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约尔来之，而后杀之

    孟泽玄君。


    她又这般冷漠开口，叫我孟泽玄君了。


    上一次，还是我放下她，去救良玉的一个幻影的时候，她回到采星阁，淡淡开口，叫我孟泽玄君。


    这同平素里，我称她“素书大人”，她称我“孟泽玄君”是不一样的。此时“孟泽玄君”四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是失掉了所有的信任、失掉了所有的希望的一个称呼，是一个拿来揶揄我、嘲讽我、叫我听到都觉得心脏刺痛的一个称呼。


    她便这样拦住我，看着鱼鳍没入镜面，镜面如水漾起几圈水纹，最终沉入镜中再也找不到。


    唇角渗出些笑，“孟泽玄君，哦不，你说你如今乘了聂宿的记忆，那你是不是算半个聂宿，半个孟泽？”忽挑了眉望着我，眸中泪水枯竭，情意荒芜，“老身不过是一条鱼，两生两世，竟都没能躲过你手中的刀刃。”


    老身不过是一条鱼，两生两世，竟都没能躲过你手中的刀刃。


    这句话叫我的身形蓦地一僵。


    她靠近我几分，夜风掠起她素色的衣裳，带起铮铮的响声。


    她笑得愈发狠：“三万岁时候，剐我鱼鳞，抽我鱼骨，毁我面容，雕成这梨花神仙的模样，我花了足足一万年才原谅了你，你觉得那一万年去凡间青楼饮酒作乐是不是好生逍遥，你可知烈酒穿肠，几乎让我想要自己结果了自己，省得这仙途漫漫，痛也不到头啊……”


    往事从心底带着血肉连根拔起。


    她凄凉一笑，又道：“本神尊便就是这种性子，从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宁肯自己吃些苦受些罪，想着天下苍生日后可好活，想着你曾经待我的那些零零星星的好，梦里杀你几次，便觉得是报了仇，便觉得能原谅了你。可怜我从未曾把你当作聂宿看待，你却比他更叫我痛恨。”


    她果真恨我到极处，双手揪住我的衣襟，咬牙切齿之际，泪珠滚滚而落，“我自知不是记仇的神仙，你当初都说过喜欢我，可后来看到良玉的一个幻影便撇下我致我落入蟒群之中，本神尊不怪你；我心疼你，我看到你的眼睛看不清楚比自己的眼睛看不清楚还要难过，我把眼睛的清明给了你从来不想再要回去，你在睡梦之中大呼良玉的名字，我虽觉心酸，可也晓得你对她情根深种非一朝一夕，所以也不怪你；甚至连你在三十三天，同长诀说过的什么‘你说我配不上、娶不到，那我偏偏要娶到她给你看看’，什么‘方才还没有什么意思，但是你这么一说倒叫我觉得，本君用尽手段也要将她娶过来了’这种话，我也能选择相信你……”


    双手揪紧，露出惨白的骨节，她牙齿颤道：“但是，十四万年后，你割我鱼鳍这一桩，我却再不能原谅你！老娘也是有底线的，我当初挣扎在鱼缸里的时候，底线就是你可以割我其他的鱼鳍，可你不能动我的腹鳍！你可知道那对腹鳍下面是什么？！你可知道你的孩儿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你曾拿着刀刃，利落地切断了你孩儿的性命！”


    你可知道那对腹鳍下面是什么。


    你可知道你的孩儿是怎么死的。


    你可知道你曾拿着刀刃，利落地切断了你孩儿的性命。


    这些话落入我耳中，我忽然从泪泽滚滚的一双眸子里，看到一个泪流满面的本玄君。


    夜风愈发呼啸，扯着她的头发散在我眼前。


    她攥住我的手贴近她腹部，笑道：“孟泽玄君，在这里，你的孩子，就是在这里的时候，被你杀死的。”


    于是，贴近她腹部的手指，全都是针扎一般的密密麻麻的疼。


    “本神尊第一次做母亲，你第一次做父亲。我想拼了命也得护住自己的孩子，可你看，我终究是没有用的，我终究是抵不过孩儿他父亲的刀刃的。”她依然笑。


    “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我告诉你，”她牙齿咬住下唇，可牙齿颤抖之中却把下唇咬出血水，攥住我的手指又往腹部按了一按，“孩儿在这里，它那么小。我听闻，孩儿在母亲腹中是会动的。可是我的孩儿，他还没有来得及动，就被他父亲杀了。血水顺着我腹部往下淌，我拼了命把仙力往它身上引，可我没有保护得了他。”


