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佛祖素衣，不染纤尘

    我控制不住有些着急，翅膀扑在苏苒姑姑肩上，我想问她：如果、如果天尊大人心心念念的都是我，就算他把拂灵变成的那只凤凰当做我的话，应该唤她“小玉”啊，可为什么……我在他厢房里，听到他唤怀里那只凤凰“灵儿”？


    苏苒姑姑赶忙安慰我：“你也疑惑是不是？起初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天尊大人越来越离不开那只凤凰，也越来越宠她。开始，我也以为那时你，觉得尊上他终于不再难过，也替他高兴。直到那只凤凰开始兴风作浪。”


    兴风作浪？！


    “你看三十五天的花木，其实已经枯萎大半了……”苏苒姑姑说到这处，已经无比感伤悲痛，那些花木也是经由她亲手照料过，很多时候，姑姑也待那些花草若亲人一样的，“三十五天的花木本就是尊上他用仙力养的，现在他仙力散失太多，花木自然枯萎许多。可天尊大人仙力消散这样迅速，完全是因为瑶草的作用。良玉，你应当知道，妖界姑瑶之境，瑶草丛生，看之媚心，食之媚人。当年，拂灵正是实用过这瑶草去魅惑天尊大人，才犯了天律，这正是她被贬至妖界的原因之一。这一次，她趁尊上处在悲伤之中、毫无防备之时，再食瑶草来魅惑天尊大人。而且，天尊大人厢房里也被她养了许多瑶草。你看尊上厢房里，那些略微泛着月华光泽的花，都是瑶草。”


    是的，我记得将将进入天尊大人厢房时候，不小心踩到的一盆花草，微微泛着月色光华，看上去十分漂亮。我早就从师父那里听闻过，姑瑶之境的瑶草乃上古美艳的神女化身而成，服了这瑶草会媚人。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就是“看之媚心，食之媚人”的瑶草啊。天尊大人厢房里日日有这种早就被列入禁药的瑶草，他身体怎么会安康？


    我内心酸涩，可偏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衔住苏苒姑姑的衣袖，想拉着她往门外走：姑姑，我们去把那些瑶草搬走、不要再让天尊大人看到了好不好？


    苏苒姑姑又拦住我，面容悲苦地摇头，眼泪止不住往下淌：“良玉，我何曾不想过搬走那些瑶草。可是，尊上他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他独独听拂灵的话了。我去他厢房中想挪走那些瑶草，可是拂灵变成的那只凤凰以身子护在瑶草之上，尊上疼她，不再让我碰那些瑶草，更不允许我碰拂灵变成的那只凤凰。拂灵将之前诸位神仙从四海八荒搜罗来的那些凤凰欺负得不成样子，若不是我偷偷放走一些，恐怕那些无辜的凤凰都要死了。那日，她趁我未注意，将小凤凰木啄了个遍体鳞伤……而你师父，因邈佛祖也来三十五天想帮他一把，可是瑶草之毒已经媚惑他太深，尊上他……他已然听不得任何人劝了……”


    小凤树干上的伤口，果然是她啄的。我将脑袋埋在翅膀之中，深深抹了一把眼泪。拂灵，你伤了我的小凤，你伤了我的天尊大人。本神君想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可恨我现在也是一只行将就木的凤凰，我说不出话，修为也散尽了，连只活的畜生都比不上了。再也忍不住悲鸣出生，良玉啊良玉，你也有今天这样无助、这样无能的时候。你一点用也没有，你一点本事都没有。


    “良玉，你别这样……”苏苒姑姑抱住我，心疼得眼泪一直掉，“你要记得，你才是天尊大人最喜欢的姑娘啊，现在也唯有你能把尊上从瑶草魅惑之毒中救出来了。”


    可是姑姑，我真的能么？我真的能救天尊大人么？我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天尊大人他根本认不出我是良玉啊，他根本不再看别的凤凰了啊……我泪眼婆娑望着姑姑，这种在绝望深潭之中渐渐灭顶的心情，无人能懂，无人能替。


    纵然苏苒姑姑已经泪雨滂沱，可她还是用绢帕先给我拭去眼泪，她声音第一次喑哑得这样严重：“良玉，你冷静一下……我会助你变回仙形，你就方便一些……”


    变回仙形……我愣了片刻，赶忙衔住她的衣袖往外走，可她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踉跄几步，翅膀扑腾几下飞到书桌上，顾不得许多，翅膀尖端沾上墨汁便在纸上写下“师父”两个字，等不急墨痕干涸，赶忙衔着那纸塞到姑姑怀里。


