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罪名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第十七章罪名


    “来到这个世界上,才是我最大的罪名。”


    1


    郑家悦发了好多条评论,但也还是发不过来,沮丧地放下手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无聊又犯贱的人呢?能不能关注点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十年了,因为几分钟的视频,就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说来说去。还让不让人活了?……”


    郑前程从电脑上擡起头,看了她一眼:“老姐,我觉得你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滚。”郑家悦眼皮都没擡,“我是不一样了,我是经历过重生的人,动过那么大一个手术呢!你是不能理解,女人可是无比坚韧强悍的生物。等我离婚了,我就更不一样了。”


    “……你看,这就不一样了。以前你从来不会跟我们说你自己的这些事。”郑前程说,“好像你跟咱家没什么关系似的。”他想了想:“也不止咱家,好像这世界上就没啥人跟你有关系似的。”


    那可不就是以前的她吗?


    “认真的,”郑前程坐近了点,问,“你到底怎么打算的?缓兵之计缓完了呢?还有啥计?咱们可不能再由着李楷他们家祸害了。”


    郑家悦迟疑了一下:“嗯……其实,还真有一个,呃……计。”


    这个“计”是她和许珍贵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打电话闲聊聊出来的。但她心里认为格外离谱,如果不是因为是许珍贵提出来的,而且她又永远相信许珍贵一定是为她好,她肯定会觉得被坑了,所以还没有想好要不要采用。


    “真的假的?又是小许姐姐想的吧?”


    “嗯。除了她每天替这个担心替那个担心,还有谁?”郑家悦感叹道,“你说人的个体差异性真的千差万别啊。我们这些所谓的朋友呢,全都只会给她添麻烦。她呢,对谁都只会付出不求回报。一个人到底得到过多少爱和保护,才会有这么随意又强大的力量呢?”


    “那你说她这样的人,是不是也不会在乎别人对她的,呃……”


    “……什么?”


    “没有什么。你那个计是什么?可别又惹得别人倒霉,还不赔钱。”


    郑家悦看了他一眼,手还没有拿到抱枕他就立刻弹开了。她注意到他扔在沙发上的电脑屏幕:“鼓捣什么呢?”


    “没鼓捣什么,课件。”


    “胡扯,你什么时候用过课件?带一帮小孩每天蹦还需要课件?”


    郑前程立刻抱起电脑进屋去了。


    下午郑家悦又晃去了许珍贵店里。白天郑家悦爸妈基本都在外面跟牌友什么的消磨时间,不在家,他们在家的时候她就尽量躲出去,等晚上他们早早睡了再回来。郑前程说她像做贼,不就是没有工作在家待一段时间吗?又没有啃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她心里还是别扭。她从来也没有,也不敢真的把自己放在跟弟弟一样的位置。


    “你说,她俩不会看到吧?”郑家悦正在路上跟许珍贵发信息,群里祝安安就说话了:“下午在店里吗?我过去找你们。”


    郑家悦顺路过去陪祝安安一起过来。三个人见了面,祝安安就说她看到了。看另俩人一脸担忧,她故作轻松地说:“我又没什么,视频里又没有我,没人认识我。余多不会看到吧?”


    “还好她不怎么看手机。”许珍贵说。那天之后,她们又一次把余多拉进了群,她还是不说话。她们在群里问她伤恢复得怎么样了,她一句也没回。


    “你也别看了。”郑家悦劝祝安安,“看了平白无故心里添堵。”想了想又担心道:“严老师不会看见吧?她会再去找余多麻烦吗?她知道余多打工的地方吗?”


    “你现在怎么像我,每天跟个老妈子一样操心别人家的事。”许珍贵说。


    郑家悦忍不住笑:“因为我的事你在帮我操心。”


    “得了吧,你可别指望我,”许珍贵说,“我再操心,你的事也是你说了算。”两个人说着话,见到康芸进来。许珍贵说:“不信你问康芸,问她怎么把她老公和婆婆拿捏的。”


    康芸熟练地一手抱小孩,一手提着折叠的婴儿车,进了屋就放下来打开,把孩子放进去。“啊,小许姐跟我说,你也想找大师算一下?”


