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一

3个月前 作者: 李尾
    第2章章一


    孔多娜是在十三岁的那一年,第一次来市里爷爷奶奶家过年。


    那天是除夕。


    她和多莉戴着新帽子新手套,裹严严实实地在门栋口的雪地上放烟花。家里的大人不太顾得上她们,不时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看看,叮嘱她们别远去。


    彼时二楼正在吵架,吵得很凶,屋门大敞,惊动了整栋楼。据说是爸爸要教训儿子,爷爷护着孙子,继而引发的家庭战争。


    她正在和多莉比谁手上的烟花更绚烂,猛然听见一阵惊呼,她们回头看,身旁的雪地上趴着一个人,那人迅速爬起来就跑了。


    门栋里慌慌张张涌出来些大人,拿着厚厚的羽绒服朝着跑远的身影喊:生辉,许生辉——


    也在过完那年除夕后,她们姐妹正式转来了市里念中学。在她准备升初二的阶段,孔多娜才第一回看清许生辉的脸。


    两人同时上下楼道,谁也没让谁,擦着肩相互看了眼。那一眼让孔多娜笃定他就是家里饭桌上,爷爷奶奶常讨论的对象——许生辉。


    爷爷奶奶的语气半是疼惜、半是恨他不争气。许生辉从小就在这一片跟着他爷爷奶奶生活,孔爷爷孔奶奶自然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孔爷爷和许爷爷都是早年来参加省会建设的工人,住在同一个生活区。之前他们住的房子又破又小,几口人挤一间屋。


    如今陆续建了新居民楼,又成立了社区,孔家和许家顺理成章地就成了上下楼邻居。他们那一栋房子临街,许家在二楼,孔家住一楼。


    别人的邻居不晓得和不和睦,他们两家是分外不和睦。两家的女人和小辈们倒还好,见面都会笑着打招呼。只有许爷爷和孔爷爷两人不对付。


    孔爷爷性子活络,他是那种你越是见不惯我,我越要打你跟前过,而且是趾高气昂地经过。后来许爷爷一度看见他,远远地就绕开。


    也是那一回孔多娜和许生辉在楼道互不相让,到家孔奶奶就教她们,说遇到人上下楼时要礼让,礼让就是让对方先行。孔多莉直点头,因为她一向都是这么做的。别人斑马线上车让人,她是人让车。


    孔多娜则望着奶奶,问她为什么?老弱病残她应礼让,但同龄人为什么要让。假如奶奶能说出个理由说服她,她是会礼让的。


    孔奶奶心下吃惊,转个话头就让这事儿过去了。等晚上躺凉席上跟孔爷爷闲唠,说这丫头心思深,有点似她姑孔玲。说到孔玲,她摇着风扇埋怨她铁石心肠,离这么近,一两个月都不回来看看。


    孔爷爷则说碍啥事儿,丫头心思深点不容易招坏人的道。


    此时她们姐俩已经来市里念一个学期的书了,等秋上开学就初二了。原本更早前就该接她们回来,种种原因耽误至今才给落实。


    根本性原因还是有了新屋嘛,多娜的户口学籍也都跑通了。这才把一直寄养在乡下姥姥家的姐俩接回来。接回来后孔爷爷就给她们讲、讲她们为什么从小会被寄养在姥姥家的始末。


    ——因为多娜是黑户。


    在多莉生下来四个月后,她们在哺乳期的妈妈意外怀孕了,一直到肚子实在藏不住,才找了个借口回乡下生产。生下来自然是黑户嘛,她们爸妈是国棉厂职工,索性把多莉也留在了姥姥家,让她们姐妹相互有个伴。


    至于如今接回来为什么要住在爷爷家?一来是她们父母还住在职工宿舍,嘈杂的环境不利于她们学习;二来爷爷家离学校更近,更方便她们上下学。


    多莉听完爷爷这话看看多娜,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多娜则凝神沉思,什么话也没说。


    彼时住在爷爷家的除了她们俩,还有沉默寡言的天才堂哥。堂哥念高二,顺利的话会被保送。家里的地面常年一尘不染,大家都穿着厚袜子走来走去,以免打扰到在房间学习的堂哥。


    姐俩住过来的这一个学期里,被动地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性。如滴在地板上的污渍,她们会及时清理。家里地板上常年有两三条用过的旧毛巾,一条在厨房门口,一条在客厅角落;如她们每天开关门和拉餐椅时都会轻轻地;如她们洗脸时水龙头都开细细小小的,奶奶说女孩子手捧满水噗嗤噗嗤地洗脸不秀气;如孔多莉在家说话,声音也低低柔柔的。这点孔多娜不会,她不会刻意压低声说话。


    家里也就吃饭时话又稠又密。奶奶好像把一天的话都集中在三餐的饭桌上。早饭读她在报纸上看见的奇闻逸事;午饭聊聊邻里街坊;晚饭随机,有时说说天气,有时说说她们校服上的污渍咋那么难洗,或是说说楼上的许生辉今儿又不服管教了。她通常不细说发生的具体事件,只发表她个人对事件的结论。比如你爸打你你就跑呗,他不跑,他不但不跑还瞪他爸。今儿他爸拿皮带准备抽他,他敢去夺他爸手里的皮带。你夺——你夺你爸不更生气!


