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犀导

3个月前 作者: 裟椤双树
    楔子


    既然已经上了回家的路,那继续回吧,我送你。


    1


    今日,除夕。


    整个司府天不亮便热闹起来。


    在讨饭三人组连续不断的呵欠声中,司府的门槛几乎被来送贺礼的各路人马踏平了。


    趁苗管家招呼来人的当口,桃夭把那一大堆来自天南海北的新年礼物偷看了一遍,礼物上的落款几乎将当世能排上名的江湖门派揽尽了,除了人尽皆知的几个大门派,余下的光是什么“铁剑帮”“铁掌派”“铁锤门”之类的铁字号就有七八个,还有这个山那个山这个镖局那个镖局,眼花缭乱。来送礼的人虽然对各位江湖同行们没多好的脸色,却个个都对苗管家毕恭毕敬,放下礼物鞠躬问好,说上几句恭喜发财家宅兴旺的吉祥话,再请苗管家代为转告各家主人对两位少爷的问候,却是连一口茶都不肯喝,生怕耽搁了苗管家的时间,还得是在苗管家的一再坚持下才肯收下司府预备好的“平安包”,千恩万谢地离开。


    听说,他们之中有些门派离京师天高地远,为了赶在除夕当日送上贺礼,须得提前好些天便赶到城中住下,也算煞费苦心了。


    桃夭不懂这些家伙为何非要赶在今天扎堆送礼,但她也是今天才意识到司府在江湖中的地位。在这里生活的这段时日,除了她自己招惹来的妖怪给她添了麻烦之外,司府自家的风波似乎并没多少,她也没见到他们有多少正儿八经替别人“解是非”的场面,兄弟俩大多数时候都算游手好闲的吧?连苗管家也与普通大户人家的管事人没两样,在各种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上打算盘,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两兄弟的拳脚功夫还是他教的……要不是今天见了这阵仗,她真要以为司府小阎王的名号不过是他们为了面子硬给自己冠上的,无非是一处靠吃爹娘老本活下来的徒有其表的地方而已……


    站在逐渐堆成一座小山的贺礼前,两位少爷的脸又在桃夭脑子里晃来晃去,这么一看,两个家伙虽然各有各的讨厌,人缘却仿佛还不太坏的样子?她瞧那些来拜年送礼的人大多都是真诚的,确实是在借这一年一度的机会向司府表达自己的尊敬与谢意,也不知两位少爷替他们解了什么棘手的是非才能让这些江湖中人感恩戴德……也有那么一些皮笑肉不笑表情不自然的人,放下礼物后似是松了口大气,好像只是完成了个重要任务。桃夭心想,这些个人对司府有多大感激不好说,但脸上显然写满了“我不喜欢你但我惹不起你所以我不得不来走走过场”之类的情绪。她记得司静渊曾说过,做他们这个行当,谢他们的人多,恨他们的人也多。


    但不管如何,司府今天是热闹又喜庆的便好,谢也好恨也好,只要她在这里一天,司府就得好好的。


    咦,怎的一大早的突然跟司府荣辱与共了?桃夭撇撇嘴,这么多贺礼之中没一件是送她的,司府好不好关她何事?刚才的想法立刻收回。


    送走最后一拨来送礼的,已是日上三竿。


    在苗管家的指派下,有人负责年前最后一次洒扫,有人负责往各处门窗上挂上新的桃符。厨房里也忙碌起来,而他交给桃夭他们的任务,是给这一大堆贺礼登记造册,一定要将谁家送的送的什么送了多少仔仔细细记下来,一点都错不得。


    一开始桃夭还高兴得很,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但还没记录下一半她就叫苦不迭了,贺礼太多,光是拆包装就拆了半天,磨牙动作又慢,拿个剪刀跟拿炸药一样,说生怕拆坏了伤到里头的东西,看得她烦死了,干脆将他打发出去,让他随便上哪儿玩去。柳公子动作虽然麻利,但每拆一件东西他都忍不住要品评一番,什么这幅画肯定是赝品,那个瓷器上色不匀不是好东西,尤其当他看到礼物之中还有一本装帧精美的诗集时,他更啧啧批判送礼之人毫无文采,说这也好意思叫诗?连他万分之一的才情也不到。桃夭也啧啧摇头,不知道一个只会写“鱼在锅中游,原来水没开。缘何水未开,家中没有柴”的家伙是哪来的脸面嘲讽人家正经八百出的诗集,造孽啊!!


    最高兴的还是滚滚,兴奋地在各种礼物前嗅来嗅去。要不是桃夭眼明手快,一棵价值不菲的千年老参就成了它的口粮了。死狐狸就是精,哪个贵吃哪个!不过这些人出手也真是大方,她一瞧那些药材补品就是上等货,搞得她越发羡慕那两兄弟了,明明也没干啥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有人送这么多厚礼,还年年送。她治了那么多妖怪,一个比一个穷,就没一个好好回报过她,还经常背地里骂她,哼。


    一直忙到快中午,满头大汗的桃夭终于完成任务,一手拎着狐狸,一手拽着还在跟诗集较劲的柳公子,把落满她歪歪扭扭字迹的登记册子甩给苗管家。


    “下次不要让我干这事了!”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除非分我一半。”


    苗管家翻了几页,笑道:“还好还好,能认出是人写的。”


    柳公子“扑哧”笑出来,转眼就被桃夭狠狠掐了胳膊:“笑个屁,你还不如我呢!”


    “我写的本就不是人写的。”柳公子龇牙咧嘴道,“苗管家这是夸你呢!以前你是画符,现在进步了!”


    桃夭剜他一眼,瞪着苗管家:“您夸我呢?”


    “若不是夸你,莫非我的胳膊也要遭殃?”苗管家笑着摇摇头,端详着册子道,“头回做这差事难免忙乱一些,今后便好了。字虽不过关,每一笔却还记得清楚明白,已是难得。”


    怎么可能掐苗管家的胳膊呢,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总是温和中肯,即便是批评,也瞧不出讥讽的意思,所以从不惹她讨厌,哪像那条阴阳怪气的蛇!


    “每年都送?每年都记?”她不解道,“不就是送个礼么,需要这么麻烦?”


    “桃丫头啊,所谓人情,皆在‘往来’二字。”苗管家继续翻动册子,“行走江湖,多记情少记仇,能活得容易些。”


    “就是,苗管家你这话太对了!”柳公子戳了一下桃夭的脑袋,“记仇鬼!”


    “胳膊不想要啦!”桃夭作势要揍他。


    柳公子唰地一下闪到苗管家身后,探出个脑袋不屈不挠地强调:“若非我处处护着你,光凭你跟人结的仇,莫说胳膊了,脑袋在不在都成问题!听人劝吃饱饭,别动不动就拿小本本记人家的仇,尤其是我的。”


    “呵呵,你不躲起来不敢说话是吧?有本事站我面前来说!”


    “我不!你会掐人。苗管家你刚刚可看得一清二楚是吧!这女子十分狂躁是吧!”


    “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狂躁!”


    桃夭一把抱起正在挠痒痒的滚滚,把它的爪子对准柳公子:“滚滚,你今天扇他多少个巴掌,我就奖励你多少个枣泥糖糕!”


    一脸蒙的滚滚顿时来了精神——扯柳公子的头发打柳公子的巴掌都算它的强项。


    柳公子见滚滚已是两眼放光跃跃欲试,赶紧把苗管家往前推:“苗管家,这也算是你们家的狐狸了,你管管呀!”


    “好啦,你们这些孩子,是不是在哪里都能吵作一团,不像话。”苗管家嗔怪道,把滚滚从桃夭手里抱过来,摸摸狐狸头才放到地上,“去厨房找吃的吧。”


    滚滚兴高采烈地跑了。


    “咱们府中每年都会在除夕的午时拜祭先人。”苗管家回过头,对他二人认真道,“你们也一道来。”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我们也去?我们又不姓司。”


    “只要你们胳膊上有‘司’,就是司府的人。”苗管家笑道,“也好向老爷夫人正式禀告咱们府中又来了新人,希望今后能保你们平安顺遂。”


    原来是要去“见一见”两位少爷的爹娘……虽然明知道只是两块木头牌位而已,桃夭却也生出几分尴尬,当初她在梅林之中对兄弟俩的各种抱怨乃至坏话若真被二老听去了,可千万莫跟她计较,更别显灵让她摔个大跟头或者出其他洋相才是,她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柳公子盯着她表情丰富的脸,奇怪道:“你怎的一脸做贼心虚的样子,嘀咕啥呢?”


    “我没有!”桃夭立刻恢复不屑的神情,转身就走,“吃饭!”


    柳公子赶紧跟上去,在桃夭耳边叽里呱啦道:“厨房今天准备了几十道大菜!我天不亮就去偷看过了,那个鱼肉啊,切得跟纸一样薄,嫩得不行!还有难得一见的琉璃掌,那可是山珍中的山珍,咱们桃都里都长不出这么鲜的美味!”


    “琉璃掌就是那个生闻起来都香得不行的玩意儿?”


    “可不就是!”


    “清蒸还是煎炒?”


    “当然清蒸啦!原汁原味最宝贵!”


    两个人完全忘记了片刻前他们还是喊打喊杀的敌人,此刻却亲亲热热垂涎欲滴地挨在一起,完全沉浸在对年饭的期待中。


    苗管家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欣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老爷夫人,这怕是咱们府中收过的,最热闹的孩子了。”


    2


    桃夭猜错了。


    供奉司家兄弟爹娘的“长思阁”,全没有大户人家该有的祠堂的样子,不高大不威严,完全是司府之中的一重桃花源。沿着嵌在涓涓细流中的石径前行,尽头处便是一座竹篱环绕的农舍。说是农舍,却又比乡野之中的房舍多出几分清幽雅致,置放在院中的水缸古朴而结实,底部零星爬满鲜绿的青苔,锄头镰刀扫把之类的工具规整地放在该放的地方,还拉了一条长长的晾衣绳,院中梅花正当盛放之时,点点嫣红中淡香缭绕,加上屋外水声温柔,怎么看都是给钟情于田园生活的大活人准备的居所。


    更重要的是……这里头压根儿没有灵位。


    站在并不太大的房间内,桃夭左顾右盼,确实找不到灵位,只有一屋简单朴素的竹制家俬,唯一显眼的,是主墙正中位置垂着的一幅月白厚帘。


    很快,司府上下各路人马都集齐在屋内,好在只有几十号人,地方够站。


    没有任何繁琐的仪式,甚至连香烛纸钱祭品都没有,苗管家只是看了看时辰,午时一到,便示意两个老仆可以开始了。老仆一左一右掀开垂帘,入目的却是一幅画,已微微泛黄的纸上,细雪纷纷,一树红梅正含苞待放,不远处是一男一女的背影,男子高大挺拔,女子婀娜温柔,两人相依相偎,携手前行。虽只是背影,落笔也是简单至极,然每一笔都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每一划都是鹣鲽情深同生共死,连不懂画的人比如桃夭也能清楚看出来,便是这幅画最大的魔力。


    画中两人,最大限度地符合了桃夭对于两兄弟爹娘的想象。


    置于画前的案桌上,横摆着一个长长窄窄的黑木盒子,也不知里头放的是什么。


    众人一见了这画,都不用苗管家再吩咐,便齐刷刷地跪下。


    桃夭跟柳公子见状,面面相觑,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按说他俩在桃都之中都甚少跟谁下跪叩头,如今来了人界,当杂役就算了,还要下跪?!