    “……我不想。”郑家悦连忙摆手。


    白小婧也来了。上课时间还没到,许珍贵和康芸都在前台处理学员的事,郑家悦过去帮忙。白小婧看到祝安安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凑过去好奇地问:“哎,你们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许珍贵是知道余多打工的地方的。那天之后她问了余多,发现也并没有余多说的那么近,近到天天碰巧能路过。于是她知道了那天余多是特意想来找自己,才会被拍下视频的。至于找她什么事,余多说,只是想为当年的事道歉。


    “我觉得很对不起。”余多说,“当年你那么好心,让我可以待在你家的老房子里,结果我们惹出那么大的事来。我知道你对那个家很有感情。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那也不是贺尧的本意。”许珍贵摇摇头,表示真的已经不介意了,“好啦,都过去了。那片的楼都推没了,前几年建了商场,不过好像效益并不好。我已经很久不去了,都快忘了。”


    余多一直没有回复,许珍贵在回家吃晚饭的路上,绕路去了她打工的饭馆,这才知道她被辞退了。辞退了她住哪里呢?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许珍贵一边吃一边玩手机,想问余多一句,又怕她多心,就说:“郑家悦现在不在我店里住了,这边也空着,你如果攒钱,想省点房租的话,可以来我这里。”


    “你最近店里还行?”许珍贵她妈问了话,她才把眼睛从手机上擡起来,看到自己的米饭上放着刘一念啃剩的排骨。


    自从上次因为店里被砸跟她妈吵架后,许珍贵就不怎么回来吃饭了。时间长了她妈面子上也抹不开,又想找个台阶下,就跟她说刘一念过生日,叫她回来一起吹蜡烛。结果刘一念放学回来看到生日蛋糕,就着急非要吹蜡烛切蛋糕,许珍贵又比答应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到家。她妈只好给她留了一小块,切在盘子里拿盖子盖着。


    许珍贵说不吃了。然后刘一念因为生日礼物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游戏机而发了一顿脾气,好不容易安分下来上桌吃饭,又不断地恶作剧,把不爱吃的骨头和皮扔在许珍贵碗里。


    “店里还行。”许珍贵把筷子放下,平静地回答。


    “你那天在广场上办活动,是不是见到严瑾了?”她妈问。


    “……”许珍贵没想到她妈关注着她的每一个动向,直播都看到了,就点点头。


    “她没再去找你们麻烦吧?”她妈问,“她恨的只是那个被判刑的女孩,不会迁怒到你头上。”


    “嗯。”


    她妈问:“转眼都半年了,你真打算一直把店做下去,不回上海了?”


    “都半年了,你还惦记我回不回上海呢。”许珍贵故意说。


    她妈看出来这话她不乐意接,就转而提起了另一个她更不乐意接的话题。


    “那个谁,你要是不回上海,你俩就没可能复合了吧?”


    说实话,她妈说出那个谁的时候,许珍贵心里愣了一下,花上一点时间,才能想起她妈指的“那个谁”的名字。自从她从上海回家之后,之前的一切好像被她那么轻松地就放下了,好像潜意识里一直希望自己这样做一样。


    “不是妈妈打击你的积极性。”她妈说,“你不是说上海大城市单身的多吗?你留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周围又都是女孩子,怎么找对象呢?就算是妈妈和你刘叔叔认识的朋友的孩子,都没有你这么大年纪的了。你不能留在家自暴自弃呀。”


    许珍贵一边沉默地听着她妈说话,一边盯着刘一念继续恶作剧,糟践她面前这碗米饭。等放满了,她就把这碗米饭端到刘一念面前放下。


    “吃了。”许珍贵说。


    刘一念叼着筷子嬉皮笑脸。


    “我让你吃了!”许珍贵啪地把他的筷子从嘴边打掉,“一粒都不许剩,给我吃了!”


