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一缕魂魄,送我梦泽

3个月前 作者: 许酒
    本君沉溺于这花瓣显示的场景之中还未出来,正在等待第八幅画面出来,忽听到孟荷大喊的声音——


    “阿叔!你看脚下,快出来!”


    我恍然一惊,发现脚下赤血成绳索,缠住我的双足,而我只顾着看这荷花灯上的画面而忽略了脚下。祭出钺襄宝剑迅速斩断脚下绳索,奔出荷花灯心跃上云头。


    本君便是此时才突然意识道,自己深处这景象之中,画面一幅接一幅,我已不知不觉看到了第七幅,甚至看完第七幅画也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一幅接一幅的画面给困住,若不是孟荷的声音及时出现在耳边,本君大概便这样看下去,被脚下赤血化成的绳索缠住,永生永世出不去。


    那一夜灯染带我们从无欲海绕行许久,最后荷花灯盏幽幽落,忽觉星光大盛,甫一抬头,眼前已是银河。


    此时的银河深处,没有素书的盖的采星阁、望辰厅,灯染醉得厉害,把在无欲海尽头落下水幕当作依靠,阖眼便睡了。


    次日梦醒,见面前多了本君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娃儿,她使劲闭了闭眼又睁开,那震惊的神情有些可爱。


    本君从未曾想过,我的素书大人在那沉睡的十四万年里,竟然会化成这般模样的一个少女,一颦一笑落入我心中,都觉得沾了蜜一样的甜。


    恐是孤独惯了,习以为常了醒过来之后便是她自己一个人,所以如今她酒醒之后,她看到我们爷仨立在她面前,恍惚了好一阵。她好似忘了昨晚本君告诉她自己是聂宿这件事,回过神来的时候依然先看了看我身下的小鱼儿,皱眉抱这小家伙,温柔道:“孟泽,姐姐回来了。”


    小鱼儿虽然傻,但是记性不差,依然记得本君嘱咐他的事情,也心心念念回玄魄宫之后那两个时辰不穿衣裳的奖励,开口甜甜唤灯染:“姐姐!姐姐你好漂亮啊,”还知道给他爹爹也就是本君送助攻,扯了扯我的衣袖,抬头望着灯染,又道,“我大哥哥也觉得你好漂亮啊!还有我小荷哥哥也觉得你漂亮。”


    灯染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你姐姐我长得漂亮,自己也是知道的,你说这么多作甚。”


    抬手又摸了摸小鱼儿的脑袋,温柔笑道:“饿了么,想吃什么东西,姐姐去给你做。对了,这不见的日子里,都是谁在养活你啊,竟也把你养活得白白胖胖,你这小嘴巴可还这么刁么,可还挑食吗?”


    小鱼儿便看我。


    我挽了挽衣袖,问灯染道:“我去做饭,你想吃些什么?”


    灯染望了我一会儿,思索了会儿:“小鱼儿爱吃什么我便爱吃什么,你问他……”


    我握住她的手:“你不能这般溺爱孩子,他这个年纪的,不能惯着他。”


    余光瞥了瞥身下那个小家伙,听见我说这话,正委屈地拧着他小荷哥哥的衫子。孟荷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乖啊,阿叔他现在在追姑娘,他还是疼你的。你想吃什么,小荷哥哥给你变出来啊。”


    这厢的灯染却好似没有听到这些话,沉浸在本君方才那句“不能这般溺爱孩子”的言论之中,思索很久,并深以为然,抬头道:“你说得对,那便按我想吃的来做罢。那我想吃红烧肉和……”


    “和什么?只要你爱吃,本君什么都能做。”我颠颠道。


    结果,她又思索了很久,开口说出四个字——“煎饼果子。”


    又是……又是它祖宗八代的煎饼果子。


    我觉得这煎饼果子仿佛成了精,纠缠住本君这仙途,拽不开,扔不走。


    本君缓了缓,费力换上一副和蔼皮相:“那就煎饼果子。”并下定决心,今夜便动手将“煎饼果子”四个字也从灯染记忆中抹掉。


    灯染望着我,咦了一声,仿佛想起来了什么,拽住我的衣袖往旁边走了走,避开小鱼儿道同我低声道:“……你是昨晚见我面便流鼻血那个神仙罢?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上火啊……你可悠着点儿啊,我家这娃娃晕鼻,你别让他看到。”


    本君恍然一怔:“晕鼻血?是不是其他地方的血都不晕,唯独晕鼻血?”


