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姐姐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第八章姐姐
“因为有了你,姐姐才变成了姐姐。”
1
许珍贵她妈和刘叔叔在厨房做饭,许珍贵看着刘一念在客厅沙发上做作业,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他咬坏了两根笔都算不出来。许珍贵敲了两下桌子,他就喊:“妈!姐打我!”
“我才懒得打你。”许珍贵说,“打你这种皮厚的,得付钱才行。下次让你妈多给郑老师付点钱,让他把你打老实。”
刘一念叫唤:“我今天不去上郑老师的体育课,爸妈答应带我出去玩了。”
“今天不能去玩,”许珍贵说,“今天我有事。”
“你有什么事?”
“……我和我妈要去给我爸扫墓。”许珍贵说。
“我要出去玩。”刘一念说,“我爸我妈答应的。”
“我妈没答应。”许珍贵毫不纵容。
“你爸早就死了,我爸又没死。”刘一念说。
许珍贵一下子哽住了,气得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
“我都听爸妈说了,你爸死了,还有钱留给你呢。我爸说,你现在开店就是用那个钱,妈偷偷留着给你的。”刘一念说。
许珍贵腾地起身,狠狠地打了刘一念一巴掌,刘一念奋起反击也打了她一拳。两人拳脚相向,正巧被端盘子进来的她妈看见了。
“你干什么呀?”她妈惊叫,“别打弟弟啊!”
刘一念放声号哭。
“你看你,好端端的一家人吃饭,你跟小孩一般见识干吗呀?闹得鸡飞狗跳的。”她妈一边摆桌子,一边埋怨道。
刘叔叔也闻声进来,没听见他们吵什么,只能随口打圆场:“刘一念,你又惹你姐生气了,再闹你别吃饭了。”
“那不行!”刘一念嗖地蹿到桌边。
许珍贵站在原地没吭声。
“行啦行啦,快来吃饭。”她妈说。
许珍贵还是没动。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有些事可能我妈说得不清楚,或者刘叔叔你不信,那我今天再说一遍。我爸没有钱留给我们,我妈也没有钱帮我开店。当年我们家房子没了,拆迁费也没了,我爸身后什么都没留下。如果您觉得现在留我住在家里是扶贫,那我今天就搬出去。”
她转身出门,又撂下一句:“……我今天自己去扫墓,妈你随便。”
不是每年的清明她都能回来给她爸扫墓,前几年工作忙,只有过年回来,清明和忌日都是她妈代劳的。本来她想着今年她一直在家,母女俩可以借着日子,一起去跟爸说说话,现在也没了心情。事实上,从刘一念出生之后,这些年她们母女俩也很少有机会说知心话了。
刘一念从小就霸道,自从他会叫爸妈会说话之后,许珍贵放假回来,一叫妈,他就哭,准得像个定时闹铃。小孩子敏锐得很,知道这个陌生人跟他分享同一个妈,拳打脚踢把她从自己的妈身边挡开。她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说这小子最近抽条了,长手长脚的,还挺有劲。
后来他妈教他喊姐姐。许珍贵不让,一遍遍教他喊自己的名字。“名字多难念,他一个小孩。你让他喊姐姐多容易。”她妈说。许珍贵还是教他喊名字。
小时候郑家悦就曾经跟她说过不喜欢当姐姐。因为只要郑前程一叫姐姐,就意味着他饿了、渴了、拉了、尿了、闯祸了、受伤了,也就意味着郑家悦不管在做什么,在写作业还是上厕所,在吃饭还是睡觉,只要她听见了这一声姐姐,就要第一时间过去收拾弟弟的烂摊子。
“我必须当这个姐姐,而且我特别感谢我爸妈,让我当了这个姐姐。”郑家悦在她面前说实话,“但我真的很讨厌当姐姐。”那个时候无忧无虑的许珍贵其实并不能共情郑家悦的心情,当她自己也当了所谓的姐姐之后,跟郑家悦不一样,她完全置身事外,并不觉得这个成天捣蛋脏兮兮的熊孩子跟自己有半点关系,他只不过跟她妈有关而已。
不过她也难免在很多个睡不着的晚上回想起曾经给了她美好童年的家,想着如果不是因为爸爸早逝,他们一家人就还是一家人,她自然也不需要当这个姐姐了。
那时爸妈说,打算换一处离她学校更近的房子,这样她就可以不住校了。但这个老旧的家给了她太多快乐的回忆,她不想走,更不想看着这片楼都被拆掉铲平。不过她不想并没有什么用,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新的房子要等拆迁费下来才能买得起,她只能跟爸妈暂时搬到租的房子里去。她心爱的东西都是自己打包的,一点点装到箱子里、编织袋里,小小的家渐渐变空,本来堆满杂物的阁楼都清了出来,不剩什么东西了。
