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轩辕之国，凌波仙会

    却说，如果不是本神尊被那群神仙围殴了这件事，我大概也不会了解天帝大人居然一直有些忌惮孟泽。


    这件事，由来已久，还要从孟泽小时候说起。


    孟泽说，他年少时候，天上的神仙册里还是没有他的名字的。


    那时候魔界同神界有些过节，大约也是几万年不相往来那种，过节要从孟泽的父亲开始说起。


    孟泽是魔界少主，他父亲是魔族之君。大家都以为他们一家都是魔，其实不然。他父亲母亲曾经都是神仙，约莫在天上还是有些身份地位的神仙。只不过厌倦了天上做事时候那繁复冗杂的程式，不喜欢为了品阶趋炎附势，又看不惯每逢大难时候诸神相互推诿，于是孟泽的父亲在被天帝派去平复魔族之乱的时候，直接带着孟泽和孟泽他娘落脚魔界，盖了玄魄宫。由于之前魔族的叛乱被孟泽他爹平息，所以他爹便被推上了魔君一位，主持着魔界的大小事务，也便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扎根魔界，再也没回天上。


    可天帝那厢不干了。多次派人来魔界请他们回去，可是请的次数多了，严重影响了孟泽一家平静安详的生活，于是后来下凡请他们的神仙多半被打回去了。开始孟泽还小，是孟泽他爹动手；后来孟泽一千岁之后，便由孟泽动手。一帮几万、十几万岁的神仙被一个千岁的娃娃揍得头破血流，着实有些丢人，于是后来天帝派命时候，大伙说啥也不去了，给涨俸禄也不去，给升阶品也不去。


    天帝有些窝火，日日犯牙疼，腮帮子有些肿。


    其实，天帝大人的心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不缺孟泽爹娘这两位神仙，他只是忌惮他们一家盘踞魔界，害怕他们有朝一日兴风作浪，忧愁这神魔一乱殃及他天帝的位子罢了。纵然孟泽他爹多次表明心意，来魔界只是图个清静，并无野心，毕竟也不是所有神仙都想当天帝，他只想跟孟泽他娘安安静静、舒舒坦坦过日子，还呈了帖子，跟天帝说以后不要管他们了罢，就当他们仙逝了罢。


    天帝依然窝火，牙疼不但没消，腮帮子肿得越来越高。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在这万物萌发的时节，天帝大人体内的火毒也顺着潮流萌发出来，腮帮子的肿势愈发喜人。他坐不住了，挑了个春光烂漫的日子来了玄魄宫。比春光还烂漫的孟泽小少年，攥着一把从不远处的大梵音殿那里薅来的佛甲草，坐在三丈高的宫墙上给他新养的小兔子编草环。


    天帝大人觉得自己来魔界请人回天上，应当有点诚意，于是也没摆谱，没带侍卫，也未着盛装。便是这般普通模样，将将落下缥缈云头，便被高墙上的孟泽给瞅准了。孟泽小少年以为这又是天上来的恼人神仙、来搅和他们一家人的清净的，当即跳下宫墙，甩出手中原本给兔子编的草环套在了天帝大人头上。他养的兔子有些肥硕，草环编的也有些肥硕，本来套在天帝头上，应当落在脖子上，可天帝大人腮帮子肿开了啊，于是那草环恰好卡在腮帮子上头，恰好遮住了天帝的眼睛。


    天帝大人蒙了。


    这一蒙的空当，孟泽已经一个旋身飞过来，结实的小拳头如骤雨落下，诀术如雷霆霹雳，把天帝大人给揍了个彻底。


    天帝自此不止忌惮孟泽他爹，连同孟泽也开始忌惮了。他不知道这个不过千岁的少年郎为何仙法如此高强，纵然他眼睛被草环挡住看不见，可是怎么能连个娃娃都打不过呢。


    天帝毫无颜面回了天上，心灵受到了创伤，腮帮子肿到十月，好几万年没再提孟泽他们一家子的事。


    后来他长大了些，打架的功夫也飞速增长。


    又一次，东海水君身旁的虾兵蟹将路过玄魄宫的地方，看到他养的小金蛇丰腴肥美，便偷偷架锅给炖了。后来发现蛇汤的孟泽少年郎大怒，直接扛起一口硕大的锅，便奔了东海去。


    他一个少年单挑东海两万虾兵蟹将，竟不费吹灰之力，只是这虾兵蟹将着实太多，吃起来太困难。于是，那一阵子他便日日背着锅去东海海边，煮海鲜火锅，吃了很长一段时间。东海水君被他气得卧病几年，下不了床。