    灯染惊讶挑眉:“你怎么知道?”惆怅片刻,又将我拉远一些,更低声道,“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时常挨一个女神仙揍,又一次她一拳打在我鼻子上,我鼻血流了几天,止都不住,便把这娃娃吓到了,他以为我会这般死掉。便是从那时候,他有了心理阴影,日后见到旁人流鼻血便要晕。”


    她说我小时候由于这个原因晕鼻血,我便觉得灵台之上有些缥缈的记忆,记忆之中,我看到一个神仙穿着荷叶边的裙子,她费力地掩着鼻子,饶是这样,鼻血还是从她指缝中渗出来,直到荷叶边的裙子上也都被鼻血染成猩红颜色。


    我看到有个蓝褂子的娃娃在大喊,那声音有些害怕:“姐姐,姐姐,你又流鼻血了……”


    姑娘仰头,一边很努力地想把鼻血收回去,一边安慰道:“姐姐没事……你别看了,看多了要晕。”


    那孩子约莫就是本君小时候,那时候的本君果真觉得有点晕,后来控制不住倒地,晕倒的时候便做了梦,梦里血水成海,我看到她挣扎在猩红的海上,最后被海水淹没,再也没有回来,而我却仿佛被哪个仙人施了定身咒,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我喜欢的姑娘在海中沉没,可我却救不了她。


    原来,我这般小的时候,便经历过悲痛和绝望的滋味。


    不过本君便是这般知道了自己打年少时候便晕鼻血,一直晕到近十万岁才不晕了的这个毛病——原来,是因为灯染。原来,我同素书的缘分,来得这般早。忽觉得流鼻血这个缠身近十万年的毛病,患得也很值。


    而这想法过后,却觉得我娘亲下手着实太重了一些。灯染到底是姑娘,总被揍得这般头破血流、鼻血汹涌,叫本君心疼得不得了。


    她依然把孟鱼当成了小时候的我,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妥,幸好孟鱼小时候长得像本君。可我却有些疑惑,为何自己对小时候遇到灯染这件事,竟然没有一丁点儿记忆。直到遇到素书的时候,才隐隐约约有了故人相逢的感觉。


    而这疑惑,在三日后,便有了解答。


    那三日,她白天陪着小鱼儿玩耍,夜里奔去无欲海守着无欲海中聂宿那缕孤魂。


    她好似时间紧张得很,甚至不愿意再花时间来了解本君和孟荷到底是谁,为何会跟她的小“孟泽”同时出现。她不叫我跟着,我便隐了身形跟随着她。


    夜晚的无欲海,有些安静。她以荷花灯的模样游到海中央,化成人形跪坐在海面上,对着这莽莽的大海。


    是的,前两夜她便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只是到了第三天夜里,她才轻笑一声,低头道:“聂宿,我枯守这你这缕魂魄,已经一万年了。可你何时归来,我却还不晓得。纵然在梦中,你已经出现了千万次。”


    顿了顿,面上是哑然失笑的模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不晓得你的面容到底是什么样子,梦中出现的,也不过是你立在我面前,一身水色的绸袍,绸袍之上偶尔还会有浅墨色山川,唯有面容,叫我看不清。但我却从发梢到手指,从灵台到心脏,都晓得自己活着的意义便是守着你,等你回来。