但她最喜欢的东西带不走。那扇圆圆的玻璃窗,那些在阁楼上无所事事度过的那些午后和傍晚,还有和最好的朋友围坐在一起肆无忌惮地畅谈说笑的回忆,都带不走。
看到她一个人赖在阁楼上不下来,她爸就爬上半截楼梯,探出手拍她脑袋,笑道:“都大姑娘了,还在这儿委屈哭鼻子呢?”爸爸这么一说,她就更委屈了。
“搬过去的房子没有圆圆的窗户了是不是?”她问爸爸。
爸爸点点头:“房子是暂时租的,当然不能要求那么多。等以后,爸爸答应你,咱们家以后还会有自己的房子的,喜欢的东西,以后都会有。你喜欢的窗户,爸爸还给你装。还有阳台,给你妈种她喜欢的花。然后再弄一个鱼缸,爸可想弄一个鱼缸了。”
搬走前的那个晚上她是在阁楼上睡的,做了很多梦,也梦到了爸爸说的,以后他们三口人的新家。但梦里的她想走近些,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如今妈妈的阳台上种了喜欢的花,但家却也不是她的家了。
她一个人来给爸爸扫墓,原本有很多想说的话,却突然也没心情说了。
转身看到余多的一瞬间,她仿佛陷入了倒流的时空,就像小时候梦里窗外的魔法世界一样。在那个时空里,她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父母和朋友都是当年的模样,这十年的岁月只是被施了魔法的梦。
“你还是以前的模样。”她对余多说。
余多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欲言又止,看得出她对这意外的见面有惊喜也有尴尬。
两个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就这样沉默了许久。这倒有些像她们小时候的样子,许珍贵虽然自来熟,但和看起来冷漠的余多原本并无交集,也没有任何共同话题可谈,甚至在祝安安的添油加醋下,余多在她印象里完全是一个行事诡异、性格古怪的神经病。
分班前的暑假,三个女孩知道一定会分开了,都有些伤感。但马上放假了各回各家,连话都说不上,她们便突发奇想,打算满足许珍贵的愿望:让她住一次宿舍。
那天下了晚自习之后,许珍贵跟在祝安安和郑家悦身后,随着住校生的人群一起混进了宿舍楼。她觉得很有趣,郑家悦拿自己的暖水瓶倒水给她洗头,祝安安把自己的洗发水、洗面奶挤给她用,三个人在水房闹到快熄灯才跑进宿舍。
“哎?许珍贵?你怎么混进来了?你不是走读吗?”一个女生奇道。剩下几个女生纷纷看过来,祝安安连忙嘘道:“别声张,她来玩的,偷偷住一晚上。”
许珍贵平时就人缘好,大家都在打趣她,并盛情邀请她到自己床上睡,正在笑闹,听见走廊里响起查寝老师的声音,连忙迅速跳到自己的床上躺好。几秒钟之内,大家各就各位,留许珍贵一个人傻站在宿舍中间。
“我去哪儿啊?”她吓得问。
祝安安连忙说:“你上我这儿来。”
郑家悦也说:“你上我这儿来。”
她俩都在上铺,查寝老师已经在敲门了,许珍贵一着急,看到旁边一张下铺没有人,就一骨碌躺了上去,把自己的脸挡住。
查寝老师推开门,扫了一眼每张床都有人,就关门走了。
许珍贵松了一口气。熄灯之后,她坐起来,就听门响了一下,然后一个声音冷冷地在她面前说:“这是我的床。”
2
一大早郑家的门就被敲响了,旋即郑家悦的手机又不间断地响了起来,是李楷打来的。从猫眼看出去,他痛哭流涕的脸被变形成一个可笑又奇怪的形状。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是一时鬼迷心窍,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你跟我回家,就咱们俩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一家人都被他吵醒了,郑家悦凑到猫眼上看,被郑前程拎开。“姐,你躲屋里去,我就说你没在。”
等她进了屋,郑前程开门。李楷以为是郑家悦,下意识上前,结结实实地挨了郑前程一个拳头,反身退出好几步,撞到楼道墙上,疼得嗷嗷叫。
“我姐不在。”郑前程挡在门口,说,“离婚协议你签没签字?没签字之前她都不在。她说了,协议的事电话商量,不想见面。你别找了。”
李楷捂着脸试图把他推开,推了一下没有推动:“你瞎掺和什么?这是我们两口子的事,我跟你姐说话,有你说话的分儿吗?”
“这是我家,怎么没我说话的分儿?”郑前程仍然挡在门前,“我姐都说要跟你离婚了,那这就不是你们两口子的事。你们家都能为了生个孩子坑她,我们家怎么不能给她撑腰?”
