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红色法拉利

3个月前 作者: 鲁引弓
    雾霾笼罩的城市,也有它的春天。


    过了2月下旬的开学季,春天在迅速推进。


    像这样的星期天下午,路边的白玉兰在怒放,从城市高空倾泻而下的阳光,虽消融在一片灰茫中,但如果忽略对空气质量的敏感,这周遭流动的暖意里,依然有一年一度春天降临的气息。


    如果没有雾霾,天空应该是蔚蓝的,阳光应该更透亮,微风应该更宜人。当然,这只是如果。


    眼前,没有如果,那么就瞅着这片仿佛蒙着轻纱的阳光天地,接受这搁在如今已算是不错的天气,轻度污染嘛。


    就在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冯凯旋、朱曼玉夫妇把双休日返家的儿子冯一凡送回了学校——本市著名的寄宿制重点高中春风中学。


    面容清俊的爸爸冯凯旋、小圆脸大眼睛妈妈朱曼玉和身材高挑的儿子冯一凡走在校园里,脸上都有似有若无的疲惫,除此之外,与此刻校园里别家的“三人组”没什么差别。


    看着儿子拎着书包往寝室走,冯凯旋朱曼玉在他身后又关照了几句:“一心一意读书。”“要加油。”


    小帅哥冯一凡没回头,但嘴里应了:“知道了,你们好走了。”


    儿子走后,夫妇俩并没马上离开。


    他俩走向宿舍楼另一侧的楼梯,去三楼看朱曼玉的外甥林磊儿。


    外甥林磊儿这个双周日没回来过周末,此刻他正在寝室里看书。夫妇俩把他叫出来,将一包零食递给他,并关照道:“有空出去玩玩,要劳逸结合。”


    林磊儿点头道谢。随后,这个面容聪慧的瘦男孩把姨妈姨父送到了楼梯口,挥挥手,说“bye”。


    冯凯旋、朱曼玉穿过校园,快走到学校大门口时,朱曼玉对冯凯旋说,这两天你给我卡里打15000块钱,这学期这两个小孩共补4门课,我卡里都快没钱了。


    冯凯旋转过脸来,看了一眼老婆,说,啊,要15000块哪?两个小孩哪?


    他拖长了语调,因为他心里在想:林磊儿是你的外甥,你自己的义务呀。


    朱曼玉显然看出了他心里的犹疑,于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你就给我打1万块钱好了。


    冯凯旋、朱曼玉夫妇才离开校门口,一辆红色法拉利像一道奔放的闪电,掠过沿江大道,驰到了春风中学的校门前,被挡车杆挡住了去路。


    保安老朱站在校门旁,这跑车夺目的红色,炫亮到让他眯起了眼睛。他看见车上坐着一个男孩,手握方向盘,戴着墨镜的小脸正在冲着自己笑。


    他听见这男孩在说,我18岁了。


    老朱没升起挡车杆,因为这车、这人汹涌着一股巨大的浮夸,就像春天里突然空降的强风,扑到了鼻尖,让他反应不过来。


    这学生在笑,说,我拿到驾照了。


    一张小巧、白晳的娃娃脸,被车身纯正的红色衬得酷帅无比,墨镜已从鼻梁被推到了额前。


    老朱这才反应过来,是高二的季扬扬。老朱犹豫了两秒钟,他揿了一下遥控器,挡车杆缓缓升起。


    “呼——”,法拉利冲进了校门。然后,它在校道上放慢速度,缓缓前行,像一团烈火,映着两旁碧绿的香樟和桂树,吸聚了这一刻校园里所有的目光。


    是那种被惊到云端里去的目光。


    想去救“火”的,首先是高二年级组长李胜男老师。


    利落短发、素雅淡妆的她,站在办公室窗边微微皱眉,目睹了这团“火”富有冲击力的行踪。


    但刚从窗口转身想下楼的她,被人在耳边嘀咕了一句:“应该有驾照了,咱这里又没规定不能开车进来。”


    说这话的,是李胜男的同事、物理老师张红。她也站在窗边打量这团拉风的“火”。


    这团“火”此刻已在三号教学楼前的停车坪上停下了,被一群闻风而动的学生(主要是男生)围得严严实实,从办公室这边望过去,它就像一头安静下来的火红骏马,被一群嘎嘎叫唤的小鸭子惊艳围观。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场景。


    李胜男老师回头瞥了张红一眼。张红对她微微笑了笑,轻声说,想想怎么去说呢。


    她语调里好像有些高深莫测的东西。李胜男明白她的潜台词:


    1.季扬扬比其他同学大1岁,18岁了,估计拿到了驾照;既然拿到驾照了,就能开车;既然能开车,他为什么不可以开车过来;既然学校允许学生家的车在返校日开进校门,他的车为什么不可以开进来?