    “后来南宭跟我说,我这样子,大概是对你有执念。那时候我还不晓得执念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为了叫你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正因为‘什么都愿意去做’,或者换一个准确的词——‘不择手段’,所以才会被陶妤揍。我觉得她做得对,上古将士舍生命而护疆土,弃仙力而安子民,他们的忠魂,怎么能叫我这一盏小小的荷花灯而吸食掉。纵然她这般揍我是对的,可是我却挨得有些不容易,我甚至想过,等你回来,等我守到你回来那一日,你纵身一跃跳出无欲海,祭出离骨折扇引成长剑模样,同那个陶妤神女打一仗,替我报仇。


    “可是,你久等不归,你叫我守得好生辛苦啊。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么多的话,以前所有的话都放在心里面,守着这方海的时候不晓得说什么,只是想能护住你就好了。可今晚不晓得为何,忽然想将所有的话都给你说个完整。大概……大概我晓得自己活不长了罢。”


    本君心中猛然一惊。


    灯染她……她活不长了?


    她到底是本君心爱的姑娘,除了一个玉玦化成的荷花灯的躯壳,她实实在在就是本君心爱的姑娘、就是本君孩儿他娘亲——素书啊。


    我再也不愿意躲藏,撤去隐身诀术,出现在她面前,她震惊之中方方抬头看我,我却看到她背后星光刺过,有神仙批战甲、踏星辉而至。


    宝戟直直挥过来,她大喊一声——


    “你这邪魅竟还敢出现!”


    我定睛一看——这神仙不是旁人,正是本君的娘亲。


    我震惊之中便喊了一声“阿娘”。


    可我娘亲却没有看到我,宝戟紧紧握在手中,直逼灯染而来,狂风掀起海浪三丈,星光烈烈击破寂静海面。


    这架势让我慌乱不已,不为别的,因为我看出来,我娘亲这次要动真格的。


    钺襄宝剑凭空祭出,被我攥在手中。我跳到灯染面前,本打算护她一护,可我娘亲的摇光宝戟却直直穿过我的身体,照了身后的灯染而去!


    关键是……宝戟从我身体中穿过去,我却没有任何感觉!


    我这身体,在我娘亲面前,倒像是虚空的一般。


    情急之中又回身喊了一声“阿娘”,可我娘亲她依然没有听到,宝戟照例奔了灯染而去。


    果然……我娘亲她看不到我。


    可是灯染,灯染她能看到我啊,她亲眼看到我被摇光宝戟刺穿,她亲耳听到我对着陶妤神女喊娘亲。


    她瞪大了双眸惶惶看着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去躲我娘亲的宝戟,对着我大惊道:“她……她是你娘?!”


    宝戟便在这时刺穿她的肩膀,纵然我扯风奔过去、执剑想挑开,但是,钺襄宝剑碰上娘亲的宝戟便又成了虚空。


    “你昨夜又去摇光星了?我早就警告过你,若再犯我将士,吸我忠魂,我当要你命偿!”娘亲喝道,宝戟一顿,从灯染肩上抽出来,“不知悔悟,你这厮果真该灭!我将士忠魂屡屡被你吸食,神律说的是,见邪魅,比摧之,我早先便不该对你手下留情!”


    我娘亲气红了一双眼,摇光宝戟横空挽成光束,趁灯染还未从上一戟中缓过来,又照着她胸膛刺了去。


    我悲痛大吼:“娘亲!住手!”


    可她听不见,她手上动作未停,宝戟出,仙法盛,娘亲她这一次当真是不曾怜悯灯染半分。


    我看到灯染果真如一盏荷花那般,身子被戟光刺来刺去、洞穿数次,最后身子宛如荷花花瓣颓然而落。


    我数次提剑冲到她同我娘亲面前,可我一次也没有阻挡得住。


    电光火石持续半个时辰,风雨嘶鸣,雷电交加。


    我看到血水汩汩自灯染肩膀上流下来,顺着她的荷花衣裳往下淌。我看到她渐渐支撑不住,我看到她无力还手。


    那时候,我心里涌上的,是大片大片的无力感。“束手无策”这个词,我已很久不能体会得到,可是今日,在这幻境之中,在我仙逝许久的娘亲面前,在我孩儿她娘亲面前,我突然又一次深切体会了这个词的含义。


