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转场
3个月前 作者: 鲁引弓
当笛音幽幽响起,安宁看见那个弟弟穿着一袭绣着翠竹的银灰色长衫站到了庭院的中间,他静静地吹响《水月》。
星期天安宁给学生上完课回来,发现林重道和向葵坐在爱音人才公寓一楼的沙发上。
他以为他们找安静找到了宿舍里。他向他们点点头,告诉林重道说,安静还在永安寺,还没回来。
林重道和向葵站起来,跟着他往楼上走,他们说,我们找你。
安宁说,我没能把他劝回来,我没这个能力,但我估计过了专场演出的日子,他会回来的。
他们“哦”了一声,继续跟着他往楼上走。他说,我打听过了,安静请假的日期就是到原定演出后的第二天。
他们已经来到了他宿舍门口。他想,都说完了,你们想干什么?
林重道看了向葵一眼,对安宁说,有点事想和你商量。他们就进了他的房间。
安宁不喜欢他们脸上的这种欲言又止,他们总是这样跟他来谈条件,而事实上,所谓谈也就是把他降在一个较低的位置,拿出一些瞅准他没有的东西,跟他换。这让他感觉屈辱。
安宁仰起脸,说,跟我商量我也没法让他回来演出,你们都叫不回来他,我怎么叫得动?
林重道说,不是这个,是这样的。他话还没说完,一直没说话的向葵像是怕他说不清楚,插话道,我们也去过永安寺了,他不肯演出,我想想也就算了。但现在问题是演出门票已由“红色大厅”和两家报社赠出去了,还有很大一部分由我原先工作的教育厅送给了各所中小学。如果下周演出突然取消,会有善后问题。所以我们想,要不请你来演出,好不好?
安宁胃里有空气中充溢的恶心感,想吐酸水。他说,我不想演,你们让团里想想办法,团里人多。
他们看着他,眼睛里有躲闪,说,我们虽给团里付了钱,但这只是伴奏的钱,没有准备其他劳务费了,也就是说,如果由团里来顶,那不就给团里添事了吗?
安宁看着林重道茫然的眼神,心想,这不也给我添事了吗?
他嘟哝,不行,我来不及准备,我也担心被别人吐槽。
林重道说,没关系的,你一直在巡演,挑一些你熟悉的曲目,不就可以了吗?我看挺好的,这样你也开了专场。
安宁冲着他笑了出来,学着父亲的语调,说,我也开专场了?呵,我也开专场了!问题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开专场的机缘未到,所以我不能开。
他们看着他发愣。他心想,机缘,可能安静也这样告诉他们。
于是他接着说,呵,机缘,真的,这不是我的机缘,本来就不是我的。
林重道说,安宁,我知道这救场的感觉不太好,但确实也是个机会,这样的机会,把握住了,说不定就是属于你的机缘。
安宁笑道,难怪哪,原来是我们定义不同。
林重道看着儿子变幻的眼神,掌握不了他的心思,于是说,安宁,听爸爸的话,上吧,这样你好歹也是团里第一个开专场的年轻人,还是在“红色大厅”呢。
安宁扭过脸来看着他,说,其实我已经开过音乐会了,我现在暂时没这个需要了。
向葵已经分辨出了林重道话中的傻劲儿,她用比平时说话缓慢的语速说,安宁,你爸的心是好的,也因为他是你爸,才这么直接地说出来。我呢,其实纠结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些拿到赠票的学生。因为媒体把这次行动炒成了这样的热度和高度——“让高雅艺术走近大众”,如今突然取消,那么这个乌龙怎么让报社和大剧院去背?怎么向学生交代呀?尤其是我们还通过举办青少年音乐才艺比赛,挑选了十多位琴童,许诺他们上台同奏一曲呢。
向葵看到了安宁脸上的一怔。她说,对不起,让你去救场,真的对不起,但实在没办法了,毕竟你演奏的也是笛子,虽然是长笛,但你与乐队配合得也多,是最顺的,好不好?
她说,你是懂事的,不像我们安静,谢谢你,难为了。
一个人容易对别人心软,往往是因为他缺少爱。
安宁承认自己容易心软。向葵向他描述的乱局,让他犹豫了两天,然后心软了。从小到大一路而来,他习惯了承担。
他挑了《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等几首曲目,与爱音交响乐队合了两个下午,就准备上场了。
演出那天,“红色大厅”灯火灿烂。
与每次开演前一样,安宁坐在幽暗后台的一角,让心神静下来。幕布之外,观众们正在进场,到这时他才突然想起,也不知道舞台上方和剧场门外悬挂的横幅是“安静笛子独奏音乐会”呢,还是已改成了“安宁长笛独奏音乐会”,刚才忘记瞥一眼了。如果它们与观众手中门票上印的名称不同,他们会觉得奇怪吗?
