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3个月前 作者: 鲍鲸鲸
    被郑有恩的两条裸腿晃瞎了眼之后,我的心也彻底乱了。本来前一天晚上,惊魂未定的回家后,躺在床上抱着被子,在心里哭了个翻天覆地后,痛下杀手进行了精神上的自阉,决定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干脆就跟着我师傅守株待兔,等着未来被某个善良的富婆把我领走,再也不自取其辱了。


    但女神大腿一露,我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坍塌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好像一条狗。


    晚上值班时,我和王爷一个班。鲶鱼精在大堂值班,我俩不敢偷懒,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喂蚊子。


    王爷最近突然多了一个爱好--挑战世界吉尼斯记录。他说这是出人头地最零成本的办法。只要被选上了,吉尼斯总部就能发一个证书,有了认证,就可以到处去表演赚钱。


    吉尼斯挑战分好多种,拼的都是最大最快最强。王爷想挑战的是一分钟内眨眼次数最多的人。他说英国有一哥们,一分钟能眨眼五百二十次,王爷只要能多眨一次,就是世界记录了。


    漫漫长夜,天干物燥,蚊子肆虐,我面前的王爷掐着表,一刻不停,飞快的眨着眼睛,还逼我帮他计数。我盯着他的眼皮上下翻滚,嘴里念叨着55,56,57,实在是烦的百抓挠心。


    “谁会花钱看这玩意儿啊?”


    “国外傻逼多着呢,锯个木头都有全国巡回赛。你好好数,别分心。哥火了,给你在美国买房子。”


    “你眼屎都翻出来了。”


    “技多不压身,你也跟哥一起练吧。这又不费事儿,努努力就闯出未来了。”


    “别,我现在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还没好呢,再多一眨巴眼儿,下次见着我女神,脸上得多热闹啊。”


    “对,和你女神怎么样啊?”


    “今天中午,我还见着她了呢,在她家,她妈领我上去的。”


    王爷不眨巴眼儿了,直勾勾的盯着我看,“还真有这人啊?”


    我一愣,“你一直当我是瞎编的?”


    “也不是——就是我吧,和陈精典,我俩一直觉得你常年闷在你那阳台小屋里,可能是身心有点儿不太正常了。你没发现小妹最近趁你不在的时候才敢洗澡么?就怕你听到水声,闻到香味,瞬间丧心病狂了。我俩估摸你也是不想让我们担心,所以编出这么个人来。昨天你嚷嚷着去约会,回来不也屁都没放?”


    “你们咋这么想我。”我挫败的盯着眼皮继续上下翻飞的王爷,“我比你正常多了。”


    “那你昨天约会约的怎么样?”


    “——不太好。”


    “有照片么?”


    “没有。”


    “没照片你得瑟什么,空口无凭啊。没照片你说你跟一米八的大长腿约会了?那我还可以说昨天中午范冰冰来家给我下饺子吃呢,煮完饺子没留汤,气得我一个大嘴巴把她扇出去了。”


    “我要以后能拿来她照片怎么办吧?”我被激急了。


    “要真有这么个人,你把照片拿来,摆我面前,我先冲照片磕个头,叫声奶奶。再冲你磕个头,喊声爷。”


    “行,你等着。等着当我孙子吧。”


    我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下次见到郑有恩,跪求也好,偷拍也好,我要和她拍张照,她如果不愿意和我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那单人照也行。


    怀揣着这个目标,第二天清晨下了班,我又乖乖的下楼,站在了大妈群中。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莫名其妙的,我迎来了一个长达一周,关于如何谈恋爱的特训。


    而特训的导师,就是这群平均年龄在60岁左右,人生最大目标是如何避免血脂血压胆固醇过高,曾经骚扰的我痛不欲生,现在开始出谋划策的,大妈们。


    那天我一下楼,大妈们就集体笑眯眯的看着我,气氛诡异极了。


    柳大妈已经向大家说了我打算往死里追她家的变态闺女。这群大妈们每天也没什么正事儿,能把广场舞跳出政治斗争,市场菜价走向当成研究课题,现在队伍里混进了一个激情求偶的我,她们简直太喜闻乐见了,活像一群穷困潦倒的科学家,终于逮到了一只可以做活体实验的小白鼠。


