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秘密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第十章秘密
“秘密虽然是秘密,但也迟早会被你刻意隐瞒的人发现。”
1
再平常不过的一节课,郑家悦在许珍贵的指导下解锁了新技巧,可以一只手抓着吊环转起来并稳稳地上环。她瘦了很多,还在大家的鼓励下穿了新买的衣服,浅绿色的上衣和裤子,看起来很春天。下来的时候,手还没完全放下,她突然觉得肚子疼,疼得一下子眼前一黑,手上脱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许珍贵和其他人以为她摔倒了,过来扶她,这才看到她裤子上染了一大片红。
“你生理期?”许珍贵问,“生理期怎么不说呢?还来上课?”
在眼冒金星的时候郑家悦用仅存的意识拼命想了一下,她的生理期好像两个月没来了。
“验一下吧,不能排除。”
许珍贵陪她去医院,说要开治痛经的药。医生问她验没验孕。郑家悦一愣,说:“我求了好几年都没怀孕,不可能是怀孕。”但医生不管她那些,让她去验。
结果出来,她一下子傻了眼。求了几年都没有求来的,在她彻底死心决定和李楷分道扬镳之后,反倒阴差阳错地来了。
“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打个车,打到了你再出来。”许珍贵让郑家悦在门诊大厅先坐一下,她出去打车了。看她走了,郑家悦起身走到正排着队的挂号窗口前,还没来得及往前一步,就听见许珍贵在门外挥手示意她过去。
回去的路上,郑家悦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表情,许珍贵碰了她一下,摸到她手心全是冰凉黏腻的汗。
“还疼吗?”许珍贵问。
她摇摇头。
医生说让她尽早做决定,否则对她身体也不好。如果是在几个月前,这会是她这辈子得到的最好的消息,能解决掉她当时所有难题的、帮助她度过艰难的人生瓶颈期的最好的消息。但现在,她心里只剩下无助和绝望。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竟荒唐地想,如果王秀菲没来过就好了,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一切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得到了做梦都想要的孩子,李楷也一样,这难道不就是她一直以来期盼继续下去的生活吗?意识到自己竟这样想之后,她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要比王秀菲打的那个再狠上千百倍才行。
本来她打算这几天就回家去的,但现在这样的情况,她更加没有办法面对家人的眼光,更不想没有准备地跟随时都有可能回来跟她掰扯的李楷对峙。纠结良久,她拜托许珍贵去家里帮她拿一点东西。郑家爸妈有些奇怪,问许珍贵:“李楷都走了,她怎么还不回来?也不回北京?是打算在这儿耗下去了吗?她不回去上班吗?”
许珍贵不知道做何解释,她答应了郑家悦暂时帮她保守这个秘密。只有郑前程觉得不对劲,借口帮她提箱子,跟下楼来。
“我知道她工作没了,她跟我说了。”郑前程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啊,等她妥妥离完婚,该找工作就找工作呗,她怎么还不回家了呢?”
许珍贵皱着眉头想要怎么跟他解释,虽说是姐弟,但这毕竟是郑家悦的隐私,她觉得也有必要守口如瓶,就只能说:“她觉得她和李楷的事不想牵连家里人,你们就让她自己处理好了。等处理完了,她肯定会回家自己跟你们说的。”
“……那好吧。”郑前程的样子明显就是不信,但他也没有再问,只是说,“那我送你过去吧。”
郑家悦心情烦闷,晚饭也吃不下。许珍贵晚上下了课,出去给她买了吃的,但她摇摇头,动也不想动一筷子。
“吃不下?那你想吃什么,我们叫外卖。”许珍贵好脾气地说。
“……你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孕妇好吗?我爱吃就吃,不爱吃就饿死算了。”郑家悦赌气说。
许珍贵也没生气,说:“你不吃那我吃,我快饿死了。”
她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吃,郑家悦过了好一会儿,脸色缓和下来,说:“你别介意啊,我心情不好。摊上这事……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了。”
看许珍贵专注吃没有说话,她就继续说道:“我以前一直觉得我肯定有病,只是求医问药那么久,没有查出来而已。现在好了,我知道我没有病了,可是我怎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你还离婚吗?”许珍贵问。
“离。一定会离的。”郑家悦攥紧了手,像是自己给自己借一把力量,“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知道。我不会再犯傻了。如果以后我真的还会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那也绝对不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让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有这样的一个爸爸。”
许珍贵点头道:“和他无关,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当妈妈,你说了算。”
郑家悦又想起王秀菲和她的两个孩子,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说,一辈子这么长,她们有没有那么一刻,后悔过这个当妈妈的决定?”
