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小白
六
徐向北坐在锦江饭店北楼下的酒吧,桌上放着平底杯、冰桶、水杯,还有一瓶“蓝方”。才十来天的工夫,这个人已完全变了个模样。
雪茄烟架在烟缸上,他自斟自饮,气度不凡,好像天生就属于这个地方。在他西装的内襟口袋里,左边有一叠人民币,右边有一叠外汇人民币。犹如怀揣着两颗小型原子弹,他觉得自己的气场可以笼罩整个大厅。
杀气。
他已拉开序幕。按照计划,第一步要迅速、果断,不由分说。让人不敢不服从,不得不服从。
火到猪头烂。只要有钱,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儿。
租个豪华轿车实在太容易。友谊汽车公司有个贵宾车队,是市政府专门接待贵宾用的。清一色豪华大轿车。从前全都是政府养着。如今自负盈亏,也得想个法子弄钱。公务接待之余,车队可以自行出租。徐向北拍出几叠现金,先包下半年,司机的工资另开一份。车牌在200号以内,走在路上,交通警都不好意思拦它。想停哪儿就停哪儿,行动无极限。必要时,还可以在前窗边挂上英国旗、美国旗,你想挂哪个国家的旗就挂哪个国家的旗。
他没别的坏心眼,就想痛痛快快花钱,做梦一般花钱。让他老婆孟悠,让他自己——两人一起做梦一般去花徐向璧的钱。
与此同时,要保证不坏事。既不坏徐向璧的事儿,也不坏自己的事儿。主要是自己的事儿。至于徐向璧的想法,根本不用管他,徐向璧得听他的,徐向璧不得不通过他,通过他徐向北,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不对么?
七
孟悠睡在床上,如睡针毡。
连着两天她都睡不着觉。家里藏着那样一件宝贝,说又不能说,看又不能看,要命不要命?徐向璧刚一开口,她还以为是什么跟违法犯罪活动有关的东西。可又不是,可这更要命。特工!论心狠手辣,他们比犯罪团伙厉害一百倍。那天晚上,跟在他俩身后的那两团黑影,会不会跟踪到此……无数电影场景在天花板和床铺之间的半空中渐进渐出,街头追杀,密室谋杀,先奸后杀!她没睡着时一帧一帧画面在她眼前飘过,她睡着时还窜进她的梦乡。她看过太多太多录像带,徐向北职务之便,常常把学校的卡带播放机私自带回家。在看电影上头,他俩如饥似渴。
徐向北为什么还不回家呢?可他回家,她能跟他说么?
又到下班时,她心里发怵。一直等到天黑——
路人行色匆匆,一阵寒潮过后,天气小小回暖。她尽量选择小街小巷,弄堂深处飘散着炒锅的油香。
有人拦住她。是徐向璧。米色的束腰风衣,金边眼镜在夜色里熠熠发光。眼镜并不能给他添上一星半点书卷气,却让那脸庞变得更加严厉。
“那天晚上你没戴眼镜。”
“我视力很好。你知道,干我们这行,没有眼神可不行。不过是变个样子,我们要常常改变形象。你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突然发怒起来,可不知为什么,倒像是在撒娇。
他的皮鞋擦得锃亮,徐向北的皮鞋从来都是灰扑扑的。
他朝她微笑。瞳仁在镜片后闪烁,像是在嘲笑她。
她有些心慌,摸摸头发,拉拉包带。
“别害怕。今天没有人跟踪我。东西还好?你别怕——让我来处理。我们去吃饭。”
她预计错误。她还以为他会把她带去什么豪华餐厅。她希望是锦江饭店的“食街”,因为徐向北告诉过她,向璧住在锦江饭店。“食街”,学校里一个有香港舅舅的同事炫耀过,一顿饭要吃掉好几千呢!
“在公众场合吃饭,我怕你不安心。”
真的很体贴。孟悠不知道要是跟徐向璧坐在人头攒动的餐厅吃饭,冒着那样天大的危险,她还会不会有胃口?
他让司机把车朝西区开。汽车停在衡山宾馆院子里。他扶着旋转门,让她先进。他把百元大钞夹在手指缝,轻轻塞入大堂行李房服务生的马甲口袋。
“带我们去西班牙套间。”他小声发出不容置疑的命令。
房门打开,是一条弯曲走廊,墙上是几幅水彩画,骑在马上的阿拉伯人,猎手,弯刀,枪,弃置不用的堡垒,破碎的墙,背景上是沙漠。又是一道牛皮包覆的沉重内门。客厅中央悬挂着巨大枝形水晶吊灯,正面墙上巨幅油画,鲜艳的舞女,黑暗的背景似有人头涌动。
他领着她走进餐室。两面有窗,两面墙上挂着小幅油画,画着鲜花和食物。桌上餐布洁白,纹饰复杂的印花瓷器,耀眼的玻璃,寒光四射的银色金属。
孟悠略感不适——并不是觉得受冒犯,只是有些手足无措。但他殷勤地请她入座,不适感转瞬即逝。
“你那东西,需要我帮你藏多久?”她话说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别担心。事情快解决啦。”他微笑。
“今天不说这些。”
他转身过去,摆弄一台机器,打开后一整排灯珠跳动。他抽出唱片,手指在封套上轻轻弹,就这张吧,他对自己说。
唱片在旋转,音频指示灯如金蛇舞动。音乐响起——
是重新编曲的电影音乐。她熟悉这些电影。她喜欢这些音乐。他知道她喜欢?
“这是哪个乐队?”
孟悠其实也不懂多少,她知道保尔莫利亚,知道曼陀瓦尼。
“我不知道。我不懂音乐。我猜你会喜欢——”
“你猜?”
“我不会猜音乐。不过我会猜人。”
温暖的房间,音乐,美食,从窗外树顶上吹来的风。他的微笑。他的迅速在冷酷和风趣之间变幻的神态。
她觉得生活真美好,她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忘掉那个危险的皮箱,甚至连徐向北也短暂从她这一刻的梦幻里消失。
八
他已让徐向璧跟孟悠会面多次。总是在夜晚。美味佳肴,音乐,酒,他从不知道孟悠那么能喝。在西区林荫道散步也很舒服,九点以后,街上行人较少。卡迪拉克跟在他俩身后。他还不敢轻易安排白天,夜晚有夜晚的幻觉。他担心一到白天,幻觉会不会消失?孟悠看到徐向璧的面孔,会不会想起他来?那很可能会破坏所有梦幻般美好的感觉。他冒过一次险,让徐向璧清晨在路上拦住她,请她去希尔顿酒店吃早餐。那是最糟糕的一次,她急着上班,早上醒来时常常脾气很大(他知道她这脾气)。
他觉得自己有些冒进,他要更耐心些,孟悠是个需要很大耐心的女人。在某种微妙的程度上,他希望徐向璧能够替代他,做他自己已难以做到的事——进入孟悠的梦幻,进入她的内心深处……
他感觉得到孟悠身上的变化。这一半是较为昭彰的物质效果,他让徐向璧送给她衣服、饰物。还有一半在精神上,那很难形容。他几乎像是紧紧跟在他俩身后,像是能偷听到两人的对话,他观察她的变化,为此兴奋不已,像个大敌当前的战略家。
每天深夜,他都在锦江小酒吧里喝酒。平均三天喝掉两瓶,不会真正喝到醉,只是让自己松弛下来。他不敢喝过头,喝成那样,人就会伤心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