    跳完舞后,大妈们谁都没走,拽着我在小花园里开始谈心。我头皮发麻,心浮气躁,可是为了营造柳大妈心中尊老好青年的形象,只能原地乖乖坐着,还要做出侧耳倾听状,不时认真点头。


    大妈们聊高兴了,居然还会说:“这句话你应该记一下。你明天带个本儿来。”


    而我,第二天就真的带了个小本去。


    现如今,翻开这个本子,可以清晰的看到当初大妈们给我灌输的成功学内容,主要分为以下几大块。


    1,人生格言分享。2,为人处世原则。3,养生小窍门。4,论:什么才是正确的爱情婚姻观。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孙大妈。”


    “男人要多吃姜,提高免疫力,增强自信心。--柳大妈。”


    “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知道是哪儿的家训吗?同仁堂。做人也要这样。“--血红汗衫大妈。以前在同仁堂卖中药的。


    “男人要是不尊重女性,就应该把档里那玩意儿捐了,留给有需要的人。”--金链子大妈,曾经的个体户,现在的女权战士。”


    每天大妈们拽着我口水横飞的瞎喷时,我心不在焉,本子上也记得乱七八糟。我完全是装出不耻下问的姿势,哄她们开心而已,像游戏里做任务一样,努力刷着我未来岳母的印象分。


    但渐渐的,大妈们说话时,我开始留心认真听了。


    其实她们只是想说话,想拽着随便一个年轻人说说话。


    有的大妈可能把我当成了久不回家的儿子。有的大妈把我当成国外留学的孙子。有的大妈可能跟儿女住一块儿,但朝夕相处,却话不投机,像柳大妈和郑有恩一样。


    队伍里有一个大妈以前是中学老师,说起话来很有文化的样子。有一天瞎聊的时候,她慢悠悠的说,“人一老了,就爱想当年,忆过去。也不是说以前过的有多好,而是过去的日子已经瓷瓷实实的戳在那儿了,你回过头去,全都看得见。哪段路走错了,哪段路走糊涂了,当时自己不知道,老了才琢磨明白。琢磨明白了呢,就想和正往过走的人说道说道,就是想提个醒:“这块儿路滑,小心脚下。”心是这么个心,可没人爱听。因为你老了呀,现如今除了博物馆,谁还惦记着老东西?”


    我是个存在感特别低的人。从小,家里过年的时候,七姑八姨来我家串门,和我妈坐炕上说别人家闲话,谁谁谁天天给男人炖鹿鞭啦,谁谁谁闺女不光早恋还偷家里钱啦,从养颜秘笈聊到避孕五十四招。懵然回首,突然发现七八岁的我始终盘腿坐在炕上,竖着耳朵,磕着瓜子,听得云山雾罩。


    童年情景再次重现。后来,老太太们不给我出注意,开始聊家长里短的时候,我要不赶着上班,也还是乖乖坐着,竖着耳朵听,居然也不心浮气躁了。


    大妈们聊起天来,有个特点:时间跨度长,物是人非多。


    有一天,大妈们聊起了养花,都说自己技术好,你一句我一句的,全体倔强起来了。后来一个大妈杀出重围,取得了胜利:“我家阳台上那盆绿萝,那还是我大儿子没了之前给我买的呢?我大儿子死了有小十年了吧,那绿萝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呢。”


    其他大妈纷纷表示:行行行,你赢了。


    还有一个大妈,住我们东德小区,老伴走的早,自己一个人住,眼神儿不太好。有一天来跳舞的时候,满脸不高兴。大家问她怎么了。她气呼呼的说,昨天去超市买油,排队结帐的时候,看前面的小姑娘车里放着一堆包装的花花绿绿的罐头,她就问小姑娘这是什么,小姑娘不耐烦的说,肉罐头。她又问小姑娘怎么一口气买这么多,小姑娘接着不耐烦的说,买二赠一。大妈心里就琢磨起来了,自己一个人住,轻易不舍得炖肉,费劲扒拉炖半天,自己一顿也就吃几块。这小肉罐头好,一次开一罐,吃饭也能添点儿肉腥儿味。


    大妈就转头去货架上拿了好几罐。回了家,蒸了米饭,打开罐头,一口吃下去,觉得特别腥气。勉强撑着吃完一罐,深觉上当受骗了,抱着剩下的罐头就去了超市,超市里的人一听她的投诉就乐了,说猫罐头是给猫吃的,人吃能不腥么。


