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过街店

3个月前 作者: 希行
    两年后。


    冬去春来,但从南向北一路走来,风还是越来越寒,路上**起的尘土也遮天蔽日。


    一队兵马疾驰,其中一人忍不住打个喷嚏,发出咳嗽声。


    “将军,要不要歇息?”旁边的兵卫询问。


    这位大人还没说话,队伍中一人发出嘎嘎笑“我说二哥,你也太娇嫩了,在南方不过两年,连风都吹不了?我看你还是别回去了,到了北境风沙吹死你!”


    梁二子回头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少吃两口风吧!”


    梁六子在马背上叉腰得意洋洋:“我可不像你,我们河西可是风吹日晒,一张口一嘴风沙。”


    梁二子不再理会他,看向前方:“大哥他们不知道走哪里了?我们到前边城里歇脚等一等。”


    一行人进了城池寻了客栈,但并没有歇息。


    梁六子被梁二子拉着走在街上:“二哥要请我吃饭吗?反正我是没钱。”


    梁二子再次瞪他一眼:“你的钱都吃了?你看看你这两年胖了多少!河西有那么清闲吗?”


    “没有没有,河西忙死了,我不得不拼命吃才有力气。”梁六子笑着说,说话间看到街边的酒楼。


    这座城很繁华,华丽的酒楼茶肆林立。


    “二哥,随便去哪家吃都行,我不挑。”梁六子催促。


    梁二子却对酒楼茶肆不感兴趣,视线越过似乎在寻找什么,揪住梁六子向前走,一边问路人:“你们这里最好的商行在哪里?”


    路人很热情询问要买什么。


    “家里兄弟要娶媳妇了,买点贺礼。”梁二子笑说。


    “恭喜恭喜。”路人笑着说,更加热情,指着前方,“从街口拐进去就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商行,金银首饰,玉石珍宝,家具皆有,我们这里人家娶亲嫁女,都从这里买。”


    梁二子笑着道谢,扯着梁六子向那边去。


    梁六子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姓霍的成亲,咱们干嘛还要准备礼物?”说着又怪笑,“墨门这么有钱,他一分钱都不用出,可以说入赘了,墨门应该给咱们钱。”


    “可以啊。”梁二子也不看他,只道,“到家你跟陈十要钱去,看他怎么揍你一顿。”


    梁六子哼了声:“谁怕他。”


    说着话两人来到了这边街上,一眼就看到一家很大的门面,挂着金碧辉煌的匾额。


    “这个——”梁六子抬脚就要进,又被梁二子揪住。


    “这是典当铺子。”梁二子说,指了指另一边,“那才是商行。”


    梁六子抬头看果然见金碧辉煌的匾额下悬挂着当铺的标记,而紧挨着的旁边的才是商行。


    “真是好笑。”他说,“典当铺子开在这里,是诅咒买了东西早晚要送回来典当吗?高高兴兴来买嫁妆,真是晦气!”


    说罢跺跺脚啐了口,向旁边的商行去了。


    梁二子摇头跟上。


    街上人来人往,面带喜色进出商行,而典当铺子也不断有人进出,身形佝偻神情灰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辆车停在路边已经很久了,车里的人似乎一直踌躇不敢走下来,恰好听到梁六子那句话,她不由苦笑一声。


    这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打扮富贵,面容哀苦,喃喃自语:“买嫁妆的时候,谁会想有一天要当掉嫁妆。”


    成亲出嫁是人生中最高兴的时候,也没有人能知道将来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比如她,虽然这门亲事并不如愿,但也没想到丈夫会病死,而她连家产也要保不住了。


    当人妻母过日子,真难啊。


    “母亲。”怀里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吃完了一块糖,坐不住了,扭啊扭,“饿。”


    年轻的母亲从哀伤中回过神,下意识伸手从车里的小匣子里取糕点,打开却空空,这才想起,身边伺候的婢女仆妇已经变卖了不少,这些日常出门该准备的也没人准备了。


    身边跟着的小婢女脸色惶惶:“我,我不知道,先前姐姐们没交代。”说着要下车,“少夫人,我这就去买。”


    要下车又尴尬地停下,看着年轻妇人欲言又止。


    买东西要钱。


    钱


    如果钱充裕,她们也不会在当铺前徘徊。


    小孩子哪里知道人间悲苦,饿了就要吃,吃不到就要哭。


    孩子哭了起来,年轻妇人也下定了决心,摘下荷包递给小婢女:“去买梅花糕给小姐吃。”


    小婢女应声是接过荷包去买了来。


    年轻妇人叮嘱她陪着小小姐玩,自己则拿起小包袱,想了想又带上遮面纱下了车,低着头躲藏着走进当铺。


    一进门就看到高大的柜台,整个当铺里都弥散着空寂的氛围。


    柜台后有声音传来“客官来了。”


    然后有一双眼看过来,下一刻声音变得热情“是黄少夫人啊。”


    年轻夫人心里轻叹一声,虽然她是第一次来,但这两年家里不断来当铺变卖,当铺的人眼毒消息灵通,哪里认不出她。


    迈进来,也无所顾忌了,年轻夫人将面纱摘下来,柜台后的掌柜亲自迎出来,神情和蔼又带着关切问:“夫人,有什么要帮忙的?”


