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狭怪
3个月前 作者: 裟椤双树
楔子.
可那壶酒本身又有什么错呢?
仅仅是他不喜欢罢了。
*
三人一狐,站在一扇虚掩的宅门前,今日仍是晴天,下午的阳光将四个摩拳擦掌又要强作镇定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
桃夭盯着柳公子:“确定是这儿?”
“我看那大夫是没胆子乱讲的,他说魏长安就住这里。”柳公子脸上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忙个通宵不眠还一无所获这种生意,我可是不做的。”
挂着同款黑眼圈的磨牙举手:“我作证。我跟柳公子花了一整夜时间将龙城院附近所有药铺医馆拜访了一遍,按你所说的条件,还真在一间药铺里寻到个薛神医,他说早在十来年前便接诊过一个身染怪病的孩子,本来哪里都好,就是三岁一过,便见不得午时光线,见光便哭闹不止,身上还要起奇怪的黑斑,但一入暗处又恢复如常,服了各种药剂也不见改善,他在孩子父母的请求下,又替这孩子诊治了两年有余,试过各种法子皆不奏效。然而撇开这个怪病,孩子身体与寻常小儿也无差别,行为正常,能吃能睡,时日一长,孩子父母也就绝了治病的心,说今后大不了中午不出门就是,之后还送了他一笔不菲的诊金,叮嘱他不要将孩子有这毛病的事讲出去。”他仿佛松了口大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想不到这么快便得了线索,我看这孩子十之八九便是我们要寻的目标了。”
桃夭站在他二人中间,并不太相信的样子:“都收了人家封口费了,这神医还把病人的底细一字不漏地讲给你们听?”
“这个……起初人家自然是不肯说的,还说身为大夫绝不能随意向无关之人透露病患的任何情况,然后指责我们大半夜私闯民宅,乃贼盗之行,吵着要告官呢。”磨牙尴尬地挠挠头,无奈地指了指柳公子,“然后他便使了个吓人的障眼法,弄了一条脑袋比饭桌还大的畸形的蛇,把人家半边身子都吞了,吓得那薛神医不但将这孩子的所有事抖落个一清二楚,连他在外头还养了个小老婆的事都交代了……”
柳公子一巴掌拍在磨牙的脑袋上:“那明明是一条体型优美的三色蟒!脑袋虽然大,但比例绝佳,且我蛇族素来以灵动美貌著称,只有你这个光头才最畸形!”
“我的脑袋又没有饭桌那么大……”磨牙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桃夭懒得理会他们,只道:“但愿你们撞上好运气。不然今晚明晚后晚都别想睡觉。”
“光说我们,你自己呢?我们整夜奔波的时候你在做啥?”柳公子戳着她的脑袋,“明明说自己要在屋顶监视龙城院中狭口有无异动,可我怎么记得我们回来时你在**睡成个猪!”
桃夭嘻嘻一笑,理直气壮道:“我行动速度没你快,再说龙城院附近的药铺医馆也没多少,你一个人足够应付。让磨牙跟着你,也是怕万一遇上你太凶了吓着别人问不出有用内容的时候,起码还有慈眉善目的他帮你圆场嘛!”
“放屁!”柳公子直接怒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我们走了之后跑去把我们定的房间给退了,硬是让客栈老板还了你一半的房钱!”
“不是,你们反正也没时间回来住了,凭什么把房钱白白浪费了!省下来的钱不也是留给你们买新衣裳的嘛!”桃夭一边解释一边拉开跟他的距离,生怕他气急了上来咬自己一口。
“滚!你几时给我们买过新衣裳!”
“我一直在想给你们买新衣裳啊!”
“你……”
惯有的吵闹在头上飞来飞去,磨牙只是叹气,一脸“这就是人生啊”的淡定,在那两个家伙快要打起来时,他才慢吞吞道:“你们是不是忘记了现在是来做什么的?之前说得那么严重可怕,现在是没事了?”
两人这才停止争执,互相甩了个不服气的白眼。
“当然没有!我不过跟这条蛇讲讲道理而已。”桃夭拨开磨牙,走上门前几级石阶,用力敲了敲门。
不多时,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开了门,疑惑地打量他们:“你们是?”
