了,等回到行辕,她得记着再给他做一副。
转身重新坐回去,抚抚榻上坐褥,忽然见枕头底下露出一角来,顺手一抽,就抽出了一条手绢……
好啊,这负心汉,居然还私藏其他女郎的手绢?
可是正待发火,又觉得这手绢有点眼熟,仔细看了看,上面还绣着她最喜欢的嫩芽。她想起来了,这是上回他被粟特人突袭弄伤了脸,她随手拿来给他掖伤口的,后来就落在东院了,自己完全把这事忘了,却不想被他收起来,一直保存在枕下。
谁说男人没有细腻的心思,全看他对你上不上心而已。
居上抿唇笑,心里的甜慢慢漾上来,好像也不怪他毛手毛脚弄疼她了。因为以往她更爱惜自己,很少答应他留宿,也没有静心在他的卧房里逗留过。现在走进丽正殿,才真正走进他的世界,原来这里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别看那样威风凛凛的太子殿下,书案上还摆着一架泥做的风车,和一匹丑模丑样的五花马。
不过等待的时间太久,从上半晌一直等到午后,她百无聊赖,干脆倒在榻上睡着了。
正睡得香,忽然有人搬动她,一面道:“榻上硬,侧着睡伤了肩膀可怎么办?床上被褥是新换的,来都来了,今晚住这里吧!”
居上朦朦睁开眼,看见他就在眼前,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嘟囔:“郎君,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满身是血,吓坏我了。你还好吧?政事处理得顺遂吗?圣上没有为难你吧?”
她还知道挂念他,已经是对他最好的奖励了。轻轻把她放进锦被里,他说:“我一切都好,就是有点忙。圣上没有为难我,京畿内外尽在吾手,你不用为我担心。”
可居上还是有些后怕,“我梦见你流了好多血,像个血葫芦一样。”
他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十步杀一人,溅了满身的血也没什么奇怪。我们北地有个说法,血就是财啊,这是个好预兆,来年国库充盈,外埠萧条的民生也会逐渐重振起来,全靠你这个梦了。”
居上听了,勉强觉得有点慰心,收紧臂膀圈住他,亲亲他的耳廓,再亲亲脸颊,亲亲唇。
他呼吸有点急切,说话带着鼻音,那声线格外暧昧,迷乱地问:“怎么了?今日你与以往不同。”
居上道:“你没听过小别胜新婚啊?我好几日没有见到你了,十分想念你。”
他顿时对这份忙碌心存感激,“没想到因祸得福了。我这两日虽忙,却也时刻在想你,要是你答应随我住进东宫多好,我一回来就能见到你。”
仰在枕上的美人眼波婉转,“那你下半晌还要忙吗?”
他想了想道:“申时前后,羽林卫有人进来回禀军情,现在是午时,还有两个时辰。”
然后居上便笑了,往里面缩了缩,“郎君上来,躺下休息一会儿。”
殿内侍立的人很有眼色,悄然退出去,放下了厚重的帘幔。
凌溯从善如流,上床把她搂进怀里,感慨着:“好几日不曾抱你了,抱住你,我的心就满了。”
可是真的抱住就满了吗,其实哪里够。锦被下的手,有它自己的意愿,他仔细留意她的神情,见她并没有生气,胆子就大起来。
带起她压向自己,他意有所指地说:“你看,我一靠近你,就变成这样。”
她自然察觉了,眼波欲滴,在他颈上啮了一下,千言万语就在那含情脉脉的一瞥里。凌溯心道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吗,他想尽办法都不能得逞的事,就因为她的一个梦,忽然要成真了。
一寸寸丈量山河,感慨峰峦叠嶂引英雄折腰。这刻把所有的乏累都忘了,他的太子妃,是老天爷送来慰藉他的,知道他政务繁重,心机用尽,只有她,才能让他明白除了宏图霸业,还有什么是人间至美。
慢慢探索,不似上次莽撞,仿佛时间沉淀,有些事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从她的眼神里,他知道自己做得很好,她每每倒吸一口气,就引发他的小得意。然后心照不宣,相视而笑,他想这次总不至于被踹下床了吧,太子妃娘子看上去心情不错,这次能主动来东宫找他,也确实情到浓时,像她说的那样,小别胜新婚了。
只是上次不曾攻克的难题,这次免不了还要再来一次。他看见她额头沁出汗来,心疼地说:“你想打我吗?要是想,就别忍着,我挨得了打。”
居上把唇咬得猩红,“我不打你。我那日偷偷和柴嬷嬷打听,柴嬷嬷说,头一次就是这样,倘或不疼,是因为男子微毫,譬如一根针。”
凌溯立刻便找回了自信,果然教习嬷嬷,懂的就是多。但也不敢随意孟浪,温存道:“那我轻一些,你放心。”
所谓的轻一些,大概就是将痛苦无限放大吧!居上开始怀疑,这是条什么通天的路,为什么总也走不到头,他每走一步,自己就被劈开几分。
泪眼婆娑地问:“好了吗?”