“别人我不知道,”许珍贵说,“就算像我妈那么完美的妈妈,她说,我也有无数次皮得让她暴跳如雷、情绪崩溃的时刻。后来她才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把我养大了,不用再遭罪了。没想到,她还要把刘一念从小养大,他比我还皮一百倍。”
郑家悦轻轻地笑了笑:“但再抱怨还是养大了啊,我现在放弃这个小生命,是不是一种罪恶?”
“你要首先考虑你自己。”许珍贵认真地说,她的论调,一直就没变过,“只要为了你自己好,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有你的理由,我都相信你。”
这也是她妈当年再婚之后,她对她妈说的话。妈妈总有女儿看不见的牺牲和付出,她做什么,许珍贵都觉得自己无权埋怨。
后来她妈说,之所以决定再婚,也有一部分考虑是她觉得女儿迟早要成家,自己如果单着,以后养老难免会成为女儿的负担。给自己找个晚年的伴,女儿或许就可以早点组建她自己的家,不用惦记老家还有一个丧偶多年的妈妈。
许珍贵心里清楚地知道,爸病了之后,妈妈和她都变了。她在一瞬间长大了,妈妈也在那瞬间老了。生活像是没有了方向,只能浑浑噩噩地被推着走。医生说怎么治,那就怎么治,医药费怎么凑还不知道。周围的人都说考大学考大学,那就考,学费要怎么凑也还不知道。
连本来要恨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去恨了。她有时候在学校里看到贺尧,他的神情没有任何活力,眼神看到她,就那么波澜不惊地掠过,不管看什么都没有聚焦,整个人像是飘在空气中,似乎窗边随便吹来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走,忽忽悠悠落向天空。
有天半夜贺尧已经睡下了,严瑾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她神色匆忙,收拾了一些证件就要走,告诉贺尧她临时要出差,得过几天回来。高三班主任出什么差?
她回来之后什么都没说,还像此前一样,但他就是直觉觉得不对劲,一定是他爸的事。
他回来晚,没有独自在家的时间。他就逃了课,趁他妈在教研组开会,偷跑回家到处翻,找到了他妈藏起来的火化证明。
拿着那证明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挺平静的,也有点理解为什么他妈回来好几天都像没事人一样,似乎这个名字跟他们两个人没什么关系,只是他死了需要告知他们一声。
严瑾很快就发现他逃课了,他也没想回学校。她火急火燎地打开家门回来,问他为什么逃课。他也没否认,只是指指放在桌上的火化证明:“他是怎么死的?”
“喝多了,”她面不改色,“酒喝多了,被车撞了。”
“那他欠的钱呢?还了吗?”他问,“怎么还?”
“人都死了,还什么?”她答。
“卑鄙无耻。”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便宜他了。卑鄙无耻的人,应该自行了断。”
听到他义正词严地说出“自行了断”这四个字,严瑾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他是被要债的人发现的。他藏在欠了租的地下室里,用自己的腰带自行了断了。这些年来,她虽然在心里祈祷过无数次,希望他不得好死,但当她真的在停尸间见到已死之人极其可怖的面容时,她还是吓得心脏停跳了半拍。回到家,她在门口站了一个小时才进屋。
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生活有多难?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还远远没到解脱的时候,她需要保证百分之百的情绪稳定,来陪儿子平稳度过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段。
越这样想,儿子的情绪只要稍有不平稳,她就越发慌。她开始越来越难以判断他的状态,不知道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下藏着什么样的心思,不知道他到底哪天睡了哪天没睡,也不知道他没吃的药都去了哪里。她越来越害怕,怕他也会在她注意不到的某一天,愚蠢地“自行了断”。
2
连着几天,郑家悦似乎回到了几个月以前的那种状态。除了吃饭和睡觉,她动也不想动。当然主要是因为许珍贵知道她的身体状况,暂时不允许她运动。店里人多的时候,她不好意思来了又坐在一边不上课,就给许珍贵搭把手帮个忙,不需要帮忙的时候她就去外面游荡。以前因为孩子的事焦虑的那些天,她加完班不愿意回家,就也在外面找个地方坐下,脑袋虽然看似放空,但还是在拼命想,为什么会这样。现在她也想着,为什么会这样。不是为什么没有孩子,而是老天为什么选择在这样一个讽刺的时刻把一个孩子送到她这里。她想不明白,但不管想不想得明白都必须及时做出一个抉择。
下了课之后女孩子们没急事的都不赶着走,在镜子前自拍,叽叽喳喳聊天,说笑着去更衣室换衣服。许珍贵看郑家悦不在,不知道去哪里发呆了,给她发信息没回,担心她情绪不佳,就拨通了电话。屋里吵,她走到外面走廊安静的地方听。郑家悦没有接,等了一会儿她只得挂断。转身准备回去的时候,她突然直觉有些不对劲,在走廊里走了两个来回。二楼除了她们,其他的房子都是空置的,平时几乎没有人上来。但她吸了吸鼻子,觉得走廊里有若有似无的烟味儿,她往走廊尽头走,果然在窗台上看到了几个摁灭的烟头。这一层除了来她店里的,通常没有别人,也没人吸烟,怎么会留烟头呢?
