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天玑有光，可借余否

    后来，他曾问我如何能弥补我，我说不需要也不怪你，我一个十八万岁的神尊，总不至于因为晚辈做错一些事情，就抓住不放。身居神尊之位，当有大度量大胸怀。


    “如若……我希望你抓住我不放呢。”他这样问我，却不敢看我的眼睛。


    “不，我说了，这本就不怪你。况且，当时是我自己松开了手。”我望了望远处采星阁里隐约的烛光，顿了顿，道，“今此别过，以后大约也不太会相见了。”


    这句话叫他身子一僵，面容错愕之中，终究是放开了我。


    我撑着扇子从他身旁走过，他低头时候大约看到了系在我腰间的玉玦。走过很多步之后，忽然听他开口，嗓音微哑：“……恭喜你，终于拿回了聂宿大人的玉玦。”


    嗯。我也觉得该恭喜自己。


    他从银河走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头看一眼。事已至此，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有再回头看的必要。岁月滚滚，如若处处回头，难免伤春悲秋。我如今只能这般劝自己，换回来几分心平气和。


    况且，三月之后，如若我身上蟒毒大兴，也便是到了这仙途尽头，我之于身后人、身后事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云烟一渺，我在乎谁、计较谁、回头看谁、抓着谁不放，便统统都化成灰烬。


    终于爬到采星阁，那不甚明亮的烛光之下，果然是匀砚。他趴在案几上睡着了，烛火快要燃到尽头，似是在等我。


    我扶着椅子坐下时候，扇子没拿稳，落到了地板上，匀砚听到声音便哆嗦一惊，醒了。


    揉了揉眼睛，看到我坐在他面前，当即显出心疼的模样，跪过来攥住我的衣角，落了泪道：“尊上尊上，你可还好？”


    我垂眸看他流泪的样子，约莫叹了一口气，说出来那句话的时候，眼里也是有些湿润的：“匀砚，你走吧。”


    他浑身一怔，戚戚抬头，脸上挂满了泪：“尊上，你方才说什么？你为何要让匀砚走……你要匀砚去哪里？”


    “匀砚啊……”抬手揉了揉额角，突然有些不太想挑破，这半年来，陪在我身边的这个不过七千岁的仙官，竟然是南宭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


    聪明如他，或许已经看得出来我知道了他的事情，但是依然不肯放过最后一丝机会，捏着我的衣角，包着一汪泪，可怜楚楚如一个单纯的孩子：“尊上尊上，可是匀砚哪里做得不好，叫您生气了？是不是匀砚作为神尊您身边的仙官，没有跳进蟒群救您，所以你在生气？”忽然磕头，眼泪簌簌而落，是愧疚得不得了的样子，“匀砚没本事救尊上，请尊上责罚……”


    我抬手，本想摸一摸他的头发，如往常那般动作，可却吓了他一跳，身子忽然躲了半分，反应过来后又给我磕了个头，仿佛不知道如何解释，只是望着我，不住落泪。


    “匀砚，那时候……在光界之中，你所处的位置，怕是看不到我落入深渊之后的样子，你为何知道那深渊下面是蟒群？”纵然知道了答案，可我依然问出这个问题。


    “匀砚是看到那金光结界……”他反应过来，抹了把眼泪，“匀砚看到上面映着尊上落入蟒群的样子，很害怕，所以没有来得及去救尊上……”


    我望着他，看他这样努力掩饰，突然特别心酸，“匀砚，你果真要继续骗我下去吗？”


    他身形一晃，掐了掐自己的手指似在保持清醒，却依然在利用我最后的一点悲悯之心，露出可怜的形容：“尊上……你是在怀疑匀砚吗？匀砚做错了什么，尊上告诉匀砚，我会改，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我抬手吸提起离骨折扇，放在掌心，这动作本没什么意思，却叫他又哆嗦了一哆嗦。