凌溯说没有,其实他也不好受,汗水氤氲了眉眼,看她都是重影的。找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咬牙道:“与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吧!”
居上才明白他上次说的半成,居然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半成。
咬咬牙,她说好,壮士断腕不外乎如是。
但她后来知道自己错了,这根本不是长痛短痛的问题,这一刻仿佛灵魂被洞穿,她悔恨不已,“我以后再也不拿你捂手了。”
回想当时的满意,才知道捂手时的合适并不值得欢喜,放到别处是真灾难。
凌溯忍得牙关发酸,那晚在她手中死去活来,也不值一提了。今日总算大功告成,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比当初攻进长安还难。
她很委屈,他知道,小心翼翼替她擦了泪,他轻声道:“好了……娘子,你真了不起。”
居上疼得一脑门子汗,“真的?”
他说真的,引过她的手查看,这距离,足够让她感动了。
至于接下来的事,心里还是有底的,虽然痛不欲生,但渐渐地,也有苦后回甘的趣致。
弓要拉满,用力越大,箭矢便去得越远。就在弦将断时,她听见他幽微的叹息,居上算了算时间,愉快地告诉他:“郎君,这回好像有一炷香呢。”
凌溯的脑子混沌,已经分辨不清时间了,什么一炷香还是半炷香,他也不在乎了,只要往后每次都像这次一样,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良久,他才支起身来看她,她脸上有红晕,一双眼睛像清水擦拭过般晶亮。他掬着她,亲了又亲,居上勉强夺出嘴来问:“我刚才是不是叫出声了?你说会不会被人听见?”
他茫然看她,忽然笑起来,“管他们听没听见,你想叫就叫,为夫爱听。”
她一定不知道,这是对他最直接的褒奖,他终于不再像上次那样,被她摔在一旁了。
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二十五岁的男子,感动得不成人形,心里甚至有些骄傲,再也没有人敢嘲笑他了,他也是过来人,也懂得此间玄妙了。而他的太子妃呢,对他来说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真的,他以前进庙拜佛,都没有这样虔诚过……
说起进庙拜佛,才觉得一切冥冥中早有定数,“你还记得秋狩那次,我们俩去打雉鸡吗?我给你找水,进了一间送子观音庙。”
居上想起那些贡品,气馁地说:“就是被乞丐追得满地跑那次嘛。”反正是不怎么愉快的一段经历。
凌溯却并不在意,言之凿凿道:“等朝中局势稳定了,我打算派人重修那座观音庙,我还要十倍百倍还愿,多谢观音菩萨成全我。”
居上讶然,“难道你早就打我主意了,还装得那样清清白白的嘴脸?”
凌溯支吾起来:“我只是顺便求了求,想早生贵子罢了……”
所以表面多一本正经的男子,脑子里不时也会装着些龌龌龊龊的念头。遥想当时,他们俩连手都不曾正式牵过,他就已经想到生孩子的事了,亏她一直以为他缺根筋,其实他是扮猪吃老虎,暗里比谁都精明。
捶他一下,捶得他咳嗽了两声,他说:“娘子力气好大。”
居上白了他一眼,感慨道:“我如今是英雄气短了,不知是不是有些体虚啊,你瞧我这手……”探出被窝凌空支在那里,肉眼可见地不住颤抖。
凌溯默默探出了他的腿,汗毛林立,小腿肚打颤。他说:“我比你抖得更厉害,这就是半成和大功告成的区别。”
所以没有一场胜利是白来的,居上累得掀不起眼皮了,半阖上眼道:“睡一会儿吧,申时你还要见人呢。”
可凌溯却精神奕奕,试探道:“时候不多了,刚睡着就要起来,反倒头昏脑涨。还是不睡了吧,我想……”
说着又贴上来,大有食髓知味的意思。
居上推开了他的脸,“自重!折腾了这半日,不累么,怎么还来?”
凌溯有点失望,但也并不觉得难堪,床笫间求欢被拒是常事,十次中就算一次能得逞,也是十分令人愉悦的了。
罢了,抱着好生休息一会儿吧,他喃喃问:“你今日怎么想通了?”
居上闭着眼道:“我前几日去见阿娘,她话里话外督促我,我随口说和郎君恩爱非常,海口都夸下了,总不能让她等太久吧!再说有个孩子挺好的,养到两三岁大的时候,穿上袍服,束着蹀躞带,手执木剑,威风凛凛……”
他迟疑地问:“要是个女孩呢?”