她在手机里查了一下门口摄像头的监控记录,发现这几天傍晚六七点上课的时候,总有几个陌生的男的,在走廊里探头探脑,隐约看到还有人举手机冲里面拍。因为店里灯光亮,走廊暗,又是晚上,她们离门口比较远,就没注意到。
回到店里,白小婧和几个女孩自拍完过来,一听许珍贵说,就炸毛了:“报警啊!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我最烦这种满脑子下流东西的玩意儿了,不报警等他们继续偷窥啊?”
“可是报警也找不出来那些人是谁吧,”许珍贵皱着眉头说,“什么事都没有,警察也不会帮我们找的。”
“下次看到直接问,直接骂。”白小婧脾气暴,立刻撸胳膊挽袖子,“老娘最喜欢骂这种玩意儿了。初二的时候我夏天放学回家遇到一个冲我脱裤子的,我直接把一碗没吃完的麻辣烫倒他裤裆里,放了巨多辣椒面,辣得嗷嗷号,我就狂骂,他跑的时候连裤子都提不起来。”白小婧从小是单亲妈妈带大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妈为了不把她养成胆小鬼,矫枉过正,把她养成了个什么都要给自己争到手、什么事都要有个说法的不好对付的刺儿头。
看她讲得眉飞色舞,许珍贵被她逗笑了,说:“反正这两天咱们也多注意一下吧,别影响到学员就行。”她打印出一张印有“此处有监控,禁止拍照”的纸,贴到了门口。
郑家悦走到自己家楼下,转了两圈,还是没下定决心上去,反倒遇见了下班回来的郑前程。“你怎么不上去?”他看到他姐就问,“回来住了吗?”
郑家悦摇了摇头。
送她回去的路上,郑前程看她什么话都不想说,就也自觉地没再追问,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家里和工作上的事。
“姐,其实我觉得,你如果留在这边工作、生活,也挺好的。”他不经意地说,“反正咱俩暂时有一个在家的,爸妈是不是就能放我出去闯荡了?”
郑家悦看了他一眼:“咱俩不一样。从小到大,我跟你说了无数次,你都没当回事。你不当回事,爸妈是当回事的,我也是当回事的。你才是他们后半辈子的精神支柱。我呢,我努力以后不再给这个家里带来麻烦,就是万幸了。”
“可精神支柱也不一定就要考编,不一定要在离家几公里之内找工作啊。”郑前程说。
“那你去哪儿?北上广深?然后漂几年,买不起房子,不还是要回来求个安稳吗?”郑家悦说,“像我这样,什么都没留下,还要操心离婚离不掉。”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郑前程说。
“啊?”
郑前程看看她:“你看小许姐姐,她也是辞了上海的工作回来的,什么都没留下,白手起家。我那天问她,她说现在虽然店做起来了,但离赚钱还差很远,本儿都没收回来呢。但你看她整天乐呵呵的,干什么都有劲。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停下来休整,不见得是坏事。重新选择,重新决定,什么都不晚。”
郑家悦想到孩子的事,没接话。
“我不是说让你像她一样开店,我是说,你不用有那么重的心理负担。你都说了,咱家我是精神支柱,你又不是。你爱干吗干吗去,爸妈也管不着你,这么想,是不是就松快多了?”
郑家悦轻笑了一下:“你不就是想说,我要是留家里,你就可以随便往外跑没有负罪感了?还支柱,你能赚多少钱呀。”
“所以啊!我得去闯荡闯荡,多赚点钱……”
两个人走到楼下,见到一楼铁锅炖店里闹哄哄的,有人在里面吵架,走近一看,竟是许珍贵和白小婧还有两个女孩和几个陌生人吵了起来。
晚上的课是许珍贵带的,白小婧坐在靠近店门口的位置玩手机,临近下课的时候,就看到走廊里有人故意走来走去,探头探脑,手机拍照咔嚓声还不小。她顿时心头一阵火起,起来几步就冲了出去。
“拍什么?都拍什么?!”她很大声地喊,“这里是正在营业的店,学员正在上课,门口贴了字看不见吗?”
几个人手机也没放下,对她视而不见,自然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白小婧嗓门大,屋里正在练习和录视频的大家都听见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大家的练功服也越来越轻薄,教室里没有外人又都是女孩子,平时也不会多注意,这时都穿得露背露腿的,看到有陌生人偷拍,立刻不高兴了,纷纷停下练习走过来:“怎么回事?”