    东海水君他老人家托了神仙去跟天帝大人告状，天帝一窝火一忌惮，腮帮子之肿又有卷土重来的架势，牙缝里塞了花椒止疼，随手做了批示云：水君乃宽厚尊长，何苦与一个垂髫稚子斤斤计较，当珍重仙体，早日来上朝……


    水君不干了，又托了神仙去告状：那哪里是个稚子，那是个魔王。他不止气得我下不了床，他还支了锅炖了我两万虾兵蟹将。


    天帝又往牙缝里塞了几粒花椒，把这件事甩给了东荒战神阮饮风。


    话说，阮饮风还是良玉神君的大师兄。当年，大师兄带着良玉去收服孟泽，不过这仗还没打开，那厢的海鲜火锅已经煮熟；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都饿了，于是握手言和，把那一锅海虾海蟹给解决了。


    孟泽说，那时候他想同良玉走近一些，便答应了归顺神族的事情。


    天帝大人当即赐了他“玄君”的尊号。只是一想起他来，便还是隐隐有些忌惮和牙疼。


    九月初一，孟泽陪我到了天帝大人的翰霄宫。


    算来，距离我苏醒那日提了扇剑来杀他，已经也有半年时间了。这回的翰霄宫瞧着寂静了些，没有歌舞妙曼，也无丝竹鼎盛。没有什么不妥当，甚至本神尊捏着离骨折扇将将迈入殿门口，那厢的天帝大人已经正襟危坐等着我们了。


    见到我跟孟泽在一处，他约莫是愣了愣。不过还是先开口跟我道：“聂宿神尊这桩事情上，寡人做得确实欠妥当。当日素书神尊虽然有些激动，但是说的话却在理。聂宿神尊曾为了这四海八荒芸芸生灵而舍弃了自己的性命，神尊三月初七仙逝，是以寡人打算近日便颁布诏令，自明年开始，每百年便为神尊大人大祭一次，以彰显其浩**遗风。不知素书神尊以为如何。”


    每百年一祭，便可以安慰仙逝了的聂宿么。


    我不知该作何表情，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如当时在这翰霄宫所说，我只是遗憾我的聂宿大人，他曾舍身救了这些后辈神仙，可他的下落却无人关心罢了。也如当时所想，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活着的聂宿，而不是一个灰飞烟灭、只能活着后来人的祭奠之中的聂宿。


    孟泽怕是看到了我这般漠然神情，回头坚定望了我一眼，大约是给我安慰和支撑。


    复转头看着天帝，挺直了脊背肃然道：“天帝大人，你倒是眷顾到了仙逝了的聂宿神尊，但你可知道你身边的神仙却生生伤了素书大人，叫她差点活不成。”


    天帝惊恐，瞪大了眼珠子道，“是哪位神仙？”


    孟泽挽起衣袖，像是要打一仗似的，凉声笑道：“果然似天帝大人这般忙的神仙，不晓得素书大人为此养了近半月的伤。”


    天帝有些蒙。蒙了一会儿，胡须猛烈一颤，好像忽然想到了是谁似的，一掌拍在宝座上，痛道：“是小女婧宸！她生性顽劣，搅起无欲海漩涡，二位被漩涡卷入，差点丧生。我曾命婧宸去银河请罪，她回来跟我说已经跟素书神尊道过歉了、也得到了神尊的宽宥，看来她是在诳寡人！”侧目对身旁的仙官厉声吩咐道，“去把婧宸捆来！但凭神尊处置。”


    身旁立着的仙官，着了绛朱的锦缎褂子，见天帝发怒，当即匍匐跪下，埋头瑟瑟道：“遵旨。”