桃夭立刻露出乖巧的笑容:“您是魏永安魏公子的母亲吧?我们是魏公子的朋友,今日正好路过,便想着来拜访拜访他。”
妇人的面容顿时松弛下来,微笑道:“你们也是来找永安求画的吧?”
桃夭一愣,脑子立刻转过来,赶紧点头:“没错没错。”
事实上,柳公子他们带回来的消息里不光有魏永安的住址,还有一条是他年纪轻轻便画得一手好画,在坊间颇有名气,更有天才之美誉。
妇人又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温和地说:“瞧你们一脸倦容,怕是赶了不少的路,进来坐坐吧。”
“好的好的,多谢魏伯母!”
桃夭朝柳公子磨牙使了个“小心行事”的眼色,便紧跟着妇人进了门。
妇人引他们在院落中的石桌前坐下,又进去备了一些茶水糕点出来,边放边说:“今天早上还来了几位公子,非要拜永安当师父,真真是折煞了他呢。话说几位又自哪里来?”
而此刻他们的注意力,都被院墙上满满的画作吸引住,薛神医说的不错,这少年的确颇有天赋,墙上的画无论布局还是线条,都不像是一个寻常十几岁少年的手笔,连内容都不像,整片院墙上画的全是各种姿态的夜叉恶鬼之流,即便只是白描不上颜色,也透出一丝带了血气的压抑。
桃夭微微皱了皱眉。
见他们都盯着墙上的画,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孩子打小就比同龄人老气,给玩具都不稀罕,只爱捉笔作画。倒不是我吹牛,别人家孩子连筷子都不会拿时,永安已经能画出一副完整的画了。就是他总不爱画花草美景,只喜这些凶怪之物,起初我瞅着也害怕,久而久之也惯了,听说有些寺院还专门请画师往墙上绘制此类图像,以图警醒世人。”
“不不,您误会了,令公子下笔如神,只有不懂欣赏的门外汉才会觉得吓人。”柳公子微笑,说话也斯文起来,怕是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理想之一是当诗人,“我们自帝都而来,只为一睹魏公子风采,若能求得一副大作,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一看这位公子便是风雅之人,想不到永安的画在京城也有知音。”妇人十分欣慰的样子,旋即却又略遗憾道,“只是此时永安不在家中,你们怕要白跑一趟了。”
“啊?敢问魏公子人在何处?”桃夭立刻摆出捶胸顿足的样子,“可恨我们风雪兼程,还是错过了。”
磨牙立刻接话:“确实可惜,为见魏施主一面,我们连饭都顾不上吃,没想到还是无缘呐。如您所言,我确实是受我们方丈所托,来找魏施主商量去我们寺中画壁画的事。”说完他立刻在心里狂念求佛祖原谅他说谎话要不是为了配合桃夭他绝对不干这事。
“这样啊……”妇人听罢,心中终是不忍心,笑道,“永安是往神仙集去了,每年开集之时,他都要去参加集上的比赛,年年都拔头筹,只怕今日想见他的人,都早已聚集在松鹤庭了。几位若不赶着回去,倒也可以往神仙集上去,只是那里人多,怕与永安说不上几句话。”
“神仙集?”桃夭眼睛一亮。
夜幕初临,整条街上的花灯已尽数亮起,此刻一眼望去,方知“神仙集”三字着实不假,满目的五彩缤纷与流转光华交织成一个没有尽头的美梦,连带着在里头行走的男男女女,即便穿着如常,托了这场面的福,竟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美貌与仙气。
只有柳公子跟磨牙仙不起来,像两个怨灵一样拖在桃夭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她左手拿一条脆香煎鱼,右手抓一个甜梨水晶糕,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兴致勃勃地在集市上溜达,连滚滚都抛弃了磨牙,转跳到她肩膀上,晃着尾巴谄媚兮兮地讨水晶糕吃。
没记错的话,他们来神仙集是为了抓人的对吧?如果抓不到那个人,狭口关不上,后果很严重的对吧?反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来逛集市的对吧?
可是从一进集市,桃夭就在吃吃吃!真是一点都没浪费讨回来的房钱!
桃夭当然感受到身后那两团即将爆发的怒火,把步子放得更慢,让自己回到他们俩中间,不慌不忙道:“百妖谱云,狭间界中邪戾之气,不出则无害,若开狭口,首出又附活物三年以上者,为狭怪,不可见午时光,受惊怒则现魔相,可引同类,力未知。不可杀,引回来处方可闭狭口。”
磨牙一惊:“你说那魏永安已成狭怪?”