    她妈和刘叔叔看出来许珍贵生气了,在这里拣软柿子欺负,都没帮刘一念说话。刘一念求助失败,瘪了瘪嘴,挑挑拣拣地吃起那碗饭来。


    “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自暴自弃。如果我有一天选择回上海了,那也不是为了找对象。”许珍贵一字一句地说,“妈,你还记得爸还在的时候,你们跟我是怎么说的吗?你们说,你们把我保护得很好,是为了让我好好找一个人,继续保护我。”


    她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我其实不太明白,人到底会因为什么才喜欢上一个人。可能直到今天我都不算明白。但我至少明白了我会因为什么才不喜欢一个人,有很多原因,可能是因为我们最在乎的东西不一样,可能是因为我们各自的兴趣无法沟通,可能是因为我们对人生的规划不同,可能是因为我在对方身上找不到值得寄予期待的东西。当然也可能因为,我并没有把找一个保护我的人当成我的人生目标。我很感谢爸爸妈妈把我保护得很好,所以我有勇气去喜欢,也有勇气去不喜欢,我不害怕结束一段我认为不对的关系,也不害怕放弃以后我说不定会后悔的选择,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也不会担心以后没有人来保护我。”


    说完,她盯着刘一念吃掉碗里的最后一个饭粒,然后站起来离开了饭桌。


    平心而论,她理解她妈担心她的理由。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家了,她妈希望她能尽早结束一个人漂着的日子。不管是嫁一个在上海有房有户口的人,还是一个本地知根知底的朋友的孩子,总归是希望能把她妥帖地安排进另一个家,就好像这样下半辈子就有了依靠,可以高枕无忧,从此幸福美满一样。就好像她妈自己找了刘叔叔,组建了另一个家一样。可无论是哪一个家,不都是别人的家吗?她的家没有了,早在爸爸离世的那一刻就没有了。再怎么妥帖安排,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保证她的下半辈子高枕无忧。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能保证,也不会把这个权力交给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了。


    许珍贵晚上回到店里,刚到楼下就听见大姐叫她。她探头往店里看,竟然看到余多坐在里面。


    “这姑娘来找你的,我告诉她你出去了肯定回来,她就要走。我留她吃夜宵她还不好意思,跟我扭扭捏捏的。”大姐招呼她,“快进来,闺女,没吃晚饭呢吧?”


    “没有呢!”许珍贵连忙说。反正刚才在家里确实也没吃饱。


    “你去找我了?”余多问她。


    “你怎么知道?”


    “……那个老板娘告诉我的,她人还挺好的。”余多说,“反正,换了谁也不会想雇用我这样的人吧。”


    “要不你在我这儿待几天?给我帮把手?”许珍贵问,“反正你也看到过,我就这么俩人,也忙不过来。”


    “……我不太会。”余多有点犹豫。


    “没有什么不会的,”许珍贵说,“晚上就住在这儿吧,给我做个伴。郑家悦现在不来了,我一个人挺孤单的呢。”


    吃饭的时候,许珍贵一边想着怎么劝余多别介意网上乱讲的那些东西,一边点开手机,不出意外地还是看到越来越多的乱讲的东西。并且现在网络发达,有相当一部分已经不算是乱讲。当年的新闻、严老师的教师身份,包括后来案子的审判,有心的话都能查到,几乎就能拼凑出一个事实真相。但真相哪有八卦狗血的故事那么让人上头?加上“心机女”“高才生”“状元陨落”“校花情敌”“未成年杀人”之类的关键词,才会导致越来越多的人自以为正义地在那里评价和审判。


    晚上睡觉前许珍贵看到余多在看手机,说:“我还以为你都不怎么看手机呢。”


    “如果你是担心我看到网上那些话,那没关系。”余多说,“我怎么可能会被那些影响?”


    “嗯。”许珍贵想,可能一直以来余多才是心理最强大的一个人。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虚无缥缈的言语上的伤害,可能是她曾受过的伤害中最轻微的一种。


    “你说,人真的挺有意思的,对着从来没见过也不认识的人,随便就能找出那么多罪名。”许珍贵盯着手机,无奈地说,“他们怎么知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得不到就要毁了他?他们怎么知道一个那么优秀的孩子,其实早就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怎么知道……一件事情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定性呢?”


    “罪名就罪名吧。”余多说,“其实活到今天,我也知道我最大的罪名是什么。”


    她平静地看着模糊的视频里,一遍一遍回放着的自己被严瑾暴打的画面,淡淡地说。


    “来到这个世界上,才是我最大的罪名。”


    2


    “怎么会?!”


