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十四郎
    ——我们总是做梦,因为我们想满足现实中无法得偿的缺憾。我们明知那是虚幻的,却依然向自己祈祷。


    ****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麝香山银装素裹,枝头上累累积雪。


    非嫣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放眼望去,偌大的麝香山,半个人影也没有。四野空旷苍凉,皑皑白雪齐整平滑,乍一看如同上好的银色绸缎。


    她忽地轻叹一声,有些感慨。


    这般万里江山,历历在目,却如此荒芜寂静。如果世间万物都将得到这样寂寞无声的结局,那之前的繁华似锦,富贵庄严,岂不如同梦一样?麝香山,她曾以为它是永恒的,星移斗转,它也不会改变一丝。可是如今,物是人非,命运总在不知晓的时候自己变化。当真令人叹息。


    “你在发什么呆?昨天不是告诉你,今日早些去我那里的么?你这只小狐貍,逮着空子总要偷懒一下。该不该罚?”


    轻柔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然后她的脑袋就被人用力揉了揉,本就很乱的头发现在更是没一点样子了。


    非嫣却不恼,嘻嘻一笑,反身倒向后面,靠在那人怀里,曼声道:“我哪里敢偷懒?还没快活一会,你这个应声虫不就立即找过来了?”


    嘿,她早有觉悟了,镇明这个家伙的鼻子的确比狗还灵,她这只狐貍躲去什么地方都没用。不如乖乖不动等他来找,反正他看上去很喜欢玩这种找人游戏。现在这人不就口是心非满脸笑容地抱着她么。


    “有什么事情?我先声明啊,荧惑我还没有找到,虽然知道他被困在麝香山与阴间的夹缝中,但我也没把握能安然无恙地到达那种古怪的地方。总之你再急再催我,也不可能马上找到的。”


    非嫣玩着他雪白的袖子,将上面银丝的流苏轻轻扯着绕手指上,满脸的慵懒神色。


    镇明笑了笑,轻道:“我有那么苛刻吗?难道除了这些理由,我就不可以看看你?”反正他也有觉悟了,这小狐貍追了他上千年,追到手之后就开始摆姿态,如果他不来找她,基本上别指望非嫣会自己跑上门,除非她无聊了或者突发奇想了什么烂招。


    非嫣笑道:“那就好。那么我们镇明大法师今天过来,到底所为何事?如果就为了看小狐貍我,这个面子我可还不起哦。”


    镇明转转眼珠,他每天都从西方王城跑过来看她,这只狐貍还喜欢嘴上不饶人,当真难缠。不过也罢,谁让他喜欢了。


    “我之前告诉过你罢?清瓷的恶之花已经蔓延去了整个神界,我的西方王城也被波及了。”他说着,将窗户推得更开,望向外面。却见周围一片雪白,半点人气都没有。“但昨夜三更时分,恶之花突然全部凋谢了。”


    非嫣猛地一怔,“凋谢了?那些连神火都没办法消灭的花?!”可能吗?


    镇明点头,“事实如此,所以我便想来看看麝香山,这里毕竟是恶之花的发源地,如果这里的花也凋谢了,那就证明要出大事了。”


    非嫣想了一会,“你的意思是清瓷……?还是附在她身上的暗星?”


    “都有可能。或许是清瓷的魂魄受到暗星的震荡产生了反应,也或许是暗星的阴之魂魄完全苏醒过来了。总之不是好事,白虎那里一定开始有行动了,这次我绝对不让他抢先!”


    非嫣顿了顿,问道:“你想先把清瓷的身体抢过来?”


    但现在清瓷可能和玄武在一起,玄武是个非常难对付的神啊!何况三比一,四方那里虽然死了一个朱雀,但还剩三个神,加上其他星宿,总是比麝香山势力强大许多。现在唯一能确定活着的五曜就只有镇明了。荧惑被困在结界的夹缝里,是死是活不清楚,肯不肯出来也未必;辰星十有八九活不成,就算活着也必然受创很深。镇明处于完全的劣势呢……


    镇明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不要忘了,玄武在地下冰城受伤很严重,二来,我不一定要清瓷的身体,只需她的一根头发或者一块指甲,便可以施咒术将她身体里暗星的魂魄强行拉出来。”


    一句话,不能让白虎得逞就对了。虽然阳之魂魄已经销毁,但拥有另半个阴之魂魄的暗星依然是一种恐怖的存在。神界不能就这样被颠覆,而且是颠覆在神自己的手上。


    非嫣忽然伸个懒腰,腻声道:“我总算明白你今天来这么早的目的了……你是想让我出马,不与玄武正面交锋,去偷一根清瓷的头发过来,对么?”反正狐貍最擅长的就是偷东摸西不让人发觉,他还真会用人。