    苗管家一眼看到人群中的他们,只说:“入乡随俗,来了司府便要守司府的规矩,尊重司府的先人。”


    那……那就跪呗。


    桃夭扯着柳公子的袖子,两个人都不太情愿地跪下来,连滚滚都被他们摁在地上不准乱跑。


    苗管家点点头,转身跪下,拱手对那画像道:“又过一岁,司府平安。”


    众人听到,皆拱手道:“又过一岁,司府平安。”


    他们俩也不得不跟着大家做一样的事。


    重复三遍之后,礼毕。


    众人依次退出房间,该干啥干啥去了,留下桃夭跟柳公子一脸问号。不是祭拜先人吗?人类不是都把祭祀先祖当成一件特别大特别上心的事来做?这随便拜一拜,喊一喊,前后不过眨眼间的事,就算完啦?


    “就……没啦?”桃夭走到苗管家身后,他一直站在桌前,默默注视着那幅画。


    听到桃夭的声音,他回头笑道:“每年皆是如此。老爷夫人历来不喜兴师动众,对他们最好的怀念和拜祭,一句司府平安已足够。”


    “连灵位都不设?”柳公子奇怪道,“民间习俗不都是要给亡者立那个木牌牌的吗?”


    苗管家又一笑:“司府是那种一定会遵从‘民间习俗’的地方吗?”


    柳公子想了想,点头:“也是,你们全家就没几个正常人。”


    “老爷夫人在呢,说话还不收敛点?”苗管家瞪他一眼,随后将他们俩拉近身边,又抬头看着画,说,“老爷夫人,桃丫头与柳公子是刚来府中的新丁,今天带来给你们瞧瞧,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嘴巴快了点,今后若是说了什么你们不爱听的话,还请你们多担待,看在他们曾经救过两位少爷的分上。”说罢,又对他二人道:“上前跟老爷夫人打个招呼吧。”紧接着他又看看在一旁嗅来嗅去的滚滚,无奈地补充一句:“老爷夫人,还有一只新来的狐狸,大家都喜欢它,希望你们也是。它不怎么掉毛的,还吃素……那个……滚滚要不你也来拜一拜?”


    滚滚根本不理他,只顾着在屋内每个感兴趣的地方乱转。


    桃夭把滚滚抱过来,举着狐爪嬉皮笑脸地对着画拱了拱手:“老爷夫人,我这个人只是心直口快,对两位少爷我历来是心生敬爱的,所以我讲他们的坏话都不作数,好话才是真心话!您二老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定要保佑我身体健康四季发财人比花娇心想事成!顺便保佑这只狐狸永远不秃顶,永远听我的话!”


    “真是‘心直口快’呢……”柳公子白她一眼,对着画说,“您二位就当没听到她说的话吧,这个女子不能相信的。真要保佑,也要保佑我这种才高八斗任劳任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人间瑰宝,最重要的是保佑我早日完成一本震惊三界流芳百世的诗集!”


    苗管家扶额:“你们两个……唉,童言无忌,若他们真的听到了,以老爷的性子,不罚你们跪搓衣板才怪。”


    “不会的。”桃夭嘻嘻一笑,又对着画说,“老爷夫人,不管你们保佑不保佑,只要我在司府一天,只要两位少爷不短缺了我的工钱,我以我桃夭的人格保证,谁也不能让司府不平安!”


    柳公子偷偷挤眉弄眼地嘀咕:“有她在,司府才平安不了呢!”


    “你又在嘀咕什么?!”


    “没有啊,我说你说得对!请二老放心!”


    “鬼才信你!”


    “没错啊,他们信我啊!”


    ……


    苗管家简直哭笑不得,一时甚至有点后悔带他们俩来这里了。


    两人好不容易不闹了,桃夭的目光又落到画前的黑木盒子上,好奇道:“苗管家,盒子里是何物?”


    苗管家看着这盒子,爽快回答:“盒中放的,就是那把无弦琴。”


    “当初给司静渊喊魂的那把无弦琴?”桃夭脱口而出。


    “正是。”苗管家点点头,思索片刻,道,“你们应该早就知晓大少爷身子不好,他十三岁那年差点出了大事,是二少爷日夜兼程费尽心思才寻得这把琴回来,救了大少爷性命。之后的年月,大少爷每回‘犯病’,几乎都要靠这把琴救命。”


    “我知道。”桃夭望着那琴盒,司静渊乃“半命之人”的秘密跃然于心,尽管她没少说这两兄弟的坏话,两个小阎王互相挖坑嫌弃的模样她也没少见,可那一夜,司狂澜弹琴弹到渗血的手指头,她至今都印象深刻。这个世界,他们俩是一起来的,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替代彼此,所以这把琴保护的不止是司静渊,更是司狂澜,这同生同长不可断绝的手足血脉,是他生命中最不可失去的部分——司姓之下,他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想到这里,桃夭一时无话。


    “将这无弦琴摆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莫非是要老爷夫人庇佑,保大少爷平安无虞?”柳公子打量四周,“这把琴也不算凡品,世上想得到它的人必然也不少,摆在当眼之处,就不怕别人觊觎?”


    “霜刀血剑无弦琴。”苗管家笑笑,“这些年,司府三宝之说早就于江湖中暗传开来,倒也不见有哪个敢上门打主意的。”他转头看着他二人,“司家的东西,只在司家人手里才是宝物,别人拿了,不过是废铁烂木头。不必担心。”


    “也对,光那无弦琴便不是寻常人能弹的,旁人拿去的确是个烂木头。”桃夭回过神来,又左右看看,“不是司府三宝么,刀跟剑没摆出来?”


    “刀剑见血太多,终究是煞器,老爷夫人的一生虽免不了刀光剑影,却并非好斗之徒,故而就不摆出来了,免得坏了他们的清净。”苗管家如是道,又看看桃夭,“不过之前你同二少爷共赴沐州时,是见识过血剑的吧。”


    那哪能忘啊!想起那把犀利无匹如寒冰埋血的剑,她就不得不想起那条恶心透了的趸鱼,以及她在沐州丢过的脸……


    桃夭不自然地撇撇嘴:“自然是见识过了,不然也不能理解为何不是‘霜刀雪剑’而是‘血剑’。”


    苗管家一笑:“两位少爷年幼时,除了读书识字,一个习刀谱,一个背剑诀,都是不太情愿的样子,总要老爷黑着脸教训一番才肯收心。”说着,他的目光落回墙上的画里,语气也更缓了些,仿佛是在对画中人说,“可惜你们陪他们兄弟俩的时间太少了。如今他们长大了,已能独当一面,虽也遇到过麻烦吃过苦头,但都过来了,你们大可放心。”


    要不怎么说桃夭最喜欢苗管家呢,这个一直代替他们夫妇守着司府,守着兄弟俩成长的男人,明明最多辛劳,却永远主动把自己放在一个不被提及的位置,司老爷对他的救命之恩,他是真的拿一生在报答。


    “好了,回吧。”苗管家又对着画拜了三拜,便将帘子放下,房间里又恢复寻常屋舍的模样,他稍稍松了口气,“又平安过了一年,甚好。”


    “是啊,最后一天,剩下的就该是轻轻松松大吃大喝了。”柳公子伸了个懒腰,正要往外走,却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桃夭,“是不是哪里不对头?”


    “哪里不对头?”桃夭挠着怀里的滚滚,笑嘻嘻道,“今天你有口福了。”


    苗管家也停下,盯着她怀中的滚滚,想起了一个被遗忘太久的问题:“磨牙呢?”


    桃夭眨巴眨巴眼睛:“对哦,磨牙呢?”


    柳公子叹气:“小和尚的存在感从没有提高过啊……”


    从把磨牙撵出去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他,连想都没想过他……


    “跑出去玩儿了吧。”桃夭戳了戳滚滚的脑袋,“我们不理他,你也不理?看见那根老山参就连你最爱的小和尚都不管了?”


    滚滚从她怀里挣出来,不服气地呜呜几声,随后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苗管家回想片刻,一拍脑袋道:“是了!午饭前我在厨房外头碰到过他,正拿着一个馒头往外走,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市集买点东西。我今日忙得头昏,也没有多问,转眼便将这事忘了。”


    “府中要什么有什么,他有啥可买的?”桃夭看看窗外,天色阴沉得紧,似是又要下雪了,北风也越发凛冽起来。


    柳公子深以为然:“是啊,他一贯无欲无求……再说这年底的工钱还没发呢。”


    苗管家不免有些担心:“我派几个人去寻一下吧。大过年的,赶紧回家才是。”


    “不用。”桃夭朝窗外努努嘴,“已经有狐狸去找他了。”


    苗管家惊讶道:“滚滚还有这本事?”


    “也就这点本事了。”桃夭拍拍他的胳膊,“您就安心在家准备今夜的年饭吧,我跟柳公子费心走一趟就是。”


    “那你们快去快回!天色不好,路上小心些。”苗管家嘱咐道,“一定要赶在年饭前回来,缺了你们,不开饭的。”


    “知道了。”


    “一定等我们回来才开饭啊!!!”


    “好!出去多穿一件衣裳,带上伞!我瞧着要落大雪了!”