    往往她说这些也就爷爷听几耳朵,等堂哥落了筷准备离开饭桌,奶奶会喊他不喝点汤?汤最营养最长个儿。堂哥说吃饱了,房间门一关就学习去了。


    之后奶奶就不再说话了,收桌子洗碗的声儿都轻轻地。


    在饮食起居的照料上,爷爷奶奶对她们和堂哥一视同仁,甚至比堂哥更好。爷爷会带她们俩去街里食堂开小灶或称一些点心。爸爸妈妈一个礼拜至少能来一回,周末骑着车带她们逛公园逛书店。多娜会坐在二八车前面的横梁上,多莉坐在垫了坐垫的后座,妈妈则骑着女士自行车同她们并行。


    这幅画面她们在小学的语文课本上见过,只不过插图里的人物是一家三口。爸爸骑着二八自行车,前面横梁上是孩子,后座上是妈妈。


    她们看起来应该要快乐要知足,至少孔多莉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她常常在晚上写作业的时候写着写着悄悄啜泣,小声跟多娜说她想姥姥了。想姥姥家那棵叫“多莉的树”的树,想树上鸟窝里的鸟。怀念她们能跟着姥爷去麦田玩儿,怀念姥爷带她们去树林里找鸟的时光,怀念她们能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多莉的树,一棵是多娜的树。都是在她们出生那一年姥爷相继栽下的。在绿树成荫的时候,姥爷用干藤条编了两个鸟窝,一个稳稳地放在多莉的树上,一个稳稳地放在多娜的树上。她们俩常常偷挪梯子爬到树上,看鸟窝里的小雏鸟。


    姥姥也常常在院子里撒上一把细碎的谷子、和泼上三餐的刷锅水。等刷锅水阴到土地面,就会落下些鸟儿啄食那些残留的碎饭渣儿。她们也会在无数个无数个下午,跟着姥爷在树林里找乌鸦、喜鹊、斑鸠、大杜鹃、白头翁、啄木鸟等。


    她们还养过兔子、刺猬、小黄狗、大貍猫等。在她们更小的时候,孔多莉最爱把貍猫搂在怀里像妈妈那样哄它睡觉;孔多娜则最爱在炎热的大晌午给刺猬洗澡,或蹲在姥爷为她挖的焚烧坑里烧玉米的干须须。她们的树上还飞来过一只猫头鹰,有长达小半年的时间里,她们仰头就能望见在树上睡觉的猫头鹰、和试图悄悄爬上树去捉它。想翻开它的耳羽簇看是否真如姥爷所说的那样——猫头鹰的耳朵不对称和能通过耳孔看见眼球内侧。


    但在她们屡次三番爬树想捉它从而来满足好奇心时,它飞走了,永远的消失在她们的童年里。


    猫头鹰刚消失的时候她们显得无措,天天站在树下仰头望啊望,姥姥宽慰她们说猫头鹰去过冬了,明年春天就回来了。这姐俩说候鸟才会迁徙,猫头鹰又不是候鸟——


    不过这事很快就忘了,特别在父母来乡下看望她们的时候。爸爸骑着摩托载着妈妈以及妈妈手里的包裹,等到家包裹摊开在八仙桌上,里面都是一封一封的点心,姐俩就像老鼠掉到了米缸里,吃点心的时候连一星星的残渣都不可能落在地上。


    多莉吃点心很有仪式感。比如圆圆的桃酥:她早上上学前咬一口,包好藏起来;中午放学回来咬一口,包好藏起来;晚上放学再咬一口,包好藏起来。留下一口最大的,完成家庭作业睡前吃。吃完最后一口,今天圆满结束,心满意足地睡觉。


    多娜则相反。点心到手半个小时内准消化完。还想吃的时候就帮多莉写写作业啊,教教她数学题啊。多莉数学差,反应还迟钝。大多时候都是多莉求着多娜帮忙写作业,一口不行给她吃两口。多娜如果有自己的事儿要忙,多莉就算把点心全给她她也不会教。


    多娜要忙的事可多了,她没事就照着图画书画画鸟画画树。上回爸妈来看她们,姥姥就把她观察鸟的记录本和画拿给他们看。随后回去没几天,爸妈又骑着摩托特意回来一趟,给多娜买了48色水彩笔,以及关于鸟类知识的科普书籍。