    仅仅过去两天,不知道是谁把祝安安的直播账号圈了出来:“这个主播就是当年的另一个受害人。”


    虽然每每出现热点新闻,总有真真假假的账号突然出现蹭热度蹭流量,但也禁不住大家又一窝蜂地纷纷涌进这个账号去辨别真伪。


    “你真是当年的受害人吗?”


    “有人说你是当年状元意外案的幸存者,真的假的?”


    “这不是新号,是个等级很高的主播。小姐姐长得还挺漂亮的,粉丝挺多,骗关注的吧,大家散了吧。”


    “不是这人吧?这不是好人一个吗?据说当年那个受害人摔残了。”


    “你当年也跳楼了吗?”


    “到底是不是啊?你证明一下。”


    “开个直播澄清一下吧,不残废就不要蹭热度了。”


    “……”


    祝安安之前帮许珍贵她们宣传过,还提过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最初白小婧直播里也是圈出店名,很多人顺着找过来,连点评平台上都有人留言问,这是不是那个意外案家属打人的地方啊?那个杀人犯跟你们什么关系?


    “这太离谱了。”郑家悦说,“从头到尾白小婧只是不小心拍到,这个事是怎么跟你这里牵扯上的?当年的案子里又没有你。”


    许珍贵没回答,一直抱着手机琢磨了半天,欲言又止,岔开了话题:“我说的那个事,你考虑好了没有?”


    “什么?”郑家悦还在为她愤慨,看她故意打岔,莫名其妙,“现在不是在说你的事吗?你别给我转移话题。”


    “我没事。”许珍贵说,“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当没看见,拉黑就是了。被狗咬了难道你还咬狗一口吗?”


    她起身收拾东西:“咱俩走。我下午没课。”


    郑家悦警觉起来:“我不去。”


    “走。”


    “……我说了我还没考虑好呢。”


    “出了门再考虑。”


    时隔几个月,郑家悦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再次主动找来这里。医院附近,两条街之隔,指示往楼下走的箭头还贴在那里,经过了风吹日晒有点斑驳。附近没有人,只有她和许珍贵两个人探头探脑。


    “……要不咱们回去吧。”郑家悦开始打退堂鼓,试图逃走,“我觉得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死马当成活马医,神棍说不定比魔法管用。”许珍贵拖住她。


    “我怕这样太……”


    “太什么?你不是说你都重生了吗?怕这干啥?来都来了,问一下嘛。”许珍贵说,“说不定管用。”


    “……”


    当天晚上,李楷收到了郑家悦发来的照片,是她开的药,然后是医院开的几张诊断。他们以前为了备孕跑各大医院的时候都存了厚厚的一摞病历,这些没什么稀奇。


    “我这段时间恢复好之后,去全面复诊了一次,这些是诊断结果,我觉得你有资格知道,毕竟我们还没离婚,你还是我的丈夫。”面对着手机镜头,真诚地说出开场白的时候,即使排练了很多遍,郑家悦心里还是控制不住地泛上反胃的感觉。她努力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心里想着如果自己扭曲的表情看起来很像痛苦和悔恨,那也算是歪打正着。


    “这段时间,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我之前太任性了,做错了很多事,现在想想,我心里很不好受,可能,这都是报应。”她说着说着,还真的眼眶红了,流下眼泪来。


    “医生诊断了,说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怀孕了。诊断的单子我拍给你了,你帮我看看。”她说,“我去看了那个有名的老中医,他也是这么说的,还给我开了药,我每天都在喝。我妈还陪我去找我们这边的一个大师算了,她说我的命格变了,妨碍这几年生小孩,怀了也会流产。这些她都不知道,但都说准了……”


    “你说他能信吗?”跟许珍贵商量的时候,郑家悦怀疑地自言自语,“这些话,一看就是给智商不怎么高又病急乱投医的人说的。”


    许珍贵摇摇头。“不会信。但是,”她说,“你不是说他们家信吗?你去问问王秀菲,他们信的那个大仙还是啥的,是怎么说的,有没有活动空间。”


    一句话提醒了郑家悦,她就去问了王秀菲。王秀菲也没有想过之前给她一步步算好了嫁进李家的那位大仙,竟然也是可以买通的,一开始还不相信,郑家悦拜托她私下里去问。大仙收了钱非常给力,后来不仅帮王秀菲两口子算了三胎的可能性为零,还帮李家算了新的宅基地的风水,说不适合绵延子孙,建议孩子成年以前不要住在那儿。


    于是也不负郑家悦期望地算了李楷,让他们一家人都成功地坚信他俩命里相克,出生的孩子就会夭折。只要她是他们李家的媳妇一天,他们就不会再添孙子了。


    “但我们毕竟是夫妻。”郑家悦在视频通话里用尽她毕生所学,表现出委屈而难过的模样,一边在心里重建三观,一边祈祷李楷醍醐灌顶,“咱们的婚姻是两相情愿的,是领了证的,受法律保护的,怎么可能被这种封建迷信影响呢?!”