    不管是当初在凌波仙洲的书然殿上,面对一群毒蟒,我舍弃了她;还是当时晓得她原身就是那条银鱼,就是那条被我用仙索捆住,割了其鱼鳍的那条银鱼;还是现在,我看到我娘亲握摇光宝戟、怒红了双眼,要置她于死地——原有千千万万,可结果都是,本君没有护她安然。


    我帮不了她,我护不住她,我害她很深,如今我娘亲也不放过她。


    我不愿意空空等候这决斗停歇,我使出所有剑诀,可碰上我娘亲的摇光宝戟的刹那,剑诀连同剑刃,统统都化成了虚渺空气。


    而灯染,她的修为远不及我娘亲的千分之一,所以节节败退,招招不敌。最后鲜血淋漓跪坐在海面上,浪头几乎要没过她的头顶,海水浮沉冲刷着她的身子,她身下那一方海面被血水染成猩红颜色。


    我不盼别的,我只盼我娘亲能手下留情。我对着风雨那些撕心裂肺的大吼,娘亲她一句也不曾听到。


    可娘亲她这次下手着实太重,将灯染打得无生还之力时,才罢手归去。


    本君啊……未曾护住自己心爱的姑娘分毫。


    本君,恨不能想那个被摇光宝戟贯穿身体百十次的神仙是自己。


    无欲海水因着这一场争斗汹涌了一些,海水成雨,携风落在我身上。我不晓得如何面对她,我不晓得如何来原谅自己。又一次看到她在我面前受伤,这场景,一帧一幅都是匕首在我身上割啊。


    身后的灯染扯住我的衣袖,我意识过来灯染她是能感受到我的存在的,才将她紧紧裹在怀中。


    “她真是你娘亲啊……”她面上有些难过,却还晓得抬手拂掉我面上的泪。


    我觉得对她不起,我觉得她身上这伤口全应当算到我头上,我攥紧她冰凉的手放在唇上:“灯染,我对不起你。我在外面对不起你,我在这幻境之中也未曾护你周全。”


    她皱眉:“幻境?”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偶尔我也觉得自己这一万年落入了一个幻境之中一样,每一刻都像在做梦。你别哭啊,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灯染,我……”眸中水泽大盛,混着风雨滚滚往下淌。


    “你不要这般自责,却说,我是自己不太想活的。所以三天前,又去她摇光星上冒犯了一次。”说着便从袖袋中掏出了一黑一白两只瓷瓶,放在我手上,“这就是那天我偷来的,这里面,好像是某个神仙的魂魄,你带回去罢,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你带回去还给你娘亲罢……这魂魄啊,你娘亲以为我吸食掉了,所以来揍我。其实,我是故意引她过来,揍我的。”


    我觉得这黑白瓷瓶里,魂魄的气泽,太过熟悉。


    可面前的灯染已然撑不住,我来不及细想这瓷瓶之中那魂魄到底是谁的,只是将她拥在怀里,引出自己的仙力渡给她。


    可她却攥住了我的手,阻止我道:“别给我渡仙力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本姑娘一心向死吗?”


    她说,你难道看不出来……本姑娘一心向死么。


    我蓦地盯住她,觉得心一抽一抽得疼得厉害,偏偏她面上是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模样。


    “刚才同你说的这些话,你全然听不懂吗?”她面色惨白,却固执道,“那我……那我再给你说一遍。我故意,你娘亲护着很多将士的忠魂,你晓得罢?我以前不太好,是一只靠吸食魂魄维持性命的邪魅,我曾吸食了她守着的魂魄,她会揍我。”


    顿了片刻,看着方才放到我手中的黑白瓷瓶,无奈笑道:“可是我已经很久不吸食魂魄了,特别是这些将士的忠魂,可是昨夜……昨夜,我又去了摇光星上,我没好意思对忠魂下手,便选了这一双气泽有些古怪的魂魄盗走,就是为了引你娘亲来揍我,因为我不想活了,我不过是借你娘亲之手而死,是自杀,不是他杀,我不想活了,被你娘亲杀死就是我的目的,你……懂了吗?”