    “冻不着我们的,不用。走了。”


    两人快速离开长思阁,追着滚滚的身影一路出了司府。


    几朵零星的雪花试探性地飘下来,今年最大的一场雪正在暗自酝酿。


    3


    簌簌的寒风一阵紧过一阵,被卷起的残枝落叶时不时敲打在并不牢靠的窗户上,薄薄的窗户纸随时要被撕破的样子。


    黑色的影子像一团稀释过的墨,从每一扇窗户上缓慢移过,伴着怪异的像是被掐住脖子还能笑出来的那种嘶嘶声,像人又不像人。


    影子来来回回地移动,却始终不进来,明明门跟窗对其而言都是不堪一击的存在。


    山神塑像的年月有些久了,彩漆已见斑驳,老爷爷脸上千百年如一日地挂着微笑,慈眉善目地注视着每个在他面前停留的家伙,也只能给个心灵上的安慰了,毕竟还是一个木雕,杀不了敌,也救不了人。


    也难怪这些年的供奉越来越少了。


    神像面前,带缺口的瓷碟上潦草放着几个果子与糕点,大概不合本地老鼠的口味,只被咬得乱七八糟,没吃完。两盏莲花底座的油灯竭尽全力地亮着,也不知下回来人续灯油是什么时候。


    两个旧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蒲团上,一个坐了磨牙,另一个位置上,坐的是个头戴斗笠的男子,瘦削,容貌算是斯文顺眼,三十左右的年纪,一身与时令不匹配的素色薄衫,加上又身在这四面漏风的地方,落到他身上的目光便跟落进冰窖没区别,实在不想让人再多看他一眼。此人一言不发,双手只紧握着一只旧得脱线的小布袋子。


    磨牙确实也没工夫看他,正双手合十,佛珠也摘下来绕在指间,闭目默念着什么,额头上的汗一颗一颗地冒出来,太热……或者太难受的样子。


    一个七八岁的女娃,青衣白裙,梳的双丫髻已有些散乱,裙边也是破破烂烂的,面目倒甚是白嫩秀气,此刻她正眉头紧皱地站在磨牙与男子身前,手中竟还握着一把亮闪闪的短刀,明亮的目光一直追着那在窗外不停移动的黑影。仔细打量,女娃的模样倒与那男子颇为相似,从年纪推测,多半是父女。


    然而看这架势,竟像是她在保护磨牙与男子。


    “这么耗下去可不成。”女娃暗暗咬牙,朝前迈了一步,“还得是我去解决那玩意儿。小和尚,你且替我看好了他。”


    磨牙不敢睁眼,怕散了力气,只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不可!你若打得过,方才就打过了!如今出去便是送命!”


    女娃回头瞪他:“可你又能抵挡到几时?我看你使出这一招已是到了底吧,顶多再过半炷香,那玩意儿照样杀进来。还不如我现在冲出去杀个痛快。”


    “我至少还能顶一炷香!”磨牙不服气道。


    女娃笑了:“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总不能对着外头那位念经求对方大发慈悲放过他们吧?


    磨牙不作声了。


    女娃回头看着窗户上那个来来去去的影子,收起笑脸:“纵是粉身碎骨,我也不能让那玩意儿得逞。一会儿我尽量引开对方,你机灵些,得了空便带他逃,能逃多远是多远,反正不能让他落入对方手里。”说着,她脸上又略有抱歉,“没想过要把你拉扯进来,对不住了。万一逃不过……你就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磨牙急得汗如雨下,又不敢睁眼,他就是去集市买个东西罢了,前后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事,怎就突然一脚踩到生死存亡的边缘?真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今年的最后一天,却是如此的糟糕。


    布袋子……就是那个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的旧布袋子!


    要不是匆匆而行的他们在街市上撞到自己,那个布袋子就不会掉在他面前,他就不会去追他们,要是他们走慢点,让他在走出街市前就能把东西还回去,他现在早已平安回到司府了,也不至于一路追到这个四下无人只得一座山神庙的树林里,更不会正好瞧见他们跟一只妖怪殊死搏斗的吓人场面。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啊?远远地瞧见就是一阵恶心,迎面而来的风里都充斥着一股腐烂的味道。一开始还基本是个人类的模样,打着打着,就成了一条差不多两人高的虫子,像黑色的蚯蚓,却生着蜘蛛似的八只脚,肚子上还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人脸,一张嘴就是一团黑雾,天知道被喷着了会如何。


    他躲在树后不敢贸然上前,心想一对赶路的父女怎会跟一只妖怪狭路相逢。那妖怪他虽不认识,但一看就不是善类,那对父女可是它的对手?


    他观战到一半,才突然发觉从头到尾都是那女娃手执一柄寻常短刀与妖怪缠斗,她父亲却只是木然站在一旁,不说帮忙,连看都不带多看一眼,完全置身事外。女娃的短刀上下翻飞,一次次挡开妖怪的袭击,却始终占不到上风,时间一长,竟还隐隐有了落败的趋势,那妖怪吐的黑雾好几次都沾到了她的裙边,一碰到就是一个洞,若真沾了皮肉还了得!


    磨牙看得心如擂鼓,虽然他不会打架斗殴,但跟着桃夭与柳公子这么多年,看他们教训过那么多妖怪,起码也是把眼力锻炼出来了,这女娃眼瞧着就要不行了,不出十招,必死在那妖物手中。


    怎么办,他也打不过啊,出去不过是主动送人头。但,装没看见自己逃命,那比让他出去送人头更难……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他突然发力,拿出最快速度往山神庙跑去,边跑边喊:“小姑娘!进庙去!”


    那女娃见战圈中突然冒出个小和尚,许是莫名的信任,许是她自己也清楚自己实在是抵挡不住,在一脚将妖怪踹个趔趄的当口,她抓住男子的手便一路狂奔进了山神庙。


    磨牙将庙门一关,来不及解释太多,只说:“我试试看能不能挡住!”同时又快速从怀里掏出那个布袋扔给女娃:“你们丢的。”


    说罢便往蒲团上一坐,摘下佛珠缠在指间,双手合十,闭目念起了柳公子教他的护身咒。曾经,柳公子无数次要教他各种可以打死妖怪的技能,他当然是拒绝的,妖怪也是众生,他不愿打,更不愿杀。被柳公子逼得急了,他不得不以把柳公子违背桃都规矩的各种大小破事揭发出去为抵抗,才令柳公子彻底放弃把他培养成妖怪杀手的念头……但柳公子的一句话还是打动了他——行,你不打你不杀,可别人要打你杀你的时候,你总得保住自己一条命不是。


    所以他勉强同意了让柳公子教他危急时刻可以自保的护身咒,这算是术法之中最简单的,效用也简单,无非就是在身边设下一圈让对方从身体到术法都不能靠近的结界,先保命为要,别的缓缓再说。可惜他在术法上确实没有天分,甚至非常驽钝,经文再长他都能一字不差背下来,护身咒的心法口诀他却怎么都背不齐全,用了许久好不容易背下来,使出来却经常不奏效,连一只小鸟都能轻易突破他的结界,委实气人……时间一长,他索性也放弃了,生死有命,不强求了,再说身边只要还有那两个家伙在,估计也轮不到别的妖怪来吃他……


    可他却没想到,总有那么一两刻,他身边是没有他们的。


    唯一庆幸的是,他还没有忘记护身咒怎么用。


    真就只能试试了!


    千钧一发之际,咒语默念而出,他拼上自己对佛祖的全部信仰,拼上全部求生的本能,只求山神庙能成为他们三人最后的机会。


    嘭一声响,庙门被撞得发抖,可意外的是一点都没有散架,依然稳稳地隔绝着内外两个世界。


    门外传来愤怒的声音,所有能冲进来的地方,门,窗,甚至墙壁,接连发出惊心动魄的撞击声。


    还好,都很稳。


    磨牙不敢睁眼,不敢做任何多余的动作,身体里似有一团热气,随着咒力的加深,热气变成了火,在他体内胡乱奔跑,他完全感觉不到冬天的寒气,只觉热得难受。那道“火”也很难控制,五脏六腑都被烧着了似的,说不出是疼还是别的感觉。


    女娃对他的本事很是意外,那男人从头到尾却还是一脸木然,仿佛暂时逃脱一场灭顶之灾的人不是他,他的目光只盯着女娃手中的布袋,然后伸出手去。


    “幸好没丢。”女娃将布袋放到他手里,又让他坐在蒲团上休息,虽然他好像并不是需要休息的那个人。


    男人紧紧握住布袋,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磨牙的结界眼看着也不成了。


    打定主意要殊死一搏的女娃,又回头看他一眼,笑:“不管怎样,都谢谢你,那个布袋对他来说很要紧。”说罢,她拔腿便朝庙门而去。


    “站住!”磨牙拼尽力气喊出来,“还有个法子!”


    女娃站住,疑惑地转过身。


    磨牙咬牙道:“我身上带了几张纸,你快将它们拿出来!”


    女娃一愣。


    4


    滚滚毫不犹豫地窜进了一片萧条的树林里。


    一直不慌不忙跟着它的桃夭突然放慢了脚步,皱起了眉头。


    “呀,你又冒烟了!”身旁的柳公子盯着她的头顶,“谁这么着急找你瞧病,真不会挑时候呢。”


    桃夭眼珠往上一翻,伸手往头顶上胡乱扇了几下,骂道:“横竖是不拿我的纸当回事,当是烧柴火呢!浪费活该遭天谴!”


    “骂谁呢?”柳公子奇怪道,“上回把你烧冒烟的还是孰湖吧,这回又是谁这么大手笔?如此着急寻你,要不先出疹?小和尚留给我便是。”


    桃夭抬眼看着即将消失在树林另一端的滚滚,眉头皱得更紧了:“磨牙烧的,说他快不行了。”


    “啊?!”柳公子脸色一变。


    “冒头坡里的山神庙。”桃夭纵身一跃,拿出最快的速度朝滚滚追过去。


    跟着滚滚来时,他们的确经过了一块刻着“冒头坡”的大石头,地势比别处高,一条荒无人烟的土路有一大半都埋在这片枯败的树林里,滚滚毫不犹豫跑去的方向,隐隐可见一座萧条的小庙。


    看来真是小和尚在求救。


    二人飞速赶到山神庙时,却见滚滚正对着庙门口的一只丑东西龇牙咧嘴,连身上的毛都炸起来,撅着屁股要发起进攻的架势。


    可那丑东西只看了滚滚一眼,便扭过身子去不再理睬它,只顾着在庙门口来来回回地走,所有注意力只放在庙里的目标。而发起进攻的滚滚却在冲到它面前时……又拿一只爪子捂住鼻子跳开了,然后站在不远处冲它骂骂咧咧,再不想靠近的样子。


    见状,树后的桃夭顿时松了口气,又暗自咬牙:“败家孩子,就这场面也值得他烧那么多纸!”


    柳公子从树后探出半个头瞧了瞧,心情也放松了许多,小声道:“这是……墨蚓吧?”


    “嗯。”桃夭点点头,“个头算大的,人脸也出来了,最少有大几百年修为,放毒雾也能毒死人了。不过还是蠢得要死。”


    说罢,她又鬼鬼祟祟地绕到山神庙另一侧,从破了的窗户纸往里一瞧,不禁哧哧笑出来。


    跟过来的柳公子问她笑啥,她指指里头:“小和尚这是在英雄救美呢,你看他那一脑袋的汗,跟上茅房上不出来一个样子。”


    柳公子往里一瞧,又伸手往墙上轻轻触了一触,嘴角顿时上扬:“太不容易了,小和尚竟然能成功使出护身咒,不枉我教他那么多回。”说着又瞪桃夭一眼:“你不替他高兴竟还嘲笑他,真不是个东西!”


