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个月前 作者: 红柯
    在祁连山的深处,有个神马谷,那是骏马的归宿之地,马的灵骨化成一片沃土,生长出如血的玫瑰。女人所吟唱的玫瑰绝不是梦幻,是真实的存在。她的丈夫跟着大阿訇来到这里时也大吃一惊,荒山野岭中的玫瑰园,很容易让人怀疑整个世界的荒谬。丈夫那时只有十几岁,竟然从鲜花中间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大阿訇告诉他:“那是你的血,血注定要归于大海,在入海之前血必将散发芳香。”


    “可我的血没有芳香。”


    “那你就去泅渡苦海,苦海的波涛可以去掉血液的异味生发出生命的芳香。”


    “老人家的话不像是穆斯林,倒像个高僧。”


    “真主也讲仁爱,没有博大的爱慕,生命还不如一粒露珠。”


    “我很想做玫瑰花上的露珠。”


    “你可以拥有这本书了,这是生命之书。”


    她的丈夫马仲英打开《热什哈尔》,首句是这样描述生命的: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在那一天,黄土不再干燥,荒山野岭不再让人绝望,岁月之河随风而逝又随风而来,生命不再与时间偕亡,回旋于深沟大壑中的沉痛悲壮和苍凉顷刻间充满滚烫的诗意……就是这个少年,孤独的荒原骑手,在这一天变得从容不迫,目光冷峻。他不再叫马步英,他的弟弟也把名字改了,他们兄弟从这个血腥的家族中脱离出来。反叛之路近在眼前。


    早晨出操,马步芳喝令马步英出列,连喝三声没动静。值日官说:“马步英马步杰改名了,他想做马家军老大。”马步芳又喝一声:“马仲英出列。”马仲英出列立正敬礼,报告全营官兵人数。


    马步芳开始训话,训到最后,朝前排士兵一顿耳光,然后命令马仲英照他的样子干。马仲英毫不犹豫,搧七兄弟耳光,搧得货真价实。


    弟弟马仲杰问他,“为什么不给马步芳一点颜色看?”马仲英说:“他是师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带头违抗军令,以后怎么带兵?”在武备小学时,他就是一名优秀军人了。马仲英说:“违背自己的意志也得服从命令。”


    马步芳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发往十一营的命令不按马家军的规矩办,而马仲英一一照办。马仲英说:“他在摧残我的意志,经常违背自己的意志就会变成一条狗。”


    大灰马把他驮进峡谷,眼看就要融入野马群了,他大吃一惊,拉紧马缰。大灰马昏头昏脑紧追不放,那些野马裂开一个缺口,迎接大灰马。他不能再犹豫了,短刀哗插进马臀,大灰马打着吐噜放慢步子,刀刃开始痛饮马血,发热变软融化;所有的钢刀都熬不过血液。


    马仲英把遭遇野马群的情景讲给大家听,大家忧心忡忡,“马家军不容咱,以后只怕当野马了。”“马步芳只要骡子不要马,咱当野马专咬他。”


    尕司令和大灰马回到兵营,宁海军官兵一拥而上,他们认出这是传说中的神马。大灰马轻轻跑起来,四蹄如铁,眼含神光,鬃毛飘逸,威风凛凛。大家纷纷拔出河州短刀向尕司令致敬。


    马步芳在司令部里看得清清楚楚,宁海军万余官兵没有抽军刀没有行军礼,而是用古老的骑手礼仪向马仲英致敬。军刀是长官的,河州短刀是骑手自己的。


    吹号时,骑手没有唱军歌,他们唱那支淳朴悲凉的好汉歌:四股子麻绳背扎下,老爷的大堂上吊下;钢刀子拿来头割下,不死时就这个闹法!马步芳吩咐亲信盯紧马仲英,亲信们说他没犯军纪不好弄。马步芳大叫:“给我盯紧一点。”


    亲信们紧紧跟在马仲英后边,一直跟到雪山深处。他们回来报告马步芳,“马营长在观天象。”


    “他是诸葛亮?”


    “马营长什么都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秘密。”


    “他难道是先知?”


    “他确实有先知那种罕见的真诚。”


    “他真诚别人就虚伪啦。”


    马步芳骗腿上了马,夸夸夸向群山跑去,亲信们跟在后边。在群山深处,他们看见了尕司令。那里开满红红的玫瑰,马步芳惊呆了。


    马步芳叫起来,“如此粗糙的地方竟然长出玫瑰花,真不可思议。”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马仲英造反你们咋办?”


    “我们听军长调遣。”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马步芳和他的亲信赶到山下时,野地里的玫瑰花全都调落了,谁也不知道马仲英去了什么地方。


    只要是生长玫瑰花的地方,人们都能看到尕司令那张感人至深的面孔。他孤独地骑在马背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日复一日去冰川里冒险,不带一个卫兵,甚至连最亲的兄弟也不带。他独自一人徜徉在冰山里,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层中关着他天仙般温柔的灵魂。那幼嫩的精灵从坚冰和岩石的断面横射而出,使人感到那精灵的坚定、倔强和不可动摇。在那震撼人心的面孔上,有一种沉默的痛苦,一种沉默而怨恨的痛苦;他的嘴角翘着像衔着钢刀,对噬咬自己心灵的东西不屑一顾——这些东西只是平庸之辈,他比这些折磨和扼杀自己的东西更伟大。


    他在反抗这个世界,毕生都在反抗。他的感情全化作了愤怒,一种难以平息的愤怒,冷漠、深沉、默默无声,就像神的表情那样!还有他那双眼睛,那里边充满惊讶和疑惑,仿佛在问:“这世界怎么了?”


    这是一张十七岁少年的脸。


    马步芳回头看他的亲信,“我让他当营长,以后还可以升旅长升师长,他自己鬼迷心窍,放着大官他不做,他要当土匪。”


    亲信们说:“咱是军人咱不是骑手,当骑手是儿子娃娃的一个梦。”


    北塬干旱而荒凉,儿子娃娃渴望成为疾驰如飞的骑手,跟刀融为一体,月亮就从那里升起来。马刀上的月亮,到处都是马刀上的月亮。马步芳吓坏了,赶快找亲阿大马麒,“他要反了,他把名字都改了。”马麒也看到了塬上明晃晃的月亮,马麒就难受,“月亮落在刀子上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他是个黑虎星,趁早把他解决了,省得以后咱遭殃。”


    “十几岁个尕娃娃,他能翻起多大浪。”


    “那不吉利的月亮照谁哩?”


    父子俩站在月光地里,东张西望,看不出个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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