    也是从这以后,多莉吃点心的乐趣大大减退。她开始模仿多娜,多娜观察鸟她也观察,多娜画什么她也要画,并且她开始着急自己的成绩,她比多娜高一年级,可她数学的应用题多娜全都会。也是从这开始,多娜就躲着多莉,只要看见多莉画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画,她就生气地把自己的画撕掉。


    姐俩就这么吵架和好、吵架和好地别扭了一两年。多莉不会做题就会哭,姥姥姥爷轮番朝多娜说好话:好多娜呢,你就帮帮姐姐嘛。


    具体的哪一天也不知道,也许是她们一天天抽条似的长大了,心照不宣地做起了同一件事:在父母来乡下看望她们的那一天早晨,早早就跑去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等待着、遥望着。


    也想象着、想象着姥姥姥爷家之外的、她们不曾踏足过的美丽世界。


    在多莉悄悄啜泣,小声地跟多娜说她想姥姥姥爷时,多娜就已经在脑海谋划着一切了。


    没几天,等家里大人发现姐俩不见时,她们已经坐在回姥姥家镇上的班车了。


    她们各自背了个包,里面是换洗衣服和几个鸡蛋糕,还有姐俩所有的零花钱……以及堂哥的零花钱。爷爷奶奶不让她俩去堂哥的房间,她俩总是会找到时机偷偷去。去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他的零花钱在哪儿。


    不多,仨人的零花钱加一块也就百十块。但百十块对于她们已经是很多了。


    多莉对此起初是害怕,当班车发动的那一刻,她的亢奋程度远胜过了害怕。多娜则镇静多了。从她们怎么坐公交到省内客运站,客运站都哪些班车途径姥姥家,她查得一清二楚。


    等班车彻底远离市区,多娜才安心地从包里拿出鸡蛋糕,姐俩吃着笑着。一共带了六个,她们边吃边畅想到了姥姥家都怎么痛快地吃、怎么痛快地玩儿。她们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水库里游泳,她们包里还装了泳衣。尽管每年水库都会传出谁谁家小孩儿淹死的消息。


    她们聪明着呢。大人也就那点伎俩。


    她们还带了水杯。六个鸡蛋糕一人吃仨。吃喝完那股亢奋劲儿过去,困意也逐渐上来了。等最后她们被司机叫醒都已经是终点站,天都黑了。


    她们错过了两站。眼下是在一个只听过没来过的地级市的市区。回去的班车已经没了,最早一班是明天七点半。


    她们牢牢地牵着彼此出站,对陌生的环境多少有些害怕,但内心不慌乱。多娜是算着还有多少钱,要不要先找一家宾馆。多莉是肚子饿了,有些后悔不该把那三个鸡蛋糕都吃光。她们最后决定先上一辆公交车,其中一个站点是什么什么小吃街。


    到了小吃街下车,好多好多的人呀!光那些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招牌都够人眼花缭乱。姐俩牵着手从头逛到尾……最终只保守地买了一份麻辣豆腐。一碗有十块,多莉托着碗底俩人头抵头、次次哈哈地每人吃了五块。


    她们以前没吃过这些。在姥姥姥爷家没机会吃。爷爷奶奶嫌这些又脏又没营养。


    她们仔仔细细地又把小吃街逛了个遍,几乎在每个摊位前都驻足一会儿,经过反复筛选又买了份锅贴和甑糕。原本更想买一屉灌汤包,但灌汤包贵,俩人得计算着花,还要住宾馆,还要买明天的班车票。


    姐俩找了个利索的地儿坐那吃,吃完擦擦嘴,再擦擦弄到衣服上的汤汁。此刻她们早已经不害怕了,甚至想着小吃街要能通宵达旦就好了,这样她们可以在这里依偎着坐一晚上。她们也才坐了半个小时就想上厕所,光厕所又找了十分钟,等上完回来小吃街的人明显稀少了。


    她们坐在街尾商量着怎么办?刚找厕所时问了家宾馆都要七十块。她们就剩六十八块了。商量着商量着看见一个身上又披又挂的流浪汉,他神情猥琐地朝着姐俩露出下体……多娜见状先朝他吼,接着就朝他吐口水。多莉也捡地上的东西砸他。那流浪汉小跑,这姐俩慢追,一边追一边骂他变态。


    等把流浪汉赶远了,姐俩迎头就看见一个“网吧”的招牌。她们对视一眼,瞬间抛却刚刚的不愉快,牵着手就朝网吧跑去。


    而此刻的家里人已经急疯了。姐俩离开前留了字,龙飞凤舞地写着:我们回姥姥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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