    2.当然,他开的是法拉利。但你想去说他什么呢?都这年代了,有些东西若按以前的说法,人家可能听不进,哪怕是小孩,也得先想想怎么去说啊。


    3.这是市委常委、秘书长的儿子,说他,是不是有用?否则,还不是多出来的事吗?


    于是,李胜男老师回转过身来,又看了一眼窗外,那团被学生们簇拥着的“火”,在她视线里好似飘着妖气,她对张红摇头,笑道,唉,瞧,多宠孩子啊。


    张红老师笑笑,调侃道:说真的,那张俊脸,配着这么个大红色的车,还真是青春、好看。


    李胜男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备了一会儿课,感觉心里有无数轻尘飞舞,无法静下来。她知道还是因为楼下的那团“火”。


    她低头给高二(4)班的班主任潘帅发了一条微信,说,你班季扬扬开了个豪车来上学,如果你要管,想好了再去说。


    发完了,又觉得不妥,这是想让潘帅别去说呢,还是想让他去说呢?自己都想不好,潘帅这小子能说得好吗?别笨手笨脚,把事搞砸了。


    那干吗发给他呢?


    也可能是情绪堵在心里,不舒服。她最近的情绪确实有些控制不了。


    她想着潘帅那张懒洋洋的、文艺范儿的脸。这学期,这小子刚接手请产假的杨丽老师,做了高二(4)班的班主任,算他倒霉,班上有这么个奇葩学生。她心想。


    她侧转脸看了一眼桌旁的书柜,柜门玻璃上映着她美丽、干练的脸。


    潘帅老师压根儿没看见这条微信。


    此刻他夹着他的苹果笔记本电脑,穿着半长的军绿色风褛,正穿过校园。


    他是两年前从华东师大毕业后考入这家全城顶级重点中学任教的。作为一名一心想当作家的文艺青年,他可从来就没想过做一辈子的老师。他还年轻,比较随性,一张大男孩的脸庞,配着略长的头发,带着点懒洋洋的文艺神情,所以在他的领导、年级组长、“御姐”李胜男的感觉里,他这透着迷糊劲儿的脸神像极了才睡醒的懒猫。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在走进校园之前,潘帅老师其实带着笔记本电脑在学校隔壁的星巴克写他的小说。


    现在,他注意到了三号教学楼前的动静——那抹夺目的红色,以及那群“叽喳”的学生。


    他朝着那辆红色法拉利走过去,他认出那个倚着车门、戴着墨镜的男生是季扬扬,那群簇拥着这车的喧哗少年大多是自己班上的学生。


    他心里有一股奇怪的气息,随着这喧哗之声瞬间升腾上来,这气息锐利,一如眼前这炫目锃亮的车头。


    这情绪对他来说,其实有些异样。


    因为以他平时的风格,他对这些比他没小太多的学生,一向很少动气(当然课堂纪律他也是要管的,但要说到对他们有多少情感上的顶真,比如像隔壁班的那些班主任以及年级组长李胜男那样冲着学生痛心疾首、大发雷霆、又哄又劝,他可没有),也可能他入行不久,也可能他还没找到让他感觉舒服的介入方式,也可能他心里有自己的“诗和远方”。但这一刻,他在走向他们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在恼火。他冲着他们大声说,谁开来的?