    “你知道他生出来是什么样子吗？”她终于放下我的手指，抬起手掌，手掌颤得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我想握紧那双手，可她却拼命躲了过去，“就这么大，就这么冷冰冰地卧在我手中。一丝一毫的呼吸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仙气也没有。他还未出生就死了。我费劲了力气，我拼上了自己所有的能力，可我依然……可我依然生下了一枚死胎。”


    可我依然……生下了一枚死胎。


    “死胎”二字，当真如利箭，被人攥住，狠狠往我心上戳去，硬生生戳开一个淌着赤血的窟窿，堵也堵不住，只能看到血水往外流，每一滴都是彻心扉的痛。


    我抱住她，纵然我是一个大男人，此刻却忍不住泪落滚滚：“素书你听我说，孩儿没死。孩儿还活着，他方才应该出来了，孟荷应该领着他出来了罢，他就是你我的亲骨肉，他喊你那么多次娘亲……”


    “娘亲？”她周身气泽凛冽，挣开我，冷冷打断我的话，绝望道，“喊我‘娘亲’是不是你教唆他的，方才他出来，迷迷糊糊之中，也终于说了实话，他开口叫我‘姐姐’，哪里是什么‘娘亲’。”唇角错了错，笑声悲戚，“可怜在他出来之前，我以为他就是我的孩儿，可怜我这些日子，纵然被你瞒在鼓里，却依然觉得他可亲可爱同我有缘，真心实意给他做娘亲。”


    我心中一怔，不明所以，便在此时，退到远处不来打扰我们的老君，托夜风捎来话，惶惶同我道：“那娃娃出了镜面确实叫素书叫姐姐，还叫了不止一次，且是抱住素书的腿便不撒手地叫。我瞧着素书的脸色愈发不好，便叫你家那个小孟荷把他抱走了……所以，这娃娃到底是不是你同素书的孩子？”


    本君，大惊大悲。


    这条小银鱼是真傻！


    他在那玉玦铺成的幻境之中，答应了本君的话叫灯染叫姐姐，他出来见了素书，竟这般迷糊地也叫了姐姐！


    我握住素书的肩膀，急道：“你听我说，素书，小鱼儿真的是你我的孩儿，你信我……”


    可她再次挣开我，再也控制不住，仰头捂住脸，眼泪却捂不住，尽数从她指缝中落下来，她哭得喑哑而悲恸：“我的孩儿，在一万年前就仙逝了，他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死了，他从未睁眼看过这仙界一眼。如若他活着，现今已经一万多岁，跟孟荷差不多年纪了，可小鱼他现今不过是个三百多岁的娃娃……我早该明白的……”


    “素书……”我想抱住她，我想认真给她解释小鱼儿为何会活着，为何会生长得这般晚，可她并没有听。


    反而——


    反而抬手狠狠给我一巴掌。


    这一巴掌并不多疼，却叫我真真切切感到了素书的绝望和愤恨。


    她向来尊重我，她晓得打人不打脸的道理。可她如今却甩了我一巴掌，连远处的老君，都惊了一跳。


    我望着她：“素书……我对不……”


    “又要说对不起我？当年我从毒蟒群中回来，你不是同我说过对不起之类的话了吗？”她攥紧了手指，袖中折扇滑出，被她握住。她反手一挥，手中离骨折扇已然化成三尺长剑的形容。


    凛凛剑光落在我眼中，我看到她笑了笑，下一秒剑尖抵到我的脖颈上。


    我望着她，身形一僵。


    听她笑道：“对不起，又是对不起……孟泽玄君，倘若对不起有用的话，我们还要刀剑做什么？”


    那时候，我是想让她刺我一剑解恨的。


    我甚至想过，就算她杀了我，只要她能不再悲愤，也是好的。


    我未曾想过躲闪，我便这样看着她，想抬手为她扶稳头上的玉冠，想低头亲一亲她的脖颈或眉眼，可刀剑抵在我喉前，我终究什么也没能做成，只是对着她问了一句——


    “素书，若是神仙果真有来生，你今世说过的，叫我带着凤冠霞帔去采星阁娶你的话……我来生能不能去完成？”