“……这两码事。你让我跟她说,我跟她解释清楚,行不行?咱都是亲人,不用闹成这样,我们家的人是有不对,我回去说他们,但是你总得让我亲自跟我老婆道歉吧?”李楷不依不饶。
“你没有老婆了。”郑前程说,指着楼梯,“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真的不客气了。”
李楷想了想,估计是觉得打不过,捂着脸骂骂咧咧下楼去了。
关上门,郑家悦忧心忡忡地从屋里出来,说:“他不可能走的,他回来就是想跟我商量离婚的事,没见着我他不可能走的。”
“商量?我看他那态度不像要商量,就是欠揍。”郑前程没有解气,恨恨地说,“没事,他来一次我揍一次。”
郑家悦叹口气,摇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吧,我俩还没离婚,是法定夫妻,我没有办法一直躲的,就算去民政局离婚不也得一起去吗?你能打他一次,是他心虚;你再打他,万一打出个好歹的,事情闹大了,咱们就得不偿失了。他和他们家的人,一点亏都不愿意吃的。”
“……那怎么办?”郑前程问,“我今天还有事,万一他趁我不在家来呢?爸妈都在呢。”
“我还是先躲一下,看样子,他并不想爽快离婚,我也不想让他以为我这里还有回旋的余地。如果他看我确实不在家,可能就会走了,毕竟他北京的工作又不想丢,他耽误不起的。”
下午郑家悦去许珍贵店里的时候,郑前程陪她一起过去,许珍贵顺口问道:“怎么今天还要护送啦?”
郑家悦就讲了李楷过来的事。
许珍贵想了想,说:“你要是不嫌弃,可以陪我住在店里,我今天正打算下课之后回家搬东西。”
“你要住到店里来?为什么?”郑家悦问,“你家那么近,回家住多舒服啊。”
“……我不想在家住了。”许珍贵说,“我今年回来之后,一直住在家里,刘叔叔其实不太乐意,我不想让我妈为难。”
“那你们两个女生住在店里,太不安全了。”一直在旁边听着没吭声的郑前程突然说。
“没事的,”许珍贵笑了笑,说,“这楼里本来也有住人,楼下饭店那些小工,还有的老板自己都是住在店里的,没关系。”
下了课,郑家悦跟许珍贵回家帮她拿东西。许妈妈对郑家悦没太大印象,许珍贵就说是以前来咱们家吃包子的姐弟俩,她妈就想起来了,还笑着问了两句郑家悦父母身体怎么样。
等到许珍贵把两个行李箱挪出门的时候,她妈才把她拉住,悄声问:“你真要搬出去住店里?”
“嗯。”许珍贵答道。
“她呢?她是为什么?”她妈问。
“她跟她老公在离婚,她老公追到她家里来,所以才要躲出来的。”
她妈沉默了两秒钟,压低声音说:“不是我说你,都这么大人了,你还是成天在多管闲事,还嫌你每天忙活的这些事不够多?”
“妈你什么意思啊?”许珍贵问。
“我还能什么意思啊?我的意思就是,你别老操心别人的事,万一惹祸上身呢?”她妈看了一眼正帮忙把大行李箱挪下楼梯的郑家悦说。
许珍贵挪着另一个行李箱,没有接话。
回到店里开门的时候,她看到门上多了一个可视门铃的摄像头,说明书夹在门缝里。
“记得下载App。”手机里是郑前程发来的消息。
她把消息给郑家悦看:“你这个弟弟啊,从小没白教育他,现在脱胎换骨了。”
“对,是我从小恐吓他的成果。以前我就总跟他说,如果我这辈子嫁不出去,他就必须负责保护我。”郑家悦无奈笑道,“嫁是嫁了,你看现在,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还不是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回家里?”
两人挤在小隔间里,用手机下单了一张折叠床。
“床没到之前我就只能跟你挤一张床了。”郑家悦一边支付一边说,“谢谢你收留我。”
“哪有这么夸张?”许珍贵瞪她一眼,“你在北京赚得那么多,还付不起酒店的钱?就直说吧,到底是你抠门,还是你故意想跟我睡一张床?”
两个人相视大笑。
第一次睡在店里的感觉还挺奇妙,隔间没有窗,因为怕黑,许珍贵把外面的一个小台灯挪进来代替了夜灯。
“你怕吗?”
“不怕啊,这有什么可怕的?”
“你在北京的时候,租过没有窗的房间吗?”
“没有,考研的时候租过只有半个窗的地下室。你呢?在上海的时候。”
“租过,但是因为蟑螂,没住满一个星期我就吓跑了。”
许珍贵翻了一个身,盯着墙上台灯照出来的影子出神。
“你知道,我清明去扫墓的时候,遇到谁了吗?”
“余多?”