    大妈特别委屈,讲完前因后果,转头瞪着我:你们年轻人怎么这么坏?就那个小姑娘,你说你告诉我一句这是猫罐头,不就完了么?我是老,可我没傻呀。


    我很想嬉皮笑脸的安慰她,但想到大妈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就着猫罐头闷头吃着白饭的情景,心里一酸。


    最早开始跳广场舞,接近大妈们,我是心怀杂念,把大妈当成工具,异想天开的伺机接近女神。


    可日子晃到现在,大妈们不再把我当成外人,摁着我听她们天南海北的胡侃,拽着我当免费劳力,帮她们搬搬抬抬,我都开始觉得心甘情愿。有时候听她们聊天,我会开始走神儿,想起自己东北的爸妈。


    来北京以后我一直没回去过,让他们来他们也不肯,说是嫌路远,其实是怕给我添麻烦。我想着他们俩,每天都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我爸那么爱吹牛逼,我妈那么爱管闲事儿,真希望也能有一个像我一样不学无术,贪图美色,混吃等死,要啥没啥的年轻人,替我听他们聊聊天。


    当其他大妈负责提升我的精神境界时,始终站在潮流前线的柳大妈开始担任起了我的时尚导师。


    一年前的我,做梦也想不到,我居然有一天会侧耳倾听一个60多岁的老年妇女教我怎么穿衣服。


    “我问你,你对我们家有恩也不了解,为什么想和她谈朋友?”一天,恳谈会结束后,柳大妈拎住了准备回家的我。


    “——她长的漂亮。”我老老实实的说。


    “可是噢,有恩嫌弃你太土了,小张。那天噢,你走了以后,她让我赶紧开窗换气,讲你留下来的土气都迷她眼睛。”


    我尴尬的站着,挠挠头,“我一个男的也没必要把自己倒叱成什么样吧——”


    “你个话就讲的伐对了。你是觉得人伐可以光看外表啊?”


    我点点头。


    “这些噢,都是不懂道理的人才说的出口的话。那男孩子哦想寻漂亮的,觉得天经地义是伐?那人家小姑娘凭撒就得不顾长相只要你内心美啦?你要是又矮又胖,咪咪眼,嘴巴恰,穿额嘛邋里邋遢,头发么乱哄哄,一面孔胡子拉碴,你讲你内心美有撒用场?你总不能逼人家每次见你的时候,心里头感觉像烈士一样,谈朋友又伐是做慈善,两个人以后是要领结婚证的,又不是去领奖状。你讲对伐啦?”


    我汗流成河,用力点头,“您说的太有道理了。我其实也想时髦点儿,但是觉得钱要花在正经地方。”


    “你这个想法是对的,但是不好走极端的呀,你看看你身上这件背心,哎呦阿拉阿姨们都不肯穿了。这样吧,明朝,我带你去买衣服,你下楼的时候带好钱。”


    这母女俩怎么都这么喜欢强迫别人换衣服!


    想到她女儿之前对我的所作所为,我心里一寒,颤抖着提问,“柳,柳阿姨,我得带多少钱啊?”


    “五百块!”柳阿姨大手一挥,“五百块就够,柳阿姨包你改头换面!”


    外贸大集。


    大妈们的潮流shoppingmall。


    定期在北京的农展,北展,工体,首体等地区流窜出现。每一期都有主题。夏天是出口苏杭丝绸展,冬天是外贸皮草集。


    我尾随着柳大妈跌跌撞撞的出现在了农展馆的外贸名品大集上,放眼望去,四周涌动的全是大妈。她们全都步伐稳健,神采奕奕,期待与兴奋的眼神活像赌徒抵达了澳门。


    我跟着柳大妈穿过农副产品区,陪着她尝过了大兴安岭的蜂蜜,抚摸了安徽淮南的枸杞,抢购了山东胶州买八赠二的海带,见识了哈尔滨空运来的巨型大马哈鱼。


    我陪着柳大妈品尝了五湖四海,踏遍了祖国大地,终于,我们来到了服装区。


    柳大妈径直把我带到了一个卖背心也卖羽绒服的展台,展台角落,一个中年妇女蹭的站起来,迎向柳大妈:“姐!姐你来啦!”


    柳大妈一副vip顾客的作派,“啊,最近有新货伐?”


    “有!给姐留着呢。”


    “你这里男装有没有?”