居上说:“女孩就像我一样,热情漂亮,敢作敢当。不过我希望生个像你一样的孩子,看他一点点长大,很好玩。”
凌溯从这场谈话里找到了无限的快慰,“看来娘子对我十分满意啊。”
居上实在困,脑子已经运转不动了,含含糊糊道:“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想养个比你体贴,比你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然后凌溯便郁塞得不说话了,这个人,甜言蜜语起来也不忘扎刀。不过总的来说,她还是可爱的,他搂着她,爱不释手,看一看再亲一亲,时间转眼便过去了。
及到该起身的时候,悄悄从内寝退出来,示意殿内侍奉的人,不许吵醒娘子,自己收拾停当去了崇文殿,接见羽林卫郎将。
大历朝的羽林卫,原属北衙禁军,新朝建立之后,将这支军队抽调出来,用以拱卫京畿,环守长安周边的军事要冲。羽林卫现任郎将姓元,算是凌溯的表舅。虽然差着辈,但年纪相仿,早前曾一起并肩攻打过怀远,情分自然非同一般。
元亨进来,先叉手行了礼,身上甲胄俨然,一拱手便琅琅作响。
凌溯说免礼,“近来太忙,一直想见你,却抽不出空来。如今京畿内外军务整顿,正好邀你进宫,你一来,有人便要着急了,就算坐着喝杯茶,也够把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元亨心领神会,“殿下说的可是‘那人’?近来城外厢军屡屡变动,不会与他有关吧?不过殿下放心,有臣在,保管外面飞不进一只苍蝇。”
有了这句话,一切就有根底了,凌溯笑了笑,“陛下抱恙,总之莫让陛下烦忧就是了。”
他们坐在殿内说话,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大明宫。
蓬莱殿内的贵妃得知后,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追问前来报信的内侍:“元亨在东宫逗留了多久?究竟说了些什么,你听明白了吗?”
内侍弓着腰道:“回禀贵妃娘子,殿内只有太子殿下与元亨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小人不得而知。不过元亨在东宫内停留了有半个时辰,小人远远看,元亨像是献上了一张图,殿下与之商讨良久,想是在安排城外布兵吧!”
贵妃脸色愈发苍白了,喃喃说:“三郎的亲军驻扎在商州,太子联合了元家人,到底要做什么……”
越想越心惊,陛下的病一直不见好,息朝也将近十来日了。这段时间一直是太子在处理朝政,如今已经把手伸到了城外布防上,这样下去,三郎的处境更是岌岌可危了。
她在殿内急得团团转,一面派人给三郎传话,自己定了定神,还是要去见一见圣上。
只是圣上病在两仪殿,后来没再挪过地方,两仪殿离神龙殿又近,自己这一去还得小心行事,不能被皇后发现。
于是着人先去打探,听说皇后去灵符应圣院为圣上祈福了,自己正好可以趁这个空档跑一趟。
待进了殿门,首先便哭起来,扑倒在圣上榻前抽泣不止:“妾担心陛下,又惧怕皇后殿下,不敢来看望陛下。陛下不知道,您病的这几日,外面都要变天了,皇后挟天子令诸侯,称陛下病重,不准人探视,左相几次想入两仪殿,都被人拦在了宫门外。还有太子,私自调兵掌控京畿内外,今日又召见了元家军……陛下就不怕吗,太子恐有不臣之心啊,若真如此,一心拥戴阿耶的三郎怎么办?那孩子心思纯良,只知守着龙武军坐困愁城,倘或太子与二郎联合起来欲取陛下而代之,区区一个三郎,如何是他们的对手,陛下想过没有!”
圣上的病症缠绵,总也不见好,这几日头虽不疼了,晕却晕得厉害。
他听见贵妃的哭诉,睁开眼,只一瞬就天旋地转,眼前金花乱窜。勉强支撑住,才渐渐适应,颇为乏累地说:“你如何又大惊小怪起来?怎么就到了这样地步了?”
贵妃哭得梨花带雨,扒着圣上胳膊道:“怎么不到这样地步?太子自恃功高,早就不将父皇放在眼里了,您如今是出不了两仪殿,要是愿意上外面去看看,就知道朝纲被他独揽,连禁军都有半数在他掌握之中,陛下难道不心惊吗?当初南攻,太子声望就奇高,若不是还有忌惮,未必没有称帝的心。现在屈居父皇之下,早就不耐烦了,陛下要是再不防备,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退位做太上皇了。”
这话说得圣上惶惶,虽然太子的秉性他知道,但人在权势中浸泡得太久,野心也会随之被滋养。自己呢,好不容易创下这万世基业,从未想过退位让贤。先前百般提防,扶植裴氏抗衡元氏,如果自己不病这一场,父子间大可打一场拉锯战。
但如今自己身体不济,有心也无力,虽说手上大权足够彻底镇压太子,但太子若是倒下,这江山由谁来承继?是那个莽撞的二郎,还是有勇无谋的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