    “就这么个比纸还薄的结界,有什么可夸赞的,说明你这个临时师父也真不咋样。”桃夭撇撇嘴,又从墙边探出头去瞅了瞅那妖怪的动静,说,“区区一只墨蚓哪值得我出手,还是你上吧,一口的事儿。”


    “谁要吃那么恶心的东西!我还得留着肚子吃年饭呢。”柳公子当即拒绝,又往里瞧了瞧,嘀咕道,“怎的跟这两个陌生人在一起,看那小姑娘不太好惹的样子,还拿着刀,该不是被挟持了吧。”


    “你去是不去?再废话,小和尚可真要撑不住了,他底子那么差,勉强维持咒力是相当伤身体的哟。”桃夭提醒他。


    柳公子狠狠瞪她,伸出一个手指:“又一件事,给我仔细记好了!”


    说罢,他大摇大摆走出去,随手拾了个小石头,往那墨蚓头上一扔,喊了声:“喂!”


    石头从妖怪头上弹开,它缓缓转过身,看他一眼,又毫无兴趣地转过身子去,时不时还拿肢脚去碰碰墙壁,确定那层结界还在不在。


    “蠢货一个。”柳公子摇摇头,骤然现出原形。


    “喂!”他又喊一声。


    墨蚓又缓缓转过身,顿见一只青鳞赤眼的巨蛇立着身子在咫尺之外俯瞰它,嘶嘶地吐着信子。在柳公子压倒性的气势下,墨蚓几乎僵在原地,保持着身子转了一半却转不回去的可笑模样。


    “又脏又臭,给我滚!”柳公子冷冷道,顺便露了露锐利的蛇牙。


    然后也不知这妖怪是吓傻了还是真的蠢,居然真的一路滚着走了……还滚得特别快,三两下便消失在暮色渐起的树林里。


    柳公子哼了一声,满意地恢复人形。


    桃夭走过来冲他挤了挤眼:“要吓走一只丑妖怪,果然需要一只更丑的,辛苦了。”


    柳公子眼皮一耷拉:“你是真觉得我没有吃掉你的本事?”


    桃夭嘻嘻一笑,一掌推开了山神庙的大门。


    里头的小姑娘依然握着短刀,神情却很是淡定,脸上看不到半分畏惧,只对磨牙说:“你的法子果真奏效。”


    磨牙睁开眼,放下捏着佛珠的双手,整个人仿佛立刻就要垮下去似的,哭丧着脸对桃夭与柳公子道:“你们来了……”


    滚滚扑过来,跳到他身前又拱又舔,而磨牙却暂时连抱起它的力气都没有了,喘了半天才勉强把佛珠挂回脖子上。


    柳公子过去把他扶起来,摸了摸他的光头:“现在知道我是为你好了吧。”


    磨牙擦了擦汗:“可你也没跟我讲用个咒比爬十座山还累啊。”


    “那是你基本功不够,而且你还吃素,力气就更小了。要不改吃肉吧?”柳公子笑眯眯地建议。


    “罪过罪过,纵是让妖怪将我吃了,我也不能吃肉。这馊主意你赶紧拿走。”磨牙摇头叹气。


    “你才是尽出馊主意!”桃夭上来就对着磨牙的脑门弹了一下,恨恨道,“暴殄天物是要遭天谴的!”说着又看了那小姑娘与男子一眼,心痛道,“你烧了几张纸!!”


    磨牙捂着脑门,支支吾吾道:“两……”


    “胡说!两张我能冒烟吗!!”桃夭眉毛一竖,“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吗!”


    “两……三……”磨牙心虚道,声音越来越低,“四……五六张吧……”


    桃夭捂住心口:“可真大方啊!你是不知现在我的纸市价是多少一张了吗?”


    “那个……”磨牙鼓足勇气抬头看她,“不是情况紧急吗!若你们不来,门口那只妖怪便要杀掉我们了!”


    桃夭哼了一声:“就你这种又善良又不长脑子的,街头随便一个人都能宰了你。”


    磨牙又把脑袋垂下去,嘀咕道:“无冤无仇的,人家宰我作甚。”


    “还顶嘴!”桃夭作势要拧他的耳朵,却被一只小手抓住手腕,力气还挺大。


    “我知道你是谁了。”小姑娘看着她腕子上的金铃铛,“但我没有买过你的纸,所以不知是什么价,要不你跟我算个数,我赔你。你不要再骂小师父了。”


    知道她是谁还敢直接抓她的手阻挠她教训人……桃夭盯着小姑娘毫不惧怕的眼睛,笑笑:“我还以为这时候你要下跪感谢我呢。”


    小姑娘松开手,认真道:“我很少下跪,但若跪了你,是不是就可抵了那几张纸?”


    桃夭瞪大眼睛:“小丫头片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你的膝盖就算是金子打的,也赔不起我的纸。”


    小姑娘看看自己的膝盖,说:“那便不跪了。”


    桃夭哭笑不得,小东西说的每句话都不中听,但又不能说是错,直来直去软硬不吃的样子居然并不讨人嫌,且明知面前站的是谁,还能淡定若此,她就更想逗她一逗了。


    “不跪也成。那就拿别的东西来抵。我从不白白救谁性命。”桃夭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搓着下巴道,“横竖都不像有钱的……”说着又将目光挪到那男子身上,此刻他依然呆坐在蒲团上,紧紧握着布袋子。


    桃夭眼睛一亮,指着男子手里的布袋:“拿这个给我,咱们就算两清。”说着便伸手要取。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短刀的刀锋几乎贴着桃夭的鼻尖擦过去,当的一声扎进后头的墙柱上。


    磨牙吓了一大跳,失声喊出:“可使不得!!”


    “好刀法!”柳公子不禁鼓掌,还悄悄跟磨牙说,“她干了我天天都想干的事,小姑娘前途无量!”磨牙缓缓看了他一眼,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此刻小姑娘已然挡在男子面前,直视桃夭的眼睛:“这个袋子只能是他的。”


    桃夭摸了摸鼻子,故作伤心道:“你对救命恩人的报答就是削她的鼻子?”


    “不独是你,谁夺他的东西我削谁。”小姑娘认真道,“救命恩人也不能硬抢别人的东西。”


    “哈哈,说得对。”桃夭笑出来,拍拍小姑娘的头,“不闹了,你既知道我身份,也该知道我的规矩。是你烧的纸对不对?”


    小姑娘点头:“小师父让我找出他身上揣的纸,让我在每张纸上都写下‘冒头坡山神庙,有妖怪要吃我,磨牙’,然后一并烧掉。”


    “这便是了。”桃夭一本正经道,“烧纸给我,而我又同意出诊,那么无论如何,烧纸给我的家伙都要做我的药。你没意见吧?”


    “有意见。”小姑娘毫不犹豫道,“我并没有要求你给我治病。”


    “我不管。”桃夭无赖起来,“反正纸是你烧的,我只认这个。”她顿了顿,嘻嘻一笑:“要不你马上找个病出来给我治。要知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可知多少家伙在排队?”


    小姑娘摇头:“我现在没有病要治。”说罢,她走过去拔出短刀放回腰间的刀鞘,又走回男子身边,说:“走吧。”


    男子仿佛只能听到她的话,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跟着她的脚步往庙门而去。


    她走出几步,又转身对桃夭道:“等我办完我的事,你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赔偿,时间还很长,你慢慢想。我不爱欠人东西,今天的事多谢了。”说罢又对磨牙点点头,便径直出了庙门。


    “挺像你的。”柳公子碰了碰桃夭的胳膊,“像以前的你,一根筋。”


    桃夭愣了愣,片刻才回过神来,白他一眼:“纵是从前的我,也最少两根筋,她哪里比得上我。”她顿了顿,看着庙门外两个正离开的身影,“可她真有病啊,病气都挂到脸上了,不治的话,这个年怕是过不去了。”


    磨牙听了,大吃一惊:“桃夭你说的可是真的?”


    “你在质疑我的看家本领?”桃夭搓搓手,“我看这小妖怪脸上都不止是病气了,是死气。”


    “啊?!等等……”磨牙突然反应过来,指着门外道,“她是妖怪?”


    “这般年纪的人类姑娘,能认识桃夭?能飞刀伺候?”柳公子戳了一下磨牙的脑袋,“你光看到人家小姑娘好看,却不想她这一身的气魄哪里像个六七岁的女娃娃。这点眼力都没有,被吃了是活该。”


    磨牙摸着脑袋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也对……人类的小姑娘哪有能力跟那样一只妖怪对打……原来也是妖怪……”说着又猛抬起头对柳公子道:“你刚说我只晓得看人家好看?”


    “难道不是?你可是舍命相救呢。”柳公子憋住笑。


    “罪过罪过,色相于我如浮云。”磨牙皱眉道,“若见死不救,我这么些年的经便白念了。”


    “好好,是我说错话了。”柳公子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今天咱们磨牙小师父又是功德一件。就是苦了我们,大冷天的不能在家好吃好喝,还得往这不毛之地来帮你修功德。”


    磨牙面露歉意,抱起滚滚道:“对不起,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情况紧急,我也是迫不得已。”说罢,他凑到桃夭身旁,小心问:“那她是什么妖怪啊?那只要来吃我们的又是什么?”


    “你是活物,墨蚓不会吃你的。”桃夭朝庙门走去,原本斑驳的地面已经盖上一片光滑莹白,本该百鸟归巢的时刻,一群乌鸦却还反常地在落雪的暮色中乱飞。


    5


    男子的斗笠上已然落满雪,行走也渐渐变得不那么顺畅,积雪掩盖了地上的凹凸不平,走起来总是歪歪斜斜的,他将布袋抱在怀里,把身体最重要最安全的位置分给它。


    小姑娘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而她走得比男子更显艰难,每走出一段距离,她就会下意识地捂一捂自己的腰,脚步也会慢下来,然后她会深吸一口气,似将某种不适强压下去,再加快脚步跟上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除夕的傍晚里默默前行。


    “今日除夕,家家团圆,连骡马都要歇一歇的时候,二位还要赶路?”桃夭不知抄了哪条小路,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们前头的一棵树下,靠着树干笑眯眯地看着小姑娘。


    只顾赶路的小姑娘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跳,见说话人是她,方才松了口气,说:“我不会赖账,办完事定会回来寻你。”


    桃夭笑出来,走到她面前,打量着她面不改色的小脸:“你还有机会回来吗?”