    李楷在视频里没说话,眉头紧锁,甚至还安慰了郑家悦几句。“不信,不信。”他说,“我爸妈都是老糊涂了,咱们俩在北京过得好好的,不要信那种东西。”


    “我也不会信的,他们都是胡说的,咱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我一个字都不会信。”郑家悦哭道,“大仙还给我们家算了,说我弟弟马上就能找着媳妇了,我爸妈一听,就让我给他凑钱当彩礼。我哪有钱啊?我的钱是咱俩的共同财产,怎么可能给郑前程那个小王八蛋娶媳妇?!”


    “……”本来在一旁观赏他姐演技进阶公开课的郑前程听见了,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


    该算的命都算了,该演的戏都演了。没过多久,王秀菲就偷偷告诉她,李楷他爸妈已经开始为他重新物色命格相配的新儿媳。


    “什么魔法都打不过老祖宗的传统智慧啊。”许珍贵不由得感慨,“我从来没有想过封建迷信还能这么利用。”


    只有被当作工具人的郑前程表示委屈。郑家悦做戏要做全套,他负责三天两头给李楷打电话,说自己要娶媳妇了,他姐当年的嫁妆都被李楷克扣了,现在必须负责他的彩礼钱。


    这对于比他姐还不擅长演戏的郑前程来说无疑是煎熬和折磨,每次打完电话他都要跟他姐抱怨。


    “别抱怨,”郑家悦说,“你要是有一天真的娶了媳妇,爸妈可能真的会希望我支援你的彩礼。咱们这代人,看似和老一辈的封建糟粕没什么关系,但落到婚姻这种绕不开传统观念的实事上,谁也躲不过。”


    郑前程说:“你离了婚不就躲过了?以后你别支援我,我不也躲过了?”


    “你以为那么容易呢?爸妈会放过你?”郑家悦说,“还不是因为他们觉得你年纪没到。不过你放心,我可不支援你。你要是因为这个找不着对象被爸妈念叨,也别来跟我哭。”


    “我才不会。”郑前程说,“咱家的封建糟粕,到咱们这一代为止了。”


    “那如果将来你喜欢的人因为你没有钱拒绝你,怎么办?”郑家悦挤对他。


    郑前程不吭声。


    “……不会吧?你真有喜欢的人了,人家没看上你?”郑家悦察言观色问。


    “我没有。”郑前程否认。


    3


    “我有一件事,想征求你们的意见。”


    一大早祝安安就过来了。现在她反而很自然地每天来店里找她们聊天,好像丝毫没有受到网上那些随意乱骂,或是让她出来自证是不是受害人的言论影响。


    连劳驾人帮她上二楼都变得那么理所当然。许珍贵就算马上要上课,看她来了,也得跑下去接她。有一次正好碰上郑前程过来,他看许珍贵要背祝安安,就说他可以连人带轮椅一起端。许珍贵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你能别现眼了吗?”


    “我哪儿又现眼了?!我卧推随便也能推个八十公斤,二头弯举都能举个……”


    “这是个人,不是你的铁。”许珍贵打断他,白了他一眼。


    祝安安轻笑一下,说:“真不好意思,又要劳烦你的小许姐姐了,别心疼哈!”


    “……”这话倒是让他不知道怎么接。


    “我以后还得继续劳烦,麻烦你当没看见。”祝安安继续笑笑说。


    “……”


    郑家悦正好下楼来,奇道:“怎么,我也背过啊,没看你心疼过你亲姐呢?”


    “……”


    安顿好之后,祝安安说了她今天的来意。


    “我想见一个网友。”


    “……啊?”