    苏苒姑姑擦了擦眼泪，颤颤道：“你是让我带你去找因邈佛祖？”


    我使劲点头，眼泪夺眶而出。那时候，我所有的希望都压在师父身上，我想，师父他老人家一定会帮我变回仙形的。


    而我的师父，他没有让我失望。十二万年以来，他一直没有让我失望。


    我们暮霭沉沉时候到了大梵音殿，师父在千盏佛灯之中，坐在我在大梵音殿修行时候常坐的蒲团之上打坐，看上去已经安然无恙的灼华静静坐在他身后，以菱纱擦着一串佛珠。我当即认出来，那串佛珠是我在崆峒幻域之中第一次见到师父时候，师父给我、护我安然的那一串。


    那时候，师父同灼华一起，于千盏彤彤佛灯之中回头，我的眼泪刹那之间，滚滚涌出。


    到底是养我好几万年的师父，他看到我，手中的菩提念珠一瞬断开、念珠散落地上——


    “小九。”师父哑了声音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眸子里已经有泪了。


    灼华惊讶不已：“丫头！你还活着？！”


    我于苏苒姑姑怀里不住点头：我还活着，师父，灼华，我是良玉，我还活着。


    那一晚，晓得前因后果的师父，取了灼华的血为诀引，施诀术渡给我许多仙力。彼时，我担忧地摇头，想着灼华取那么多血身子会不好，师父安抚地望着灼华，低头对我道：“说到底，小九，是你用紫玉替灼华补回新鲜的血液，她身上现在流的血同你血元相同，唯有此法能先暂时救你了。”


    我悲苦望了一眼灼华，孰料灼华却挑眉一笑，唇角朱砂痣依然鲜红若血滴要落下来，神色是轻松悠闲的模样，打趣道：“你师父说得对，到底是你救了我。莫说是几碗血了，你就算要娶了我我也是不能拒绝的。”


    师父便无奈看她一眼。


    我在师父和灼华帮助下，经历这么多日子，终于再次能变回仙形。


    那时候，师父、灼华、苏苒姑姑都站在我旁边，问我身子可有何不适。我望着他们，激动得泪眼盈眶，明明腹中有千言万语，想把这些日子不能说的话都说出来，可是那些话涌到喉间，却在那一瞬间，看着他们，只是泪落两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只在道别时候，扬起裙角，于恢宏大殿之前，跪在师父面前端端正正行了礼，我不知道此去生命能行到几时，不知道此生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师父，于是在苍茫夜色之中朝他郑重磕头，喑哑唤了一句从心窝里掏出来的——


    “师父，若有来生，小九还想做您的弟子，您……可还愿意收留我？”


    师父执了一盏佛灯送我到门口，那时候他眉眼萧肃，喉结微微动，亦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灼华狭长美艳的双目下落了两行泪，唇上却依然含着笑替师父回答道：“你师父他若是不收留你，师娘我收留你啊！”


    苏苒姑姑将我掺起来，我抬袖子擦了擦眼泪，终是笑了回道：“就这么，说定了。”


    一晚夜深，我同苏苒姑姑站在云头，行了很久，回头时候依然看见巍峨的大梵音殿门口跳跃的一豆灯火。我晓得，师父站在殿门口，一直望着云上远行的我，一直不曾离去。


    往事氤氲，浮上脑海。蔚蔚祥云之上，深蓝夜空为幕，我依稀想起来，初见师父的那一回。我仿佛是被一个神仙放在大梵音殿门口的，他嘱咐了我几句，便走了。我十分听话地蹲在大梵音殿门口，可是彼时我身量不过巴掌大小，又是一个被剃掉毛羽的小秃肉球，打开殿门的师兄们都没有发现我，我又不敢挪动，因为放下我的那位神仙跟我说不要乱动，直到有一个神仙把我捧起来时候我才可以再动。我便听话，一直等一个把我捧起来的神仙。可是那些眼拙的师兄，甚至都发现不了我，怎么会捧我起来呢。我有些饿，有些累，也有些冷，却一直不敢动。


    终于，夜色苍茫之中，点了佛灯的他，顺手执了一盏灯出门，灼灼灯火燃得温暖，他一眼便发现了我。愣怔半刻后，将佛灯放在我身旁，纤长温滑若暖玉的手指伸出来，轻柔地将我捏起来，放到掌心之中。


    踏实而又温暖的感觉从足底生出来，我从如昼灯火之中抬头看他——


    佛祖素衣，不染纤尘。只消一眼，万物失色，天地沦为背景。


    我的师父，他是这样好看，这样温暖一个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