对方继续嬉皮笑脸,手机还举着:“拍一下能怎么的?大惊小怪,那么大个窗户,冲窗外跳,大街上都看得见。”
“还穿那么暴露,那裤子连屁股都遮不住。”
“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被人看一眼还叽叽歪歪的,穿成这样不就是给人看的吗?”
姜尔尔脸皮薄,今天正好也穿得少,一下子面子就挂不住了,转身跑回更衣室换衣服。许珍贵也穿着练功服,走过去站在白小婧旁边,厉声道:“承认拍了就现在当面删了!”
“快点!”白小婧大声道。
没人把她们的生气当回事,看到女孩们回去换衣服了,他们才收起手机慢悠悠地下楼。白小婧气不过,要追出去理论,许珍贵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跟了过去,姜尔尔和陈莎也收拾了东西,跟着下楼。这几个人完全没把她们放眼里,边走边商量着吃什么,进了楼下铁锅炖店。白小婧一看正好,跟着到了店里,往他们桌前一站,继续大声说:“手机里面的照片给我删了!现在!快点!”
老板大姐看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这几个男的在我门口鬼鬼祟祟偷拍,被我们抓个正着,必须让他们删了照片,不能放走。”许珍贵说。
“那必须不能放走!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偷拍小姑娘跳舞?让他删了!”大姐的高嗓门引起了店里其他食客的注意,纷纷擡头投来疑惑的目光。
他们一边叫旁边服务员点菜,一边嘻嘻哈哈打马虎眼:“什么啊?什么视频?不知道。”
“那我们现在就报警,咱们一起去派出所删!”许珍贵说。
看这些人无动于衷,白小婧气不过,一眼瞄见点菜那人划拉手机像是要支付,上去就把他手机给抢了。
“干什么?”那人立刻拍桌子起身,许珍贵上前把白小婧挡在身后。白小婧立刻快速在他已经解锁的手机里找,果然看见了刚刚才在店门口拍下来的视频和照片,她迅速拿起自己的手机拍屏幕。
“证据就在这儿,你想抵赖?你们每个人的手机里都有,敢不敢跟我们去派出所?”白小婧拿着手机跟他们叫嚷。那个被抢了手机的男的看店里所有人都在看他,有点恼羞成怒,上来就要抢回手机。许珍贵挡着白小婧,还是被他推了一个趔趄,白小婧躲了一下,她撞在了后边陌生食客的桌上,刚上桌的锅被撞翻了,热汤泼了她俩一身,也溅到了桌边人身上。
郑前程推门进来,上去扯开正揪着许珍贵衣服那人,大声喝道:“干什么呢?手放开!”
“怎么,还摇人?一群毛孩子,谁怕谁啊?”那男的还在嘴硬,郑前程一拳招呼过去。这下跟他一块儿的那几个人也坐不住了,轰地站起来,小小的店里瞬间打成一团。
最后还是打电话给了派出所。民警过来,看了店里的一片狼藉,几个偷拍的人有个手机掉进了汤锅里打不开了,有个摔碎了,剩下三个都还好用,里面都有刚偷拍的视频和照片,还有很多已经被他们发到了一些不知道有什么人的本地群里,里面上百条聊天记录不堪入目地点评,扫一眼都气到发抖。
留下来做笔录的店内客人也看不下去,嘲讽道:“这种龌龊事敢做不敢当,要不要脸了?”