    我向来是个心软的神仙，恐是十四万年前养成的习惯，从年少被冠上神尊的称号，便觉得不该处处同旁的神仙计较，否则他们会觉得我端着神尊的架子同他们过不去。十四万年后我重回这神界，经历过苏醒第一日差点手刃天帝的事情之后，便也一直劝自己，当有大胸怀、大气度，不过分为难阶品同我低的神仙，更不能同小辈计较。就算当初把我当成邪魅的那几个仙官，如若不是孟泽，我大概也打算放过。


    可如今，我望着匀砚，却觉得心里十分酸涩。想了很久，终于忍下心来，“匀砚，你听我说。”


    他抽泣几声：“尊上，您说……”


    我低头抚着手中的离骨折扇，叫自己稳了稳心神。方开口道：“其实，从我遇见你，一直到去凌波仙洲赴仙会，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你知道你是何处露了破绽么……是去凌波仙洲第一日，夜晚，在画舫之上你同我观看诸位神仙为了抢我尊师聂宿大人的玉玦而斗法时候，孟泽玄君出现，说要去帮我抢回玉玦。他你劝我说，‘孟泽玄君这般厉害，不会有事的，神尊莫要担心’，可是在那之前，我怕你心中还是对孟泽有偏见，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他是孟泽。而且那时候，沉钰和青月，他们也未提过孟泽。你为何能知道他就是孟泽？你为何一瞬之间，就摒除对他的偏见，反而这般信任他，说他这般厉害，不用担心？”


    匀砚面上的神色微微一滞。


    我又道：“之后，我们一行几个神仙都去书然殿见南宭。当时烛火熄灭，沉钰带着青月跳起来，将他护在身后，本神尊见你一个人立在那里，十分可怜，迅速将你拉过来想护你一护，你说害怕，我告诉你‘本神尊在，你便不会有事’。那个时候，你这般害怕……可是，那金光结界笼罩过来，我第一次落入地缝，被孟泽拉上来的时候，我看过沉钰和青月一眼，我也看过你一眼。那时候，你立在那里，面色冷静，目光深寒，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神色。在黑暗之中害怕的你，看到那地裂的凶险景象，为何会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他跪坐在地上，身形僵直，太袖子将脸上的泪尽数抹去，自嘲一笑的时候，果真不再像个小孩子了。


    “尊上……便是凭这些判断出来，我是南宭公子的眼线吗？”


    “这些，只是个引子罢了……”我闭眼，长呼出一口气，突然觉得心酸渗入肺腑，微微有些疼，“那时候的景象，若千钧系于一发，若泰山崩在眼前，我尚不是那种立在云端、从容应对各种危难的尊神，看到那般凶险的景象，我也是害怕的，不过也是看了一眼，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怪异。”我抚上扇柄，用力割了割手指，叫自己清醒地说下去，“可我挣扎了三天三夜，那时候，虽然分不清梦里梦外，可我的脑子一直在转，连自己都控制不住，这三生六界，这四海八荒，历经的许多事情如走马观花一半浮现于眼前。偶尔有那么一瞬，我就想到了你。”


    “尊上……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南宭为何会知道我同孟泽的事情？我曾在玄魄宫同孟泽定下终身大事，那一夜，没有旁人在场。可我偏偏怕你担心，将几句话寄在离骨折扇上，那扇子飞回采星阁，到了你的手上。你或许没有这个本事，窥到扇子经历过的场景，但是南宭他一定有这个能力，通过这折扇，便能看到我同孟泽在一起、听到我们说的话。”