    说实话，如果这位仙官的头顶，不是戴着本神尊那枚玉冠，这般卑躬屈膝低眉顺眼的样子，本神尊几乎没将他认出来。


    那晚上在本神尊面前自称是老子的仙官，在天帝身旁原来是这般奴颜，这便好办了。


    我捏着扇子敲了敲手心，见孟泽看了我一眼，“可是这位？”他问。


    本神尊笑了笑，上前停在这位仙官跟前，俯身颠着扇柄敲了敲他头上的玉冠，故意问道：“这位仙官，你头上这枚这玉冠好生漂亮。”


    天帝不明所以，皱眉怔怔道：“素书神尊……小女……”


    我摆摆手，“不关婧宸公主的事，她敢作敢当，叫我十分喜欢。”


    天帝舒了一口气，“那便好。”又吩咐跪在地上的这个仙官，“你起来吧，不用去叫婧宸了。”


    那仙官便直起身子，我看到清清楚楚两个诀术从孟泽手上飞过来。孟泽眼睛看不太清楚，于是两个本该落在腿上的诀术打得有些偏，一个落在了仙官背上，一个落在了他腰上。


    他“哎哟”一声，便又跪下了。


    我又敲了敲那玉冠，重复道：“你头上的这枚玉冠好生漂亮。本神尊以前，似在哪里见过。”


    他惶惶抬头看我，愣了片刻后瞳仁蓦然收紧，终于将我认了出来。


    如若这位仙官乖乖认个错，也便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


    可本神尊万万没料到，他既然认出来我，却突然给天帝重重磕头，大呼道：“天帝大人给小仙做主啊！”


    我一愣。天帝也一愣。


    宝座之上的天帝蹙眉凛声道：“做什么主？”


    那仙官边哭边胡诌道：“半个多月前，小仙同一帮神仙夜行归来，遇上这位神尊大人，当时您也问过为何小仙袍子上都是血。那便是小仙体弱，被神尊大人用扇子刺伤到。天帝大人您也知道神尊大人的扇子，法力了得，小仙哪里是她的对手！”


    话说，这般当着面的被旁人诬蔑，本神尊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心肠向来是软的，不到逼不得已，我也不太愿意同一个仙官计较。


    可是听到这番话，本神尊怒气升腾，手中的扇子，便不受控制、瞬间变成三尺扇剑，剑尖流芒成束，直直落在这卑劣仙官的脖颈上。


    他大呼一声，仓皇俯趴在地板上，不住磕头道：“神尊大人要杀人灭口，天帝救小仙啊！”


    天帝脸上有些薄怒，便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乍听上去是在训斥这位仙官，实际上我也能听得出是在指责本神尊仗势欺人。


    那句话便是：“连寡人都要对素书神尊礼让三分，你为何这般不开眼敢去招惹神尊大人！”


    身后的孟泽怕是也听不下去了，上前来握住我的手腕轻声道：“你且收了扇子在旁边看着，我来解决。”


    说完便抬手摸了摸那仙官头上的玉冠，抬头笑道：“天帝大人，我看上了这枚玉冠。”


    天帝广袖一挥，便替那仙官做主了，道：“爱卿看上这玉冠便尽管拿去。”


    孟泽又笑：“可我还缺一个放置这玉冠的物什。”


    “爱卿要什么物什放这玉冠尽管开口，寡人这里有诸多宝盒珠奁，随爱卿挑选。”


    孟泽便略抬了抬那玉冠，恐是揪住了那仙官的头发，便听到那仙官“哎哟”一声痛呼。


    “玉冠本就是被戴的，放在宝盒里便看不到这风采了。”孟泽挑了挑眉道。


    “……那爱卿的意思是？”


    “不如——”他故意拖了个长音，蹲下正视那仙官道，“不如叫着仙官戴着，一同送给我？”


    天帝微怔，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捋了捋胡须笑道：“爱卿既然看得上这位仙官，便叫他跟你回玄魄宫吧。”


    说实话，那时候我并不晓得孟泽为什么开口要这个仙官。我以为他是要带回玄魄宫再揍他一顿。


    可是身旁的他幽幽开口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爱卿的意思是？”


