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西园筠生(六)

3个月前 作者: 雾圆
    目睹对方青绿色的身影消失在旧日园中后,烟萝走近了,问道:“他同娘娘说了什么?”


    落薇不语,园中宫人尚未被唤回,她扶着柱子起身,忽地像是闺中少女一般甩了甩自己的宽大的朝服袖子,将落花抖落之后,她干脆脱了外袍,提起层叠裙摆越过围栏,直接跃到了花树之下。


    烟萝接了她沉重的外袍,有些担忧地唤:“娘娘……”


    落薇闭着眼睛,伸出双臂,像是最最青春年少时一般,在树下转了一圈。


    簪钗乱响,珠玉相撞,摇摇欲坠,她却全不在意。


    烟萝抱着外袍从廊下绕过来,看见皇后已然停了下来,正仰头看着花树的罅隙。


    阳光破碎,新花零落,时是盛春,为何伤怀?


    烟萝将她的外袍妥善安置在了殿中,又从内室阴暗一隅抱出了一盆干枯丑陋、枝干突兀的盆栽病梅。


    落薇接了她递过来的花草剪,端详片刻,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将病梅最下一枝贴主干剪去了。


    枝虽枯了,但她剪去后,树干上还是残了一个隐隐的木色伤疤,她将剪下来的那枝随意丢弃,抱着那盆梅,许久没有言语。


    烟萝抬眼望去,花雨之中,年轻的皇后虽面上带笑,眼中却隐隐浮现了一层闪烁泪光。


    “阿霏,你同我一起,为步筠念一卷佛经罢。”


    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


    因为她知晓,步筠,正是张司衣的小字。


    *


    昌宁末年,绫锦院中十四岁的张步筠告假,分文不取地为旧识宰辅千金苏娘子缝制丧服,为着方便,亦为表谢意,落薇将她请到苏氏府邸中暂住。


    是时承明皇太子亦在苏府中,正是这偶一交顾,她结识了皇太子的亲卫。


    金天卫副指逯恒,字逢膺。


    青春年少的小郎君,穿的是簪金的窄袖袍衫,跟在尊贵的皇太子殿下身后,盘蛇短刀冰冰冷冷,脊背挺拔如她养在窗前的那盆绿竹。


    步筠听说,整个金天卫都是皇太子少时便择选出来的贫寒子弟,一刀一枪、一拳一脚地训了数年,千锤百炼才得一个精锐。


    他更是这群人中的佼佼者。


    步筠望着他的时候,并不知他在另一时刻也曾凝视着她,当她坐在窗前,精心地为太子的衣袖上绣上一朵海棠花时,洁白双手穿梭如云,自有一番风情在此间。


    那一年,苏娘子与承明皇太子订下婚约,因有父孝,婚期延后。


    皇帝为贺此事,改次年年号为天狩。


    天狩元年,步筠得储妃恩眷,从绫锦院调入内宫。


    皇太子深得上宠,就算早早加冠、赐府别居,亦时常来往禁宫。


    步筠与逯恒相见的时机便更多了些。


    天狩三年,皇太子遇刺。


    步筠听说之时,逯恒已调去了匆忙登基的新帝身侧,她没有因他随之而来的功名利禄欣喜,不曾于刺杀案中折损,才是值得敬谢神佛之事。


    储君已死,苏娘子嫁了新帝,入主中宫。


    步筠颇得眷顾,成为了她的司衣女官。


    新帝将年号改为靖和。


    安宁,祥和,虽不合朝上刀光血影的来往,却是她这小人物最大的希冀。


    靖和三年初冬,步筠下定决心请恩旨离宫,她年岁已满,虽说在宫中继续为官或有大造化,但她并不贪心,能顺利嫁给心爱之人,已是不可多求的福德。


    这本该是一个平静甜蜜,到此便戛然而止的故事。


    然而那一日步筠去拜别皇后时,却意外地被告知皇后染了风寒,卧榻不起。


    因着她向来是皇后的贴心人,宫人将她放了进去。


    室中燃着浓郁的香料,甚至有些刺鼻,她于其中嗅出了檀香味道,其余的则含混一团,不能分辨。


    烟雾缭绕,似是蓬莱仙境,她拨开殿中轻纱,踮着脚走近了,却见初冬卷刃一般的天气中,皇后只穿了中衣,披散长发,不顾礼数地瘫坐在榻前,死死怀抱着什么东西,极为珍惜的样子,似是要将它按入自己的身体里去。


    听见脚步声,皇后抬起头来,面上茫然表情未褪,见是她来,嘴唇哆嗦了两下,先落了两行眼泪,随后颤声唤她:“步筠!”


    她何时见过她这副模样?吓得立时跪了,却不肯如同寻常奴婢般不敢上前,于是膝行过去,将失态不已的少女扶起:“娘娘,这是为何……”


    落薇抬手揽住她的脖颈,失声痛哭。


    步筠心中酸涩,想起落薇未曾封后时,留宿她居于家中,夜半秉烛,送来糕点,随后夜话。


    她与她素来投契,当年父母俱丧,若不是她和先太子偶尔一顾后的赏识,步筠怎能顺顺当当地在绫锦院做拔尖儿的绣娘,又一路入宫,换来如今?