    男生季扬扬向潘帅老师转过脸来,墨镜映衬着他明亮、天真的笑容,他说,我啊。


    潘帅老师说,跟我说话,把墨镜拿下来。


    声音低沉,情绪却在奔向顶真。


    季扬扬赶紧摘下墨镜,说了一声:对不起,潘老师。


    男生季扬扬明白这是涉及礼貌的细节,所以乖乖认了,同时他意识到老师不快的脸色是冲着自己身后这辆车来的,于是赶紧解释说,潘老师,我有驾照了,昨天刚拿到的。


    季扬扬拉开车门,取驾照给潘老师看。


    潘帅瞟了一眼驾照,说,我又不是警察,我不查驾照的,我问你,谁让你开进来了?!


    他黑着脸的凌厉声势,一反他平时懒洋洋、随意好说话的样子,令这群少年面面相觑。


    四下突然静场,季扬扬感到难堪,几分钟前他还飘在高处,而现在他被人围观了老师对他的不满,他瞥了一眼潘帅老师,说,老朱师傅让我进来的。


    这回话里的小机灵,让潘帅心里的火气又向上蹿了一下,他反问这男生:他让你进来,你就进来了?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这儿是读书的地方,要拉风,去别地儿。


    季扬扬嘟哝道,我没想拉风。


    潘帅向围观的学生一摆手,说,走了,走了,你们走了。


    于是,那些男生一溜烟都散尽了。


    现在车边留下了潘帅老师和季扬扬。潘帅老师说,我平时可不高兴说你,你看我有说过你嘛?因为你跩啊,因为我不想让自己烦心啊,但现在,我说你一次,你给我听着,你要拉风、显摆,去别的地方,这里的学生还单纯着,别影响别人。


    季扬扬心想,好像我是坏人一样。


    这男孩心里的倔劲在飞快堆积,他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别过脸去,告诉这小潘老师:我拉什么风啊?又不是我的,我昨天刚拿了驾照,只是想试一下。


    潘帅心想,昨天拿了驾照,今天就开了这么个车过来,不是家长脑子进水了,就是你被宠坏了。


    他盯着这男孩脸上正一点点透出来的跩劲儿,告诉他,你要试车别试到咱这儿来,咱这校门与你这车比,都成了寒门。来这里的都是想好好读书的人,他们需要静心,受不了你这刺激。


    季扬扬心里的不服气在冲上来,他告诉这年轻的老师,有什么好受刺激的,街上有的是好车,要刺激早被刺激了,再说,这车又不是我的。


    这男生眼神里的轻蔑意味,很深地刺了一下潘帅老师。潘帅老师说,你给我开回去。


    季扬扬说,开回去就开回去。


    他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双肩背包,“砰”地碰上车门,往学生宿舍楼的方向走。


    潘帅老师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你现在给我开回去。


    季扬扬甩开潘帅老师的手,说,我会开回去的,让我把书包先放回宿舍好不好?可不可以?


    季扬扬拎着双肩包径自往前走。


    潘帅对着这透着倔劲的背影说:季扬扬,晚饭前你给我开走。


    季扬扬走进宿舍楼,走上楼梯,穿过三楼长长的走廊。


    他拖沓的步履,微翘的头发,都散发着怨气。他推开306室的门,室友、“英才班”的林磊儿正端着一个脸盆要出来,脸盆里装着将要去水房洗涤的衣物。这间寝室共住4位男生,其他两位此刻都不在。


    嘿。林磊儿对季扬扬笑道,我看到了,法拉利啊。


    刚才林磊儿在寝室里看书时,听到有人在楼下惊呼“法拉利”,他就探头出去张望,看见了室友季扬扬驾着豪车驶过校园的盛况。


    现在林磊儿收住往外走的脚步,对季扬扬夸道:挺酷的。


    季扬扬说,甭提了,被“小潘潘”批了。


    林磊儿端着脸盆走过来,问:是吗?为什么?