    他明媚一笑，起身祭出一把宝剑，剑锋贴在那仙官的脖颈上：“放玉冠的话。微臣只要这个脑袋就够了。”


    莫说这个仙官和天帝大人，连本神尊也惊了一跳。


    仙官痛哭流涕：“求玄君饶了小仙一命！求玄君饶小仙一命啊！”


    孟泽将剑锋缓缓移到他下巴上：“这把剑放在哪里，全在我；若是说实话，本玄君一高兴兴许还能上移一些。”


    “小仙说……说实话，当时小仙深夜回天上，不料路上被神尊大人撞到了……”见孟泽的剑又往脖颈里移去，慌张改口道，“不料路上撞到了神尊大人……”剑锋便又移到下巴，“小仙有眼无珠，当晚……当晚又饮了些酒，眼睛仿若瞎了一样，”剑又移到鼻梁上，“素书神尊一身素衣，瞧着单薄，小仙以为是只来天上寻游魂的鬼魅，一下混账，便伙同其他仙聊将素书神尊给……给打伤了……”


    剑锋又下移到脖颈上，握剑的孟泽阴恻恻一笑：“打伤了一词，听着太轻巧了些。”


    “小仙当真万死！平素里欺负这些鬼魅惯了，便伙同其他仙聊，挨个对神尊大人动用了诀术！”剑锋移到眼眶，那仙官惶恐万分，又道，“小仙间神尊大人玉冠甚是好看，便硬生生抢了过来……”


    剑锋贴近额头，剑面寒光凛凛，孟泽怒气上来，半眯了眼，道：“好像是硬生生从素书神尊头发上扯下来的罢，抢过玉冠来之后你们好像并未罢手，几个神仙挨个又踢了神尊大人罢。”


    那仙官依然汗流浃背，怕碰上剑锋，是以动也不敢动，只是浑身打哆嗦，颤颤哭道：“玄君大人说的对……小仙何其卑鄙粗劣，小仙不敢求神尊大人原谅，但求饶过小仙一命啊！”


    天帝勃然大怒，飞下宝座，照着那仙官的脸狠狠挥了一衣袖。仙官身子直被这袖风挥倒，可立马又直将起来，顶着那渗出血丝来的脸颊，求饶道：“天帝大人息怒……天帝大人救救小仙啊……”


    孟泽再不迟疑，挥开宝剑，银色锋芒贴着那仙官头皮急速划过，玉冠带着一圈头发应声滚落。


    本神尊尚在震惊之中，差点以为孟泽在这翰霄宫天帝的底盘杀了神仙。可定睛一瞧，便间那仙官露出花白一圈头皮，四周黑发散落，活似黑压压的山头被挖了坑，填了雪，说不出的滑稽倒霉。


    本神尊十分没出息，瞧着仙官这个模样没忍住便笑出了声。


    仙官魔怔了半晌，回过头来摸了摸自己散落的发丝，又摸了摸头顶上光秃秃一圈头皮，望了望滚落地上的那玉冠和一圈头发，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可纵然被削了顶，也比削了命好。只见他反应过来，尽量忍住哭腔，磕头道：“小仙万死不足惜，多谢玄君手下留情，饶小仙一命……”


    孟泽收了剑，低头风轻云淡道：“你该谢的当是神尊大人。”


    那仙官便匍匐跪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多谢神尊大人不杀之恩！”


    我扬扬手：“罢了。”


    “天帝大人，”孟泽立在那里，脊背挺直道，“至于那夜一同围殴神尊大人的其他仙官，便麻烦您处置了。”


    天帝摆出痛恨神情：“寡人一定给神尊和爱卿一个交代。”


    这件事情，便这样解决了。


    随孟泽走出翰霄宫的时候，天帝喊住我们道：“神尊大人忘了拿回这玉冠去。”


    孟泽与我回头看了那玉冠一眼，说实话，我觉得这枚玉冠纵然捡回来，我也不太想要了。本神尊曾经宝贝的玉冠，被这个德行恶劣仙官戴过，我便……


    孟泽果真同我想法一致，拉着我便往外走，低声道：“我觉得那玉冠被旁人戴过，便再也配不上你了。”