“那个狭口跑出来的第一缕邪气,加上这么长时间,他已是妖怪。”桃夭叹口气,“所以我麻烦你们把我说的每个字都听清楚,狭怪不能杀,甚至不能激怒他,不然我们有大麻烦,最好是不动声色将他诱回狭口,然后呢,要么咱们一脚把他踢下去,要么他自己良心发现肯主动回家。但我觉得还是踢一脚比较省事。”
柳公子越想越不踏实,问:“若激怒了他,到底有什么后果?连百妖谱都没记载?”
“不是说过了吗,这些邪戾之气的成因千奇百怪,我们谁都不知现在附在魏永安身上的那一缕气来自何方神圣,更不知这位是因了什么才生出这缕怨愤,若知道了,或许还能推测这只狭怪能闹出什么乱子,毕竟所谓魔相,也不过是这口气的根源的放大与魔化罢了。连病因都不明,病状自然难料。我只知若将他激怒出‘魔相’,不但他自己的力量要闯祸,如今所有跑出狭口的邪气也都会寻他而来,成其臂膀,雪上加霜。”桃夭擦了擦嘴,“所以我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养精蓄锐,并且让自己的身心都处于非常轻松的状态,这样,一会儿与狭怪碰了头,才不至于引起他的怀疑。所以麻烦你们两个不要再摆出这种上坟的脸,跟我一样,假装开开心心逛集市就好。”说着她又朝滚滚嘴里塞了一块水晶糕,“连滚滚都比你们悟性高!”
柳公子跟磨牙面面相觑。
“她真的不是在给自己好玩贪吃的臭毛病找借口么?”
“应该……不是吧……不能预知的危险最危险,这件事开不得玩笑。”
“那我们也去买烤鱼?啊……有烤田鼠就好啦!”
“呕……”
三个人总算短暂达成了默契,心头多少焦虑与不安都暂时抛开,就当是来逛集市的闲人。
向路人打听后,得知那举办书画大赛的松鹤庭就在前头不远。
三人照例吃吃喝喝,说笑着往前方那隐隐可见的三层小楼而去。
突然,一群男女便飞似的从他们前头横插过去,围拢到一个摊档前,但见一块粗布制成的招牌立在一侧,上书“月老灵签”四字,旁边还画了几支桃花,透过围观者,勉强看见那摊档上一左一右摆着两个形似满月的金色圆罐,一个拿朱砂写着“结缘”,一个写着“偕老”,长得跟个发面馒头一样白胖的老板笑眯眯坐在后头,热情地招揽着生意。
“哎呀,你说的就是这个呀?”
“是啊,去年没赶上,今年一定要来试试。”
“有那么灵验嘛?”
“当然灵验啦!说这两个罐子是天上来的神物,男取‘结缘’,女取‘偕老’,若二人能从罐子里取出一模一样的签,便是天作佳偶,要白头偕老一辈子的!”
“那么神?骗人的吧。”
“你这人就是不懂风情,这是什么地方?神仙集啊!纵是骗人,也就一文钱罢了,图个开心嘛。”
“小红小红,那我们去试试?”
“想得美,我才不跟你去呢。”
男女们叽叽喳喳地吵闹着,貌似情侣们对这个摊档更是趋之若鹜,整条街上大约就属这一处的生意最好。
柳公子拿胳膊碰碰桃夭:“走啊,瞪着那地方作甚?”
桃夭跟没听见一样,只顾死死盯着那人头涌动的“月老灵签”。
磨牙摇摇头,叹息道:“这是又动凡心了……”
闻言,柳公子立刻从她身边跳开:“你莫想拉我去抽签,我跟你没希望的!”