    我摇头,攥紧手中的瓷瓶:“你为何不想活了。”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风雨之中,忽然泪落两行——“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如若这仙途都是喜乐,谁愿意去死呢?”


    如若这仙途都是喜乐,谁愿意去死呢?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闸口;话音落定,闸口打开,万万千悲苦如滔滔水浪滚滚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掩面泣道:“你们神仙向来不晓得光阴有多珍贵,恍惚几万年、十几万年过去,都不太怜惜,因为你们的寿命长,你们只要护住自己不受大劫,便能千秋万代活下去。可我不一样,我做过一阵子邪魅,我为了延续生命,我为了能长久地守住聂宿的魂魄,我连将士的忠魂都吸食过。我后来也是悔恨的,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我为了这一缕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再变成聂宿的魂魄,我吸食将士的忠魂,这样做对多还是错多,这样做值不值得?”


    泪泽滚滚从她指缝中溢出来,她哭得悲痛欲绝:“所以我决定不守了……我也守不住聂宿了,我觉得太难过、太累了……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那些为了六合八荒的安宁而丧生的将士……如今,我想把他的魂魄送给旁人了。所以,我不太想活了……”


    她身上银光,忽明忽暗,仿佛真的是一盏灯,快要熄灭的时候。


    我颤抖伸手,抚上她的背,想给她支撑和安慰。最后却颤颤开口,控制不住声音哽咽:“阿染……守不住便守不住了,聂宿不会怪你。”


    因为他的记忆在我身上,因为我晓得他的想法,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他对你,满满当当的都是愧疚和欢喜:喜欢你的所有,天真也好,善良也好,生气也好,无助也好;愧疚剐你鱼鳞,抽你鱼骨,雕你面容,无时无刻不悔恨着,恨不能代你去死,来弥补自己的罪责。


    风雨不歇,轰轰而落,她趴在我怀中,哭得歇斯底里:“可是我却要把他的魂给旁人了,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一定会怪我吧,他一定会难过罢,是我亲手把他复活的可能给斩断了……”


    我紧紧拥住她,下巴抵在她额头上:“你想把他的魂魄给谁呢?我觉得若是救人的话,他不会怪你的。”


    纵然我已猜到了七八分,纵然我已经晓得聂宿的一缕魂魄就在我体内,可是当她说出来那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是怔了好一会儿,也心疼了好一会儿。


    怀中的她,哭着说:“给孟泽。我要把这缕魂,给孟泽。”


    我僵了一僵。这一僵的空当,便看到她哭得愈发悲痛。


    “你舍不得这缕魂对不对?你守了他那么久。”我抚着她的头发,想安慰一句,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她身子一抽一抽,趴在我怀里,叫我心疼得厉害。


    “我舍不得……”


    我将她裹得更紧一些,纵然我已经晓得最后的事情,可看着她这伤心的模样,却道:“舍不得便不给孟泽了……”


    她摇摇头:“但是……孟泽他身上缺了一片魂,他很小的时候,魂魄便被邪魔盗走一片……你也看到他偶尔很傻对不对,你看到他年纪才几百岁对不对,可是他已经一万多岁了,我怕他不长了,我怕他以后几万年、十几万年就这般痛苦下去,我看不得他这样……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想把聂宿的魂魄给他……”


    原来,本君小时候跟孟鱼一样,度过了一万年不曾长大的时光,虽然看着是三四百岁孩童的大小,但是实际年龄已经是一万多岁了。


    我便是在那时候才清楚明白地知道,聂宿身上的魂魄,为何会到了我的身上,且不只这一桩事,我遇到素书以来,从头到尾几乎所有事情,都清晰明朗起来——


    素书原身是条银鱼,在无欲海中游动,无魂无魄,朝不保夕;