    后来听说天帝大人将身旁近十个仙官打入幽冥府，再不允许他们回天上。更有一个堕入畜生道，轮回百年后，再进幽冥府。


    孟泽说他有些心疼幽冥府，是不是挖过这些仙官的祖坟，所以才这般倒霉，没回都要接收这些从天上贬下来的神仙，供他们吃喝，还要绞尽脑汁策划刑法、费尽心思折腾他们。


    九月初三清晨，一对毛羽光鲜、体态丰美的比翼鸟衔着一封金光闪闪的帖子到了采星阁。


    匀砚趴在栏杆上惊道：“上次见这对比翼鸟，还是在天上二殿下的婚宴上，二殿下还是从旁处借来的。”


    “这对比翼鸟这般稀罕吗？二殿下成个亲还需要借东西？”我接过那金箔为封的帖子，端详了一会儿道，“不晓得是跟谁借的。”


    匀砚轻轻抚摸了那比翼鸟光顺的毛羽，想了会儿，开心道：“好像是什么什么国的一个少主……”


    “什么国？好像很有钱的样子，连封帖子都要用金箔做。”我道，打开一看，里面镂刻着一行行书——


    “凌波仙临，笑谈痴嗔；饮风成酒，庭扫待君。”


    末了给了一个“九月初四”的日期，最后却无落款，无章印。


    本神尊全然不知道这是个啥。


    可听完这句话的匀砚已经跳了起来，抱住我的胳膊心花怒放道：“神尊神尊，是凌波仙会！”


    “凌波仙会？”


    “凌波仙会就是那个很有钱的什么国的少主宴请八荒神仙的一个仙会，地点在凌波洲，每隔五百年才一次！请的都是有名气的神仙。每届仙会上都会有个宝物，那个少主会挑一个来赴仙会的神仙把宝物送给他。”他眼里冒着光，巴巴看着我，“神尊神尊，匀砚这种小仙还没有机会去一次仙会，你能不能答应下来，带匀砚去看看今年仙会的宝贝！”


    本神尊眯眼打量那帖子：“这个什么国的少主果真有钱，白请客不说，还要送宝贝。”


    匀砚已经找来笔墨，兴奋道：“神尊神尊，你赶紧写回信啊！”


    我掂量了一掂量，宝贝我倒是没什么兴趣，不过与参会的那些仙聊聚一聚、沟通一下感情也是好的，于是大笔一挥，写了回信，说本神尊能去。


    那比翼鸟便衔着本神尊的回信飞走了。


    匀砚一直在身边乐得转悠，不住给我讲他了解的关于那个仙会的事情，场面如何如何隆重，景象如何如何壮阔，神仙如何如何厉害，仙子如何如何漂亮。


    说着说着一拍脑门，拉住我高兴道：“神尊神尊，匀砚记起来那是什么国的少主了！”


    我笑道：“说来听听，到底是什么国这般有钱。”


    “轩辕之国！少主就是轩辕之国的大公子！”


    本神尊闻言一僵，笑不出来了，慌忙提着袍子站起来。


    匀砚不知所措：“尊上你要去做什么？”


    “去……去追那对比翼鸟……”


    本神尊到底没有追上那对比翼鸟。颓丧地回到银河的时候，见孟泽已经顺着银河畔在找我。


    “你看要不要送匀砚去找个师父修习一下？”他低眸问道。


    “嗯？”


    孟泽幽幽道：“你这样总是一下子就飞出去，匀砚那半吊子的修为决计追不上你。做你的管家当真是累身又累心的，被你算计后拦不住你也就罢了，正经当着面奔出去他竟也拦不住。”


    我讪讪笑道：“本神尊记得在凡间时候曾想带你回银河住。你既然觉得匀砚辛苦，要不就搬过来给本神尊当仙官算了。”


    我以为他会再同我辩几句，可面前的神仙一本真经道：“嗯，好。”