    好友加回来之后,她和他还是像以前那样聊天,但他问起之前突然断绝联系的原因,她只说那是一个误会,把他误认为是生活中认识的熟人了。


    他听起来接受了这个解释。“那看起来你生活中的熟人很多。”他说。


    “不多,”她说,“很少。”


    “网上呢?”


    “网上的熟人,也只有你算是吧。”她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可以把网上的熟人,也变成生活中的熟人,你会考虑吗?”


    她吓得下线了。隔了一整天都没上线。


    等她再上线,俩人还是七七八八闲聊,这个问句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但她翻了一下聊天记录,这句话还在,确实是说过,可能是看她装没看见,他没有再问了。


    “如果……你们觉得,我应该考虑吗?”祝安安犹犹豫豫地问。


    许珍贵和郑家悦两人对视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又要笑我恋爱脑了。”祝安安有点心虚地低下头,抠着自己的手指,“其实真的还远远没有到恋爱那一步,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她顿了顿:“他只见过我直播里的样子。”


    “那你们还了解对方什么呢?了解到觉得可以见面的程度吗?”


    “……了解什么?了解对方喜欢的电影、动漫、喜欢吃的东西、小时候的糗事……这些算吗?”


    这样一总结,好像确实还是没有达到可以见面的程度。就算不像查户口一样,姓名、身份证号、家庭住址、征信记录查一遍,但至少得知道个大概吧。天马行空地聊了这么久,正经事一点都没聊过。


    “……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许珍贵说,“既然你们都聊了这么久了,如果心血来潮想‘奔现’见个面,也很正常。不过要注意安全问题,如果你真的想见面,但又担心的话,我们可以一起陪你去。”


    “……”祝安安没有想到许珍贵的建议这么淡定又轻易,“我以为你会像我妈一样,臭骂我一顿。本来我今天来,是想让你们骂醒我的。你们骂我,比我妈骂我,我更能听进去。”


    这种想法必然是一丁点端倪都不可能让她妈发现,否则又是一次全面爆发的家庭战争。在家人眼里,她就永远是这样一个根深蒂固的形象,没有脑子,没有心眼,即使是一个废人了,还痴心妄想能谈一段正常人都不一定有机会谈的恋爱。但他们说的也没错,是她咎由自取。


    许珍贵笑笑:“反正看你咯,你要是想见面但是没见面,就这么错过了,以后每次想起来你都会后悔,那还不如就去见一面。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至少不留遗憾。”


    “真的吗?”祝安安听在心里,却仍然踌躇。


    “万一他是个戴小天才电话手表的未成年熊孩子呢。”许珍贵逗她,“或者是个八十岁的网瘾老年人。”


    祝安安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或者是个女孩。”许珍贵也笑,“或者是只猫。我那天看一个视频,有个人家里的猫会发语音,还会自拍,真的。评论都说让主人赶紧送那只猫去念书,别给孩子耽误了。”


    三个人大笑起来,祝安安也笑,心里没那么沉重了:“没有啦,至少我知道他是个成年异性。确切年龄不知道,但从他读书和工作的时间来推,应该大致算得上同龄人吧。”


    郑家悦也说:“我觉得吧,虽然99%的概率不会是你想象中的结果,但总要见一下再死心吧?不用当成网恋‘奔现’,就没有那么大压力,也不会失望。我结婚之前,也不知道嫁个人渣的概率有多大。现在不也自己一步一步收拾烂摊子吗?也认了。吃一堑长一智嘛。”


    “……不要这么说。”祝安安说,“你们至少还是一个正常的人。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想过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一时间郑家悦和许珍贵都沉默了,也知道她们本质上无法对祝安安的心情感同身受。不过祝安安倒是并没有兴致低落,看起来很轻松,说她再考虑考虑,然后转头问大家要不要点奶茶外卖。一会儿上课的学员陆续来了,话题也就戛然而止。


    晚上回到家,祝安安在惯常的直播时间之前打开平台,不出所料地还是刷出来一堆问她是不是当年受害者的评论。她坐在屏幕前一动不动,一直到直播时间提醒弹出来。


    打开直播的前一秒,祝安安在心里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必要这么做。她躲在家里独自痛苦了十年,有没有必要把伤疤撕开在外人面前再痛苦一次。但下一秒,她就果断地点击了屏幕。她今天没有化妆,也没怎么调灯光,把轮椅往桌子外面稍挪了些,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就开口了。