    季扬扬说,为什么?说我拉风啊。


    是有点。林磊儿瞅着季扬扬笑道,呵,不过嘛,他当老师的,也没什么钱,永远也买不起这种车的……


    这含糊的话里,有让季扬扬解气的潜台词,季扬扬就笑起来。


    在季扬扬眼里,这来自山区的室友林磊儿虽土了点,但确实挺机灵的,自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小磊子”,在同学中,这“小磊子”跟自己也是跟得蛮紧的,而自己呢,在这房间里的时候,也需要有他这么个小人儿,比如,作业做不了让他帮一把,说起来他还是全年级最牛ד英才班”的学霸呢;再比如,想买个奶茶、外卖,就请他跑腿去校门外一趟,当然,自己也没欠他,让他跑腿,总是买双份的,一份自己,一份归他,算请他客呀,这也扯平,没欠人情吧。


    季扬扬把双肩包往自己床上放,床上还堆了几件待洗的衣服,这个双休日他去了舅舅家,所以脏衣服没带回自己家去。


    季扬扬拎起这些衣物,搁下背包,他的嘴里还在对一旁的林磊儿抱怨潘帅老师:炫富?屁,又不是我的车,我爸哪怕当得比市长大,也买不起。车是我舅的,我昨天去我舅家玩,央求他给我试试手,我刚拿到驾照手痒。我舅同意我今天开过来,说好他司机明天过来开回去的,“小潘潘”居然等不及了,非要我现在、立刻、马上开回去……


    季扬扬看见了林磊儿手里端着的脸盆,就随手把自己手里正拎着的衣服往里放,说,劳驾哦,谢了。


    林磊儿“嗯”了一声。他们习惯了这个。随便洗一下,也不是一次了。有些习惯了。林磊儿本身也是那种特别勤快的男生。


    还有习惯了的是,就像此刻,季扬扬转身从自己那只双肩包里掏出十块钱,顺带两包鸭脖,放在下铺林磊儿的床上。


    以前林磊儿也推过,说,不要,朋友呀。而季扬扬总是微微皱眉,以不可抗拒的强势说“又没关系的”。仿佛你不收就不是哥们儿,小里小气,让人看不起了。


    季扬扬拿起车钥匙,往门口走,去楼下开车。


    林磊儿把脸盆往地上放,说,哎,我还是晚上回来再洗吧,洗这么多,等会儿去实验楼上集训课可能来不及。


    季扬扬下楼,向三号教学楼走过去,隔着一大片绿色的草地,他看见那辆红车停在那儿,是那么的夺目。


    是的,即使远远地看,依然红得那么纯正。法拉利红。真漂亮啊。


    远远地,他还看见一个穿蓝色卫衣的男生正凑在自己的车前,一会儿蹲下,一会起身,像是在研究这车。


    季扬扬走到近处,那男生还没走开,他的手正摸着车门。


    这让季扬扬有些不快,加上他心情本来郁闷,他说,有什么好看的?


    那男生回头,笑着说,真漂亮。


    季扬扬没好气地说,别看了,走开,要不又得怪我了。


    如果这男生是季扬扬自己班的同学,他不会这么说话;如果先前他没被潘帅老师一通K,他也不会这么说话。


    果然,这男生听闻此言,诧异地站起身,他的手还搭在车上。


    季扬扬说,别摸了,赔不起,我也赔不起,告诉你们,不是我的。


    这男生扭头就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


    季扬扬嘟哝道,是吗?如果真觉得没了不起,那还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神经过敏。


    那男生没答他,匆匆走了。


    季扬扬想起来了,这是高二(2)班的冯一凡。


    季扬扬跟这男生不熟,但有听班上女生议论这人好看。


    他没觉得这人有什么好看的,只不过脸像雕刻的一样,没什么笑容的。


    季扬扬回头看了一眼冯一凡正在离去的背影,心想,随你去吧,你会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嘛。


    季扬扬又想起来了,这冯一凡好像是林磊儿的一个什么亲戚,有看到他来寝室找过林磊儿。


    季扬扬启动车,顺着校道往校门口开去。


    他开启车篷,风和阳光落到了脸上,轻捷的速度感让他心里略微轻快了一些。


    他对着跑车掠过的操场说,太背,我以后真的会有钱的,真的会有法拉利的,气死你们。


    开到校门口,老朱师傅给他升起挡车杆。


    突然,他看见了李胜男老师从校门旁的传达室里出来,向他走过来,微微笑道:扬扬,把车篷合上,这样的雾霾天,我看还是不开来的好。


    季扬扬点头,“哦”了一声。


    车篷缓缓合上。车“呼”地开走了。


    这辆红色法拉利,原本可能只是校园生活中一个夸张、暧昧但又转瞬即逝的花絮,但谁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将它演化成了风波中的组成元素。