    她猛一抬眸，泪忽地落下两行。


    执剑的手顿了顿，复又大笑：“对，你果然还不晓得。”


    她收了剑，顺手也往水蓝的镜面之中送了一个诀术，镜面光影流聚，瞬忽之间重归玉玦模样落入她手中。


    她笑了一笑，扯住我的衣袖便奔上天。


    我不晓得她要带我去哪里，直到我们跳进蔚蓝的无欲海，逆海穿过，落入银河。


    自素书当年灰飞烟灭，我已经不敢来这里。我看到这采星阁，便蓦地想起当初那个叫晋绾的女官对我说的话——“三日前流火经过，尊上瞳神昏朦，却瞧见了那大火星的鲜红颜色，以为玄君赴约，迎出阁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飞烟灭。玄君……来迟了。”


    我迟了三日。


    我差一点就娶到我心爱的姑娘。


    可我的姑娘未曾等到我就灰飞烟灭了一次——这是我终身的悔恨。


    四周星光寂静，银河万里而无声。我略一惊地发现，纵然一万多年过去，这采星阁之中无丝毫灰尘，一切都还是曾经的模样，仿佛素书大人同我坐在这里，她看看书，我做饭，都还是安宁又温融的模样。


    可此时的她，素衣不复平整，玉冠早已在无欲海中遗失，墨发沾满了水，顺着衣衫落下来。


    “你觉得，本神尊当初说的那些凤冠霞帔之类的话，是想嫁给你对不对？”


    我不明白她这句话什么意思，身形却不受控制一瞬僵住、麻木，抬头时候便看到她冰凉一笑，目光有些骇人，这有些不像是我熟悉的素书大人。


    我熟悉的素书大人，她眸中太过孤寂，太过温柔，太叫人心疼。她纵然再难过，眸子里却从不会有骇人的东西存在的。


    可面前的她，到底心痛到了极处，到底不再是曾经的样子了。


    玉玦在她掌心流出如水的光泽，那光在她指引之下，迅速充满了整个采星阁。


    阁中忽然映出来一个素白的身影，此刻正伏在案上写一封书信。


    写信的人，是素书。她面色惨白，面颊和唇上都无血色，是虚弱到极处，又病重到极处的模样。


    “这信上的内容，你可还记得？”她垂眸看着光影之中，那案上的信纸，被一行一行的墨迹填满，笑道，“不记得也没关系，本神尊——一句一句给你说清楚。”


    于是，我便是在那一日，晓得了万年前的素书神尊，最后的最后，对我到底是个什么感情。


    她说，写下，“孟泽，闻君安然无恙，本神尊心下欢喜”这句话的时候，是想叫我死的。


    她说，她也晓得，久未联系，我是不可能挂念她的，如果真的挂念她，就回来找她了。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来，就连自己的孩子死了，也没有见到我。


    她说，什么“那十四万年的岁月，银河深处星群浩瀚，日夜璀璨。出来时候，双目所观尽是银白，这银白辉光多少有些灼眼”，什么“初始之时，还能看到仙景浩瀚，看到这九州斑斓，看到晚霞如绣，看到朝云似锦，甚至能看到你眸中堇色”，什么“可到底眼睛被这星辉所灼，苏醒一年来，尤其不曾见你的这四个月，才发现自己这双眼睛越来越不济，甚至已经看不到其他色彩，目之所及，只剩这素寡仙境，缥缈诸景，黯淡流霞，直叫本神尊心头也失了颜色”，不过是说出来叫我难过，不过是将错就错，不过是不想挑明白，只是想在见面的时候给我毫无防备的一击罢了，叫我在见面的时候再知道我的眼睛是她给的，叫我悔恨终身，叫我再不能原谅自己。


    她说，她再也不需要一个杀她孩儿的仇人在她身边，给她做拐杖支撑；也不需要一个割她鱼鳍的神仙，替她替我扇风解暑、为她斩妖除魔；她也不需要一个错认为是旁的姑娘把清明给了他的混账，带她去看朝霞万里，带她去看星辰浩瀚。


    她说，北上天的流光，东海日出的云霞，三月时节阳华山下三百里桃林，她要叫我带着悔恨和愧疚，一个人去看个完整。她一死了之，永生永世都不能再出现在我面前。叫我在这漫漫仙途之中，一直绝望地走到尽头。