    “你……”小姑娘皱眉。


    “这大冷天的赶路,你们父女俩又穿得如此单薄,我真怕你们冻出毛病来。”桃夭又走到男子身旁,突然“好心”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指迅速按了几按,旋即惊讶地回头,对小姑娘道,“你爹不对劲啊,脉息全无。”


    小姑娘快步上前,扒开她的手,淡淡道:“我欠你人情不假,可你又何必戏耍于我。你明知底细。”


    桃夭笑而不语。


    小姑娘又道:“我以为我并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只是用了几张纸,何况你只是赶走了墨蚓,将来若我们运气不佳,早晚还要遇上的,即便不是这只,也会有别的。你不如放我们快些赶路,早日了结此事,我二人也早得解脱。”说着,她又下意识地将手捂在腰上,但很快又放下去。


    “听小和尚说,白天你跟那墨蚓大打出手了?”桃夭突然问。


    她点点头:“一路上我们已经很小心了,我专挑人多的地方走,也是借人气掩藏行踪,希望不要引来不必要的东西。但那只墨蚓比一般的家伙厉害,不但嗅觉厉害,还修成人形混迹于集市。也合该我们时运不济,偏就撞上了。它一路紧追不舍,我带着他又跑不快,与墨蚓遭遇于山神庙前,我唯有拼死一战。”


    桃夭指了指男子:“放下他,你可以保命的。”


    “放不下。”她望着男子,叹了口气,“我知今日乃阖家团圆之时。”一片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很久都不化,“旁人不知,他也在回家的路上,只不过回了许多年也没回去。”


    柳公子没拉住磨牙,被他急匆匆从暗处跑出来,着急地看着小姑娘:“施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磨牙真诚又焦急的脸,或许又想到了他当时的奋不顾身,小姑娘冰一般冷硬的脸上终有了些松动的迹象,她看着他们这几个不期而遇的“陌生人”,平静道:“吾乃犀导。”


    “犀……犀导?”磨牙挠着头,没能从自己的见识中找到这个名字。


    “山有青犀,食日月之光,聚灵于角,为后世得,制为发导,得人气而成妖,称犀导,性护主,亡之亦不弃,保不腐,宛如生。此妖世间罕见也。”桃夭熟练地解答了磨牙的问题。


    “保不腐……宛如生……”磨牙琢磨了半天,又将小姑娘与男子反复打量几遍,再一联想到桃夭方才给男子把脉后说的话,不禁愕然地看着那总是呆呆的男子,“他……他不是你爹?他穿这么少,又不说话……桃夭说,那个妖怪不吃我因为我是活物,所以他……”


    “所以他并非我爹,我跟他在一起久了,化成人形的模样自然也与他相似,被人误以为我们是父女也好,路上方便了许多。”小姑娘坦然道,“小师父,墨蚓的目标就是他。离世越久的人,越是墨蚓口中美味,对它的修为亦有助益。我没有对你坦白,一是不知你来历怕吓到你,二是想着你虽非高人,但也小有本事,我万一挡不住墨蚓,你仍可当他如常人,替我带他逃出那妖怪的魔爪,这是我的私心。抱歉。”


    磨牙沉默片刻,说:“即便你告诉我真相,我也不会不理他。”他看着她的眼睛:“你明知不是墨蚓的对手,也知它虽不吃你但能杀你,你却还是要拼死去保护一个……一个其实已经不需要保护的人,难道你自己活生生的性命还不如一个……躯壳?我委实不明白。”


    小姑娘淡淡道:“小师父,我知你菩萨心肠,但我只是要做完我该做的事,不求旁人明白。”


    柳公子走上前,朝男子手上的布袋子努努嘴:“答案在那个袋子里对吧。”


    小姑娘不说话。


    桃夭笑笑:“这样吧,你告诉我里头是什么,那几张纸便不要你赔了。”


    小姑娘眼睛一亮:“你只想知道里头是什么,不抢?”


    “我也算桃都的大人物了,会稀罕个破袋子?”桃夭想弹弹她的脑门,听听里头有没有水声。


    “说话算话。”小姑娘撂下这句话,便走到男子面前,轻轻拍拍他的手,男子便任由她取走那布袋子,然后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无声无息如雕像。


    柳公子见了,笑问:“他只听得懂你的话吧?”


    “我不是跟他说话,只是以我的方式暂时让他停下。他谁的话都不懂。”小姑娘捧着袋子回到他们面前,“他活着的时候,这个袋子永远收在他的枕头下,或者牢牢系在腰上。”


    她小心打开这个年代久远的袋子,两根手指粗细的金条落在她手心,黄澄澄的光虽然微小,却是这单调的雪天里最显眼的颜色,时间对金子总是无可奈何的。然后取出来的,是一方淡青色的右下角绣着一朵海棠花的绢帕,帕子中间还题了几句诗——


    谢家生日好风烟,柳暖花春二月天。


    金凤对翘双翡翠,蜀琴初上七丝弦。


    海棠花绣得很是生动,题诗之人的字便平庸了些,但胜在一笔一画也是认认真真,透着那么些情真意切,一看便是情侣间解相思的小玩意儿。


    桃夭好奇接下来还能掏出什么东西,小姑娘却把布袋子倒拿起来抖了抖,说:“没了。”


    没了?!


    桃夭柳公子磨牙包括翘首以待的滚滚都没想到,被如此珍视的东西,居然就只有这两件平平无奇的玩意儿。金条虽然值钱,可也算不得奇珍异宝,何况只有区区两小根……至于这手帕,就更无过人之处了,满大街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


    “就是这些了。”小姑娘将东西收进袋子里,放回男子手里,“从那天算起,我差不多跟他走了一百多年了。”


    6


    所有人都说今年太冷了。


    又到除夕之夜,小城之中处处灯火,家家团圆。


    但所有的热闹都跟这间身在荒郊简陋无比的房舍无缘,名为“百安庄”,却是个收容无主亡者的地方,这里若热闹起来,那才是见了鬼吧。


    薛平安是下午被送进来的,死因是溺亡。


    运气不好,翻了船,整船人都没事,独他一个被暗流拉到水底,救起来时已无力回天。都是外乡人,同船者也无人识他,翻查行李,也无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件,所以他是脚上被挂着“无名氏”的牌子送到百安庄来的,若接下来的时间官府仍查不到他的来历,便只能就地处理。好在天寒地冻,他被留下来的时间能多一些。


    现在,只有它知道薛平安的名字,知道他是在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里踏上回家的路的。


    它已经记不得薛平安是它完整跟过的第几个人,二十?三十?随便吧。


    大多数时候,它都以一支发导的模样,插在他们的头发里。淡青色的犀角很光滑,却并不起眼,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它的存在,然后在他们或长或短的生命里当一个旁观者,偶尔也会是个参与者,遇到胆子大的,它也愿意现形一见,比如几百年前遇到的一个姓燕的书生,为了省钱能在荒坟野地里露宿,不惧鬼狐不怕妖魅,能读书能舞剑,嫉恶如仇,刚直不阿,一心想在那乱世中闯出名堂,可惜终不能如愿,最终归家做了个普通农夫,平淡又有点小郁闷地过完了一生。


    在燕书生晚年的某天,他拿出堆满灰尘的剑,喝了几口酒,便在院子里挥舞起来,年少英姿,鸿鹄之志,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只可惜无人喝彩。


    上个月他在外地做生意的独子刚当了父亲,老婆欢天喜地赶去带孙儿,留下他一人在老家。


    它记得那晚的月亮特别大,照了一地的银白,老燕头舞剑的样子居然也好看起来,竟比年少时还要威武几分,它一时没忍住,化成人形在旁边鼓掌叫好。


    老燕头见院子里突然多出个七八岁的小女娃,模样还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看着便有几分亲切,故而明知有异,却并不惧怕,只问她是谁。


    她也不瞒着,说自己是他用了几十年的那枚犀角发导,妖怪一只,今天见他舞剑舞得精彩,特意现身喝彩。


    老燕头惊讶之余,说年轻时睡过那么多荒地坟场,却从未见过一只妖怪,原来妖怪的模样也并不都是凶恶丑陋的。他还告诉她,自己当年在集市上见到这枚发导时,一眼便觉得它与众不同,很是喜欢,这么多年来也从未有过更换之意,想不到真是个跟自己有缘的灵物。


    老燕头仿佛在说一桩人间美事,她却不客气道:“你在一堆发导里挑中了我,还不是因为小贩不识货,给我的标价最便宜!你又穷又抠,东西不坏你哪舍得换新的。”


    老燕头一愣,老脸一红,旋即哈哈大笑,摸着她的头说你这妖怪着实可爱。


    “不过这也的确是你我间的缘分。”她给他倒了一杯酒,“我从不主动选择跟从谁,都是你们在各种机缘下把我带回来。许多人跟我只有半截缘分,喜新厌旧放弃我的,粗心大意弄丢我的,是大多数。你应该是我完整跟从过的第二十多个人了吧。”


    老燕头好奇道:“完整跟从的意思是……”


    “到你死,我都在。”她直言,“确保你平安入土之后,我才会离开。”


    老燕头又一笑:“都死了,还有什么平安不平安的。”


    “那不见得。”她指了指天上与地下,“天上有禽鸟,地上有走兽,万一你死的不是地方,那乌鸦老鼠豺狼可不见得会放过你。”


    “这样啊……”老燕头喝了口酒,“虽然我不认为一个躯壳完不完整有什么要紧的,但真要被老鼠啃去了鼻子,我虽不疼,家里人看了却会难受,所以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你为何要这么做?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给你什么好吃好喝的,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因为我只要能做个有出息的妖怪,就有当神仙的机会。”她坦白道,脸上露出一丝向往的神情,“听说昆仑是要收妖怪做神仙的,但前提是这个妖怪有本事有出息,还要通过特别严格的考试。我不太清楚怎样才算有出息,曾听别的老妖怪说只要我完整跟从过的人越多,出息便越大,不管真不真,先这么做下去吧。”


    老燕头听罢,点点头:“不管真不真,先做下去吧。你看我年轻时,何尝不是跟你一样,一腔热血,不甘平凡,可能也怪我没能一直这样下去,不然也不至于在田间地头了却余生。”


    她不解:“田间地头有什么不好吗?”