“赶紧删了吧,老大不小的还在这儿丢人,垃圾。”
“挨揍活该。”
店里也被他们损坏了东西,各自依价赔偿。许珍贵和白小婧都被热汤泼到,白小婧穿了长衣长裤没有大碍,许珍贵穿得少,需要去医院处理一下。
手机里的视频和照片当场删了。“你还有什么别的诉求吗?”民警问许珍贵。
“有。”白小婧插嘴道,“这几个人,各自手写一封道歉信发朋友圈,并且明天在人流量最多的时候站在外面街上朗读一遍。”
“你有病吧?”那几个人立刻又破口大骂,“都把我们打成这样了。”指着郑前程:“这死小子你们叫来的吧?我告诉你,医药费你们出,没跑了,还念道歉信?我碰你们一根汗毛了吗?不就是拍了两张照片吗?你们可是出手伤人!……”
差点就又闹了起来,还好民警在,喝止住了。
姜尔尔一直站在众人身后没敢说话,这时候偷偷碰了碰白小婧,小声说:“别了吧。万一他们记了仇,以后来你这儿闹事,怎么办?算了吧。”
本来许珍贵觉得白小婧的要求也不无道理,但后来想想,还是担心大家平日里的安全,怕以后惹祸上身没完没了,只好妥协,让他们当场写了道歉信,贴在了自己店门外,然后拍了下来。
事情结束之后已经很晚了,女孩们都回了家。许珍贵要去医院处理一下烫伤,郑家悦要跟着,许珍贵知道她的特殊情况,坚决不让她跟。
“那我也得去处理一下,我也烫伤了,也挺严重的。姐,你说是吧?”白小婧咋咋呼呼地说。正在扫地的大姐看了他俩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白小婧凑到郑前程面前,故意问:“帅哥,你那天故意不加我微信,怎么回事?鉴于你刚才挺身而出保护我,身手还不错,我就原谅你了,罚你陪我去医院开药。”
郑前程说:“你烫得不怎么严重。不信你现在撸袖子看一眼,你要能找着烫哪儿了,你的医药费我给你出。”
一句话噎得白小婧直翻白眼,没跟回楼上换衣服的许珍贵和郑家悦打招呼,就气呼呼地走了。
3
从急诊出来,打不到车,许珍贵说走一走也挺好,郑前程就陪她走路回去。
“今天谢谢你了。”许珍贵一边走,一边斟酌着措辞,“但是,其实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他们挨揍就能解决得了的。重要的是这种恶心的人以后不敢有这种恶心的行为,重要的是不能一看到女孩们穿得少跳舞就要担心有没有人偷拍,恨不得雇几个打手保镖在旁边……如果这种事情能像查酒驾、查骑电动车不戴头盔这样,抓到一次就广而告之,亲戚朋友老师同学上级同事全知道,我就不信他们以后还敢偷拍。”
她在那儿絮絮叨叨,看到郑前程一边走一边刷手机,就停下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我没有不感谢你,我只是觉得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郑前程从手机上擡起头来。“有。”他说,“我听着呢。”
他转过手机屏幕给她看:“……我在看你这个监控能不能设置个警铃,能的话,至少能吓人一跳,或者设置一个紧急联系人,一键拨打110什么的。”
许珍贵就笑笑:“谢谢。”
两个人就继续走。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今天也多亏你帮忙。”她说,“白小婧说你是见义勇为的爱心人士,特帅。”
“哦。”郑前程答应了一声,没接话茬儿。
过了一会儿,他没头没脑地提起:“你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去武校吗?”
“不是你太能惹祸了,你爸妈才送你去的吗?”许珍贵奇怪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太能惹祸吗?”他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许珍贵笑,“小孩调皮捣蛋,什么都是理由。”
“其实我也不是天生就调皮捣蛋的。”郑前程说。
很小的时候,他也能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玩点什么消耗掉一整个下午,也能在他姐写作业的时候坐在旁边看他看不懂的小人书不捣乱。
刚上小学没多久,同学们就知道了他妈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开小卖部。班里好几个男生一放学就拉帮结伙过来,专门趁他妈不在,他或者他姐帮忙看店的时候,七手八脚拿一堆东西不付钱,还把货架搞得一团乱。他那时候又瘦又矮,不敢跟人家争。他妈回来发现,就会气得打他俩,打完又自己哭一场。在学校被那些男生欺负,他也不敢回家说,他妈只有开家长会的时候才听老师说他胆小爱哭又不合群。后来,他偷偷听到他爸妈说:“咱家儿子这么胆小怕事,哪像个男子汉?这以后可怎么办?”
怎么才能不“胆小怕事”呢?以七岁的他的理解,那就是跟班里的男生一样调皮捣蛋就可以了。毕竟他们闯再多的祸,捅到家长那儿,也不过是一句“浑小子调皮捣蛋,长大懂事就好了”。
后来他就变成了大人眼中永远在闯祸的冥顽不灵的小孩,随时随地到处搞破坏,跟别的浑小子们上山下河偷鸡摸狗,打架打进医院,然后学校气急败坏地找家长训话,领回家再挨一顿胖揍。
有一年春节,他跟其他孩子在自家小卖部里玩炮仗,祸害了大部分的货品。他妈损失了好多钱之后受不了了,跟他爸商量,读不下去书就先别读了,找个能管住他的地方吧。