    “今天是个闲聊的直播,聊我自己。”她说完,笑了一下,“不过好像每次都是在聊我自己,你们肯定听得腻了。今天聊一点不一样的我自己。”


    然后她伸手把镜头架调低,把轮椅往后挪动,直到自己的全身都出现在镜头里。


    “对。”她说,“这才是我自己。”


    就像是多年以来心口郁结的痛苦一吐而出,她觉得说话都畅快了许多。


    “我是十年前那场意外的受害者。我选择在今天重提这件事,不是为了辩解当年到底谁对谁错。去了的人已经去了,接受惩罚的人也已经接受了,而我,以后的人生也要一直这样度过了。活下来的人也承受了十年的痛苦,这些胡编乱造的风言风语其实已经不会伤害到我们了,但不代表我们就要一声不吭地接受。所以我今天要把我知道的都在这里原原本本地公开说出来,从此以后我就不会再做噩梦,也不会再接受任何无端的臆测和指责。”


    “不是什么情杀,不是什么仇恨,也不是一个让你们可以高高在上地嘲笑的幼稚闹剧,那只是几个十八岁的孩子走投无路的艰难决定。”


    内心深处,她总不愿意用简单的善意或是恶意去揣测贺尧。就像余多说的,恨一个喜欢过的人很难,更多的其实是恨那个喜欢过他的自己。后来她想,那时贺尧的精神状况已然堪忧,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在窗边的一刹那,他突然拽住无辜的自己一起,或许就像是溺水濒死之人,很容易就把来救援的人也活活拖下水底溺死一样。


    她没有掉下去,幸好还有人抓住她的手。


    4


    活在过去的人多少都有点逆行性遗忘的症状,失去儿子十年的严瑾必然如此。余多凭印象站在严瑾家门口的那一刻,发现自己也是一样,越久远的事记得越清楚。十年前都从来没来过的这个地址,贺尧说过几次,竟然也还记得。伤都还没好,严瑾对她的深仇大恨这辈子也不可能一笔勾销,但她还是来了。


    余多敲门敲了很久都没有反应。她想着可能自己把地址记错了,或者严瑾早就搬走了,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就在她准备离开时,门打开了。


    余多沉默地站着,等着严瑾发现是她后再一次的暴怒或是暴打。严瑾确实辨认了一下,表情似乎还来不及气愤,就被惊疑取代了,似乎根本不相信刚被她暴打过的余多竟然敢独自找上门来。


    余多看着她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十多年前她第一次从网吧把那两个孩子拎出来的场面,这女孩就是这个眼神,没有怕,也没有恨,反而像是怜悯一般,轻蔑又漫不经心。那么多孩子,她教过的、没教过的,骂过的、没骂过的,他们都怕她,只有眼前这个女孩从来都不怕。这个女孩让她因为儿子而转嫁的所有的仇恨和愤怒都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儿子走了,她连恨都找不到去处。


    看到自己暂时没有挨打,余多小声清了下嗓子,开口了。


    “有一件事,我总是想着,你应该知道。”她说,“虽然这可能不是他本意,但我还是决定告诉你。”


    严瑾死死地盯着她:“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想听到。”


    不管她是说话、眨眼、呼吸,还是什么,只要她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对自己儿子来说就不公平。他在最好的十八岁夭折了,他才应该好好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说话、眨眼、呼吸。夺去他生命的这个杀人犯不配活着。


    可这个杀人犯有话说。儿子生前到底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他走了十年了,她这个当妈的都不知道,还没有一个杀人犯知道得多,简直可笑。


    简直可笑。十年都过去了,她现在才关心儿子当年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是不是也太晚了。


    她脸上的纠结被余多都看在眼里。


    “你……进来吧。”


    余多从来没有来过贺尧的家,但他口中描述过很多次。他说他需要安静,家里特意做了隔音;他需要整洁,他的房间里从来没有多余颜色的家具;他需要营养,每天回来屋中间的餐桌上一定摆好四菜一汤,都是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他需要,因为他妈说他需要,他就需要。他妈说的是对的,是为他好,所以他没有理由反驳,也没有理由不感恩,但凡有不想感恩的念头都是一种罪。