    老燕头一怔,笑:“舞剑没人看啊。”


    “我看啊!”她认真道。


    老燕头扑哧一笑:“对对对,有你在旁喝彩,也是很好。”


    那一夜,她陪老燕头喝了半宿的酒,老燕头醉过去之前,祝她心想事成,早日成仙。


    她接受他的祝愿,也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有资格上昆仑的。


    翌日,老燕头酒醒后,把自己那支犀角发导拿在手上瞧了很久,他以为昨夜只是一场酒醉里的梦,这玩意儿怎可能变成个俊俏可爱的小姑娘呢,定是一场梦。


    一个月后,老燕头心痛病发作,倒在了去山里采草药的路上,走得很快,没遭什么大罪。


    因地方偏僻,七八天后老燕头才被人发现,然而让众人啧啧称奇的,是老燕头在野地里躺了这么些天,天气又甚是炎热,连他背篓里的草药都蔫巴了,他却跟睡着了没两样,脸上还带着红晕,甚至身上连一点异味都没有,且这里野狗豺狼甚多,也曾有人暴毙于此,第二天被发现时已然尸骨不全,而老燕头身上却连一个齿印都不见。


    只有天知道,这几天她跟多少野物打过架。只要她与老燕头寸步不离,他就能保持这个仿佛睡着般的状态。


    她记得老燕头的老婆儿子赶回来时,抱着老燕头哭得死去活来,虽难过,但见着老燕头宛若生时的面容,却又颇觉安慰,觉得他走得一定很安详,且一定有神仙照应,不然怎会挨到他们回来依然安好如初。


    老燕头的丧事办得很热闹,盖棺下葬时,他的亲朋好友在外头哭,她在棺材里盘算下一步往哪里去,是不是又要化回原形混在市集之中,等下一个把自己带回去的“有缘人”。


    当时间走到薛平安时,她却不是被他买回去的,而是捡回去的。


    那天她昏过去了。


    为了保住上一个人的遗体,她跟自己的天敌——以食腐为生的墨蚓大打出手,恶战一场,也幸好那只墨蚓个头不大,修为不高,她直接了断了对方,却也被墨蚓的毒雾重伤,腰间落下半圈乌黑的腐蚀印迹,疼痛无比不说,那印迹还在缓慢扩散。这一遭下来,她连人形都化不成了,终日浑浑噩噩躺在集市墙边的角落里。


    来往的人偶尔也有拾起她的,但一看只是一支平平无奇的发导,且中间还有一段黑色裂纹,很不经用的样子,便更没有占为己有的念头了,随手便将她扔到垃圾堆里,之后又被一只该死的狗当作玩物叼出来到处跑,晃得她头晕,直到薛平安拿一碗剩饭来喂狗时才发现这支青光莹莹的小东西。


    也不知是薛平安跟老燕头一样穷一样抠门,还是这支发导莫名合了他的眼缘,他把它从狗嘴里抢救下来,擦干净带回了家,当发现它腰上有一圈裂痕时,还拿去让人在裂痕处包了一小圈银片加固,然后便高高兴兴地插在自己头上了。


    可能他真的只是穷而已……包银片的是他熟人,说小事一桩都没收他的钱。但可能是歪打正着,那小小一圈银片对遏制她的伤势竟有奇效,至少在那之后,她腰间的乌痕不再扩大,疼痛感也逐渐消失。


    她跟过那么多人,对谁都没有特别的感情,她觉得自己守护那些人不过是为了“长出息”,即便是薛平安,她也顶多在心里对他说了一句“多谢你的抠门”。


    日子一长,她也渐渐知晓了薛平安的底细。


    他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哪里无人知晓,相熟的朋友也不多,除了那个仗义的小银匠,还有码头卸货的大老李,平日里便再不见他与谁往来。他自己做了好几分工,除了卸货这种力气活他干不了,别的只要能赚钱又不犯法的,他都做,赚来的钱从不舍得花,吃穿用度无比节省,一分一厘都攒起来。


    过年过节时,别人都是团团圆圆吃好喝好,他却总是独自窝在家中,一碗饭一碟菜,吃完后就写信,很长很长的信,写完就撕掉。


    她觉得她不是偷看,毕竟就在他脑袋上,稍微耷拉一下眼睛就没办法不看,不怪她。


    那些信从没有收信人,他更像是在纸上回忆过去的自己。从他的笔下,她大概捋出了薛平安的前半生。


    他的老家应该是在一个离这里天高地远的山村里,父母健在,还有个妹妹。


    三年前他离开了家,离家出走那种离开。


    三年间,他没有给家人任何可以寻找到他的机会,他以一种从未在那个家中出生过的姿态,孤独决绝地在遥远的异乡与自己的命运抵抗。


    他总在信上最末尾的地方,写上诸如“衣锦还乡是什么样子?”“希望回去的时候,再没有人敢轻看你们。”“如果做不成我想做的事,就当我死了吧。”这样奇奇怪怪的话。


    春暖花开时,他也会在纸上画一枝海棠花,然后在海棠花旁写个小小的“谢”字,然后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目光顺着纷纷的柳絮飘到想回又回不去的地方。


    她猜测,他的心上人大概是个姓谢的,喜欢海棠花的漂亮姑娘,也许在他离开后的许多个日夜里,这个姑娘也常坐在屋檐下,盼着他突然出现在他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上,像从前一样举着好看的花朝她跑过来。


    他最喜欢抄的一首诗,便是那首《为妻作生日寄意》,小谢姑娘虽然还不是他的妻子,然前人的一场思念,也是他今日最大的梦想吧。


    他为何要离开家乡,她只能猜,无非一时意气,受了旁人的怠慢或耻笑,觉得连累父母,家门无光,便暗自横下心来,赌上一切出外闯**,若不能衣锦还乡,便当自己死了。


    而她不用猜也知道,薛平安是有多盼望自己从所有蔑视中杀出一条路,最后站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胜利的高处,微笑着对所有看轻过自己的人说一句:“我回来了。”然后在众人错愕又艳羡的目光中把最好的东西带给过了太久苦日子的父母。


    可是,一走三年杳无音讯,就为一个还不知能否实现的“衣锦还乡”,真的没问题吗?


    她替他想过,但那又关她什么事呢?犀导管死不管活,只要陪他到安然入土那天,她的出息便又长一分,跟他之间的关系也就圆满结束了。


    外人面前,包括小银匠与大老李,她从未听他提起自己的过往,在他们面前,他的生命是从来到这座城池开始算的。他们几个的相聚,谈话内容除了家常琐事,更多的还是哪里又有赚钱的好机会,薛平安最在意这个。不过有好几次,她也听到小银匠他们劝薛平安不要那么拼命了,也该安个家了,总一个人怎么是好。每次薛平安都是搪塞过去,说不急再等等。


    她想,他等的,是那个也在等他的小谢姑娘吧。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不等了呢。


    今年是她跟着他的第三年,算起来他离家最少也六年了。


    这一年,他身边多了一个特别重要的玩意儿——一个布袋子,里头装着两个小金条,那是他这些年的全部积蓄。以前每赚到足够的钱,他就想法将钱兑成一个小金豆子藏起来,今年年头他把所有的金豆子交给小银匠融成了两根金条,说这样带在身上也方便。小银匠还打趣他,问他几时能把金条攒成金砖,他笑着说当然越快越好。可是谁都明白,这世道光是活着就不容易了。取了金条回来的那天,他还在市集上买了一张绣着海棠花的手帕。


    然后,这个布袋子便成了他的命。


    年中时,小银匠跟大老李都成亲了,场面很热闹。薛平安去喝了喜酒,醉得一塌糊涂,梦里叫着谁也不认识的名字。


    年尾,薛平安在抱着布袋子发了一夜呆之后,他突然决定回家。


    两根金条虽然离衣锦还乡还有点远,但六年也太快了些……不回去的话,还要等多少个六年呢。不过,这些积蓄应该足够给父母在乡下盖个舒适的新房子了。


    她听到他跟自己自言自语了半天。


    那就回去吧,她也想看看那个小谢姑娘是不是像海棠花一样漂亮。


    她跟着薛平安踏上了回家的路,虽然不知他要去的是哪里,但一路上她瞧着他的神色,竟是多年来都不见的喜悦与期待,当然也有那么些不安。


    不知他的父母在见到他时,是老泪纵横,还是举着扫帚把他痛打一顿呢。如果她是他的父母,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后者。六年不知音信,多着急啊。


    可是,居然翻船了。


    薛平安就这么毫无波澜地死在了除夕这天。


    她的规矩,历来只是跟从,绝不干涉他人生活,乃至生死。但这次,如果可以,她愿意违背自己的规矩。


    可河水中的暗流太急太凶猛,居然直接把她也冲走了,根本没给她违背规矩的机会。等到她从河底的一丛水草中晕乎乎地醒过来时,薛平安已经被捞上岸了。


    平安庄里,她看着他苍白的脸,把布袋子放到他手里,然后叹了口气,坐在了地上。布袋子是她给他抢回来的,在检查他的身体时,有人顺手拿走了它。她揉了揉自己的手,那一拳打得太重,现在手还疼呢。


    布袋子只能是他的,谁也不能动。


    唉,说死就死了……


    她望着昆仑的方向,遗憾自己的出息长得太慢了。若她已是昆仑的神仙,兴许能让他活过来?起码,回一趟家再死也不迟。面对一场眼见着要实现却又戛然而止的圆满,竟像是自己的事没有做完一样。


    破烂的窗户外,飘起了零星的雪。


    “你还是想回去的对吧。”她问他。


    冰冷的躯体,当然没有回应。


    眼角却有一滴水滑下来,是结成薄冰的河水刚刚化了吧。


    她想了大半夜,终于在天亮前做了个决定。


    既然已经上了回家的路,那继续回吧,我送你。


    7


    桃夭看着坐在雪地里的男子,无奈道:“你送了他一百多年,都没把他送回家……”


    小姑娘叹气:“我用了我最大的本事,让他‘宛如生’,能走能跳能跑,就是呆傻了些。他虽然已经失去性命,但绝不会忘记最想回的地方。家的方向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你们看他是一个人的模样,可我知道他这一副躯体,只是一个想回家的念头罢了,而这个念头,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也不会走错的。我只要保住他这个身躯,他就能回去。”


    “如果他不会走错,这一百多年的时间足够你们在这世界来回十遍了。”柳公子不解,“他明明就是找不到路了吧。”


    磨牙听得直摇头:“施主,你就由他自己‘带路’,然后跟了他一百多年?”


    小姑娘苦笑:“我也想过各种法子打听,不怕你们笑话,连路边的算命先生我都找了好多个,但都是徒劳。他把自己藏得太严实了,我甚至不确定薛平安是不是他的真名,而天下间又有多少个村子里有一对失去儿子的老父母和一个可能姓谢还喜欢海棠花的姑娘?本以为最多花个一年半载,他就能回到家里,却不知为何他会失去方向,走到哪里都不对,走到哪里都是不认识他的人。”她看着这个被自己一路保护的男子,伸手拂去落在他头上肩膀上的雪,“我想,也许只是暂时的问题,再让他找一找吧,兴许哪天就找到了。没想到的是,一不小心就找了这么久。”


    “真是死心眼……”桃夭挠了挠鼻子,“你就没想过随便找个地方让他入土为安?”