从武校回来,他就完全成了他小时候讨厌的那些小孩的样子,也是老师家长最头疼的那种小孩的样子。那时候他姐正忙着升学考试,没空搭理他,爸妈更是恨铁不成钢,打又打不动,骂又骂不赢,每天家里都鸡飞狗跳的。
再后来他不知道哪一天突然情窦初开,喜欢了一个女孩。但女孩又不傻,看他整天闯祸的浑不吝的样子,恨不得对他敬而远之,人家喜欢一个隔壁班的男生。就像成千上万的校园情景剧一样,就因为那男生总来班里找她,他就跟人家打了架,还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她。闹到学校之后不仅他被记了过,他爸妈还去给男生全家和女生全家赔礼道歉并赔付了医药费,回家还免不了对他混合双打伺候。
“明白啦。”正好走到店里楼下,许珍贵了然地说,“所以你是喜欢一个女孩就要保护她为她打架的那种。”她拍了拍他肩膀,挥挥手往楼里走:“原来是你姐看走眼了,你跟白小婧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明天我就帮你助攻一下,放心。”
郑前程在原地愣住:“……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晚安了。”
“……晚安。”
第二天白天铁锅炖店没有开门,老板大姐忙活了一上午,清理店里的狼藉。许珍贵和郑家悦过意不去,在还没上课的时候下楼来帮忙。大姐让她们留下来吃饭,两人还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本来你这儿每天挺热闹的,就因为我们捣乱让你关门了。”许珍贵说,“哪还好意思在你这儿吃饭?”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要是我昨天先看着,我也得把他们按这儿揍一顿。没事,收拾完晚上照常营业,咱们该吃吃该喝喝。”大姐一边利落地收拾,一边说,“你们就跟我闺女差不多大,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啊?”许珍贵尴尬道,“姐,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二十来岁,三十来岁,没什么区别嘛!都是年轻人。我闺女也是一个人在南方工作,她在外遇到点什么困难,我也希望有人帮一把。”大姐收拾得差不多,直起腰甩甩手,转身往后厨走,叫厨师来个炖锅。
锅刚端上来,郑前程就推门进来了。
“嗬!这小子挺有意思啊。”大姐盯了他一眼,“天天往这儿跑。”
“因为他姐住我这儿呢。”许珍贵解释道,“而且……”
郑前程在她旁边坐下,故意打断:“能蹭吃吗?我买单。”
“这位爱心人士,白小婧今天不来,她没课。”许珍贵逗他。
郑前程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
大家围坐在热乎乎的炖锅边,听大姐讲她年轻的时候怎么离了婚一个人把闺女拉扯大,又怎么白手起家供闺女读大学。郑家悦一边听一边低头刷手机,看到许珍贵把昨晚的事情原委和照片都发在了视频号和朋友圈里,女孩们也都在朋友圈纷纷转发,像在进行什么神圣庄严的仪式。她又想到昨天混乱之中看到的那些人发在群里的恶俗的话,不由得心里一阵别扭。
“……我们以后,是不是不要穿那种衣服了啊?”她小声问许珍贵。
“啊?”
“就是,昨天他们说那些很难听的话。”郑家悦说,“我们以后不要穿得那么暴露了吧。”
许珍贵还没回答,坐对面的大姐先听到了,豪迈地大手一挥:“怎么的?这要是我闺女,我就告诉她,爱咋穿就咋穿,爱咋跳就咋跳,咱又没犯法,又没碍着别人!有苍蝇就赶走呗!还能因为外面来几只苍蝇,咱以后连饭都不吃了?”
郑家悦就不好意思地笑笑。
许珍贵一边吃,一边囫囵着说:“他们偷拍是他们龌龊,咱们爱穿什么是咱们的事,错的不是咱们,不需要改变。咱们这里地方小,相对没那么多元化,我也早就想过可能遇到这样的非议。但是你看,还是大姐这样的人多吧?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就是。”大姐说。
“对我来说,最开心的事,是看到你们一个个都开心起来,好看起来,这才最重要。别的,爱谁谁吧。”许珍贵说。
郑前程在旁边笑。“就是,”他说,“谁说只有小姑娘才能漂漂亮亮的,我也上过体验课,我下次还去,当你唯一的男学员。”
许珍贵大笑:“……这要经过其他学员的同意才行。”
“行。但是我先声明啊,我不穿紧身衣。”
郑家悦想象了一下:“求你千万别穿。我会想揍你。”
三个人都笑了。
说到做到,没过几天,中午许珍贵正在准备上课前的东西,看到郑前程还真来了。
“我姐在吗?”他故意到处张望,“我来讨打了。”
“真的来讨打的?”许珍贵笑,“不是来讨见义勇为的嘉奖?”
“你又笑话我。”郑前程垮下脸来。看到郑家悦没在,他奇怪道:“她怎么住在你这儿都不见影?”
许珍贵打岔道:“你还真来啊,今天没课啊?”
“啊。”他说,“要是再遇到有人偷拍,这不等着见义勇为呢吗?”
许珍贵就笑。“不用。”她说,“你来玩可以,但是这个真的不用。”
来玩也不一定可以,陆续过来上课的妹妹姐姐阿姨们听陈莎和姜尔尔说了偷拍的事,今天一看到有个男的混进来,立刻警觉地纷纷质疑。
“从来都没来过男的玩这个,你不是也想来偷拍的吧?”