    “有男装呀!都是外贸的!”大姐看看我,“您家儿子呀?长的真俊。”


    “不是儿子,一起跳舞的。”柳大妈云淡风轻的说。


    卖货大姐困惑的盯着我。


    耻辱感刷啦刷啦的涌了上来。


    大姐从大黑塑料袋里拽出一堆衣服,一件件甩向我们,“这个裤子好,阿玛尼,外贸原单,你摸摸这料子。配个衬衫,这个衬衫出口日本的,市面上你看不到同款。背心来不来几件?瓦撒奇,显瘦又洋气。”


    柳大妈认真的挑挑捡捡,不时拿起几件在我身上比划,我一动不动的站着,孤独的漂浮在大妈们的海洋中,有种要溺毙的感觉。


    “就这几件好了。你算算多少钱。”


    “姐,我都给你最低价,你放心。这裤子店里卖好几千,我算你三百八,进货价。衬衣嘛,搭配着卖你,不赚钱了。给我两百块,亏本我自己心甘情愿。这两件背心,一件纪梵希,郭德纲同款,火的不得了。这件瓦撒奇没办法便宜了,料子丝光棉的,穿身上透气,预防皮肤病的。两件背心,我打包价卖你。五百。加一起一千零八十,零头我给你抹了,一千。姐你捡着大便宜了。”


    “400。”


    “你买一件啊?”


    “开玩笑,我全都要。”


    “姐你坑我。涨一点。”


    “450。”


    “800”


    “500”


    “650”


    “小张咱们走。”


    “姐!姐!哎呀我就是欠你的。就是想交你这个朋友真是亏本买卖都得做你说我何苦呢哎姐你心太狠了.”


    柳大妈用武林高手的气势转身看向我,“掏钱吧。”


    “哎。”


    我哆哆嗦嗦掏钱的工夫里,卖货大姐又拽出一套艳粉色的运动服,运动服是带绒的,后背上用水钻贴着英文单词。


    “姐,这我给你留的,你不是爱穿点儿艳的么?这个运动服保暖,你空调房里可以穿。颜色多正,显脸白。留一套吧?这货不好找。”


    “呦,这衣服倒是蛮洋气的。”


    “姐!这衣服不是什么人都能穿,但是您穿,肯定出风头!人上人就是您了。”


    柳大妈明显被打动了,她拎着衣服犹豫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我,“你觉得呢?”


    我看着裤子的大喇叭腿,衣服上的浮夸水钻,感觉20多岁的女性都不太敢挑战这一款。


    所以我点了点头,“您穿肯定好看。”


    第二天,柳大妈盯着清晨的灿烂阳光,穿着这套绚彩运动服,无比招摇的出现在了小花园里。


    大家纷纷围上去抚摸柳大妈,“小柳你不热啊?”


    “不热,这衣服进口货哎,你看着厚,其实很透气,而且还能防紫外线。你们也得注意哦,紫外线晒多了,得皮肤癌。”


    大妈们点着头啧啧称奇。


    孙大妈站在不远处,冷冷看着柳大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秃瓢儿别发卡--真够调皮的!”


    果然让孙大妈说着了。


    舞快跳完的时候,柳大妈中暑了。


    柳大妈靠着树,哦呦哦呦的直嚷晕,我和其他几个大妈扶着她去了附近的社区小医院。


    医院的大夫也很震惊,一边让护士帮柳大妈换衣服,一边做出了初步的病情诊断:老太太您有什么想不开的?大夏天穿这么多?


    检查过后,医生说就是有点儿中暑,没别的情况。柳阿姨开始输液,其他大妈看没什么事儿,也都回家了,我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犹豫了一会儿,我问柳大妈:要不要给有恩打个电话?


    “别给她打。她今天回来,刚飞完长途,累,回去好睡觉了。我好一点就自己回去了。”


    “那我陪您,今天我是夜班。”


    柳大妈不想麻烦有恩,但有恩却给柳大妈打来了电话,她已经到家了,但没带钥匙。柳大妈吭吭哧哧半天,最后还是得说自己上了医院。


    没过多久,走廊上一阵火急火燎的高跟鞋声儿,病房的门被推开,有恩穿着制服拎着箱子,闯了进来。


    “怎么回事儿啊?”


    我第一次见到郑有恩脸上出现了着急的表情。


    “没事。中暑。”柳大妈笑嘻嘻的说。


    “好好儿的怎么就中暑了?”


