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忘恩负义如你
3个月前 作者: 许酒
事实上,哪里有什么可以不可以。你不能左右旁人的想法,你不过是万千神仙中的一位,而他是芸芸众生抬头仰视的天尊。你们俩在一处,本就是不对的。
他在凡间狠狠折磨了我一场,我刺碎了他的情魄做补偿。
谁也不欠谁了。
这样想来,夏日七月,我表面上过得算是平静,且安详。
只是,整整一个月,我呆在丹穴山,哪里也不想去了。
曾经随着他的笛音,开在丹穴山的那些紫菀花,我让大师兄和六师兄都给我拔掉了。
我忘了说,如今,紫菀花竟是我最讨厌的一种花。甚至因为这个原因,我都有些不太愿意去大梵音殿了,因为大梵音殿以南,玄魄宫以北,紫菀花浩浩****铺了十里。
紫菀花谷,那曾是我在凡间心心念念、临死时候最想回去的地方。如今,我却对它有些避犹不及了。
苏苒姑姑将小凤凰木送回到我身边。那天,她甚至没有走下云头,高高在上、盛气凌然同我道:“良玉神君,忘恩负义如你,欠了债,总要还的。”
我知道她是说我刺碎了她家尊上情魄这一桩事。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欠了他的,忘恩负义是指什么。若是以德报怨,谁来报我凡间那一场。
我微微笑望着她怒不可遏的样子,可右心还是一抽一抽,空****的左心,竟也有些疼。是的,我到现在还没有用那枚紫玉来补全自己的心脏,于是,左心里依然空空****。我想等一等。可我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等。明明六师兄已经为我卜卦,到八月初六,我非生即死了。而如今,到八月初六,已经不过半月了。
我牵着小凤的枝条,手其实有些抖。这曾爱我、护我的苏苒姑姑,其实她最在意的不过也是长诀天尊罢了。对我的好,不过是因着她家尊上当初还说喜欢我罢了。
可她看到我这笑着的模样,却一刹之间再也忍不住,踉跄落下云头,狠狠扇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把小凤吓得浑身一哆嗦,枝条纷纷炸开。我发丝凌乱,抬眸笑着看着她,却发现她自己先泪水汹涌、夺眶而出了。
本神君头一回,看到揍旁人,自己先哭的。我挺新奇。
可更新奇的是,她揍完我便扑通一声给我跪了,泪雨滂沱求我道:“你去看看尊上罢,求你去看看他,他很不好……”
我赶忙把她扶起来,“我受不起姑姑这个礼的。您别这样。”我说得客气。
她便领悟了我的话,于是眼泪簌簌而落,道:“良玉,他救你这样多回,可你如今,真的不打算救他一回了么。”
救他一回。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脑子里反复便只有这四个字——救他一回。
明明恩怨皆斩,我同他互不相欠了。可如今,我攥紧那枚紫玉。竟然脑子发抽真的有些想救他一回。我打了个哆嗦——自己竟然还有这种想法。
小凤怯生生伸出枝条触了触我的手臂,我翻身问道:“怎么了,小凤?”
它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窗外山顶上,已经花事繁盛的九里香,模样有些黯然。
它是想问自己为何还没有开花罢。
我捏了捏它的小嫩叶子,笑道:“无妨,兴许过几日你便开出花来了。凤凰木的花更好看,赤红颜色,流云火霞,团然锦簇,非其他花可比拟。”
它便开心扭了扭小树身。忽然想起什么来,又有些担忧地指了指我的嘴巴,绞着小枝条,有些委屈。
我想了会儿,疑惑道:“你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
它听到我懂了它的意思,使劲晃着脑袋点头,枝叶飒飒而响,扬起清木香味一阵,让人身心愉悦。
“说不出话,可能是因为你还没有长大……或者身上有什么东西,暂时卡着你了,嗯,所以你说不出话。”其实到最后,我便开始胡扯了,但是小凤依然信我,一副受教模样不住点头,于是我放开胆子继续睁着眼睛胡扯,“兴许你长到一定岁数,把那卡着你的东西吐出来,你便能讲话了。”
它又飒飒点头,小树身一扭一扭,蹦跶了几步,看上去开心了不少。
小孩子,总是容易哄骗的。
那一晚的梦混着树木独有的清香,做得十分清晰明了。