“不行,我们女孩换衣服练习动作什么的已经习惯了,这个屋里就没有出现过任何男性生物,以后最好也永远不要出现。”
“就是,帅哥也不行。”
“……其实小许老师说跳这个舞的也有男的。她之前不是给咱们看过视频吗?”
“那不管,反正在咱们这儿不行。”
“要不搜身?看看他手机。”
“万一身上有针孔摄像头呢?”
“……”
郑前程哭笑不得。“大姐们,”他说,“我也算是学了好多年运动康复的,光是腰椎间盘突出的膝盖积水的叔叔阿姨我都教过无数个了,下到六岁上到六十岁我都教过,我不至于来这儿跟你们编瞎话吧?!”
大家都很有原则,虽然郑前程看起来“人畜无害”挺招阿姨姐妹们喜欢的,但还是毫不留情面地要把他请出去。正在闹哄哄的时候,店门口走进来一对中年夫妇。姜尔尔刚从更衣室里出来,正打了个照面,姜尔尔大吃一惊:“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怎么来了?”夫妇俩怒气冲冲,一边一个揪住姜尔尔就往外拖,“才知道你天天在这儿搞什么鬼东西。你考研为什么老考不上?啊?你好好学习了吗?”“瞒着我们跑这儿来穿个背心裤衩跳舞?给你报的班你不去,给你找的相亲你不去,这么大的人了,一天天能不能有点正事?!给我滚回家去,看你还敢胡闹!”“要不是看见你转发什么破玩意儿,你还想瞒我们多长时间?这日子不过了是吗?家里人关心你,你就是这么糊弄我们的?”
一路把她拖下楼,许珍贵追出去递了她的包和衣服。大家也不闹了,都跑去窗前,看到姜尔尔她妈在街边把衣服摔在她脸上,她失控地冲他们吼了句什么,然后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4
学员们开始上课之前,许珍贵把郑前程送出了门。
“等下次白小婧在,我再叫你来。”她调侃道,“不是我不帮你,她们都是我的学员,让她们满意是我的第一准则。也不是我歧视你不让你玩这个,玩这个的也有很多男性,跳得都很好、很专业。不过你呢,我都知道你不喜欢,就不要强装感兴趣了。”
“好吧。”郑前程只好说,“那如果以后还有麻烦事,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嗯。”许珍贵点头,“你的好意呢,我心领了,但是我们真的还好,暂时应该还不需要什么别的保护,放心吧。虽然了解这个的人很少,不尊重的又很多,但是只要大家还愿意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玩,我就会一直坚持下去。”
“等我姐回来,你跟她说一声,就说爸妈又派我来催她回家了,反正只要她没回家,我隔三岔五就来催她。”
许珍贵笑道:“好。”
郑前程忍不住问:“她到底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家里啊?什么都不说,爸妈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都挺担心她的。”
“……她想说的时候一定会说的。”许珍贵只得说。
家人其实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疏远,郑家悦也明白,即使她一向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时刻谨记自己是这个家的外人,父母其实在她的成长中也已经尽到了本分。虽然家里争吵是难免的,教育相比于同龄人也是缺席的,但她已经很庆幸能够走到今天。很多事情,即使是亲生父母也不见得就会做出有利于孩子的最佳选择,弟弟是亲生的,爸妈还不是一样只会简单粗暴地“混合双打”?
对于郑家悦爸妈倒是放心的,因为她外貌平平,又一心扑在学习上,在这方面绝对是所有爸妈梦寐以求的好孩子榜样。初高中的时候,祝安安收到的情书藏不过来,就全都交给郑家悦帮她保管,反正被发现了也不会被怀疑。
“唉,太受欢迎也是很让人困扰的。”祝安安总是一边把情书往郑家悦床铺枕头底下塞,一边做作地感叹。没办法,祝安安爸妈在这方面是资深情报侦察机构,她必须熟练地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才行。
但她爸妈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她喜欢贺尧的蛛丝马迹。学校通常不让带手机进校,祝安安总偷摸带,有一次周末返校把手机落在了家里,那时的破手机还不能设锁,她妈很快就找到了她偷拍贺尧的像素模糊的照片。
他们知道贺尧成绩好,祝安安跟成绩好的同学当朋友他们是支持的,但喜欢是万万不可以的。祝安安回家后立刻被她爸妈联合审讯,问她是不是因为早恋导致摸底考试全班倒数。
“爸,妈,我什么样你俩还不清楚吗?”祝安安无奈道,“我不早恋,难道成绩就能正数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她妈还是没收了她的手机,并且在得知贺尧是尖子班将来要冲状元冲清北的选手之后反倒放宽了心,觉得自己家这个绣花枕头闺女应该跟人家不是一路人。
但祝安安并不这么想。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走艺考这条路,贺尧能考去北京,她自然也能。那时的她,差劲但自信,拥有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概。