    就在这同一天,傍晚五点半,在男生宿舍楼值勤的潘帅老师穿过三楼走廊时,经过306男生寝室,他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他看到把车开回去的季扬扬现在已经回来了,正靠在床上,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听音乐呢。


    潘帅向他点了一下头,这小子没反应,因为他的眼睛瞅着天花板。


    潘帅老师就出来,继续往前走。而这时,冯一凡拿着作业本也来到了306室,他是来找表哥林磊儿求教,今天的化学作业他有两道题目没做出来,他的学霸表哥应该会的。


    他推开306室的门,见林磊儿没在,房间里只有靠窗左侧床位的上铺有人躺着。


    冯一凡问那位同学,你好,林磊儿去哪儿了?


    那同学脑袋枕着被子,眼睛朝门口的冯一凡瞟了一眼,说,在水房里洗衣服吧。


    哦,彼此都认出来了。彼此瞬间都有些别扭。两小时前不是在那辆豪车旁有过言语冲撞吗?


    冯一凡转身出来,往水房走。床上那小子懒洋洋的跩模样让他不舒服。冯一凡走进水房,果然见表哥林磊儿在洗手台前洗衣服。


    冯一凡说,林磊儿,我有题目不会做。


    林磊儿表示洗完就帮做。


    冯一凡看了一眼他面前的脸盆,问他,还要洗多久?


    林磊儿说,很快了。


    冯一凡瞥见盆里有一件迷彩夹克,觉得奇怪,这不会是表哥的,表哥哪有这种迷彩款的衣服。


    他就指着这件夹克,问表哥,你的衣服?


    林磊儿微微笑了一下,说,顺手帮同学洗一下呗。


    谁的衣服?冯一凡问。他心里掠过刚才季扬扬那牛×、冷漠的表情。不会是他的吧?


    林磊儿没回答。


    是那个季扬扬的吧?冯一凡突然拔高的声音,让林磊儿有些吃惊,他侧转过脸来,表弟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有些奇怪,他点了一下头,说,顺手帮他一下。


    与话音同时落下的,是冯一凡落入脸盆的敏捷手势,他拎起那件湿淋淋的衣服,转身,夺门而去。


    他冲过走廊,冲进306室,把这湿衣服砸向那个靠窗左侧的床位,他说,我靠。


    床上的季扬扬被吓了一跳,他一把扯掉耳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直着眼睛,看着床前的冯一凡。心想,这小子发什么疯,哦,是我的衣服,干吗,怎么了你?


    冯一凡说,我靠,你的衣服还你,你怎么就不能自己洗了?!


    季扬扬跃起来,下床,伸手去推火气冲天的冯一凡,说,你干吗,有病吗?


    冯一凡指着他说,你才有病!你凭什么要人给你洗衣服?你这是校园欺凌!你这校霸!


    季扬扬火冒三丈,说,你才有病,我怎么就欺凌了?


    他伸手攥冯一凡的衣襟,心想,你说得多难听,我怎么就欺凌了,他帮我,我又没欠他。


    冯一凡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伸手捏住季扬扬的手,反转手腕,狠狠地将他推开,痛得季扬扬咧了一下嘴。季扬扬转过身,向冯一凡冲过去,两人推搡在一起。


    跟随而来的林磊儿,刚进门,竟看到这两人在打起来了,他目瞪口呆,嚷道:别打了,别打了。


    这房间里的动静,惊动了隔壁,有同学过来探看,并叫起来: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如果这一天没轮到潘帅老师值勤,或者说,如果这一刻潘帅老师已经走到另一个楼层了,那么后来的事,还不至于惹成风波;但问题偏偏是这一刻潘老师正好在三楼走廊的那一头,被一个喜欢文学的学生拉住了在谈电影《降临》,所以他听到了306寝室这一头的动静,他疾步走过来。