    聂宿在无欲海畔见到它,注视许久,舍了自己一缕魂替换它出来;


    聂宿曾经种下的魂魄,长成了梨花树,梨花树花瓣颓落,载着魂魄落入这银鱼口中;


    这期间,梨容阴差阳错,成了偶然生出的那一枝;


    后来聂宿仙逝,素书沉寂,可执念作祟,潜入玉玦之中,化成荷花灯的模样,成了灯染,夜夜浮在无欲海面,只为守护聂宿当年为了救那银鱼而舍掉的那一缕魂,等聂宿归来,那是聂宿在这世上仅存的、唯一的一缕魂魄;


    年幼的我被一个邪魔盗走了一片魂,这邪魔便是后来的尹铮,我后来遇到灯染,得她喜爱怜悯,纵然心中万千不舍,却依然将自己守护着的那一缕魂魄送给了我,她心中到底难过,她觉得对聂宿不起,她觉得自己亲手斩断了聂宿复活的希望,她觉得自己未曾做好一个守护者的本分,所以一心向死,盗走摇光星上的魂魄,引得我娘亲——陶妤神女出手;


    这期间,南宭将他的心脏给灯染,让她固住本心;


    再后来……


    再后来,她沉睡归来,我在银河畔上遇到她。


    再后来,尹铮,南宭,梨容,纷纷出现。


    晃一瞬间,我忽然发现自己好似处在一个巨大的樊笼之中,躲不开,避不得,劫数纷纷,如雪似雨,沾身而过。


    我不晓得当时素书是否也有过这般的感觉。


    那一夜,灯染说什么也不让我帮忙,自己潜入无欲海深处,荷花灯盏载着聂宿那一缕魂魄出来,那时候,我看到莽莽海面,雨急风骤,她那荷花灯原身,在这风雨之中,银色灯光颤抖,光芒忽明忽暗,让我生出一种下一须臾她就要熄灭的错觉。


    可她到底坚持到了见到孟鱼,顺手捏出来一串冰糖葫芦递给小鱼儿,忍住要流出来的鼻血,笑道:“姐姐去凡间了,给你带回来了冰糖葫芦。”


    小鱼儿虽然傻,但也看出来灯染的虚弱。神情担忧地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灯染又笑:“姐姐很好啊,你不是说让姐姐等你长大么……所以,孟泽,你快快长啊,兴许以后姐姐就要嫁给你了。”


    所以,孟泽,你快快长啊,兴许以后姐姐就要嫁给你了。


    今生我同素书所有的缘分,当真有前世因果化成灯光普照。她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错。