“我给她留了联系方式和地址,不过,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许珍贵说。
郑家悦也翻了个身:“我们找个时间去祝安安家吧。”
“上次去了她又不见面。”
“见不见面是她的事,去不去是咱们的事。”
“嗯。”
两个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上学时的事,说到深夜。许珍贵记得在迷迷糊糊睡着之前,她们刚刚说到当年许珍贵偷跑进宿舍去住的那晚睡的到底是谁的床。
“不记得了。”郑家悦说着就困了,睡了过去。
“这是我的床。”
许珍贵一下就意识到她坐的是余多的床,她心下忐忑,立刻就要站起来,但脑袋砰地撞到上面床沿,疼得她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黑暗里余多没吭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你又不是住校的,来这儿干吗?”她淡淡地问。
“……好玩。”许珍贵说。
余多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那你玩吧。”她伸手往枕头底下摸了下什么,窸窸窣窣几声,然后就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走了。
许珍贵还坐在床上,只听宿舍门轻开轻关,人已经不见了。
“不用管她,她总是晚上溜出去,你就睡那儿吧。”祝安安在上铺说。
许珍贵忐忑地躺下,正在胡思乱想,突然觉得床铺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有点呛鼻又有点香,像是在哪儿闻到过。想了半天她想起来了,前阵子她爸干重活的时候手腕受了伤,医院开的云南白药就是这个味儿。
3
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两个人挤一张单人床,睡得腰酸背痛。第二天中午上课前热身拉伸的时候,许珍贵觉得自己的关节都在咔咔作响。休息的时候她点开手机想看看下的单发货了没有,无意间瞄到郑家悦坐在一边,也低头看手机,手机上是大片大片的信息,都是李楷发来的。
“他走了没有呢?”许珍贵问,“你也不能在我这儿一直躲下去吧。”
郑家悦叹了口气。“不能啊。但是我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一看到他,我就想到他花十万块钱去找别人生孩子,我就觉得恶心。以前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他妈让我喝过特别恶心的偏方,都没现在这么恶心。”她收回手机,怅然地站起身,“希望等到跟他一起去民政局离婚的时候,我就不会再恶心了。”
许珍贵也正想收起手机,突然她和郑家悦的手机同时响了两声。两个人疑惑地对视一眼,点开一看,她俩同时被拉到了同一个新群里,这群就三个人,另一个自然是把她俩拉进来的人。
祝安安从洗手间出来挪到饭桌边,看到祝宁宁在摆弄自己的手机,就说:“怎么了?”
“没怎么,”祝宁宁把她手机放回饭桌上,“姐,我给你换了个手机壳,我自己贴的,送给你,你看好不好看?”
她们小女孩中间最近流行做特别烦琐的奶油胶手机壳,就是在壳背面贴好多五颜六色夸张的造型,贴得厚重到手机都塞不进口袋。祝安安拿在手里一看,一个粉绿撞色的巨大的卡通美少女,旁边贴了几个大字—“我的姐姐”,还装饰了一圈乱七八糟的配饰,什么花啊,甜甜圈啊,皇冠啊,基本把十来岁小女孩喜欢的都粘上了。她不由觉得一阵窒息。
“……你自己留着玩吧,”她说,“我用不上这玩意儿。”
“怎么用不上?天天用手机,看着心情好。”祝宁宁一脸邀功的样子。
“……不怎么好。”祝安安看到这个颜色就脑仁儿疼,用手指甲撬了一下,没撬下来,就扔在一边先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她手机响了好几下,她觉得有点奇怪,平时给她发信息的只有家里人,但现在家里人都在一起吃饭。她就拿起手机来看。
“这是……?”
“好可爱。是妹妹给你做的吗?”
“以后咱们在群里聊天好啦。”
“好。”
再往上划,她看到这个群正是她自己建的,把许珍贵和郑家悦拉进来之后,还发了两张图,就是现在手里这个手机壳。
祝安安一擡眼皮,还没出声,祝宁宁就非常知趣地一溜烟钻进了自己房间。祝安安没有动,也没有生气,她在饭桌前待了很久,祝宁宁听外面没有声音,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房间门拧开一条缝。
“别偷听了。”祝安安说,“我没生气,你过来吧。”
祝宁宁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干吗用我手机拍照?”
“你的像素高。”祝宁宁说,“我的是妈用剩那个,好老了,没你的拍照好看。”
祝安安把手机翻过来,摩挲着这个巨型卡通美少女,良久没说话。
“你进屋吗?”祝宁宁问。看姐姐点头了,她就帮忙把姐姐推进房间里。
“你怎么找到的?”祝安安问,“联系人里面,你为什么要拉她们两个进来?”