    我拎起病床旁边的衣服,“穿,穿多了。”


    有恩盯着衣服皱眉,甩下箱子走过来,一把拽过衣服。


    “妈,你有毛病吧?这衣服是你穿的吗?”


    昨天的柳大妈,还带我勇闯外贸大集,威风的如入无人之境。可现在变态女儿一来,立刻老实了,缩在病床上战战兢兢。


    “瞎穿嘛,穿个舒服。”


    “这种廉价玩意儿,都什么人穿你知道吗?不是小明星,就是小老婆,包屁股露小腹的,那是为了卖起来方便。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有病吧?”


    “我是有病啊。这不是在医院呢吗?”


    “好好查了没有啊!”有恩突然转头瞪着我,“除了中暑有别的毛病吗?血压量了吗?做心电图了吗?”


    “我,那个,查,查——”我被郑有恩的逼问吓的心慌手颤,视线模糊,只能嗷嗷的对着门喊,“大夫!大夫!”


    “有恩啊。”柳大妈突然拽住了有恩的手。


    “啊?”有恩还是一脸着急表情。


    “吃早点了没有?”


    柳大妈慢条斯理的问道。


    有恩一愣,然后迅速回过神来,“吃什么早点,哪儿有心情吃啊。””妈妈没事,就是中暑了。输完液就好了。医院门口有早点摊,你去吃一点。小张,你陪她去。”


    “不吃,我在这儿等大夫来,再好好问问他。”


    “侬别让我着急。一进来就乱吼乱叫的,本来没事儿,被吓的血压也高了。你早点吃好,我也输好液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伐?”


    “我不吃,我在这儿陪你。”


    “你不要在这儿陪我,你在这儿我紧张。讲话这么大声,人家以为医闹来了呢。去吃早点,我求求你了。”


    “行行行,我吃我吃。你老实呆着啊,别瞎折腾了。”


    “我都挂上水了,还能怎么折腾啊。”


    有恩向门外走去,柳大妈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跟上。


    其实说良心话,面对此刻情绪不稳定的有恩,我更想留在病房里陪着柳大妈。一出了门,就不知道是福是祸了。但我咬咬牙,还是走了出去。反正就在医院门口,被打了也方便抢救。


    跟着有恩走到了早点摊,我问有恩,“你吃什么?我去买。”


    “豆浆,油条。”


    “好嘞。我吃豆腐脑。”


    有恩恢复了面无表情,“谁问你了。”


    我讪讪的转身掏钱买早点,端回路边的桌子上。还没到中午,但天阴了下来,刮起了大风,一会儿像是有雨。大风里,我和郑有恩隔桌而坐,有恩沉默的喝着豆浆,我的豆腐脑被风吹的,是舀一勺飞一勺。


    气氛肃穆的吃到一半,有恩突然抬头:“她是跳舞的时候中暑的吧?”


    “啊,是。”


    有恩露出生气的表情,“明天起,我再也不让她跳这破玩意儿了。”


    “啊?为,为什么呀?”


    有恩抬头,冷冷的瞪着我,“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老实家呆着,组着团儿的出去丢人现眼。”


    “别这么说她们。”


    “那怎么说?”有恩不耐烦的抬头,“一上公车地铁,就装老弱病残,跳起广场舞怎么就那么有精神头啊?多少人嫌她们扰民?这不是倚老卖老么。”


    “那是你妈——”


    “我妈怎么了?想锻炼哪儿不能练,我们小区有专门的健身器材。从我妈开始跳这个舞,以前那股爱出风头的劲儿就又上来了,回来老说谁谁谁让她下不来台,谁谁谁老跟她拧着干,天天较劲,现在进医院了吧。”


    想到每天和我花园里絮絮叨叨的大妈们,在有恩眼里是这个样子的,我心里一阵着急,明知道应该安静的听她说,自己负责点头就好,可还是放下了筷子,勇敢的抬起了头。


    “你光看见她们跳广场舞了,你知道她们平时自己在家,都是怎么过的么?”


    “不就老年生活么?谁没老的时候了,又不是什么特异功能,有什么不能想象的啊?”