    镇明淡淡一笑,“不,你错了。我来的意思是告诉你,我与你即刻启程。我们一起去。”他再揉揉非嫣的头发,柔声道:“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虽然没和你一起享什么福,但我们有的是时间。”


    非嫣没有说话,撑起身子将手伸出窗外。如果她没有记错,前几夜恶之花还在她的窗前盛开。可是探手出去一捞,却捞了个空。


    她怔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好,急忙望出去,却见外窗下只有厚厚的积雪,哪里有一片花瓣?非嫣不信邪,干脆将积雪胡乱拨开,可是白雪下只有黑色的灰土,那些艳丽妖娆的红色花朵,果然在一夜之间完全消失了!


    “真的凋谢了啊……昨天还开得那么灿烂……”她喃喃地说着,将手缩回来的时候,手指上沾了一些灰,看上去很像已经枯萎的碎裂花瓣。她只能茫然地看向镇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镇明叹了一声,“去吧,事实已成。现在暗星的力量盖过了清瓷,这已经不是死一两个神的小事件了。我能做的,只有尽力维护神界。如果让暗星和白虎得逞,让我如何面对初代麝香王的殷切嘱咐?!”


    非嫣沉默。初代麝香王……她知道的,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神能让镇明从心底景仰的,那便是建立神界的初代麝香王。对于镇明这样老资格的神而言,初代是一种接近理想化的存在,他的话是圣谕,是绝对不容怀疑的。


    “你……为了初代……当真可以放弃一切呢。”她轻轻说着,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将自己的袖子卷了卷,她翻身下床打算穿鞋。


    镇明忽然紧紧抱住了她,将额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他的叹息细微不可闻。


    非嫣笑了笑,“怎么?怕我不和你去?放心吧,我说过了,上刀山下油锅你都得跟着我。让我下床,我好换衣服。”她才没那么无聊和一个早化成灰的麝香王吃醋,但,失落是在所难免的吧?


    “非嫣,我……”


    话没有说下去。


    他们俩太像了,说不了山盟海誓,说不了情深意重,都怕许下承诺。这样的情况不近不远,持续了有几千年了……?


    算了,她还是自由自在地说笑开心便好,人世间的缠绵悱恻浅尝即可,染上万端情愁就不是非嫣了。


    她将身体靠进他怀里,仰起脖子望天。还是不告诉他了,昨夜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实现不了的,说不出口的愿望,让它在梦里完美便可以。


    天空碧蓝,日光璀璨,刺痛了她的眼。


    她一声轻笑,“连做一个好梦都需要期盼,我这几千年,与凡人有什么不同?”


    ****


    印星城一共有四大宫二十八庭院,所有的行宫大殿都簇拥在这个方圆不满二百里的小城池内,因此无论什么时候看,它都是拥挤而且略微粗糙的。


    “参宿。”


    白虎站在印星城最高的城楼——瑞岳楼上,张口唤立在身后随时待命的部下。


    参宿急忙垂首应了一声。


    “在印星城待了那么些千年,你觉得这里美丽么?”白虎柔声问道,琉璃珠一般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城楼下拥挤的各个宫殿。玄武的麟兽宫,朱雀的朝凤宫,青龙的翔龙宫,自己的虎啸宫,印星城最高地位的四大行宫,在高处望过去,如同泥土瓦砾随意堆砌的那般拙劣。更不用说排列得没有一点规律的二十八庭院。


    他们在这种简陋的宫殿里,住了多少个千年?世人眼中金碧辉煌的神界印星城,事实上寒碜得紧。


    参宿不防他问了这么个问题,摸不透白虎的心思,他不敢胡乱回答。


    白虎似乎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打算,他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或许它也是美丽的,但它的美丽已经在千万年里渐渐消逝了。参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付五曜么?”


    参宿斟酌良久,才犹豫着说道:“五曜……嚣张跋扈,惹得三界怨声载道。白虎大人你……是重整神界威风,为三界建立一个真正的神界……”


    “不,错了。”


    白虎打断了他的支吾,慢慢举起了双手,风从他的指缝间流窜,清凉湿润。


    “你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做梦了?”他忽然又问了一个古怪问题。


    参宿实在不明白自己的主子今天是怎么了,总问一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感觉。


    “是的,属下自从有幸受到大人您的青睐,进入神界成为二十八星宿之神之后,便斩断了所有情欲,再没有做过梦。”


    白虎笑了笑,“可我做过梦,即使当了神,我依然做梦。”