“就是那天来的那两个姐姐嘛,这个头像就是她,另一个是我们郑老师的姐姐,我记得她名字。”祝宁宁说,伸出手指了指姐姐床头的墙角,“还因为……那个。”
墙上都是以前的海报和照片撕掉后留下的痕迹,但撕得并不整齐。这张充满年代感的大头贴因为位置刁钻,在角落里残留了下来。
那是三个女孩十七岁时的大头贴合照,她们高一分班前的纪念。三个人在商场里拍大头贴的机器前拍了一下午,本来有很多张的,后来三个人分着保存了,也丢了不少。祝安安当时把它跟好多其他大头贴一起贴在床头,现在就剩下了这一张。她在中间,摆着练习过很多次的她认为最上镜最酷最美的角度;许珍贵在右边,龇着牙伸着舌头笑得不见眼;郑家悦在左边,嫌自己脸太大,比了两个剪刀手挡住一多半。
“以后分班了,连一起出来拍大头贴都够呛。”祝安安一边精挑细选把自己好看的都留给自己,一边惆怅道。
“行了,别挑啦,你每一张都一模一样,还挑什么?”许珍贵笑。
祝安安把手机对着照片拍了一张,发到了群里。
“有空的话,来家里吧。”她说,“之前是我情绪不好,对不起。”
“除了你们,也不会有人想来陪我说话了。”
祝安安的小房间还是她们小时候印象里的样子。“小时候你就是最新潮的,现在还是。”许珍贵和郑家悦环顾四周,由衷说道,“真的,这些直播的玩意儿都是怎么搞出来的?我见都没见过。我新招了个老师,是个网红,她也会直播,看来我得跟进一下年轻人的潮流了。”
祝安安就笑笑:“我呀,也就只能在我的狗窝里折腾,你们见过的东西,我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三个人坐下来,没了小时候那些毫无顾忌的笑闹,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想说的要从哪里说起。
“说说你们呀。”祝安安看出了她俩的拘束,说,“这么多年了,还以为你们都留在大城市,不会再回来了。”
许珍贵看了郑家悦一眼,知道她也不太想提自己的事,于是就引开话题,说起她店里的趣事。康芸辞职之后,新招了一个叫白小婧的女孩,是个跳舞的小网红,自带流量,宣传上省了不少劲。课程已经完全走上正轨,每天看着女孩们热热闹闹、蹦蹦跳跳,虽忙碌但赏心悦目。渐渐地楼下铁锅炖店的大姐都被吸引了,有一次偷着上楼来在门外看了一会儿,被许珍贵发现了,盛情邀请她进来看。大姐还挺不好意思的,但看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说这可比足疗有意思多了。
“其实回家来挺好的。毕竟我的预算,在大城市也不可能实现。”许珍贵自嘲道,“只有咱们这经济落后的老家,才能让我稍微折腾一阵子。至于以后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吧。要是有一天开不下去了,我就跟白小婧学,把吊环挂在自己屋里,也搞个直播,不至于彻底完蛋。”
祝安安就笑:“你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完蛋的。”
许珍贵顺口就说:“大家都一样啊,走到哪里都不会完蛋的。”
“我可不行。”祝安安说,“我走不了,得用轮椅才行。”说完自己反倒笑了起来。
看到她神情轻松,许珍贵和郑家悦也稍稍松了一口气。郑家悦试探着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呀,开春了。”
祝安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过了好久,突然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她出来了吧?”她问,“也该出来了。”
看到她们俩神情又紧张起来,祝安安就笑了,说:“我的情绪都是因为我自己,不是因为她。这么多年了,再过不去的事,我也过去了。”
祝安安对余多的敌意,自然是因高中时的贺尧而起。那时的祝安安,脑子里要么是成为舞蹈家的梦想,要么是对心仪男生的喜欢,再装不下别的。不像小时候了,她不会因为漂漂亮亮会跳舞会出风头而受到关注,每个人关心的都是自己的成绩和前途,同学因为她的跋扈而疏远她,老师因为她成绩差而批评她,她完全不在意。
只有许珍贵真实地替她担心。“马上就要分班了,你没有朋友,不要惹得同学讨厌你。”许珍贵对她说。
她觉得许珍贵闲操心。“不要因为你整天呼朋唤友的就来可怜我好吗?”她不以为意,“我不需要。你看郑家悦,她从来都是埋头死读书,她也不需要朋友。”
“但她成绩好。”许珍贵说,“她以后会留在严老师的尖子班,会考上好大学。你会……”
“我知道!”祝安安不满地打断她,“我会去混子班,还用说吗?那又怎样?我想干吗干吗,谁也管不了我。看不惯我的,自然跟我不是同一路人。你看郑家悦留在尖子班以后还理不理你?”
这倒也是实话,郑家悦和祝安安都是不需要朋友的人,是许珍贵把她们仨串在了一起,还像老妈子一样担心她俩的心理状况。而许珍贵,只有她妈担心她的学习状况,别人都为了分班成绩而忐忑焦虑,她没心没肺地告诉她爸妈要偷偷跑去学校宿舍住一晚。从小她这些无伤大雅的把戏和横冲直撞的念头爸妈都不会拦她,知道这其实是违反校规的,就叮嘱一句:“可别被老师抓到了。”
第一次住宿舍的许珍贵好奇到睡不着,其他人都睡了,只有郑家悦的被窝里透出微弱的光亮和极轻微的纸张摩擦声。许珍贵闻着床铺上留下来的药味儿辗转反侧,翻过身冲着墙里面,借着窗外微薄的光,看到床头墙边用铅笔写着很小很小的一行字:“姐姐,等我十八岁了,我们就一起去找妈妈。”
4
宿舍的硬板床不比家里,许珍贵早上醒得很早,去上厕所的时候还没打起床铃,水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迷迷糊糊上完厕所出来,瞥到角落里的一团人影,吓了一跳。那人影忽地转过头来,满头满脸都是血红色的液体。