    “你平时上班,有同事,下了班,有朋友,再无聊了,上网,刷刷微博,总能找着跟你说话的。她们呢?退了休,到哪儿找同事。想和以前朋友见一面,有住东城有住西城的,你觉得不远,她们见一次,特别难。坐地铁找不着换乘的口,坐公共汽车怕坐过了站。她们也想上网,可一半人有老花眼,看表都困难,柳阿姨一直想注册个微博,想让你帮着弄帐号,你是不是一直不耐烦。咱们还年轻,想去哪儿,抬脚就走了。可她们呢?交个电费都是跋山涉水。”


    “老了是不容易,年轻就是享福啊?我昨天飞了18个小时,光给乘客倒饮料就倒了两百多杯,下了飞机还得先来医院看我妈,来的路上我吓的腿都抖了。做老人的,能不跟着添乱吗?”


    “能不能理解理解她们?她们愿意跳舞,是因为有人能跟她们说说话,昨天晚上吃了什么,最近菜价便宜还是贵了,降血压有什么好办法。这些事儿,只有她们能聊到一起,别人愿意听吗?你愿意听吗?柳阿姨每天跳完舞,回了家,你经常不在,她一整天都是自己呆着,前两天她和我说,看电视剧看着看着,就跟戏里的人聊起天了。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感觉吗?”


    “呦,说的跟您多理解她们似的?合着您混进这群老太太里,是来当心理医生哒?你图的不是我吗!你比我混蛋多了。人家有接近老太太骗财的,您可好,打着感情牌来骗色。要是我长的歪瓜裂枣的,你愿意跟她们混一块儿么?躲着走都来不及吧?”


    我盯着有恩的嘴,感受着海量的语言攻击,心跳加速,意识再一次开始模糊。


    “还教育我?我有亲生爸爸,我不缺野生的爹。从明天开始,我就让我妈在家老实呆着,这舞我们不跳了,你呀,也别想再上赶着套近乎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大脑一片混乱,虽然文化水平很低,但此刻却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我得阻止她说下去。我朦朦胧胧的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离我们远点儿,小区外五十米看见你,我就敢报警你信么——”有恩低头喝了口豆浆,可能是渴了。


    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我心里还没想明白是为什么,但手已经伸出去了,一把捏住了她的脸。


    我凑到了她面前。


    电光火石间,一阵大风吹过,有恩的脸被我紧紧捏着。我们俩都愣住了。


    “别说了——”


    我话还没说完,有恩的嘴被挤开了,一股白色的液体,像小海豚吐水柱一样,喷到了我脸上。


    一股豆香在鼻间蔓延开。


    我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擦擦脸,捏着有恩的手没有松开,我死死的盯着她,人也镇静了。


    “老人还在的时候,你说什么都是气话。老人走了,你想起来的可就只剩后悔了。我姥去世前,我妈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老给我送酸菜,我都吃烦了”。我姥走了以后,我妈连酸菜味儿都闻不了,我们家可能是全东北唯一一家冬天不腌酸菜的。你每天飞机上,伺候乘客都那么耐心,干嘛回了家,跟自己最亲的人犯混?”


    有恩愣愣的看着,努力从嘴里挤出一句,“放开我。”


    “跟我也是。以后咱俩是什么关系,都说不定呢。我想的乐观一点儿啊,万一你成了我媳妇儿呢,想起今天这么数落我,你尴尬不说,我都替你后怕啊。”


    “臭不要脸的,你放开我。”


    我盯着有恩的小脸,被我手挤的圆嘟嘟的。嘴唇鼓鼓的翘着,粉嫩水滑。


    好可爱啊。


    我又往前凑了一点,心里清楚自己即将酿成大错,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像飞蛾扑电灯泡,蟑螂迷上了蟑螂药一样,我的嘴忽忽悠悠的开始向有恩靠近。


    不是说我混蛋么?


    我还就混蛋给你看了。


    离有恩的嘴还有一个小拇指的距离,我嘴唇已经开始看好了跑道准备降落了。


    突然,头上脸上,一阵热流涌了上来。


    郑有恩把剩下的半碗豆浆浇在了我脸上。


    我手一松,有恩的脸恢复了正常。


    我嘴唇没有安全降落,被迫返航了。


    旁边的早点摊老板都看惊了,正炸着油条,手一抖,筷子掉油锅里了。


    “您醒了么?”有恩面无表情的问我。


    我勉强睁开眼,舔了舔嘴旁边正哗哗往下流的豆浆。


    “你喝豆浆怎么不加糖啊?”


    有恩匪夷所思的看着我,“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啊?”