    只是她要撑不住了,这叫我很难过。纵然我晓得灯染仙逝之后,素书的魂魄又好好地回到银河深处,纵然那我晓得,她沉睡十几万年后又回到了神界,纵然我晓得,我还会见到她。


    可到底是我心爱的姑娘,看到她过世,是叫我从心脏到手指都疼得厉害的事情。


    那一夜,知道了前因后果的本君,略施了些法术,暂时护了小鱼儿一护,叫他先暂存了灯染放在他身上的那一缕魂,而自己不受影响。


    她跪坐在入睡的小鱼儿身边,望着小鱼儿,忽然就泪流满面。


    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动手,用诀术抹去小鱼儿关于她的记忆。


    “我怕他醒过来,再也见不到我会难过。”灯染道。


    本君记不得自己年幼时候的事情,记不得曾经遇到过灯染,记不得已经见过素书的面容,原来是因为灯染救了我之后,在她仙逝之前,抹掉了我的记忆。


    我看了看小鱼儿,并没有用法术护他。小鱼儿的这段记忆被抹掉也是好的,这幻境之中,辈分太乱,还有他那个每天有两个时辰不穿衣裳的约定,我觉得,为了雅观,一并抹掉也好。


    总之是我的亲儿子,偶尔坑一坑也无妨。


    那一夜,安顿好一切的灯染,执意要回到无欲海海面上。只是按照她原先那个路线,大概撑不到回无欲海海面上了。


    我想尽自己所能地满足她。于是,便抱着她到了银河之畔,无欲海海底的尽头,打算从这儿,穿过无欲海,到海面之上。


    当年啊当年,我便是在这里,同素书一起,被卷进这无欲海的漩涡之中。


    如今抱着灯染逆海而上,穿过无欲海,忽又想起了当日的景象。


    彼时漩涡急速成如刀壁面,我支起的结界一次又一次被气流打得破,连同她身上的离骨折扇,也被急速流转的水刀刺得支离破碎。


    那时候我眼神还不如现今这般清明,可不晓得为什么,偶尔有一个瞬间,我却将她一双透亮的眸子,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心中还眷念着良玉,可看到这双眸子,我心中却忽然生出一些痛。


    那双眸子里啊,一点害怕也没有,一点绝望也没有。可我偏偏感觉到她在抖,可我偏偏触到她身子冰凉。


    好似是十几万年养成的性子,又或者是几万年养成的情绪,她没有一刻想要求我保护,她就这么孤独地想靠自己一个人撑着。


    那一瞬间啊,我觉得她和良玉不一样。


    良玉有她师父关爱,有她师兄爱护,有长诀疼惜,有四海八荒受过她姻缘扇的夫妻的尊敬,可面前的姑娘,素衣玉冠清凉,虽然担着神尊的位子,可这天地落于她眸子里,眸子里寂寥得好似只剩她自己。


    于是在漩涡之中,我几乎打算用尽了力气、拼尽了修为,也要护她一护。


    她好似从来受不惯旁人的帮助或者怜悯,见我以手试漩涡侧壁的时候,勃然大怒:“你为什么要用手来试!万一把手指切断怎么办?”看到丝丝缕缕的海水开始缠上我流血的指尖,啃住我的情魄不放松,恍然忆起九天无欲海,容情解魄、缠鬼噬魂的能力,再也忍不住,一边挥扇子斩断海水,一边破口大骂,“去你爷爷的无妨!这是无欲海啊,你难道感觉不出海水咬着你的情丝往外扯吗?”


    再后来,眼泪都要飞出来:“你还不明白吗?!这海水能溶解你的情魄,受伤的你从这海水里走一遭,你心爱的那个姑娘,你便再记不得她!没了情魄的你,也再无法看上旁的姑娘!”


    素书她就是这般,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却从来不晓得悲悯自己。


    可我看到她这副样子,更想护住她了。


    “我护着你,顺着这漩涡逃出去。这漩涡固然凶险万端,可跳出无欲海之外,这漩涡不过就是巍巍九天之中渺渺一粟罢了。漩涡尽头一定广阔九天。”


    其实那时候,我并未有十足把握,可我却想这么说,我想叫她相信我,我想叫她依靠我。


    这句话,叫她止不住掉泪。


    风雨落在她脸上,我想抬袖子给她擦一擦,她却自己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她晓得我有一个喜欢的姑娘,我们在凡间饮酒的时候,我告诉过她。所以她还想劝我一劝:“你舍命护住我,情魄必然受损,你不要你心中珍重的姑娘了吗?倘若以后还有旁的姑娘看上你,你却再不能喜欢上她们呢?”


    我觉得这是值得的。


    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况且,那时候我还记挂良玉,如若不记得良玉了,活着也并没有什么意思了。


    所以墨袍裹在她身上,嘱咐了一句:“深吸一口气。”下一秒,结界碎裂,趁她反应不及,裹着她跳进漩涡深处。


    漩涡之中,我同怀中的姑娘,发丝纠葛绕于一处。


    便如今夜这般,逆穿过无欲海,她的头发也与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一样。


    幻境之中的无欲海,到底温和许多,不曾对我这个外来的神仙过多折磨,如普通海水没有什么异样。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灯染同我母亲对战之时,我母亲看不到我、触不到我。而同我有纠缠的灯染,却能真真实实感觉到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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