祝宁宁性格不像她,虽然也收情书,但并没把这种事情当成什么好事,被她妈抓到的时候,就跟走路踩到狗屎似的,嫌弃得恨不得立刻撇清关系。
“她性格没有你开朗。”她妈这样说。
“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祝安安说,“以前你形容我,可不叫开朗,你说我到处撩闲,花蝴蝶花孔雀都没我招摇。”
“……我忘了,没这么说过。”她妈讪讪地说,“现在你愿意多出去走走了,也挺好的,但还是要多注意一点。你每天在那个网上直播啊,那么多人都看见你长什么样子了,网上很多骗子的,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他们就是看,我也不会跟他们私聊。”祝安安说。
其实她并没说实话。那个总给她刷礼物刷到榜首的人,她跟他加了私聊好友,经常会在除了直播以外的时间聊聊天。因为居住的城市相隔很远,她也不用担心见面,平时就发在主页的图片、看过的书和电影,随便说说话,就像朋友一样。他不会问她的隐私,不会问她要生活照,也不会问她做什么工作、家里有什么人、是不是单身,这让她觉得很放松。这个秘密是她生活里秘而不宣的小小快乐,就像经久枯干的一棵小苗,在偶尔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又偷偷地发了一丁点儿新芽。
“不会就最好了,”她妈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那些看了你直播找你说话的,万一不是什么正经人呢,小心一点没有坏处。”
“怎么看我直播就不是正经人了?我就是教教化妆唠唠嗑,哪里不正经?”祝安安有点不满,道。
她妈并不想惹她发脾气,没说什么就去厨房做饭了。祝安安觉得她妈没头没脑提起这些有点奇怪,听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声音很响,油锅开着她妈也顾不上她,就挪到客厅去,拿起了沙发上她妈的手机。密码是她和宁宁的生日,她打开随便翻了一下微信,也看不出来什么,又点开相册。
相册的照片是根据来源自动归类的,她突然看到了她直播平台的名字,心想她妈从来不看她直播,为什么会有这个相册?打开一看,她看到了几张熟悉的图片,正是那个每天跟她聊天的人,他的头像和主页发的图都在这个相册里。
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祝安安脸色铁青,气得手发抖。
抽油烟机的声音停了,她妈端着刚炒好的菜出来摆上桌,就看到祝安安咬牙瞪着她。
“这是什么?”她举起手机,“妈,你觉得这样有尊重我吗?这样是保护我,是吗?假装成我的粉丝,看我直播,跟我聊天,这样我就安全了,不会被不正经的人骗,是吗?我都这样了,我都是个废人了,这辈子我都离不开轮椅,离不开这间屋了,我还能怎么被人骗?!”
“不是这样的,”她妈连忙道,“你听妈妈解释……”
“还解释什么?你不一直都觉得我就是个只知道作死的恋爱脑吗?”
她回到自己房间大哭,饭也没有吃。
深夜她出来,打开冰箱,看到里面留给她的饭菜封在保鲜盒里。她犹豫要不要吃,但是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叫了很久了,她只好擡手去够。冷藏区有点高,她坐着轮椅够不着,拿下来的时候碰翻了旁边的水果,橙子、苹果滚落一地。
她妈听见声响,从卧室里开门出来,她立刻转身挪回自己房间。
“我帮你热一下。”她妈在身后说。
她没回答就关上了门。
本来今天应该直播的,但她没有播,只是登录了平台,没看未读的消息就直接删除了那个好友。她觉得既尴尬又羞耻,就像小时候的情书和照片被她妈发现那种感觉一样。那棵刚刚开始起死回生的新芽,那些本来以为可以隐秘地宣泄的情绪,一旦赤裸裸地暴露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这种公开处刑比死还难受。
他们就从来没相信过她。从小到大,都认为她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成天被给她写情书的小男生影响,或者满脑子都想着人家贺尧。余多退学之后,她本来想着高中毕业之前还有机会接触贺尧,结果发现他更孤僻了,每天窝在尖子班的教室里几乎不出来,看起来也魂不守舍的。即使每次摸底考试都能在榜单第一名看到他的名字,他脸上也半点开心都没有。
许珍贵因为请假去医院照顾爸爸,很久都没在宿舍住了,成绩也下降了不少。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每个人的弦都绷得很紧。郑家悦拼了命想要挤进年级前十名。祝安安瞒着爸妈从学姐那里求来艺考的攻略,自己偷偷策划,也开始打着手电熬到很晚才睡觉,早上困得再也不想早起梳头化妆了。但艺考要去北京考,她不可能一瞒到底,她得有钱,还得花时间去北京考试,这是一个宏大而秘密的计划,单靠她自己几乎不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