    后来走回采星阁的一路上，却还是提起了轩辕之国大公子的事情。


    “本神尊以前将他和他的随从认反了，得罪过他，便是因为这个，他时常去神尊府逼着我道歉。可我明明道歉过了，他隔几日依然再来，说不记得我道过歉了。这个事，约莫持续了近百年。”本神尊现今想起来，依然心有戚戚焉。


    孟泽愣了愣，突然转头对我道：“神尊大人，我觉得他这个样子，倒像是看上你了。”


    我哆嗦摇头，“不可能。”哪有一个男神仙看上一个姑娘后的做法是这般折腾她的。


    孟泽点头笑道：“不是就不是罢。却说这般缠人，神尊大人最后是如何摆脱他的。”


    说到如何摆脱这桩事，便要说起聂宿了。


    聂宿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逆着光亮跟我说，“素书，你以后如果看上了喜欢的神仙，你若想嫁给那个神仙，我也是为你高兴的。”


    那时我尚不知梨容的事情，我尚不了解师徒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的，我仰面问他：“可是你会娶我吗？”


    聂宿默了一会儿，后来留下了一句话便转身走了。那句话我至今也记得清楚——


    “不能，我是你师父，不能娶你。”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聂宿便开始疏远我。我故意在他身边晃悠的时候，他也装作没有看到，再不会挥开衣袖将我卷进怀里，不会将下巴垫在我头顶。那时候我魂魄和心智都还不完整，我只知道他不太喜欢我了，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趴在湖心亭的石凳上仰头看着他的脸，小心翼翼攥着他的衣袖，委屈道：“那你现在能不做我的师父了吗，我现在可以不把你当师父吗？”


    他低头，茫然看着我：“怎么了？”


    那时的我因为这件事很难过，带着哭音道：“因为你是师父，所以不能娶我。那你可以不做我的师父了么。”


    心境缭乱、心意冷淡统统在那一须臾。


    须臾过后，他将那片被我攥在手心里的衣袖挣出来，转头不再看我，只是凉声道：“不能。”


    当年的我还是抬头垂死挣扎了一下：“可我在家里从来没叫过你师父，你也没有叫过我徒儿。”


    他便又将我拍死：“你去问问府外的神仙，他们都知道我是你师父。”


    我从石凳上滑下去，躺在他脚边耍赖道：“我摔倒了，要师父答应娶我才起来。”


    聂宿携了书卷起身就走：“你大概不记得了，昨夜你在这里烤过地瓜。炭灰约莫就在你躺着的地方。”


    我一掀裙子，果然都是炭灰。


    后来，便是这位轩辕之国的大公子出场了。大公子叫南宭。这个“宭”字的音便同“群”，大约是寓意他们轩辕之国富有丰饶，子民成群之意。


    他身为轩辕国的大公子，穿着却十分朴素，倒是他身旁的随从，个个锦缎罗绮，好不华丽。我便是这样将南宭和他的随从认错，并且第一次见那个名字，便叫成了“南窘”，问那个被我认错成他的随从道：“南窘公子，话说，你爹为何给你取这么个名字？南窘这寓意也太不好了……”


    那厢随从打断我开口颤颤道：“我家大公子叫南宭，那个字……念‘群’。”


    “……你说啥？”我慌张低头，便看到那个字果真变了个模样似的，不太像‘窘’。


    却见衣着华丽的随从背后走出来个天青色衣衫的公子，手中把玩着一枚千眼菩提的坠子，长得眉目清雅倒是好看的，只是手臂支在我肩膀上，低头看着我，笑得不大正经：“你方才说名字寓意不好，怎么个不好法？”


    我便诚实道：“乍一看这名字是‘南窘’，艰难又窘迫……”


    那时我长得不高，便见这个比我高两三头的男人撑在我肩膀上，手指勾成圈不轻不重照着我头顶敲了两下，笑道：“长这么大了还不认字儿吗？你师父聂宿神尊是怎么教你的。”


    我听他说聂宿是我师父就很不开心了，何况还笑话我长这么大了还不识字。于是整个宴席上他赖在我身旁叫我给他道歉，我愣是忍住了，没搭理他一句。


    后来随聂宿回到神尊府，也没把他当回事。


    可次日，睡醒之后去开神尊府大门的时候，便见一个神仙，立在熹微晨光里，晃悠着手中那只千眼菩提坠子。轰的一声，我又将大门关上，那时候心有余悸：没想到身为轩辕之国大公子却还会这般小气，没想到南宭这厮竟然真会跟我一个姑娘计较上。