    我淡淡的笑了笑,“我这才是特异功能。你理解不了。”


    擦干净脸回到医院,柳大妈也输完液了。我跟在母女俩身后,陪她们回家。


    郑有恩一路都没再搭理我,但我依然没皮没脸的跟着。


    世界上最温暖的事儿是什么?是陪伴。世界上最有效的沟通手段是什么?是交流。这是爱穿血红汗衫的一位大妈,向我灌输过的人生格言。


    今天两样我都做到了,还知道了女神喝豆浆不放糖。


    心满意足。


    一路走回她们小区门口,郑有恩回头看了看我,表情依然冷酷,但却说了句让我热泪盈眶的话。


    “你脸没事儿吧?”


    “没,没事儿。”


    “我本来想拿炸油条那油泼你来着。”


    “谢手下留情。”


    “下次再这样,我就毁了你的容。”


    “下,下次?”我眼睛“蹭”的冒出了金光。


    郑有恩忍无可忍的表情,转过了身。


    我突然想起了和王爷打的赌,下次再见到有恩,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


    “有恩——”


    “叫全名。”


    “郑有恩。”


    “干嘛?”


    “你能给我张你的照片么?”


    有恩转身盯着我,“干嘛?”


    “我想要张你的照片。万,万一真没下次了呢?”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恶心的事儿啊?”


    “绝对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就当我精神补偿吧,你看你当着那么多人泼我,我好歹也是个男的。”


    有恩冷冷的看着我,面无表情,我觉得可能悬了,心里开始放弃。


    “实在不行就,就算了。没事儿,我脑子里能记住你,其实也不需要实物。”


    有恩嘴角一挑,给了我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行啊,不就要照片么。你要大头照,还是带胸的?”


    我一愣,没想到这个要求居然被通过了,还附带选择权。


    “大头啊,带胸的吧,带胸的。”


    “你原地等着,我回家给你取去。”有恩转身走了。


    “太谢谢了,谢谢啊!不着急,慢慢走。”


    等着有恩回来的工夫,我掏出手机,给王爷发了个短信。


    “把地擦干净,跪好了,一会儿爷爷奶奶来看你。”


    过了不久,有恩远远的向我走来,我扒着她们小区的铁栏杆,像狗一样翘首以盼。


    “给。”有恩把一个硕大的纸袋子递给了我。


    “这,这么大?太客气了,明星照吧.”我正高兴着,但一低头,看到了纸袋子上硕大的几个字:北京朝阳医院。


    心里再次开始有不详的感觉。


    郑有恩把照片从纸袋里抽出来。


    是张x光片。


    “上个月体检刚照的,带胸,清清楚楚的我,行么?”


    “——”


    “要不要啊?不要我拿回去了。贵着呢。”


    我手上捧着郑有恩的胸片,眼里又泛起了泪。


    “要,我要。”


    郑有恩一脸打量变态的表情。


    我恍惚的看着手里硕大的照片。


    “哎?”我突然一惊,指着照片,有恩肺部上有拳头大的一团黑影,“这是阴影吧?肺上这么大一块儿。大夫没看出来么?”


    有恩也凑过来看了看,然后鄙夷的表情看向我。


    “那是胃。”


    我恍然大悟,“是胃啊。”


    我小心翼翼的把照片收好,“胃那么小,怪不得这么瘦呢。”


    “赶紧走。“


    “哎。”


    我抱着有恩的照片回到了家。一开门,王爷正蹲在客厅沙发上,剪着脚指甲。


    “地我礅三遍了,剪完指甲我就跪着去。我奶奶呢?”


    我想把手里的纸袋藏起来,但这么大的目标,无处可藏。


    王爷从沙发上窜起来,走到我身边拽过了纸袋,拿出了黝黑的x光片。


    王爷笑了。


    王爷理解的点了点头。


    王爷重新蹲回沙发上,咔嚓一声,剪下了硕大的一块脚指甲,然后放在了我手上,“这是我女朋友,小甲。今天也给你介绍一下。”


    有恩的x光片,后来被我贴在了墙上。躺在床上,睁眼就能看见。


    每天睡觉前,我会像看星图一样看着它,甚至还专门查了人体构造详解。我看着有恩的胸骨,有恩的肋膜,有恩的膈肌,想象着她肺叶慢慢松弛扩张的样子,我会花好长时间盯着照片里有恩的心脏,因为那是整个银河系我最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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