    参宿骇然,顿时噤声,垂下脑袋再不敢看主子一眼。


    “怕什么?难道做梦是可耻的事情吗?你断绝情欲,从此无梦,是件好事,证明我们印星城的实力非凡。你不必为了没有顺从我的话而恐慌,我还没有苛刻到那种地步。”


    白虎将垂在身前的头发拨去背后,又道:“我有梦,那就证明我有想要的东西。其实我刚入神界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单纯,绝了情,只盼自己可以成为清明圣洁的神。”


    参宿没敢接口,安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进了神界第一次做梦,是在去了麝香山参加一个小庆典之后。那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可是当时的震撼,今日依然清晰。看了麝香山,我才明白真正的神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那种庄严,精致,金碧辉煌……一万个印星城也不及其一。”


    “麝香山……的确很美丽……”参宿喃喃地说着,终于忍不住露出向往的神情。


    白虎笑了,“连你都向往,那就证明当日我的震撼不假。我记得从初代麝香王建立印星城之后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你知道是什么吧?”


    参宿默然点头,半晌才道:“是……初代麝香王曾说过‘若非庆典、要事、下界叛变,四方一律不允许随意出入麝香山’。”


    “你觉得这条规矩,合理吗?”


    参宿又陷入尴尬的沉默,说不出一个字。


    白虎叹了一声,朗声道:“不合理!若非这样一条似铁的规矩,四方与五曜也不至于被生生划分出了高低!如果看不起四方神兽,当初便不要招入神界册封为神!那个时候我突然就明白了,所谓的四方之神,不过是麝香王维持神界平和的手段而已。五曜也好,日月二官也好,麝香王也好,在他们的心里,四方从来就不是神,或许只是几只成了精的兽而罢了!招入神界给了封号给了印星城,却全为敷衍了事。这样的神界,你觉得合理吗?!”


    他说完,说得急了,微微有些喘,开始咳嗽起来。白虎本就长得纤弱秀丽如同女子,一咳嗽肩膀就开始颤抖,身上重重华服也跟着簌簌颤动,仿佛马上就会从那付纤细的身体上滑落下来。


    参宿急忙唤了一声,“白虎大人!城楼风大,您小心身体!”


    白虎摇了摇手,又喘了几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笑道:“我这身体恐怕也快不行了……也罢,先不管它。参宿,你去正殿看看奎宿来了没有,如果已经回来了,就让他过来,顺便将他带来的那些客人请去虎啸宫的大厅,我马上就到。”


    参宿应了一声,立即消失在城楼上。


    白虎将双手拢进宽大的袖子里,长发蜿蜒,被风吹得乱舞,身上的衣裳也猎猎作响。


    第一次做梦,是亲见麝香山繁华的震撼,那里让他忽然觉得无地自容,之前的理想和抱负都成了泡沫。原来神界当是如此,他以前是怎么觉得印星城雄伟庄严的呢?当夜心猿意马,沉溺在虚幻狂野的梦境里无法自拔。


    或许他一直到了今天都没能从梦里自拔出来。他这样的神,本当雄视天下,本当成为三界景仰的道,他却只能眼看着那些假正经的五曜端坐其上。五曜,有什么资格与他争?死了的岁星是个肤浅的女人;太白是个只懂得听话的工具;荧惑是个没有心的木偶;辰星根本就是个无聊的痞子;至于镇明,或许他很厉害,但也陷入男女情欲的旋涡里自身难保。司日是个没用的神,只知道躲避矛盾;唯有一个司月,手段厉害,却心胸狭窄无法成大器。


    放眼望去,天下有谁能比得过他白虎?他不否认自己的野心,他就是要野心,他想要的东西,求别人是求不到的,于是他就自己争取。光是做梦,那是懦弱之人的行为。


    他要将梦境牢牢抓在手里!


    “奎宿参见白虎大人。”


    奎宿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微微一笑,转过身去。


    “我要的人带来了吗?”


    “是!属下已经将客人送去了虎啸宫的大厅,请大人移驾前去一会。”


    白虎点头,“很好,奎宿,你居然能将他们说动。你果然很能干,不枉我如此器重你。”


    “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奎宿显然老练很多,面不改色地接口。


    “那么,麻烦你再替我跑一趟,去北方探探消息。我的车马都准备好了,但却迎接不到人呢。”


    奎宿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大人是想让属下调查暗星大人和玄武大人的行踪吗?”


    白虎转身往自己的行宫走去,一边说道:“对,你只要调查就可以了,不需要惊动他们。回来告诉我,我自有对策。”


    “是!”


    白虎再没说话,径自往虎啸宫大厅去了。客人总算请到了,若能有他们相助,等于如虎添翼。但这些人啊……性情恐怕古怪得很,要花很多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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