    他不答话，脸上泛上点点寒光。那欢跃明媚的桃花眼眸，依然是曾经的模样，只是再不是我以为的单纯善良、不谙世事的模样。


    不答话，便是默认了罢。


    “从凌波仙洲回来的这一路上，本神尊一直在想你这件事。你是天帝身边的仙官，本该一心一意伺候天帝，不曾过多外出，却无端对婧宸公主、对二殿下都很了解。你知道婧宸公主去找小倌哥，你知道二殿下的婚宴借了比翼鸟。甚至，你能看到这比翼鸟，听我说完请帖上的那几句话，就知道这是凌波仙会，甚至知道这凌波仙会的风俗，知道仙会上会送出一个宝物。其实……你故意说不知道是哪个国的公子，是怕我知道之后不去罢……所以你才故意说忘了，待我追不上那比翼鸟之后，才告诉我是轩辕之国……你其实在利用我对你的疼爱，用尽了心思把我引到凌波仙洲罢？如果不是为了成全你，本神尊大概永远也不会去赴这仙会。”


    说完这段话的时候，阁外的九月的凉风拂过这黑暗，案几上的烛火也终于燃到了尽头。


    随即而来的是无边的寂静。静到只能听到我略微虚弱的喘息之声。


    他一直跪在我面前，自我点破之时，便不曾移动半分。


    我抚上腰间的玉玦，温融的触感自指腹蔓至心上，“不过，幸好是这仙会……叫我，重新见到了聂宿神尊的遗物。我曾经翻天覆地、从银河到无欲海，可我都没有找到。如今，它终于出现了。”


    匀砚跪在我面前，不声不响，不言不语，不抬头看我，也不说要走。


    我不好赶他。又将扇子化成三尺模样，撑着它打算回厢房。就要走下采星阁的时候，他却忽然跑过来，拉住我的衣袖。


    我转身打量着这个比我矮一头的孩子，看到他抿紧了唇，虽然不看我，但是眼尾还是露出些往常从来没有过的深沉和凝重。


    本神尊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孩子。他才七千岁，竟然要这般听从南宭吩咐，潜伏在旁人身边。我一想到他跟随我的这些日子里，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样子大有可能是费力装出来的，便觉得一股子悲凉渗入心脾。


    “本神尊并不打算为难你，可也没法劝自己对你再如从前那般样子。你还年轻，以后的光阴应当自己把握，能辨是非，能判曲直，不要再这般听从旁人差遣。”


    终究是年少的孩子，听我说出这般话，虽然强忍住眼中的泪泽，却忍不住满面的委屈。


    本打算拂袖而去的本神尊，看到他这般模样，到底还是怜悯起来，虽然我并不在乎他为什么这么做，只是心寒他出卖我的这结果。但是还是掂量了会儿，问出一句：“你小小年纪如何去当南宭那厮的棋子，是他于你有恩你心甘情愿想用这种办法来还，还是他对你有恨威逼你去当他的眼线。”


    他摇摇头，都不是。


    我皱眉望着他，细想之下便觉得几丝怒火烧上来，语气也严厉几分，握紧了扇子道：“莫不是你就是愿意当这种窥人行踪、贩人辛秘的眼线？就愿意当这种任人摆布、听人差遣的棋子？”


    他颤颤抬眸。


    许久之后，终于开口：“素书神尊，可愿意听匀砚讲一个故事？”


    凉风盈袖，叫我愣了愣。


    一愣之后，便在采星阁案几上摆下茶盏，点上灯火，坐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听了他讲的这一个故事。


    恐是我果真怜悯这个孩子。他这般诓骗了我，我却还是不忍瞧他那般祈求的模样。


    这故事要从七千年前开始说起。


    四海之内，神州之中，有国名曰雕题。


    雕题国临海而居，那里日出鼎盛光耀辉煌，月出皎皎水华倚楼。


    此国处于仙凡相交之地，有民舍市集，亦有茶楼酒肆，总之与凡间差异不多。国内凡民多是鱼鲛之后，身为凡人虽无泣泪成珠的能力，但是却有饲养珍珠的本事；国内的仙人与凡人有所差别，他们大多虽然也是养珠为生，但养的珠子是夜明珠，比珍珠稀罕一些。雕题国产出的珍珠和夜明珠大多售往四海八荒，养活着这一国的子民。这养珠为业的传统自上古延续传承，家家户户安居于此，自食其力，千万年以来，也算相处和谐，生活安稳又平静。