    典当铺的人说话真客气,年轻的夫人不由想起族中人咄咄的面目,心里苦笑,都是为了钱,还是态度好点让人舒服啊。


    她轻叹一声,将包袱递过来:“劳烦掌柜看看这个,多少钱。”


    掌柜的双手接过,将包袱打开,见其中是一套衣裙,他先赞叹一声:“好刺绣啊。”


    听说当铺的人都会百般贬低,尤其是衣裙,年轻妇人看一眼掌柜,忍不住说:“这裙子上绣了百蝶,走动起来栩栩如生,宛如蝴蝶环飞,非常好看,是我姐妹们送我的生辰礼。”


    那也是她当女儿最后一个生辰,但再回首看,竟有过了半生的感觉。


    从丈夫死后,族中开始争抢家产,逼迫她们孤儿寡母,她日夜煎熬,偶尔做梦,会梦到那时候,觉得自己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得以片刻的喘息。


    这些女儿时期的美好过往,她忍不住多说两句,然后看到掌柜的含笑应声:“夫人的姐妹们真好。”


    这种和善又敷衍的话,让年轻的妇人垂下视线。


    谁会对别人的过往感兴趣呢,来当铺的人谁没有美好的过往,但又有什么用呢?


    时光如流水逝去不复返,她不再多说了,还是说眼前吧,道:“您看,值多少钱。”


    衣服典当是最不值钱的,沦落到当衣服的地步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


    “这衣裙,这绣工,是——”掌柜的声音传来,似乎询问又似乎琢磨。


    年轻夫人低下头,心里轻叹一声。


    这衣裙也不是出自名家之手,甚至是当初在京城新开的店铺,一个小绣娘的作品。


    能换半袋米也算不错了。


    “掌柜的您看着——”她抬起头要说,您看着给吧。


    但话没说完,就见掌柜的面色凝重,将衣裙捧在手里。


    “少夫人您稍等。”他说,“我要请东家掌掌眼。”


    这,一套衣裙还需要东家掌眼?


    年轻的夫人有些惊讶,莫非最低的价钱都给不了,她带着几分难堪扭开视线:“可以。”


    现在她也没办法说不可以。


    掌柜的捧着衣裙进去了。


    店伙计且是女侍进来了,捧着香茶点心:“少夫人您润润口。”


    年轻的夫人看了眼茶点,她现在落魄了,但出身京城世家,一眼也能辨认好东西的,这捧上的茶点都是上品。


    典当铺子的待客还真热情。


    年轻的夫人心里又苦笑,可不是,来典当铺都是给人家送钱的,暴利啊。


    她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吃典当铺点心的地步。


    年轻夫人颔首道谢,目不斜视。


    “少夫人,小小姐也来了吧。”又一个女使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带着歉意说,“耽搁少夫人了,免得小小姐等急了不开心,给她拿着玩吧。”


    这典当铺的待客之道真是太周全了,年轻夫人有些惊讶看了一眼女侍,原本要拒绝,视线落在她手里的拨浪鼓上。


    与以往见到的不太一样,精巧可爱,两边的鼓槌也是雕刻成小狗小猫的模样。


    女使见她看,便笑着摇动拨浪鼓,室内响起清脆的响声,那飞起的鼓槌上的小狗小猫宛如在**秋千,夹杂着鸡鸣狗叫,煞是热闹。


    年轻的夫人忍不住扑哧笑了,笑了又回过神,哎,她都多大了,竟然也能被玩具逗笑。


    女侍也笑起来:“好玩吧,少夫人,给小小姐拿着玩吧。”


    她的女儿虽然小,但孩子也最敏感,家中变故以来,小孩子也渐渐不再笑了。


    孩童们就该无忧无虑,年轻的夫人想,她现在虽然苦,但小时候少女时候过得真是快乐啊,有这些记忆,现在苦熬中也算有点甜。


    念头闪过她伸手接过,真诚道谢。


    说话间,掌柜的从后边进来了,面带笑意:“少夫人,我们东家看过了。”说着将衣裙放下,同时推过来一个钱袋,“这里有十金。”


    十,金!