许珍贵嗷地叫出声来,倒把那人也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旁边的水盆都弄翻了,水盆里也是血红血红的。那人擡起头来,许珍贵这才认出来是余多。
“你怎么了?!”许珍贵惊恐地问道。
余多恢复淡定,抹了抹脸,把头发撩开些,说:“我洗头呢。”
许珍贵疑惑地走近两步,觉得不对劲,又走近两步到余多身边,俯下身仔细看,又闻了闻,这才发现她头上不是血,是红墨水。旁边她的暖瓶倒在地上,红色的水就是从暖瓶里流出来的。
“怎么回事?”许珍贵手足无措,只好茫然地问。
“我也不知道。”余多还是很淡定,示意她退后一步,不要踩在水上,“我早上洗头,从暖瓶里倒水的时候没注意。”
“你没喝吧!”许珍贵问,“不小心喝了就糟了。”
余多摇头。
许珍贵立刻反应过来,有人在余多的暖瓶里倒了红墨水。水房里暗,她倒在手上头上才发现,就接了水蹲在旁边试图洗掉,正好被许珍贵撞见了。
“……我也没有热水,怎么办呢?”许珍贵有点手足无措地问她,“你用凉水洗头会感冒的,我给你找个毛巾吧。”
“不用了。”余多说,“你不是偷跑进来的吗?马上打铃了,趁别人都没出来,你赶紧走吧。”
许珍贵回到宿舍,大家都还没起床,她站在窗前桌边想了想,伸手翻了祝安安的抽屉,都是些护肤品和文具,还真有瓶剩了一小半的红墨水。
祝安安起来去水房洗漱的时候人已经逐渐多起来了,水房的地上也没了红墨水的痕迹。许珍贵站在她背后一声不吭,她擦完脸直起腰吓了一跳:“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你用红墨水干什么了?”许珍贵问。
“什么啊?我没有红墨水。”祝安安张口就来,“我连钢笔都不用。”
“对啊,你连钢笔都不用,你抽屉里的红墨水是干什么用的?”许珍贵说。
祝安安翻了个白眼,又看看周围。“你小点声。”她说。
许珍贵满脸不悦:“你是不是看余多不顺眼?”
祝安安很大声地甩了一下毛巾,转身穿过洗漱的人群回宿舍:“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怎么了?她这个人,油盐不进,跟她说话她像聋了一样,三句话憋不出个屁来。贺尧为什么成天跟她这种人混一起,我是搞不明白。”
“你搞不明白你就去祸害别人?”许珍贵跟在她身后,气不打一处来,“你往她暖瓶里倒墨水,万一喝了就出事了!你太过分了!”
祝安安横了她一眼:“怎么了?喝了又不会死。谁看见是我弄的了?我连她一根汗毛都没碰。我的手脚很金贵的,那是舞蹈家的手脚,将来要上保险的……”
“祝安安!”许珍贵厉声打断了她。
两个人站在走廊里,周围都是急吼吼洗漱完跑去宿舍的同学。
“许珍贵,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祝安安瞪着许珍贵,“谁昨天晚上借你洗面奶帮你吹头发啊?谁是你朋友啊?”
“是朋友我才不想看到你变成这种人,欺负同学的人!”许珍贵一字一句说道,“你如果再这样,以后我们就不是朋友。”
“你别想威胁我。”祝安安也不怕,“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就去告诉宿管老师你违反校纪。”
“你也别想威胁我。”许珍贵说,“我才不怕违反校纪,你以为欺负同学就不违反校纪吗?”
两个人怒目相对,郑家悦拿着脸盆跑过去,扔下一句“迟到了”,对峙才不了了之。
后来虽然两个人并没有举报对方违反校纪,但祝安安因此跟许珍贵生了嫌隙,好多天没有再理她,她也不知道祝安安有没有再作弄过余多。
不过许珍贵一直奇怪的云南白药味儿,某一次在厕所撞见余多换衣服的时候得到了解答,她无意间看到余多身上有好多瘀青。她吓一跳,以为余多跟祝安安偷偷打架了,但转念一想,祝安安也只敢暗戳戳恶作剧,应该不会真的那么嚣张,何况她把自己的手脚看得那么金贵。
“那个,我想说……”许珍贵犹豫地开口。余多从厕所隔间里出来,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那天,跟她说过了。”许珍贵并没有说祝安安的名字,但她知道就算余多再麻木,谁讨厌自己,谁作弄自己,心里还是清楚的,“我告诉她不要再做那些事了,我不知道她还做过什么,是不是伤害到你了,希望你不要生气,不要往心里去,对不起。”
“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跟你没有关系。”余多奇怪地看着许珍贵。
许珍贵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立场。祝安安才是她要好的朋友,余多看起来也并没有受到恶作剧的任何影响,但她就是觉得,这样不对,需要道歉。
余多洗完手,把挽起的衣袖放下,盖住了手臂上的瘀青,就出去了。
许珍贵知道余多并不像看起来那样什么事都不在乎。随着年纪的增长,她渐渐明白每一个家庭都有外人无从得知的苦乐悲喜,就像她的父母把最好的都给她,却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在外赚钱养家的辛苦;就像郑家悦拼了命地想要考出好成绩,因为她没有办法从任何其他的来源得到安全感;就像祝安安看似骄傲张扬,内心其实一直想要得到认可;就像贺尧接受着所有同学和家长的羡慕和嫉妒,但没人知道他每一刻都想逃离严老师的管束。
就像余多写在墙上的那行小字。
但她和余多算不上朋友,她也并不知道余多的秘密。
或许贺尧知道。某一次看到余多和贺尧从看台后面出来,像没事人一样各自走开的时候,许珍贵在心里想。人和人之间的联结真奇怪,完全不同的人也可以成为好朋友,也会羡慕彼此。大家各有各的不自由,向往的也是不同的自由。