    凡间有个词叫“珠光宝气”，便说明这珍珠、辉珠会有光泽泛出来，光泽盈润的珠子是上品，往往一颗值千金；晦暗的珠子卖不出好价钱，不足以养活自己。雕题国养珠，是借星光来养的。尤其是在夜间发光的夜明珠，更需要在夜晚借天上的星光来照耀。


    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天对这雕题一国十分眷顾，千万年来，北斗星宿上的天璇星在夜间普照雕题，给了养珠人足够的星辉。他们阖族都视天璇星为“吉星”，年年都有对天璇星的祭典举行。


    便是这给了整个雕题国以生存之计的天璇星，在七千年前，可不知是何原因，一点一滴地黯淡下去，起初，养珠人排好珠子，等候一夜，还能勉强赶上天璇星光照耀几个时辰；一千年后，天璇星愈发昏暗，隔着茫茫夜云，神仙要屏息凝神费力才能看到它，凡民便找不到天璇星了；又过了一千年，也就是距今五千年的时候，雕题国子民无论仙凡，都找不到天璇星。


    这颗星辰，彻底泛不出光亮了。


    养珠的子民，再也养不出好珠子。


    这对整个鱼鲛一族来说，几乎是一场灭顶之灾。


    无计可施的雕题国，打算向别国借光养珠，维持生计。国主见轩辕国上空的天玑星辉光鼎盛，便亲自去向轩辕之国借光。


    本神尊大抵对星宿之事有几分了解，譬如天玑星护佑轩辕这一桩，我本来便是知道的。天玑主禄存，自上古之时，便庇佑他轩辕，致使他们轩辕之国十分有钱，才能任由大公子南宭这厮肆意折腾。他们轩辕之国碧瓦雕甍琼楼玉宇处处可见，怎一“阔气”一词可以形容。


    轩辕之国国主，也就是南宭的父亲——南挚到底也是大国的国主，尽显其在九州之内的胸怀风仪，当即允诺借天玑星之光给雕题国。雕题之国国主也并非吝啬之辈，提出每年向轩辕之国进贡夜明珠作为报答。


    但是，大国不代表“不计较”之国，关乎这星光的大事，他们还是要守卫自己的利益不容丝毫侵犯。轩辕国怕雕题子民为了养珠借光无度，使天玑星也黯淡了去，便要求雕题国主出一位公子到轩辕之国作为质子，以此要挟雕题国子民，借光养珠，取之有度，不可过分贪婪。


    雕题国主有三个孩子，大公子二公子都是已故的大夫人所生，都是七八万岁的年纪。


    七千年前，原本普照雕题国的天璇星开始黯淡，大夫人便是在那时候突然生病，国主也是在那时娶了一位貌美的小夫人，三年之后小夫人为雕题之国诞下一位公主。


    两千年后，大夫人随天璇星一并殒灭；这时候，小公主已经两千岁，且已经有了名字，叫“云妍”，如云绰约，有容妍婳。


    可小夫人并不喜欢这位公主，起初连云妍都不明白自己的亲娘，为何会这般讨厌讨厌自己。后来渐渐长大，便晓得了，她娘亲一心一意想生一位公子，借着雕题国主的宠爱，将来子凭母贵，继承这雕题之国。


    小夫人这算盘打得很好。可是生了云妍之后，她后来竟再无法生育。诸多的怨气随着时间积累，日复一日，这不能生公子、不能继承雕题之国的恨和愤怒便统统算在了公主云妍头上。


    起初只是责骂，后来竟渐渐动起手来。雕题之国临海而建，为了惩戒仙人和犯了大律的凡民专门在海底建了海牢。水性再好的凡人在海牢里也撑不过两个时辰，仙人浸在其中虽不致死，三五天下来却也能丢半条魂。