那一天杏花开满枝头,透过蛋壳,沁到我鼻间的杏花木香味都有些甜甜的,甚至还混着格外清宁一阵冷香。我被这香味引得浑身舒畅,自己在蛋壳里不自意伸了伸胳膊,伸了伸腿儿——是的,自打我有些记忆以来,便在这杏花树的枝桠上卡着了。那时候我还在蛋壳里,只能透过蛋壳依稀看到外面团团粗粗的杏花。我不大敢动,因为一动的话,鸟蛋便跟着一晃。我若是把自己弄掉下去了,便粉身碎骨了罢。
但是那一日偏偏十分邪性。我头一回觉得那香味如此好闻,于是就这样邪性地不自意伸了胳膊腿儿,于是——
不出所料听到身下的蛋壳沿着枝桠翻滚的声音,我缩在蛋壳里,心骤然一提!紧接着蛋壳下的枝桠不见,视野突然开阔、蛋壳外面突然明亮起来,而蛋壳也终于脱离了枝桠,而是在空中直直而落。失去支撑的感觉着实痛苦,我吓得呜呜地叫着,可那时候我也知道,我马上就要落到坚硬的地面上、这回是铁定要摔死了。
可我没料到自己落下去时候,并不是碰到坚硬的地面,而是落到乌黑一汪水里。于是,蛋壳暂得以缓冲,触到水底的时候只是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我忽悠悠飘出来,将将伸出爪子,恐是自己长得太丑,竟然吓哭了一个姑娘。我便赶紧把爪子缩了回去。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外面平静无波,只剩微风拂过窸窣的杏花香味,当然还有那令人身心舒畅的微凉清宁香气。我再次下定决心出来,不料蛋壳魄碎,我几乎要被那乌黑的脏水淹死,如果不是那根紫色的玉笛伸过来救我一回,这世上怕也是没有良玉这只凤凰了——
纵然他挖苦我,可我依然觉得那时候他的声音分外好听——
“你是哪里落下的家雀?连累我脏了玉笛。”
梦里,我抬眸时候,第一次看清楚眼前这个神仙——霜衣墨发,高华之风姿,注定是最高天上的俯瞰芸芸众生的尊神。梦中的场景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他是天尊大人,没有错。
原来,我同他的缘分开始的这样早。
原来,他也曾细致入微照顾我很久。
原来,我也曾满心欢喜地亲他一口。
只是,他瞧出了我对他的喜欢之后,却狠心剃掉了我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毛羽,将我放在大梵音殿门口,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两万岁时候,北海万里冰消,日初华光,云霞始盛。他端着一把扇子、腰间绸缎上系着一支紫色玉笛出现在蔚蔚海雾之中。
一曲相思引,情不自禁,我对他的欢喜,再一次覆水难收。那些少女时光,在两万岁时候又迤逦了五万年。我为他做的那些事,其实也不少。
比如给沉钰端茶倒水,捶腿捏肩,供他差遣半年,只为了能从他口中打探几则他师父的故事。
比如给三师兄收藏的千余架琴细细擦拭干净,求他教我一首曲子,我勤勤恳恳弹了三个月,才装扮成三师兄的模样,只为了能在诸神之宴上弹给坐在上首的他听。
比如得知他爱花木,我曾特意变成一株凤凰木,板板整整在三十五天一众花木里坐了两个月。盼着他能有一日看我一眼。当初,亦是少女模样的拂灵是个顽皮的姑娘,她路过我身旁,看到我的花开得好,便要摘下来。天尊大人他永远不知道,那些花其实都是我的毛羽变成的,拂灵每摘一朵,便是把我的毛羽拔下来一支。
我何曾没有想去三十五天清微宫大胆表白过,彼时,拂灵将我死死拦住,清微宫的宫娥们将我拦住,我甚至连他在哪里都看不到,何谈去找他。我被拂灵扇了一巴掌,被冠上“不要脸”的名声,也曾窝在六师兄的酒窖里,喝得胆汁都吐出来。
如果这些都不算欢喜。那算什么。
他给我那把无缘扇,时候,我站在十里的紫菀花丛中,一直到天明,又算什么。
我忘了五万年前那些事,不代表我没有为他付出过真心呐。
当装着我同他的情缘的左心被剜掉,我卑微乞求一场同他的凡间情意的时候,也曾痛不欲生呐。
你们有没有喜欢一个人,自从蛋壳里出来便喜欢。从两万岁时候再次相逢又看上他,拼了命也要喜欢他讨好他?你怎么知道我良玉两万岁之前不是飞扬跋扈、连沉钰见了我都要胆寒、连三师兄都要让我几分的一个神仙呢。可是为了他,我也曾这样卑躬屈膝努力过,只为了更靠近他一些啊。
所以,这凡间一场灭顶悲凉的痛。
叫我如何能再——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坦坦然然,不计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