    年轻的夫人一时震惊握着拨浪鼓站起来,这也太多了吧!


    当初买这个衣裙,是姐们月钱中出的,再贵也没多少钱。


    怎么能当十金!


    先前家里拿着祖传的首饰来都没这个价。


    十金,年轻的夫人心里念头飞转,足够铺子上周转了,能留住得力的掌柜,能不用族中相助,甚至,或许还能给婆婆再请个大夫


    但怎么可能?


    “少夫人,您看,可够?”


    那掌柜的声音再次传来。


    似乎不够的话他还会加。


    当铺的人这么好说话?


    这不可能,她不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了,知道世道艰难,知道人心难测,也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年轻的夫人看向掌柜的,问:“为什么?我这套衣裙并不值钱。”


    她眼中带着几分戒备。


    “你们,想要什么?”


    掌柜的笑了,和蔼说:“不瞒夫人,这衣裙的确不值钱,但这手艺是我们东家”他的声音滑过舌尖,“认识的仰慕的敬佩的绣技,原本以为失了传承,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所以我们东家说了,无价,或者说,愿助黄少夫人一力度过难关,这不是为了您,是为了这位绣娘。”


    绣技,绣娘。年轻的夫人看向衣裙,真的假的?


    “您娘家姓蒋,这衣裙是从京城买的吧,这里有绣娘的标记。”掌柜的含笑说更详细,指着裙子上一枚蝴蝶,“七星。”


    七星,那个绣娘好像是这个名字,时间太久了,再加上这么小的小事,她记不清了,年轻夫人不可置信又有些激动,难道真的


    掌柜的将钱袋,和当票再次推过来:“少夫人,您请放心,您家也是做生意的,应该知道做生意要长久,钱很重要,信义比钱更重要。”


    年轻的夫人踌躇一刻,抬起头看着掌柜的:“那我将来还能赎回吗?”


    掌柜的笑了:“当然可以,只要少夫人付得起钱。”诙谐眨眼,“老儿提醒少夫人,赎回的钱可不止十金哦,我们当铺做生意很黑心的。”


    黑心,比起那些表面上说得好,内里不知什么心的族人更让人放心,年轻的夫人笑了,伸手接过钱袋当票,再看一眼绣裙,垂目施礼:“多谢,我将来会赎回来的,我做不到的话,也会交代女儿替我赎回来。”


    说罢转身疾步出去了。


    身后掌柜的含笑相送。


    年轻的夫人不待婢女搀扶,自己上了车,把车里正哄劝孩子有些焦急的婢女吓了一跳,再看夫人的脸色,又红又白,一副受惊失魂的模样。


    “少夫人,不行吗?”婢女结结巴巴问。


    她就知道,一件衣裙能值几个钱。


    但夫人也没东西可当了。


    “少夫人,再给京城写信吧。”


    京城是娘家,总不能真对女儿不管吧。但少夫人写了几次后,不肯写了。


    “祖母已经过世,家里分了家,爹娘这边有哥哥嫂子,妹妹们也都待嫁,我一个外嫁女,难道要靠娘家一辈子?”


    “惹嫂嫂们不悦,还会影响妹妹们说亲。”


    “我虽然是蒋家的女儿,现在已经是黄家的媳妇,日子,也只能靠自己过了。”


    但怎么靠嘛,少夫人什么都没有。


    婢女战战兢兢,怀里的孩童也张口要哭起来。


    “囡囡。”


    年轻的少夫人手一伸,递过来一个拨浪鼓,轻轻一晃。


    咧嘴要哭的孩童顿时瞪圆眼,旋即笑起来伸手来抓。


    年轻的夫人将拨浪鼓给她,孩童开心摇晃咯咯笑。


    小婢女觉得心瞬时轻松了,然后看到少夫人递来一个钱袋。


    “当了。”她轻声说,“十金。”


    小婢女只觉得心忽悠悠飞起来,人都有些虚浮。


    十,金?!


    她张大嘴看着车里的少夫人,原本围绕在少夫人身边的愁云都散去了,少夫人散发着金光。


    “少夫人。”她喃喃说,“您真是厉害!”


    蒋家的小姐真是厉害!


    随便拿出一套衣裙,都能值十金!


    年轻的夫人看着小婢女的模样,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觉得心里的浊气都散了,她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此时此刻露出久违的笑,都是因为这家当铺。


    她掀起车帘看外边,她要记住这家当铺的名字。


    更要记住一个人名。


    七星。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