若是往常,桃夭老早跳起八丈高,但这会儿偏一点反应都没有,就死死往一个方向瞪,瞪着瞪着突然踮起脚,鬼鬼祟祟地绕到那摊档的后面,做贼似的从胖老板身后支出半个脑袋,直勾勾地盯着站在最前面的一对男女——事实上不光她在看,但凡从这对男女身边经过的,就没有不多看一眼的,因为他们完美诠释了何谓“一对璧人”。
有的女子,大概生来便是不需太多装饰的,脂粉淡淡,衣裙淡淡,如云黑发只需一支简简单单的白玉簪子就足够,多了,反而坏了那一抹飘逸灵动,面容就更不需浓妆艳抹了,眼耳鼻口就没有一处不细致不美好的,加上吹弹可破白如细雪的好皮肤,真真让人怀疑上天在打造这个人的时候心情是不是特别好。这样一个可人儿,无论站在谁面前,都是一朵在春日细雨里初开的杏花,娇美剔透又不刺眼。
至于把她牢牢保护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桃夭已经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了,毕竟当初无数次在妄园里爬墙偷窥时已经把世上所有称赞男子好相貌的话都在心里说尽了——其实方才看到背影时她已有八分确认了,现在看到正脸,终于可以死心了……没错,跟那仙女儿似的姑娘“一对璧人”的,不是司狂澜是谁!!
想不到啊想不到,她桃夭自来洛阳后一路磕磕碰碰灰头土脸,差点连小命都不见了,现在还得为了整座城池的安危奔波,可这位司家二少爷居然在同一时间优哉游哉地陪姑娘逛集市??再说他不是不喜欢人多吗!那现在整条街上涌动的不是人是猪吗!
突然就生气了……
大概是觉察到身后突然多了一双喷火的眼睛,胖老板回头,被黑着一张脸蹲那儿的桃夭吓了一跳,旋即赔着笑脸道:“姑娘,抽签的话,麻烦往前头排队。”
桃夭腾一下站起来,气呼呼道:“我抽你个鬼的签!”
“啊?”胖老板一脸茫然,“我这是月老签,不是鬼的签!我哪里惹到姑娘你了吗?”
司狂澜不经意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轻笑:“老板你眼神颇差,来你这摊档的都是双双对对,她孤身一人,如何抽你这月老签。”
好了,更加确定是这个男人了,绝对不放过任何可以奚落她的机会。
“哦,对。”胖老板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对桃夭道,“那就……麻烦姑娘让一让吧。”
桃夭哪里肯让,没跳到摊子上就算好的,她冲着司狂澜冷哼一声:“二少爷不是讨厌人多么,莫非这满街跑的在您眼里都不是人?”
那仙女儿圆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美目,看看桃夭又看看司狂澜,轻声问他:“这位是?”连声音都柔弱甜美,能毫无瑕疵到这种程度,怕是天上的仙女儿都要逊色几分了。
桃夭噌噌噌地从摊档下钻了过去,拍拍手站到他们面前,笑眯眯地对仙女儿自我介绍道:“我是给二少爷喂马的,我姓桃。您贵姓?”
两人不站在一起还好,一旦对面而立,谁为瓷器谁为瓦缸,一目了然。
不等仙女儿答话,桃夭身后突然冒出司静渊的脑袋,这家伙手里抱着一堆刚买回来的各色小食,一脸惊喜地看着桃夭:“咦?桃丫头你怎会在此处!”
“有什么好问的,不就是偷懒跑出来玩吗。”司狂澜淡淡道,旋即转头对仙女儿笑笑,“不是要玩这个吗,我陪你。”
我陪你……啧啧啧,可真温柔啊!
桃夭死死瞪着他们,印象中这个男人莫说温柔了,连个正常有爱的笑容都没给过她呢!啊,心里怎么跟水烧开了一样翻腾起来了呢!
司静渊自然察觉不到此刻桃夭地震般的心情,只将手里的食物一股脑儿都塞给她:“偷懒就偷懒吧,年底了,出来玩玩没事的。不过苗管家知道吗?”
“当然知道。”柳公子暗挫挫地从司静渊背后冒出来,“我是那种招呼都不打就跑路的人吗!”
司静渊吓了一跳,回头见柳公子磨牙滚滚一个不少,顿时笑道:“都来了呀?正好,我买了好多吃的,你们有口福了!”
“都买了啥?烤羊腿买了没?”
“大少爷你买了那个什锦果子吗?看起来好甜好好吃的样子!”
“买了买了!都买了!你们肯定爱吃!”