他的思绪没在这个疑问上停留太久,现在的他不太在意这个。这只是一场演出。不就是一场救场的演出吗?他甚至也没像以往许多次那样在纠结,父亲林重道会不会来。
他微微闭着眼睛,手里的长笛在幽幽闪光。他的耳畔在回旋莫扎特《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的旋律,这是十五分钟之后,他的开场。
这一天他的注意力其实来自于对某种幻象的等待。他感觉有一道视线在某个虚空中向他投注过来,一大早就开始了,而现在她可能在这灿若星海的天花板、被光雾笼罩的舞台后侧看着他,他好像听见她的声音在隐约传来:不要急,想着让自己慢下来。
他懂这隐约的声音,虽然她以前多数时间里不这样说话。他也懂了自己的内心,自从那冬夜老屋天井里的独奏之后,他好似洞悉了命运,甚至在这样的舞台上,他也让那记忆抚慰自己可能涌起的焦虑。
他感觉有一双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一捧百花,然后是蔚蓝的脸。
蔚蓝冲他笑,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边向他“嘘”了一声,意思是不说话,安宁。
她把花放在他的座位边,然后走向后台。
夏天快来的时候,生活早复归了平静。
安静回到了爱音乐团,像以往那样恬静地上班、排练、下班。大家知道他的个性,也就没太多人问他静修的事。
安宁继续随团里四处巡演,丧母之痛也在忙碌中渐渐平缓下去。
那场从天而降的救场独奏音乐会,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并没在日常生活中留下痕迹。也可能是没有运作的心思,它还真的就成了“只是一场演出”而已。
蔚蓝来找安宁,告诉他,自己要去北京读研究生了。
安宁瞅着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她,是因为她淡然、实在的背后其实掩映着浪漫的底子,不媚俗,也不夸张。
蔚蓝轻轻摇了一下他的手臂,说,过几天我就走了,提前去北京适应一下,今天晚上你跟我和另外一些朋友去看场音乐会吧。
安宁说,好啊,晚上有什么音乐会啊,我怎么没听说有演出呢?
蔚蓝说,我们一些朋友张罗的,哦,带上你的长笛,说不定能一起玩呢。
傍晚老同学韩呼冬开了一辆车过来,带上蔚蓝和安宁一路向西。
安宁觉得很奇怪,这是要开去哪儿?问蔚蓝。她笑道,保密。车子开了好一会儿,到了永安寺。安宁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嘟哝,在这里搞。
寺院大门口,一个出家人领他们往里面走。傍晚时分的寺院,沉浸在夕阳的暖黄色中,游人已经散尽,四下清幽安详。沿着石板路向山上走,深春草木散发着一阵阵的清香,有钟声从山岗上传来,静穆感在空气中蔓延。安宁已隐约感觉出这音乐演出的指向和意趣。他听见蔚蓝在问出家人,他们都来了吗?他说,好像差不多了。
他们来到了“梵籁”庭院。这里地处山坳,被竹林环绕。四座飞檐的精致小殿围出一个清雅的庭院,暗红色长廊,青石板,石凳,香樟,盆栽荷花。这是寺院里读书的院子。
庭院里已经有一些人了,二三十位,静静地坐着,在暮色中等待光线转暗,夜幕升起。
空气中有寺院里特有的香火之气,它随风飘曳,以无形勾勒着深沉的气场。抬头可以看见依山的大殿的侧影,山坡上竹林在“沙沙”地响动。每一个人静坐在这里,心里的安详随夜色弥漫,一轮圆月在天空中显现出来,并且光华渐渐明亮。
安宁的视线在寻找一个人的身影。他预感到了谁的音乐即将在这里飘起来,呼应这山地林间的气息以及每一位听者心里正在积累起来的情绪。蔚蓝坐在他的身边,她在向长廊那边眺望。她隐约着的兴奋好像小光束,在她脸上一闪一闪。她还站起来几次,往那边走过去,然后又走回来,在张罗什么。于是他也不断往那边看,他没看见安静,居然看见了“静冥幽客”许晴儿,她戴着一顶棒球帽,站在一台摄像机后。许晴儿也看见了他,向他挥手。她走过来了,卡通般的小脸配着棒球帽,显得很运动。她落落大方地说,嗨,你来了。他点头,说,你摄像?她低语道,试着玩玩。
她告诉他想用新媒体方式做个视频,在网上传传看。他点头。许晴儿伸手在空中向周围画了一个圈,说,这儿多好,如果真能拍得出这里的味道,应该会很有风格。她向他笑着,说,你先坐,我过去了。
周围还有一些人,他认识,或面熟。画家、学生、僧侣。相似的书卷气。他向他们点头,偶尔也有人在他耳畔说上几句,轻声轻语间,他没提“安静”这个名字,他已经知道今晚谁将登场。他看着那轮明月,此刻它洒下一片银辉,他等待笛音升起。
当笛音幽幽响起,安宁看见那个弟弟穿着一袭绣着翠竹的银灰色长衫站到了庭院的中间,他静静地吹响《水月》。
那笛音在这空山竹林寺院的映衬下,显得悠远苍茫。在月光下,音符盘旋,像风一样萦绕在庭院上空。安宁听着听着,感觉脸上有水在流动,他太熟悉这旋律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曾为它编配,曾想象需要哪些声音去配,而现在,它什么都不需要,只是一支竹笛,一个音色,就呈现了所有的表现力,它超越了自己能想象的、自己在医院病房里曾经无法言表的那种意境,现在安静竟用一支笛子就渲染出来。安宁知道与所有的艺术一样,感人是因为透彻地表达了心,也就是说,他吹奏的是自己的一颗心。
安宁在乐音中感觉出窍,他沉浸在月色的漫想之中,好像脑袋空了,悄然入定。直到蔚蓝帮他把放在石凳旁的长笛从笛盒里拿出来,放在他的手上,他才愣愣地看着身边的她。
她抿嘴而笑,眼睛在问,怎么样,好不好?这个音乐会我做得好不好?
他点头,轻语,很棒。
她把头凑近来,对他说,你上去,和他合一下,试试,不要紧。
她额头上有被月光照耀的光晕。他想了想,站起来,绕过一旁的香樟,来到长廊。他依长廊而立,从这边看过去,庭院中的安静像被月色笼罩,那笛子里飞逸而出的音符,像银光闪烁的蜜蜂在围着他轻轻地旋转。
安宁静静地等待着,他把长笛放到了嘴边,等待着下一个可以融进去的间隙,融进去以后,他将走到弟弟安静的身边,他可以想象弟弟不会惊讶,而会淡淡地笑着,停下来,让他吹出他自己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