    到云妍两千岁的时候，她已经被自己亲娘关在里面几百次了，最后一次、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三个月。她两位兄长继承了大夫人慈悯的胸怀，以往她困在牢底，兄长们便会去海里救她。可是那一次，两位兄长因为天璇星黯淡之事去普陀山取佛经，为表虔诚，在山上陪菩萨念经九十九天。


    那时，雕题国国主方同轩辕之国借光归来。悲喜参半，喜的是光终于借到了，忧的是自己的儿子要去轩辕之国做人质。于是那三个月里，日日等着儿子们从普陀山归来，根本无暇顾忌自己的小女儿历经何事、身在何处、是何处境。


    国主回来当天，便吩咐小夫人准备夜明珠，给轩辕之国作为报答。小夫人便使唤云妍去收集珠子，最后，公主云妍便是因为丢了一颗进贡给轩辕之国的夜明珠，惹得小夫人大怒，被她亲手关进海牢。将近三个月，直到她两位兄长自普陀山归来，她才得救，彼时，她那个小身子早已被海水浸脱了好几层皮，泡得浮肿不堪。


    三月之后，她才恢复了几分，能下床走路。


    彼时，雕题国主决定命二公子前往轩辕之国做质子。


    恐是为了报答兄长的恩情，恐是为了逃离小夫人的魔爪。听闻此事的云妍奔至父亲面前，声音坚定，要替她二哥去做人质。


    “可你是女儿身……”国主忧虑忡忡。


    “父亲大人应当有办法将云妍暂时化成男儿模样。”她依然执着。


    本神尊不晓得这位雕题国主对这位小公主是怎样的感情，可也隐约觉得，应当也不是十分疼爱。


    因为，他终究是决定，将云妍化成男儿模样，叫她代替她兄长去做人质了。


    至于这位小公主在别国会经历什么，会不会吃苦，会不会被欺负，国主大人似乎并不关心。


    公主云妍带着进贡给轩辕之国的一车夜明珠，离开了雕题之国。到底是为了这个国家子民的生存，是以那天举国相送。日出恢宏，朝霞似焰，撩开蔚蔚海雾，映着她一身男装明媚鲜艳。


    她回头时候，见她亲娘掩了掩面，却不曾见她真的落泪。倒是她的兄长，送出百里之外方依依惜别。


    少女驾车，怒马鲜衣。


    日出离雕题，日落至轩辕。


    广寒之下，南宭大公子捏着千眼菩提坠子，于皎皎月光之中亲自迎接她。


    “他”翻身下马，身后一车夜明珠，映得整个少年都泛着缥缈朦胧的光华。


    少年指了指身后那一车夜明珠，抬头看他，诚实开口道：“大公子，我曾弄丢一颗，你可介意吗？”


    雕题之国的小公主云妍便是这样去轩辕之国做了人质，雕题子民，感念小公主为其所做的牺牲，五千年来，遵循规则，虽借天玑星之光养珠，却从无滥用。


    故事听到这里，已是傍晚，窗外已经有隐约的星光探入采星阁，如绡纱浮笼于茶水之上，细看茶盏之中这微小景象，忽也觉得这景象仿若星光浩瀚与苍茫海面纠缠，七千年生死存亡的壮阔、家国仇怨的变迁，入耳入茶，叫人唏嘘。


    本神尊终于也知道了这位云妍小公主，便是眼前的匀砚了。


    我多少是有些震惊的，她原来是女儿身。


    我更没想到，她这总共七千年的年纪之中，有五千年是作为别国的质子而活。


    她于这轻柔星光之中抬眸，星辉拂过她的眉眼，一如我在银河第一次见她那般，桃花眼，小白脸，是个极好看的小神仙。


    “却说，你法力为何这般弱，你娘亲这般欺负你，你就算不愿意还手，为何不能躲？”本神尊想到她这般好看的小神仙被欺负，便有些愤恨生出。


    她替我换了杯热茶，垂眸道：“雕题之国仙凡同住，因为我娘亲她本是凡人，嫁给父亲之后才幻化成仙，是以，我虽然能在这神界生活，但是身体里是有一半凡人的筋骨的，是以修仙这造诣与凡人无异，仙法修得极慢，就是到今日，仙法也十分弱。”