    在潘帅老师疾步走向那两个相互推搡着的男生过程中,已有七嘴八舌的声音在向他说这事的大致起因,说得可能不太准确,但不管准不准确,“一个学生让同学为自己洗衣服”这事儿,让他心里有了火气,这火气与下午的那个火气,在潘帅老师来不及梳理的思维里,发生了对接,他冲过去想分开那两个已扭在了一起的男生,他朝他们推了一把,他的手掌重心落在了季扬扬这一边,季扬扬被推到了床边,头撞在了床栏杆上,“咚”地响了一声。


    季扬扬摸着脑袋,惊愕地看着潘帅老师,两秒钟后,他伸出手指,指着潘老师说:你打我。


    “我儿子被人打了。”


    43岁、身材高挑的商务厅政法处处长赵静当晚七点半赶到学校,她走进校长室,对林校长说:“动手的,除了学生,还有老师。”


    这女士穿着一袭咖啡色长裙,化着淡妆,虽处在情绪中,但神色克制、镇定,眼锋锐利。


    今晚她对于这事有她自认的谱,所以她不会轻易让它过去。


    头发花白的林校长微微摇头,对她笑了笑,说,潘帅老师虽也是小孩一个,有时是有点稀里糊涂的,但动手打学生还不至于吧。


    赵静说,我跟你一样几乎不敢相信,这年头哪还有老师打学生的?但他确实动手了,打人了!


    林校长说,是你儿子说的?


    她脸颊上掠过一丝不快,因为她听出了怀疑的意味。她告诉林校长说,是的,我儿子季扬扬说的,小孩子不会说谎。


    她要林校长立即、马上将潘帅找过来,问清楚。


    林校长心想,让潘帅过来?这大男孩怎么辩得过她呢??


    林校长告诉赵静,这个时间点潘帅老师正在夜自习课上给学生讲题呢,我让他的领导、年级组长李胜男老师先过来吧。


    3分钟后,李胜男老师小跑着赶到,她看着赵静、林校长,心里暗暗发紧,果然是季扬扬、潘帅这边有事了。她想到了那辆妖艳的红车。她心想,潘帅那小子别不是因为看了我的微信,就毛手毛脚地找季扬扬谈,结果谈出了情绪……


    林校长向李胜男简单讲述了此事疑点。听罢,李胜男老师笑着向赵静走过去,挽起她的手,称她“老师”道:赵老师您别急别急,这事我一定以最快的速度调查清楚,只是现在潘帅与学生们都在自习课上,明天高二就要全区阶段考了,我看这样吧,赵老师您先回去,夜自习9点钟下课了以后,我把那些男生一个个叫来,摸底,查个清楚,然后立刻打电话向您汇报情况。


    听李胜男老师说明天还有考试,赵静就只好先回去了。临走前,她表达了这样四点要求:校方必须彻查潘帅打学生行为;潘帅必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季扬扬道歉,小孩被打的心理阴影必须立即消除,否则这个学还怎么读下去;必须严肃处理潘帅,这样野蛮的老师怎么为人师表;高二(4)班必须换班主任,高中这么关键的时段,怎么可以让这么个毛头小伙带班?


    赵静走后,林校长、李胜男和闻讯赶来的教导主任贾洪亮开始犯愁:若是潘帅真的打了学生,这就不只是严肃处理的问题,而是开除的性质。


    5分钟后,潘帅坐到了校长室的长椅上。他告诉林校长等三位领导,自己没打学生。


    林校长问:那么,这孩子和他妈怎么认为你打了?


    他垂下眼睛说,可能是下午的时候这男生开来了个法拉利,我说了他,可能说重了,带来了情绪吧,让他觉得我不忿他,拉偏架。


    潘帅脸上有迷糊的表情。接着,他对他们讲了事情、情绪的来龙去脉。他讲得有些跳跃,除了“法拉利”“洗衣纠纷”“冯一凡、林磊儿表兄弟”这些事情、人物、时段的交错,还因为其间有像雾气一样的茫然。他说,我承认我是对季扬扬有想法,尤其今天,但我绝对没想打他。他说,你们觉得我该不该去说他“拉风”?他说,我不该让他把车开回去吗?他说,你们如何看同学给他干杂活……


    李胜男老师没留意林校长、贾主任如何作答,因为她还在想自己发的那条微信。


    这个一向懒洋洋的潘帅被卷入这事与她的催促有关吗?她瞅着潘帅此刻神情迷糊的脸,心有忐忑。于是,她忍不住插嘴对林校长说:季扬扬到底跟他妈妈说了什么也需要确证,因为当妈的往往会放大小孩的话。