    可这救命恩人再不复当年天真无忧的少女模样,如今正在她怀中哭得肝肠寸断。


    她贵为皇后,悲伤至此,也不能叫门外的人听见,只得勉力忍耐。


    撕心裂肺,悄无声息。


    步筠大着胆子如同从前一般抚摸对方的长发以示安慰,眼神一飘,却瞧见了她怀中的匣子。


    金丝楠木的匣子,镂刻着诸类花朵,造物工匠有心将春天铭刻其上,于是花团锦簇,郁郁葱葱。


    可楠木是多么古朴的颜色,硬生生地叫盛春都黯然神伤。


    令步筠讶异的却不是这失魂落魄的春日。


    而是她发觉,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匣子!


    依稀是刺棠案不久前,某个平凡的夜晚,逯恒罕见地在不轮值的日子里来迟了,在他外宅中,她偶尔一瞥,本以为那是赠自己的礼物,后来却不曾再见过。


    盒中是一块棠花佩玉。


    当那匣子的木盖被揭开的一刹那,步筠清楚地听见了虚空中某根丝弦绷紧到极限,随后倏然断裂的声响。


    有她当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顺着盒盖滑落,将她原本能够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彻底终结。


    从她执着地求皇后将匣子开启的时候,一切就回不去了。


    步筠是落薇的司衣女官,怎会不知这块玉佩的意义——那是皇太子亲自镂刻、送给未婚妻子的信物。


    刺棠案发之前,落薇将这块玉佩丢了。


    发觉后,落薇急得立时便发动所有家仆出门去找,她亦帮落薇寻过闹市的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


    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只木匣中?


    这木匣又是缘何曾出现在逯恒手边!


    落薇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说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这块玉佩。


    ——就在宋澜的旧匣之中。


    步筠匆匆离去,语焉不详,趁着逯恒尚未归来之际,她在他宫中的住所处仔细寻了一遍,一无所获。


    步筠仍不放心,又寻机到他的外宅中搜寻,这次,终于让她找到了厚厚一叠书信。


    说是书信,其实不然——那是逯恒精心临摹旁人字迹留下的废弃纸张,他临得极为精心,恨不得一张草纸上只习一个字。


    那字确实说不出来的熟悉,步筠心惊肉跳地往后翻阅。


    “见、信、勿、念……”


    这叠书信藏在他床榻之下,最为隐秘的地方,有几张边角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想必是本想烧毁,却因什么事情耽搁,后来便忘却了。


    见信勿念、见信勿念?


    步筠痴痴地重复了许久,手越来越抖,一些旧日的记忆侵袭而上,她模糊地回忆起,这似乎是落薇从前随手写给她的书信。


    彼时她随皇室下江南春巡,写信告诉她自己见了什么样的时兴料子和刺绣针法,并托她为自己制衣。


    就这一封信,只这一封信。


    这封信为何到了逯恒的手中,他精心临摹落薇的字迹,所图为何?


    她顺着床榻滑坐在地,冷汗直流。


    冬日过后,一个昏黄的傍晚,步筠将逯恒约至二人从前时常幽会的西园之中。


    他没有迟到,进门时步履匆匆,边走边解着自己的麒麟护腕:“阿筠,昨日方才见过,怎地又想起要在此处会面?再过几日你就要出宫去了,届时……”


    步筠转过身来,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孔,颤声问道:“你为何要背叛殿下?”


    她这些时日耐着性子回想许多,愈发心惊——似乎是许久之前,她就在宋澜殿前恍然瞥见过他一次;他外宅之中,某一日泡了宰辅玉秋实偏爱的顾渚紫笋;刺棠案后,他带着整个金天卫投至新皇麾下,金天卫因旧主逝去祭剑三日,他连一滴眼泪都不曾落过。


    逯恒先前不肯承认,可实在答不出她的诸多疑问,最后只好垂着眼睛,冷不丁地问了她一句:“我忠何人、事何主,同你我的荣华富贵、逍遥快活有何干系?”


    步筠不可置信地退后一步。


    逯恒却不肯放过,步步逼近,干脆将心里话说了个清楚:“步筠,我无父无母,自小长在金天卫的长风堂中,你可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刀剑无眼,我遍身伤痕,却不敢松懈,生怕被弃之一旁,成了连名字都没有的亡魂!”


    步筠抓着他的胳膊,凄厉道:“殿下如此信赖你,尽心栽培,将来行军入伍、拜将称帅,指日可待。人生在世,何人不苦?你可曾想过,倘若没有殿下,没有娘娘,你我如今或许早成了亡魂,谈何未来?”


    逯恒嗤笑一声:“是啊,殿下待我恩重如山,可你不知道,殿下也不知道,功名利禄、将帅之名,我通通不稀罕!我少时受苦,长成之后太渴望能纵情肆意地活,甚么滥赌嫖妓、私放印钱,我全都做过了,若非如今的陛下帮我遮掩,你那好殿下恐怕早就要了我的性命!与其担惊受怕,活在被他知晓的恐惧之中,不如先下手为强!”