    老房子还是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从前的样子,贺尧房间的门关着,就好像他还在里面写作业、复习、准备高考一样。柜子上摆的相框,还是他高二的时候参加竞赛的获奖纪念照。在这个家里,在严瑾的心里,永远都住着一个马上要高考的优秀的儿子,好像明天他就可以金榜题名,给他妈带来让她骄傲一辈子的喜讯。


    “我以前挺嫉妒他的。”余多说,“他跟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们都这么说。但我觉得我们俩其实也很像,本来以为自己很幸运,但后来发现,还是宁可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比较好。”


    余多站在屋中间,环视四周。严瑾没有看她,一个人在餐桌边坐下。


    “你当年说得对。”她对严瑾说,“你说他不敢,他不是一个会自杀的人,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很害怕,说觉得自己有罪,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没有权利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他这样做了,你不会放过他。”


    严瑾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


    “但是他有一天突然跟我说,他敢了。”余多走近柜子,看到那张单人照的左下角还夹着一张非常小的老照片,是贺尧很小的时候和妈妈的合影,泛着黄,卷了边。她伸手轻轻拈出来,拿近了端详。


    “你知道为什么吗?”余多说。


    严瑾还是沉默。余多的话是问话,但她也不可能回答得出来。十年前不可能,现在也不可能。


    “他说,他被锁在家里那几天,你跟他说了很多话。平日里你跟他说话,他扛不过去的时候,都会想着,以后就好了,高考完就好了,长大就好了,你就不会再这样了,他就不会再这样了。”


    锁在家里,跟他说话,什么时候?太多时候了,严瑾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次,说了什么话。


    “但那天,你跟他说,等他考上大学,你就会辞职。他考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他念大学,你就在他学校找份工,照顾他。他将来工作,你就在他附近找份工,照顾他。你给他规划得那么详细,说不管他去到哪里,妈妈都会把他照顾得很好,就像现在一样。


    “他就知道,以后也不会好了。你会永远这样,他也会永远这样。他知道你不会原谅他,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所以他才敢了,再不敢的人都敢了。


    “是,我是那个推他下去的人。


    “但你也是。


    “你一直都是。”


    事情说完了,余多把那张小小的老照片轻放在严瑾面前,转身轻松地离开。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屋里再一次安静下来,恢复成她来之前的样子。


    严瑾一个人坐在桌边,盯着面前那张照片。那是贺尧四周岁生日时拍的,她记得很清楚,生日前的几天她刚刚带着他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她给他打扮得很好看,穿着那时候不多见的小西装,打着小领结。他也很乖,妈妈告诉他大声念书,他就大声念书,告诉他算算数,他就算算数,念的一个字都没错,算的一个数都不差。所有的人都啧啧称奇,说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神的神童,一声接一声的“神童妈妈”叫得她整个人都快飘到天上去了。


    那时候的她是真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庸庸碌碌半辈子,终于有了值得骄傲的资本。她可以不用是不争气的女儿,不用是低眉顺眼的儿媳,不用是那个一事无成的人的妻子,她可以是一个这么优秀的孩子的妈妈。她觉得她的下半辈子都被照亮了,从此不管多累多苦都浑身充满干劲。她拼了命地去爱他、保护他,给他一辈子的坦途铺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爱换来的就只剩下恨?


    他有多恨她,才会那么坚定地筹谋着怎样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有多恨她,那么胆小的人,都敢站在没有窗的顶楼上往下跳?他有多恨她,才会不惜以他能想到的最决绝的方式离开,留她一个人浑浑噩噩,从此生不如死?


    她一直骗自己,不想相信他有多恨。她把所有的怨气都积攒在余多身上,好像这样就可以不需要去面对他们母子之间从来不曾和解的矛盾;不需要在每一个突然醒悟过来他已经不在了的深夜里,去艰难地猜想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需要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是那个最先推他下去的人。


    如果说他真的有罪,可能生为她的孩子才是罪。


    或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为妈妈不会原谅他而感到恐惧和懊悔。其实十年来,躲在这个早已死气沉沉的家里,活在假象中不敢接受现实,只能在潜意识里乞求一个原谅的,只有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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