    林校长点头,说,我当然相信小潘老师没打人,因为我不希望我们学校出这样的事,但空口无凭,再加上这位家长不是好说话的人,所以,我们要有让她心服口服的证据。李老师,这事你负责处理,今天晚上辛苦一下。


    这个晚上,下了自习课后,李胜男老师去了男生宿舍楼,找出了当时目击此事的6位男生。除了林磊儿说当时自己面朝冯一凡因而没看清楚之外,另外5位男生都说得相当明白:潘帅老师没打季扬扬,他推开他俩的时候,季扬扬头部碰到了床栏杆,应该不是有意的。


    这让李胜男悬着的心放了一些下来。她让一位男生去把季扬扬叫过来。


    季扬扬面无表情,肩上披着件夹克,拖着脚步而来。


    李胜男老师问他,扬扬,你说潘老师打了你,是真的吗??


    季扬扬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可能吧。


    李胜男老师放轻缓声音问,扬扬,你再想想,是床栏杆碰到了你的头呢,还是潘老师的手打到了你的头?


    季扬扬说,反正他瞧着我不爽,拉偏架。


    李胜男老师说,扬扬,你别怪老师盯着你要你回想这事,如果情况属实,潘老师打了你,那他将会被学校开除。扬扬,像你这样的男生,已经是小男子汉了,懂得承担自己言语的后果。


    季扬扬心想,哄我什么啊??


    于是,他看了一眼走廊外已安静下来的校园,说,得得得,那算他没打好了,我无所谓啦。


    他又支棱着眼睛问,怎么,我妈来了?我刚才是有告诉她这事,因为实在气不过,但没让她来,她怎么又来了?


    由于这个晚上时间已不早了,所以,李胜男老师对作为打架起因的“洗衣纠纷”本身来不及细做调查。


    冯一凡对李胜男老师的说法是:他(季扬扬)以为他牛×,差人给自己干活,尽欺负老实人。


    而林磊儿对李老师的说法是:其实我也就是顺便,我弟冯一凡想多了,季扬扬没强迫我给他洗衣服,他跟我也是比较好的,有时我帮他一下有时他帮我一下,没想太多,要不,雷锋帮人洗衣服也会让人想很多的,李老师,我不想谈这个。


    从男生宿舍楼出来,李胜男老师心情略有轻松,她走进了单身教工宿舍楼,敲开了潘帅的房门,告诉他,我刚去男生楼了解过了,情况对我们有利,同学们都说你没打人,季扬扬现在也不确认你有打过他。


    她这么说,以为他会松一口气,但哪想到这小子说,呵,随便他去吧,我又没想过一定要当老师。


    虽然她平时也认定这小子干不了太久这人民教师的工作,但此刻她得劝他。她说,潘帅,别这么说,这事会过去的,因为情况还是说得清楚的。当然,你自己得吸取教训,这群半大不小的学生可不好搞定,咱不能毛手毛脚,不能情绪比他们还冲,他们顶真起来会抠你每个字眼的。


    她还说,当然今天我也少了个心眼,下午发微信给你却没明确给出你具体怎么开导那孩子的指令,让你跌进去了。


    潘帅说,我没看到你的微信。


    她愣了一下,心想他装傻吧,当然这是好心,可不是嘛,都已经惹事了,那就少牵人进来了,他还懂这个呀。


    她看了一眼他永远像是在犯迷糊的神情,心里有对他可能会失去这份工作而生的愁绪。于是她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潘帅,我这就去跟赵静沟通。


    李胜男老师回到办公室,给赵静打电话。


    赵静确实在等这个电话,已经等了3个小时了。


    李胜男老师放缓语速,以温婉的语调,对赵静讲述了调查情况,包括季扬扬自己的话。


    李老师讲完后,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赵静生气的声音:“你们这是给我儿子施加了多少压力,让他改口了?你们这是什么调查啊?你们这是精神欺凌。”


    李胜男说,啊?哪有啊?


    赵静说,这事没有完,我明天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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