私奔事件之后,贺尧表现得很平静。在学校里,他还是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几乎很少出去。严老师偶尔的几次突击检查操场看台,也不过抓住了两对陌生的其他班的早恋小情侣,没有再见到过他去找余多说话,仿佛从前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儿子又回来了。她的神经时时刻刻紧绷着,心里指望着马上分班以后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只要贺尧能够这样平稳地度过高考,她再紧绷都没关系。
每天贺尧会比严老师晚一个小时下晚自习回家。在他回家之前,就是她挖空心思掘地三尺搜寻贺尧到底是不是一心一意在读书的证据的时间。贺尧说他最近睡得不好,总是失眠,她带他去医院开了助眠的药,每天晚上两粒。贺尧说他看见光眼睛疼,她就给他买了眼药水,换了台灯,把书桌和墙壁贴成了据说护眼的浅绿色。贺尧说他早上听见闹钟响就心慌,她就把闹钟放在自己手边,提前去叫醒他。贺尧说他早上想吃蒸饺,她就四点钟爬起床来擀面和馅,在他起床时把刚出蒸笼的饺子端上桌。
所以每次在贺尧回来之前翻他房间的时候,她也觉得理所应当,毕竟儿子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他要什么她都给,反之也该如此。她用多年来批改作业和试卷练就的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扫描他每一本书的缝隙,每一张纸的正反面。周记本里的每一句话,草算纸上的每一处画掉的痕迹,都逃不过她的检索。她就是不放心,即使每天几乎二十四小时盯着他都不放心。很快就要高考了,在她手里,儿子容不得一星半点的闪失,每天检查完她才能睡觉。
虽然看起来她儿子没有再和余多藕断丝连,但余多的事却还没有完。办公室里一位王老师的丈夫是片儿警,王老师有天忧心忡忡地说起,那个来过学校给余多求情的姐姐,在头天晚上“扫黄打非”的时候被拘留了。
“就在我们那个片区,抓了不少人。好多都是看起来挺正经的人,靠墙蹲了一溜。”她说得心有余悸,“那女孩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还干这种事呢?她爸不是挺有头有脸的人吗?连赞助费都花得起,自己的姑娘出去卖?图什么呢?”
严老师在自己桌前批改卷子,听着她们的闲聊,没有擡头,太阳穴却突突地跳了起来。
另一位老师见她说起,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吧,他们家可不简单。那俩姑娘是领养的,当年她爸去做公益的时候,资助了挺多读不起书的女孩子,看她俩没有父母孤苦无依,就办了领养给带回城里来了。可惜这两个孩子,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她姐根本就没正经读书,三十来岁了嫁不出去,一直在外面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听说还天天带不同的男的回家,管教也管教不灵。她倒是读了书,但你看看,读成什么鬼样子?枉费了她爸还塞赞助费让她进来,进来也是吊车尾,三天两头逃课逃宿,每次打电话给家里,都说教育了教育了打了打了,打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在一边静静听着的严老师开口说道,“谁家孩子不挨打?我们家贺尧从小这么聪明,我都打过。就是小时候规矩没立好。”
一想到这样的女孩竟然能让贺尧中了蛊一样被吸引,她心里就像有千万条冰凉滑腻的蚯蚓在爬,爬过之处牵扯着每一条神经每一丝痛觉,丝丝连心。她没有擡头,继续批改着作业,红笔狠狠画下的叉接连戳穿了好几页纸。
“这个事情性质太恶劣了。”她咬着牙说,“我们需要给孩子们一个清净简单的学习环境,这样的学生,她根本就不应该留下来。她不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不在乎她的未来,我们没有责任逼她在乎,这样反而是对那些埋头苦读的其他学生的不公平。”
这件事很快在校内传开,大家看余多的眼神里除了以前的不解,多了嘲讽与唾弃。以前不随便讲的黄段子,也有男生敢当着她的面讲了。以前只是疏远她,但并没有公开表示嫌恶的女生,也下意识在她走进厕所的时候像躲避瘟神一样作鸟兽散。同学说,她和她姐是“两朵扫黄打非姐妹花”。她坐过的凳子,值日生捏着鼻子用洗涤剂消毒。她的床铺和桌子,同宿舍的人躲得远远地绕着走。食堂吃饭她一个人坐十人位的长桌,打水她独占一个热水口,另一个口排长队。大家还是本来的样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道学习;但大家却也并不是原来的样子,因为人人都刻意又不刻意地躲着她。
事情很快从同学口中传到了家长口中。家长们联合起来,要求学校开除她。上一次没能如愿的严老师,这一次总算如愿了。
听说余多被开除的时候,许珍贵本来正趴在桌上为糟糕的分班成绩发愁,擡起头来,愣了片刻,看到余多的桌椅已经空了。
晚自习之前是走读生离开学校的时间,余多从宿舍里收拾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出来,走到校门口,看到许珍贵背着书包站在那里等她。她有些奇怪,并没有理会就径直往前走。
“你真的要退学了吗?”许珍贵追上几步,问道。