    我几乎要落泪，不管不顾地抱住她，将她紧紧锁在怀中，一遍一遍否定她这些话：“你别这样说……素书大人，你别这样……信上的话从来不是骗我的……”


    那信上一字一句如在唇齿，叫我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


    一万年后，本神尊或许愈发老眼昏花、不能视物，那时我果真需要你，你能不能来陪我？


    孟泽啊，一万年后，你是若有空，便来我银河里的采星阁陪我坐一坐，就算不能陪我，来坐一坐也是好的。


    还有，本神尊还未成过亲，也想听你给我说一说……凤冠和霞帔的颜色。


    你若是肯带凤冠和霞帔来，我便穿好嫁衣在采星阁等你。


    你若是愿意娶我，我便嫁给你——


    此话，不悔不灭。


    我箍住她冰凉的脖颈，大悲大痛：“你说穿好嫁衣等我，你说我若是愿意娶你，你便嫁给我。你说这些话，不会不灭，你说想听我给你讲凤冠和霞帔的颜色……你现在怎么能说是骗我的？”


    素书大人，这些话、叫我揣在心上，珍重了一万多年啊。


    这些话，撑住我走过了那一万年孤寂的日子啊。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告诉我这些都是骗我的。


    怀中的她终究还是咬着牙挥出扇子将我格开，扇骨如刀，在我身上化开深深一道口子。可这却叫我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痛，因为她下面的话，已然叫我体会到什么是削骨噬心地疼了。


    “你知道我在信末，写的六月初六是什么日子吗？”她握紧扇子，扇骨也割破她的手掌，嫣红血水从她指缝往外淌，她望着我，声音清冷又绝望，“六月初六，是本神尊同你的孩儿的生日，也是你我孩儿的祭日。你当真该记个千万年，毕竟，是你握着刀子，亲手杀了他。”


    我依然想抱住她，我想给她解释，小鱼儿就是她的孩子，就是我同她的骨肉。


    她没容我说话，好似现在说什么，她也不可能信了。她一心想叫我难受，所以扔出手中的玉玦，阁中光影瞬忽变幻，光影之中又出现了另外的场景。


    她笑道：“你不是不信我那封信是骗你的么，我叫你看一看，我为何要写这封信。”


    那场景之中，素书坐在床榻上，虚汗滚滚地落下来，眸光毫无色彩。她手中捧着一条瘦瘦弱弱的银鱼，她捧着这银鱼到眼前，皱着眉头仔仔细细端详。


    那双手，苍白枯瘦得不像话。


    她整个人，也苍白枯瘦得不像话。


    “晋绾，你可否告诉我，我的孩子这身子什么颜色？”


    这句话问出来，她面上已然布满了泪泽。


    那女官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抬手为素书抹了眼泪，又给自己抹去眼泪：“尊上，这是条小银鱼，鱼身银白带了光泽，像极了这银河的辉光。”


    景象中的素书在笑，只是笑着笑着，又有眼泪淌下来：“我的孩子，当真是漂亮的。”


    晋绾道：“孩子不论随尊上还是随孟泽玄君，都是漂亮的。”


    她却沉默了。


    窗外星光黯淡过后又璀璨。她捧着小鱼儿捧了很久，最后才将它交到晋绾手里，一遍一百年嘱咐：“这娃娃，你葬在银河畔，无欲海尽头。不要立墓碑，不要堆坟冢。但是你要护住那里，不要让旁人靠近半分。还有，你现在一定不要去找孟泽，一万年后，务必叫孟泽来一趟。他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我大概，大概要沉睡一万年，你是知道的，我前些时候告诉过你，我给自己算了一卦，我要沉睡一万年的。我尽量早些回来，晋绾，你要护住我的原身。一万年后，你要叫孟泽来，他来也要来，不来也要来。他若是早过来，你便拦着。孩子的事，你不要告诉他，我来跟他说。”手指颤抖地摸出那封信，放于晋绾掌心，“这信上有叫他来的理由，你帮我交给他。我要他一万年后来这里，我亲口跟他说。”


    玉玦现出的景象之外，她握紧折扇，掌心血水滚滚。


    “你晓得我为何要写那封信了罢。我怕你不来，我做了同你同归于尽的打算，我必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只为了拿这情意骗你，叫你来，而后杀之。”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