    暮雨初落,泪眼朦胧间,步筠看见她在片刻之间变得全然陌生的爱人缓缓拔出了腰侧的短刀。


    多年爱侣,他其实并未动杀念,甚至软了口气:“步筠,你马上就要出宫去了,这些大人物的生死爱恨,同你我有什么干系?我已痛改前非,从前之事不敢多言,也是怕吓到了你,今后你就当甚么都不晓得,不好么?”


    她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方还当是她已想开,想送上一个如过去一般的怀抱,不料她死死抓着他的臂膀,撞在了他尚未收回的刀刃上。


    刀刃横斜胸前,逯恒收刀极快,算不得致命伤,他揽着她的肩膀,恨声问:“你这是何苦,这是为谁!”


    步筠不语,血迹随着雨水晕染在西园的地面上。


    他撒了手,想为她寻一个医者来,出西园不久又猛地惊醒过来——此处常年闭锁,杳无人至,多一具尸体,或许多年以后才能被人发现。


    可若是他请来了医者,他那决绝的爱人可会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在皇后面前缄口不言?


    逯恒下定了决心,在雨幕中独立良久,最后转身折返,想再看一眼。


    不料旧日宫室中已无人迹,方形井口边拖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他走之后,她竟万念俱灰,自己投身入了水井之中。


    或许如此也好,便不必叫他亲自动手了。


    当夜春雨,将血痕全数冲淡。


    他将那处宫室重新锁好,寻来了所有的钥匙,一切如同不曾发生过。


    一连几日,逯恒都觉得恍惚。


    张步筠是将要放出宫的女官,无需值守,未有吩咐,无人关心,偶尔几个交好的,也会以为她早已出了宫去。


    她心心念念的皇后娘娘,可曾因她的消失过问一句?


    逯恒有些嘲讽地想着,抬手喝了内侍省新送来的茶,今日上巳,点红大会将开,内侍省换了新茶,与他旧日所饮味道有些不同。


    不知为何,饮了那盏茶后,他反而神思倦怠了许多,兼之这几日因命案惴惴不安的心思,连身侧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夺刀,都未反应过来。


    落薇寻出了步筠从前为她做的所有少女衣裙,洗净晾晒,一条一条挂在海棠花初开的园中。


    烟萝守在她的身侧,低声道:“娘娘,逯侍卫的茶,小人已遣人为他送去了。”


    落薇仰起头来,纱制的衣带和着微风拂过她的面颊。


    烟萝继续道:“娘娘此行仓促,尚未择定撞破人选,若有万一……”


    落薇却只道:“时候差不多了,先为本宫更衣罢。”


    更衣完毕后,皇帝身侧的内官亲自来接,烟萝跟随着皇后的辇轿低头前行,在西园近前遇见了一位服绿的文臣。


    “微臣给皇后殿下请安,请殿下恕臣不敬之罪。”


    辇轿经过那位年青臣子后,她抬起头来,看见了皇后意味深长的眼睛。


    人选大抵择定。


    “天色似有不好,你回去一趟,嘱咐宫人将园中的衣裙收了罢。”


    “是。”


    ……


    烟萝回想着这些旧事,跪在内室的蒲团上,三叩三拜,眼看着皇后寻出了点红大会几日之前,张步筠托人为她送来的手信。


    手信之中附了一把铜制的钥匙和一枚碧玉指环,是她决意赴死前一日从逯恒手中窃来的。


    她的信中尽述一切,手信、会面、猜忌,毫无保留地为她写下了自己的谋算,于她而言,枕边人的背叛兼之日夜熬煎的愧疚,实在不能支撑她继续。


    落薇重看那封信,心中想着,你我枕畔之侧皆为蛇蝎,聪慧与否,都难以在短期之内察觉,正因为是亲爱之人,才会在真相大白时绝望至此。


    可是你啊……


    世间好人不长命,大抵总是因为太过坚守心底道义,纵然这道已被心怀恶念者践踏得粉碎,仍有人前赴后继。


    她自有千万种使张步筠不必身死、又能处置了逯恒的手段,但在她谋划一切之前,张步筠就为她做出了选择。


    “妾有愧念,舍身不悔,今此良计,奉献殿下,盼此一命,得报夙仇。来世结缘,盼与重见,襟怀洒落,素心不染。”


    “筠绝笔,敬上。”


    筠乃竹也,风度林立,纵是世间名种花草,难有此气节。


    烟萝看见窗前花笺上有皇后留下的回信。


    “……时是盛春,新花零落。恩不可忘,情不能弃,人世八苦,兼怀感伤。”


    落薇将那张详细记述了张步筠所见所闻的信和自己所书的花笺一同丢入香炉中,眼瞧着它们合焚为一片寂然的灰烬。


    “西园荒废,又逢命案,实在不详,传本宫旨,令花匠除去旧时枯草,尽种青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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