“……不是退学,是开除。”余多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几步,许珍贵不知道要说点什么,那些同学嘲笑嫌弃余多的时候,她也只是远远看着,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但她觉得,如果现在不说点什么,自己会后悔的。
良久,她说道:“那希望你,早点满十八岁。”
余多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到了你床边墙上写的字。”许珍贵说,“希望你早点找到你妈妈。”
余多的神情变了一变,想起来离开宿舍的时候,没有擦掉那行字。不过也不重要了。她睡过的床铺,也不会有人愿意去睡。她警觉地盯着许珍贵的脸,觉得她的表情并没有在戏谑嘲讽,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两人一起走了很短的一段路,余多并不介意地告诉许珍贵,她和姐姐确实是领养的,姐姐告诉她,等到十八岁就可以去找妈妈了。
“我的家不在这里,”余多轻描淡写地说,“在很远的地方。”
许珍贵怔怔地听着,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也不在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你难过什么呢?”余多奇道。许珍贵就说了。
搬走之后,原来的小区她都没有再去过了,虽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拆迁,但住户已经清空了,真正地成了一片无人区,夜晚没有一盏灯光,黑得死寂。两个不知道害怕的女孩,翻过围栏,撕开封条,进了原本熟悉如今却因为荒凉而格外陌生的楼道。余多在书包里翻了半天,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鼓捣了好久,把锁给撬开了。
许珍贵冒冷汗:“就……就这么撬开了?我妈以前还一直说这是防盗的!”
没有电,不通风,空荡荡的屋子里透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儿。许珍贵并不在意,轻车熟路地摸黑爬上阁楼窗口。以前晚上从这里看出去,是每一家冒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灯光;现在看出去,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都没有。她不由得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以前我可喜欢这里了。”她忍不住说,“每天的每个时刻看出去,都是不一样的风景。如果我们早一点是朋友就好了,我就可以邀请你来玩了。”
余多站在阁楼下面,望着她,觉得好笑:“我们现在是朋友?”
许珍贵大气地摆摆手:“你不用客气。我有一个特长,就是能把没有朋友的人,变成我的朋友。”
余多轻嗤一声,没回答,也动手爬上梯子。
许珍贵一边伸手把她拉上来,一边絮絮叨叨:“……我妈说,谁知道什么时候真的拆迁,就先把我们赶出去了。早知道晚一点搬家,说不定我可以住到高考。现在搬走了,但是我每天晚上都做梦,还是会梦到自己坐在这里,窗外也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不过今天还是谢谢你陪我来,以后我也不会来了,我的家也不在这儿了。我爸妈说,我们一家三口人在哪里,哪里才是家。”
余多爬上来,坐在她身边,透过黑洞洞的窗口,望着外面寂静的夜空。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但距离却似乎悄悄地被拉近了。
“你为什么不像他们那样?”余多问。
“哪样?”
“用那样的话说我姐姐。”余多说。
许珍贵没有回答,却问道:“你和你姐姐感情很好吧?回家,你怎么跟她说?”
“我不知道。”余多说,“要不是她非要我上学,我早就不上了。现在她要是知道我被开除了……”她哽了一下,没说下去。过了好久才又说道:“要是今天就满十八岁,就好了。”
那时的余多也不会想到,十八岁之后的每一天,她都是在高墙中度过的,没能完成和姐姐的约定。
折叠床在几天后到了,许珍贵和郑家悦两个人简单挪了一下隔间里的杂物,把床摆进去。忙活半天,快到上课的时间了,才手忙脚乱地换衣服收拾东西。两个人在落地窗前打闹,绕着吊环跑来跑去,并没有注意到店外街边远远站着的身影。
出来之后,余多很快在小饭馆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老板娘人挺好的,看她连买个手机的钱都没有,把自己女儿淘汰下来的旧手机给她用了。休息的时候,她跟着店里其他的年轻人一起看视频,打游戏,好像没几天就完全融入了。许珍贵在墓园留了联系方式给她,让她有空过来玩。她过来远远地看一看,却没有再往前一步。但和许珍贵的重逢让她意识到,只有见到了从前认识的人,才算是回到了这个世界。
她想,她要先安顿好自己,再去找姐姐。十年了,姐姐应该早就已经找到妈妈一起生活了。不知道她们还记不记得她,还愿不愿意见到她。
她希望她们是愿意的。
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好的人,外人再怎么笑话她们,欺负她们,都无关紧要。
姐姐说过很多话。她说:“因为有了你,姐姐才变成了姐姐,一辈子保护你。”
她说:“你要读书到十八岁,才可以去找妈妈。”
她说:“你是姐姐活下去的希望。”
姐姐也是她的希望,更是她找到妈妈的希望。
她们是彼此成长中唯一重要的人,曾经是,现在也仍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