    “没有回到家,他又如何安得了。我完整跟从的每个人,都躺在他们最想躺的地方。”小姑娘固执依旧,“我没办法把他随便埋在哪里,因为那会让我觉得这件事永远没有做完。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大本事的妖怪,所以全靠这些小事来成全我的愿望,连这小事都做不好,让我拿什么资格去昆仑做神仙。”


    最后一点光线终于消失在天际,风雪越来越大,远远地传来喜气洋洋的炮仗声,提醒他们今天是除夕,是该回家团聚的好日子。


    小姑娘把男子扶起来,回头对他们说:“那几张纸我已经还了,天这么冷,你们也该回去了。多谢相助,后会无期。”


    说罢,她搀着男子,跟从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去。


    桃夭眉头一皱,突然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不由分说掀起了她的上衣,露出她雪白的腰肢。


    磨牙赶紧捂上眼睛,连道数声非礼勿视。


    一道乌黑的印子,像毒蛇般缠在她的腰间,眼见着就要合成一圈。


    “你做什么!”她一把推开桃夭,慌乱地整理衣裳。


    “你有病。”桃夭淡淡道,“墨蚓的毒雾一旦合成一圈,你便会裂成两半,永不可复。”


    她抬头,看着桃夭:“我知道这身子快不中用了。”她又转头看着那个她跟随了上百年的人,突然笑出来,却又红了眼圈,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瘫坐在地上,终是像孩子一样哭了出来:“我没法送他回家了,这件事我办不成了……我只是个没出息的小妖怪,当不了神仙。”


    哭声在雪夜里特别响亮,也特别难过。


    磨牙慢慢把手挪开,两只眼睛也是红红的。滚滚站在他的头上,也耷拉着耳朵,有气无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柳公子走到桃夭旁边,小声问:“要不……我再受累跑一趟?”


    “这是你主动要求的,不会给你记账。”桃夭横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没有性命的“活人”跟号啕大哭的妖怪,“真是连年都不让我好好过啊……”


    “呸,没良心的。”柳公子骂了一声,随后走到小姑娘面前,替她擦了擦眼泪,说,“把这位翻船遇难的准确时间地点告诉我。”


    “啊?”她抽噎着,不解地看着柳公子。


    “还想再乱走一百年吗?”柳公子眉毛一竖。


    又一阵炮仗声传来,遥远的灯火里坐满了喜笑颜开的人,热气腾腾的饭桌上是一整年的欢欣与期待,然而没有谁知道在这个叫冒头坡的地方,还有一群没有回家的家伙。


    雪越来越大。


    8


    苗管家错愕地看着眼前高高矮矮的几个“雪人”,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早让你们带伞出去的!”


    小姑娘和男子跟在桃夭身后,有些忐忑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大宅子。


    “还没吃饭吧?”桃夭像小狗一样甩掉身上的雪,用力嗅了嗅,“好香。”


    “说了要等你们回来才开饭的。”苗管家嗔怪道,“一个个都不听话,这么晚才回来,快去洗把脸准备吃饭!”说罢又看了看小姑娘跟男子,问:“这两位是……”


    “路上偶遇的朋友,穷,没地方吃饭。”桃夭可怜巴巴地扯了扯苗管家的袖子,“咱们府里的饭菜有多的吧?”


    “既是你朋友,哪有不招待的道理。”苗管家打量了他们一番,“怎的都穿得如此单薄,仗着年轻不爱惜身子,老了可是要后悔的。回头你赶紧取几件厚衣裳给客人换上。”


    “好!”桃夭嘻嘻一笑,“就知道苗管家是待我最好的人。”


    “你既知道,便少惹我生气才是。”苗管家瞪她一眼,又环顾四周,“柳公子呢?”


    “放心,他去办点事,一会儿便回来。”


    “嗯,磨牙你又是怎么回事?买个东西失踪了?”


    “阿弥陀佛,苗管家我没有失踪,只是……发生了点小小的意外。”


    “哎呀,有我们在他哪能失踪!苗管家我饿死了!!”


    “好好,吃饭吃饭!”


    片刻之后,司府的大厅里欢声笑语一片,美味佳肴摆满好几张大饭桌,府中上下齐聚一堂,好不热闹。


    主桌上,小姑娘看着这一桌佳肴,小声对桃夭道:“我平日间只吸日月灵气,不吃饭的。”


    桃夭塞了一大块香酥肉到嘴里,迫不及待吞了,然后也小声对她道:“吃不吃的无所谓,主要是带你这个傻子来体验一下过年的气氛。顺便等那条蛇回来。”


    她点点头,学着桃夭的样子也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边嚼边说:“你虽然厉害,但我不是傻子。”


    “随你怎么想。”桃夭瞥她一眼,笑,“坐在这里,总比蹲在雪地里大哭好吧。”


    小姑娘红了脸,噘着嘴说:“我……我没哭,就是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


    “吃吧。”桃夭夹了一个鸡腿给她,“多吃一点,说不定你还有救。”


    她愣了愣,抓住桃夭的袖子:“他真能找得到?”


    “桃都可不养废物。”桃夭的目光移到对面狂吃素菜的磨牙跟滚滚身上,“那两个除外。”


    一听这话,她却不乐意了,直言:“磨牙小师父不是废物。”


    桃夭一挑眉:“何以见得?”


    “若没有他,我没命等到你们来。”她认真道,“你没有看到他当时有多拼命,而我们对他来说只是陌生人。”说着又摇了摇头,“他说他不明白我为何要为薛平安拼命,他不也为了两个陌生人拼命么。”


    “所以你甚至想把薛平安托付给他?”桃夭笑笑,“可你知道一旦你离开薛平安,不用多久他就会被打回原形……一百多年啊,横竖都是一具白骨了,如此他也不可能再领着自己回家了。”


    “但那一瞬间我只能做这个打算。”她坦白道,“托付给他,总好过被那恶心的墨蚓吃掉,以磨牙小师父那样的性子,起码不会把他的遗骨视为恶物,一定会妥善安置。我能做的也只能如此了。”


    “做完这件事就这么重要吗?”桃夭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就是这么重要。”她点头,“他死了,我就得管。”


    桃夭笑笑,埋头吃饭,不再说什么。


    另一头,薛平安端坐在她身旁,不动筷子,目光凝在饭桌上。


    苗管家边吃边看他,想问他为何不动筷子,又觉得还是不问的好,毕竟桃夭带回来的朋友,可能不是那么“正常”……


    小姑娘慢吞吞地吃着东西,偶尔看几眼薛平安,看着看着便觉得不对头了,碰了碰桃夭:“我怎的觉得不太对劲呢?”


    桃夭看向薛平安,确实有点不对劲——历来没有表情的他,居然露出了一点笑容。


    “是……哪里不对吗?如果有必要,我立刻带他离开。”她小声说。


    桃夭继续看他,嘀咕:“说不对吧,又没什么不对……也许他看到了一些期盼已久的东西?”


    “那怎么可能!”


    “你又不是他,怎知不可能。”


    “他就是个行走中的……一个念头而已……除了回家,他不可能有别的表现!我跟了他一百多年,从没见他笑过。”


    “你也没陪他吃过年夜饭啊。”


    “我……”


    就在这时,薛平安居然缓缓举起了酒杯,尽管里头是空的。


    这又把小姑娘吓了一大跳。


    “这位公子是要喝酒?”苗管家赶紧去拿酒壶,却被桃夭阻止了。


    她笑着对苗管家道:“他就是做做样子,您老别理他,由得他。”说罢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吐了一下舌头。苗管家顿时会意,自己果然没猜错,这位公子确实不“正常”。


    薛平安端起酒杯,又放下,又端起来,又放下,一连端了四次放了四次才罢休。


    小姑娘与桃夭面面相觑,磨牙更是摸不着头脑,有点紧张地看着桃夭。好在薛平安之后再没有任何举动,只是脸上挂着的微笑再没有褪去。


    众人松了口气。


    苗管家见他们一个个神情奇怪,不解道:“方才这公子不是在敬大家的酒么,怎的你们都不回应?”


    敬酒?!桃夭眼珠一转,突然明白了什么。


    “苗管家,他是在敬酒,可敬的却不是我们。”桃夭笑道,“他在敬他最想念的四个人。”


    小姑娘愣了愣,喃喃道:“爹娘……妹妹……还有小谢姑娘?”


    磨牙的眼神顿时难过起来:“他看到的,可能是另一桌年夜饭。”


    几人顿时沉默,只有不明就里的苗管家一脸疑惑,却又不好多问。


    小姑娘又红了眼睛。


    桃夭摸摸她的脑袋,笑笑:“都说草木尚有情,你用自己的本事让他多走了一百年,他怎么也能比草木强点吧。”


    小姑娘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到了饭碗里,她不知道为何此刻会如此伤心又喜悦,是因为那场即将要到来的分别,还是因为他突破了某种限制创造了一个奇迹,亦或是她终于可以放下一个背了一百年的担子,她分不清楚。


    现在,就等那一个结果了。


    9


    砰砰砰!


    几朵好看的焰火在空中炸开,斑斓彩光照亮了零星落雪的深夜。


    司府后院里,小姑娘跟薛平安对面而立,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仿佛刚认识他一样。


    柳公子啃着酱鸭腿,问桃夭:“这回只能你上了,你比较在行。”


    半个时辰前,柳公子回到司府,给他们带来的话是:“薛康,芜县响水村人士,有父母一妹,家贫,因受同乡辱,愤而离家,六年后殁于折尺河船难,卒年二十九,其父母亲妹,于其离家四年后皆殁于瘟疫,七十年前,响水村毁于山洪之中,无迹可寻。响水村中也确曾有一位与他交好的谢姓姑娘,但在他离家两年后,谢姑娘嫁去了邻县,夫妇和美,育两子一女,七十岁殁。”


    小姑娘听了这番话,也像呆了一般,许久才缓过来,笑笑:“难怪他找不到回去的路。真正惦记他的人,一个都不在了。”


    桃夭预想过这个结果,所以并不惊讶。


    磨牙自然又是最难过的那个,喃喃着:“这可如何是好。”


    小姑娘抬头看着桃夭:“我只能送他到这里了,对不对?”


    桃夭不说话。


    热闹的炮仗与绚丽的焰火,都盖不住此刻飘**在司府后院里的遗憾与怅然。


    此刻,小姑娘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微笑的脸,半晌才开口道:“你啊,记住了,下辈子若要出远门,定要跟家里说一声。”


    他微笑如故。


    桃夭吸了口气,走上前,指间已然夹了一颗白色的小丸子,然后利索地捏开薛平安的嘴,把药丸放了进去,说了声:“散!”