    我抿了口茶，便明白了：怪不得当时婧宸公主来我这采星阁“负荆请罪”之时，用凡间的蒙汗药就能将她撂倒。


    “神尊大人，您问我，为何我小小年纪就去当南宭那厮的棋子，是他对我有恩我心甘情愿想用这种办法来还，还是他对我有恨威逼我去当他的眼线。”她顿了顿，摇摇头，板板整整跪在我面前，“其实都不算是。我作为一名质子，在轩辕之国本有专人伺候亦有专人看守，不需要去替大公子办事……可是，我却想出来看一看，我觉得一直被关着……很寂寞。”


    这孩子，大概是因为，年少时候，经常被她娘亲关在海牢里，所以心里有些惧惮。


    可她默了许久，于染染星光之中，又说了一段话，声音很轻，却叫我听得清楚：“匀砚是大公子给我取的名字。其实，他对我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喜欢他了。所以，他对我没有恩情，我也愿意给他做事的。”


    握茶盏的手指一顿，本神尊略有些吃惊，“他说了什么话能叫你一下子喜欢上？”


    可那时候，匀砚并没有告诉我。


    她后退几步，跪俯在地板上端端正正给我叩首：“但是，匀砚现在确实是一枚棋子，且是公子他握在手中、用来得到神尊大人的最重要的那枚棋子。正是因为神尊大人您对他这般重要，所以他叫我来的时候，是拿我雕题之国的前程来威胁的。如若匀砚被您识破了，如若匀砚被您赶了回去，我雕题举国上下，再无法从天玑星借光养珠，我鱼鲛阖族，便无法生存，恐要绝灭。”


    本神尊“砰”的一声落了茶盏，这句话入了我耳中叫我脊背僵直，声音怒了几分道：“你阖族的生死存亡重要，本神尊是死是活便不重要是吗？你要我再将你留在身边，继续任你向南宭那厮汇报本神尊的事情，让他时时刻刻都知道本神尊在做什么不成？”


    “尊上……匀砚知道自己有错，可是我雕题一国万千子民，不该因为匀砚一人的过错，而无以生存。如若您赶我走，公子他势必要拿回天玑星光再不借给我们，而天璇星已然黯灭，那时，雕题之国兴许会灭亡于朝夕之间。”


    “你知道南宭这般阴狠狡诈，你当初为何会答应他？”本神尊恨道，体内的蟒毒借着我这怒火自血脉中又烧起来，叫我的身子忍不住有些颤，紧紧捏着扇子稳住心神，缓了好一会儿才将那毒压下去几分，灌了口茶水道，“莫要说什么一见钟情之类，你小小年纪，应当斩一斩情欲，固一固仙根。否则很容易被代入歪门邪道，永生永世都不得再入仙班。”


    她抬头看我，哽了许久才问我：“神尊大人，您喜欢聂宿神尊的时候，是多少岁，应当年纪也不大罢？”


    我一刹惊住。


    忽然一想，她既然是南宭派来的眼线，当早已从南宭那里知道了我所有的底细。


    可她说得对，我喜欢聂宿的时候，年纪也不大。那时，我甚至都有些不太明白，我想黏着他、想在他身边转悠、想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眼前，这种情感原来是叫喜欢。


    “所以，请神尊大人可怜我们雕题一国的子民，允许匀砚跟在您身边……”


    这句话落入我耳中，叫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思路又被她带走了，许是被诓骗了一次，那在心上的伤痕还这般鲜活，酸涩和失望一齐涌上心头，叫我一瞬间觉得，她方才说的这些话、连同那个故事都有可能是编给我听的，是南宭那厮怕有朝一日阴谋败露，提前教给她的。