    可那厮竟然翻了墙进来。我有点惊到了。


    可是聂宿看到他翻墙进来，没有轰他出去，反而责怪我为何要把客人关在门外。我也有点惊到了。


    后来，我才知道，聂宿和南宭他爹是至交，以前神魔大战时候，一同经历过生死。


    兴许因为这个原因，聂宿从来不介意那南宭欺负我。反而给这个南宭公子留了许多机会叫他接近我。


    南宭堂而皇之在神尊府住了一段日子，每日清晨待我心情正好时候，摇着手中的千眼菩提坠子，眼睛一眯，仗着他比我高许多，便支靠在我肩膀上，笑道：“你打算何时道歉？”


    开始我以为道歉只是嘴皮子上的事，毕竟我就是嘴皮子上得罪了他。可后来的一百年里，他渐渐将道歉的形式变成了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我不大淡定了。


    在他终于将道歉的形式强行演变成叫我“以身相许”的时候，我一个心急上来，攥着一把匕首飞到了湖心亭顶上。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上，我居高临下望着南宭决绝道：“你到底如何肯放过我？总之聂宿他不管我了，任由你欺负我。是不是我死了，你便不再纠缠我了。”


    南宭手中的千眼菩提坠子终于顶住、不晃悠了，他脸上震惊的神色叫我觉得很可笑，开口说的话也叫我很可笑：“素书，我这般叫你觉得很纠缠是吗？你觉得我在逼你是吗？”


    我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懒得对他讲了，匕首贴着脖颈刺出来些许温猩，咬牙吐出一个字：“是。”


    “你先下来听我说……”他手中一直把玩的菩提坠子也有些颤，面上有些苦恼，蹙眉恳求道，“你或许对我有些误解。把匕首放下，听我说……”


    “我不。”


    直到这时候，聂宿才慢悠悠出现。望着湖心亭顶上的我，拧眉厉声道：“下来。”


    我摇摇头，那时候委屈得不得了：“聂宿，你果真不要我了。他这无赖要我以身相许，你都要同意是吗？”


    聂宿负手而立，依然训我：“谁允许你这般胡闹！”


    聂宿说我在胡闹，我便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任由这轩辕之国的大公子随心所欲闹腾我，他是要将我推给这南宭。我抬袖子抹了把泪：“聂宿，你不娶我便不娶我吧，但是你不娶我能不能不要把我送给旁人……”


    南宭望着聂宿，又看了看我，神色诧异，连那菩提坠子也从手中落下去。


    聂宿翻掌，掌心聚起仙风，吸住我握着的那把匕首便带过去。匕首贴着我的脖颈划过，带出一道冰凉的刺痛，徒手一摸，便见一条血痕。


    我想也没想便从湖心亭顶上跳下去，没踩云，没御风，我是想栽进湖里溺死自己的。


    聂宿说我胡闹，我当时想的便是这般胡闹个彻底。


    最后是这轩辕之国的大公子跳进湖里将我抱出来的，许是被我吓到了，抬袖子给我擦了擦脸上的湖水，笑得十分愧疚又无奈，“如若你恼我了，直接告诉我，我再不出现便是。你何苦这般让自己受伤。”顿了顿，抬袖子也抹去自己脸上的湖水，搁着衣袖笑得声音有些凄凉，“如若我早知道你心有所属，便不……”


    可那句话，他没说完整。我也没打算听完整，从他怀里跳出来，跑到聂宿身边，气得发抖，本想揍他一顿，可是却只是站在他面前，咬唇瞪着他。


    过了很久，聂宿才重新将我拉进怀里。


    我便终于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襟，把头埋进他怀里，哇得一声哭出来。


    等哭完了，回头看，那个南宭大公子已经不在了。


    自此，他也再没有来神尊府。


    我便是这般，摆脱了这个轩辕之国的有钱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