    只听轻微的一声炸响,仿佛一个气泡破开,薛平安的身体,连同他手中的布袋子,皆在瞬间化作一团细细闪闪的粉尘,在空中旋了几圈,不消散,也不落地,最后随着一阵风,像一团自由的云,越过院墙,穿过黑夜,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好倔强啊。”桃夭笑笑,“说不定你能飘回你想去的地方。”


    磨牙低头念经,佛珠在手中缓缓转动。


    小姑娘望着天空,身子一软,坐到了地上。


    “你的事做完了。”桃夭蹲下来看着她,“还想活着吗?”


    她望着桃夭,想了想:“能吗?”


    “你腰上毒雾只剩一指之隔,纵然是我,也不敢保你全身而退。”桃夭说着,又掏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但我愿一试。”


    她盯着桃夭手中的药,咬咬牙,接过来便放进嘴里。


    桃夭嘴角一扬,伸出左手:“盖个章,我的规矩。”


    她将自己的手放在桃夭手中:“将来你若需要,我由你取用。”


    “但愿能用得上你吧。虽然也不知道你能有什么用处,毕竟我活得挺长,就算翘辫子了,也不用你来守着我。”桃夭挠了挠鼻子,“所以,你先睡吧,回头睡醒了,我再告诉你能拿你来做什么。”


    “你不像传闻里那么讨厌。”她认真看着桃夭的脸,“也没有传闻里那么丑。”


    桃夭一翻白眼:“说我丑的,都是眼疾未愈的玩意儿。我不同他们计较。”


    她笑了,目光却有些涣散:“如果以后我出息了,我愿意高价买你的纸。”


    “嗯,我的纸每年都会涨价,你努力!”


    “我……”她话没说完,只觉一阵眩晕,眼前一个桃夭顿时变成了十个……


    她歪倒在地,转眼间,地上再无她的身体,只留一支犀角发导,青光莹莹,一如既往,只是一道显眼的黑色裂纹仍缠在它腰间,很是碍眼。


    桃夭把它拾起来,叹气道:“又是个烫手山芋。”


    “你封了它?”柳公子问。


    “只能如此。不说别的,她但凡再多走二里地,十个我也救不回她。”桃夭拿出个早准备好的小盒子,把它小心收进去,“这样起码能暂时保个大几十年的性命,再图后计。”


    “一道毒气而已,你不至于除不了吧?”柳公子奇怪道。


    桃夭却狡黠一笑:“万一我就是除不了呢,实在不行,就只能上昆仑找熟人帮忙了,若能让昆仑的家伙来医它,我就省心多了。”


    柳公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禁也笑出来:“你是想用这法子让它……”


    “昆仑的门没那么好进,以她的资质……恐怕连入门试都过不了。但由我亲自送上昆仑的,多少要给些面子吧?至于能不能留下,便看它的造化了。”桃夭看着手里的盒子,“能将一件看不到结果又无聊的‘小事’坚持一百年,很难的。你我都未必能做到。”


    柳公子撇撇嘴,指了指磨牙:“小和尚可以啊!你看他坚持念了多少年的经了!可不止一百年了吧。”


    桃夭叹气:“所以为何偏偏是他捡到那个破袋子,所谓臭味相投吧。”


    念完经的磨牙睁开眼,却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还有几分高兴,他走到桃夭面前,看着她手里的盒子:“我就知道你有好法子。”


    桃夭脸一沉,顺手拧住了他的耳朵:“你倒是得了个助妖为乐的好名声,却给我跟柳公子找了多大的麻烦!”


    “可不是,为了查老薛的底细,我这一趟又动了多少人情!小和尚,你不给我吃你的肉都对不起我!”柳公子故意补充。


    “我又不是故意的!”磨牙捂着耳朵龇牙咧嘴。


    “你还不是故意的?你要老实待在司府里不就没这事了!”桃夭恨恨地松了手,“你说,你跑去集市干啥?”


    磨牙瘪着嘴,委委屈屈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来,里头是一盒胭脂,还有一个木头雕的胖田鼠。


    “今日除夕,我想着也该送些礼物给你们。”他把两件东西捧到他们面前,“与你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虽然你们嘴巴坏得很,但我知道你们待我是好的。桃夭虽然不是美女,但涂上胭脂说不定会好看很多,我虽不赞成柳公子吃烤田鼠,但可以送你个木雕田鼠圆你的念想,想吃的时候就舔舔它吧!我还特意跟木雕师傅说要雕得肥美一点……”


    桃夭跟柳公子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见他们两个发愣,磨牙撇撇嘴:“不要的话也没有关系。”


    桃夭一把抓过胭脂盒,打开来,一片美好的桃花色,她按下心中喜悦,一脸嫌弃地关上盒子:“买都买了,我只能勉强收下,老实说这个颜色有点土气,就随便用用吧。”说罢,她伸了个懒腰,径直往院门走去:“睡觉去,今天好累,吃得还那么饱。”


    柳公子拿过木田鼠,看了看,说:“我绝对不会舔它的,太恶心了。不过雕得还行,我收了。”然后他也伸了个懒腰,跟随桃夭走出了院门。


    磨牙挠了挠头,对着滚滚憨笑:“我就知道他们会喜欢的。”


    院门外,桃夭抹着眼睛道:“想不到小和尚这么贴心,这胭脂可太好看了!大过年的,我还是第一回收到礼物。”


    柳公子也抹着眼睛:“我竟然被感动了,我万一舍不得吃他了该怎么办。”


    两个人差点抱头痛哭……


    二人回到房间,迎面便看见桌子上摆着枕头那么大一个红包,上头写着新春大吉,落款居然是司狂澜。


    桃夭以为自己眼花,立刻左右环顾,看司狂澜什么时候回来了,却并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柳公子提醒道:“会不会是苗管家送过来的?你成天在那儿号着要枕头那么大的红包……”


    桃夭一想,也对,苗管家这样心思细腻的人,怎会在大过年的让她失望,说不定他老早就跟司狂澜提起过这事,所以红包其实早就备好了?


    虽然不是司狂澜亲手送的,但只要是枕头那么大的红包,是不是亲手送的又如何!啊,好开心!


    她赶紧冲过去,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层红纸,心想红包这么大,里头得放多少钱啊!!


    可是……一个铜钱都没有。


    红包里是个锦盒,打开来却只有一叠字帖,一排大小不一的毛笔,一锭墨,一方砚台,然后还有一张司狂澜的亲笔留言——“字丑,多练。一年之计在于春,勿负时光。”


    要不是柳公子拦着,还说这些个文房四宝应该都是贵价货,她直接就把锦盒扔出去了……


    柳公子心想,苗管家果然是个老江湖,早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所以才悄悄给送过来的吧,当面送的话,万一砸自己头就不好办了呢。


    而此刻的另一头,苗管家已然躺在**,安然入睡前也免不了叨叨:“二少爷啊,你也真不拿我的老命当回事……唉。”


    除夕之夜,真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尾


    后半夜,雪小了许多,城中各处的热闹仍在继续,焰火与鞭炮的动静依然此起彼伏。


    司府就安静多了,苗管家是个早睡早起的人,雷打不动的习惯,过年也不例外。仆从里上了年岁的也都早早歇下了,年轻的则聚在温暖的屋子里吃喝猜谜玩骰子。今夜的司府,灯火通宵不灭,各色花灯给各个角落投下喜庆的光,虽比别家清静,却也年味十足。


    大约是白天累过头了,磨牙跟滚滚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也早早在房里响起来。


    桃夭却睡不着,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看着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


    “你一直默许磨牙带着你的纸,只为了成全他的善心?”


    柳公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桃夭头也不回道:“他总说我杀孽太重,他拿着纸帮那些穷妖怪也是为我积福,且算我也得了好处吧。”


    柳公子跟她并排坐下,微笑:“我以为,是你怕他找不到你。”


    桃夭微微一怔,哼了一声:“你不是说累死了么,还不滚去睡觉?”


    “原来他今天是去集市上给我们买礼物。”柳公子当没听见,自顾自说着,手里拿着那只胖田鼠,“还学会了用护身咒……啧啧,孩子出息了啊!”


    “出息……”桃夭瞟了瞟他手里的木头,难得地点点头,“是出息了。”


    “我以为你会说出息个鬼。”柳公子笑,看向院墙外,“你说在这世间,到底要做到哪一步才算有出息?”


    “别人我就不知道了。”桃夭咧嘴一笑,“不杀人不放火,吃得下睡得着,这便是我的出息了。”


    柳公子点点头:“你可太有出息了。”


    “承蒙夸奖。”


    “薛平安会回去吗?”柳公子看着一朵焰火在空中散开,“他那么执着,飘也要飘回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地方吧。”


    “写封信不难的。”桃夭也看着那朵焰火,一直到它消失,才起身拍拍屁股说,“得让人找得着自己,迷路了才回得去不是。”


    柳公子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问:“犀导怎么安置?”


    桃夭抬手一指:“找个它身体好我心情好的时候,往西,上昆仑。”


    “你真觉得昆仑会收留这个死心眼的妖怪?”柳公子还是有些担心,“昆仑对晋升妖仙这事历来严格得很。”


    “事在人为嘛。”桃夭挠挠鼻子,“它的‘死心眼’就是它最大的出息。再说昆仑里头的死心眼也不少,说不定能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宽容呢?”


    “好吧,这事也不急,从长计议。不过有个事我现在就得提醒你。”


    “啥?”


    “你刚才指的是东方。”


    ……


    砰砰!两朵焰火又窜上夜空,无数道光洒下来。


    屋子里,磨牙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趴在枕头边的滚滚流着口水,不知梦见了什么好东西。


    桃夭跟柳公子看着这两个家伙的睡相,摇摇头,打了个呵欠。能吃能睡,能跑能跳,你平安,我平安,这便是最好的大年夜。


    桃夭又看了一眼那个幸存下来的锦盒,撇撇嘴,不知洛阳明月台的除夕,是不是也这么曲折离奇,多姿多彩。


    唉,睡吧,恭喜发财,新春大吉。


    除夕夜,当一夜好梦。


    只是无人知晓,此刻,那只被柳公子吓跑的墨蚓化成人类的模样,正拖着它饥饿的身躯,在离冒头坡好几里外的荒坟中搜寻能吃的东西。


    不远处的树丛里,一双蓝绿两色的眼睛冷冷盯着这个妖怪,却是一只通体黝黑的长毛大猫,体型比寻常的猫大出一倍左右,像只敏捷的小老虎,在等到一个最佳的时机后,一跃而起,精准咬住了墨蚓的咽喉……


    当天边露出一丝晨曦时,荒坟里再无墨蚓的踪迹,地上只留下一摊乌黑的黏液。


    热闹一夜的帝都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庆祝。


    今日天晴,年初一,新开始。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