    这四海八荒，广袤之至，神州总总，仙山林林。遑论本神尊沉睡十四万年之久，沧海桑田变换几度，早已不知道这神界有多少国生，有多少国亡；就是沉睡之前，在这莽莽神界，听说过的也不过是轩辕这种大国。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雕题之国，她到底是不是雕题国的公主，我都不曾了解。


    我捏紧了扇子，盯住她，凛凛道：“你以为紧凭你一面之词，本神尊会信你不成？你到底是不是女儿身我都分辨不清楚，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雕题一国、你到底是不是雕题之国的公主本神尊更不知道。”


    她听我这般说话便着急起来，跪上前来给我解释：“神尊大人，雕乃雕刻，提乃面额。我们雕题国的神仙，自出生之时，便会被细心雕刻一副面容，神仙们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好看的形容，这同画像一样，画得多了，便总能找到几幅画像眉眼相似、鼻唇相似，雕刻皮相也是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被雕刻成同旁人一样的，所以，为做区分，我们雕题国的仙人额头上会文上图样。”


    许是说得急了，她有些想哭，扯住我的衣袖，哽咽道，“神尊大人，匀砚当年从故国离开之时，被父亲施法变成男儿身，连额上的图样也被隐藏了。匀砚仙法太弱，自己变不成原来的样子，神尊大人，您尽管施法来探我一探，天地可鉴，匀砚这次绝没有骗您！”


    可她这段话，一字一字，堪堪若一轰一轰惊雷，打在本神尊灵台之上。


    我听到这昏暗的采星阁里，自己震惊又惶恐的声音——


    “你方才说……雕刻面容？”


    许是南宭没有将我皮相之事告诉她，所以匀砚看到我这副震惊的形容神色一滞，抬袖子抹了把眼泪，惶惶道：“是，尊上，‘雕题’二字的意思，本就是在面额之上雕刻、文画……”


    “你们……是鱼鲛一族？”


    她端端正正跪在我面前，颤抖出声：“是，雕题国子民多是鱼鲛后人。尊上，您……”


    本神尊觉得自己灵台之上，雨雾交加，阴濛一片。


    雕题，鱼鲛。


    雕刻面恶，鱼鲛后人。


    我堪堪想起了聂宿。


    恰好我的原身是银鱼一尾，当年聂宿拿着一柄银刀，贴近我的脸颊，将我的面容亲手雕刻成了旁人模样。


    当年我第一次用“雕刻”一词来给长诀解释自己的面容变成了梨容，那时候的长诀脸上是略吃惊的模样，他沉思一会儿，纠正我说：“素书，雕刻这个词，你用得不太妥当，在脸上雕刻，听着有些骇人。略重了一些。”


    可我在那银刀之下深深体会过，他一刀一刀雕琢，便是雕刻的模样，没错。


    说不出哪里的怪异，只是觉得浑身不舒服。


    “你们那里，出生的孩子，为何要雕刻面额……如果不雕刻面额，会怎么样？”我问。


    她开口给我解释，兴许怕我不信，便说得有些着急：“尊上，如果不重新雕刻一副面容，这孩子大约要活不长久，虽然这不长久不知道是能活到多少岁，但是总会比其他的神仙要短命，我们其实能活挺久的……所以，小娃娃的爹娘，纵然再心疼，纵然娃娃哭得再厉害，也要拿着刻刀，给小孩子雕刻一副面相……这世上，生命，长久地活着便是这般重要……”


    如果这四海八荒真有这样的事存在……


    你说，聂宿他当年，会不会是真的，是想叫我活下去，才下了这么重的手？


    我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那一刻有些想哭。我放下折扇，触了触腰间的玉玦。


    我唯一知道的事情，是聂宿不会回来了，他当年到底是对我好，还是真的是想折磨我。我都不能亲口去问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