有司静渊在,从来不用担心冷场,他就是有本事把一场出乎意料的偶遇立刻变成理所当然的美食分享会。
可现在就算把龙肉摆在桃夭面前,她也没胃口,从头到尾,她的注意力只在那“一对璧人”身上。
有司狂澜的温柔陪伴,仙女儿更如依人小鸟,颇娇羞地往“偕老”罐里伸出一只玉手,在里头摸索片刻后,取出一块竹子雕成的,正面画了一朵牡丹的小方牌,然后攥在手心里,扭头对司狂澜笑道:“该你了。”
司狂澜笑笑,伸手自“结缘”罐里摸出一块方牌。
牌子上画了一只飞鸟。
仙女儿的眼神瞬间从满怀期待落到淡淡的失望,但又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一样,笑吟吟地将两块牌子分别放回原处,对老板说了声谢谢。
其实所有围观者都有点小失望,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个游戏罢了,但世间既有如此般配的男女,也不怪所有人都暗自期待这“月老灵签”确实能显灵一回了。
啪!
一文钱突然被拍在了老板面前。
桃夭抓着自己的辫子,仰着脑袋对司狂澜嘻嘻一笑:“二少爷,我也想玩儿这个,可临时也凑不到人,要不你陪我呗?”
司狂澜微微一愣,那仙女儿也好奇地看着桃夭。
桃夭赌气般的挑衅,令到三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微妙。
其实她早预想了结果,无非就是司狂澜一如既往地冲她冷冷一笑,说一声恕不奉陪,然后带着他的仙女儿扬长而去,但明知如此,她今日偏就要花这一文钱,不花不开心!
“小姑娘,要不我陪你玩儿吧!”一个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轻狂小子,笑眯眯地挤到桃夭身边,“敝姓黄,年二十有三,略有薄产,尚未娶亲。”
难怪这里的人,尤其是年轻男女特别喜欢这个神仙集,不止好吃好玩的多,最重要的是人多,没准儿就碰上个心仪的对象,喜结良缘也说不定呢。
但显然这位黄公子是找错了对象……
桃夭的“滚”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一只修长的手已经伸到她面前,指尖捏着一个方牌,上头画了一支桃花,桃花之后,是司狂澜笼罩在明媚光线里的脸,他朝那罐子瞟了瞟,拿眼神示意该她了。
转折来得太快,准备好了看桃夭丢脸顺便补一刀的柳公子被呛得咳嗽连连,磨牙嘴里的果子都差点掉出来,连做好了准备要在司狂澜拒绝她之后赶紧出去救场的司静渊都吃了一惊。
桃夭盯着眼前那支桃花,愣了片刻,但很快恢复常态,嘻嘻笑道:“好呀,难得二少爷给面子,我得仔细去罐子里摸一摸!”
仙女儿虽也有些意外,但全程都未有太明显的情绪起伏,只保持着和煦如春风的微笑,由着司狂澜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桃夭的手在那个大罐子里搅来搅去,半天不肯拿出来。
“再不拿出来就炒熟了。”司狂澜斜睨了她一眼。
“我不!我要挑个手感最好的!”桃夭哼了一声,又搅和一阵,终于拿出了一块牌子。
她把牌子笼在手里,背过司狂澜偷偷瞄了一眼,旋即脸色一变,又哈哈一笑道:“哎呀,是个鸡腿啊!好没意思!”话音未落便飞快地将牌子往“偕老”里头一扔。
“哎哎别扔啊给我们还没看呐!”司静渊喊出来。
好在同一时间,一道毛茸茸的影子及时跃起,在那方牌落回罐子前的瞬间,一口将之叼住,又闪电般跳回磨牙脑袋上,口一松,牌子落到磨牙手上。
几个脑袋凑上去一看,牌子上哪是什么鸡腿,那一支桃花分明跟司狂澜手上的一模一样。
“滚滚!!”桃夭气得跳脚,“回去我就拔了你的毛!”
滚滚冲她翻了个白眼。
司静渊啧啧将牌子递到司狂澜面前,一脸坏笑道:“一对儿啊!”
司狂澜看了一眼,笑笑不说话。
围观者们也是面面相觑,虽是个游戏,但多少也藏着些说不清的缘分吧,可是眼前这小丫头,虽也说不上难看,还有几分古灵精怪的调皮可爱,但跟这位公子相比……恐怕还是那位仙女儿更般配吧?!
“哎呀哎呀,我在神仙集摆摊这么多年,您二位是唯一一对抽中了桃花对签的呀!”胖老板自己都激动得不得了,“这可是月老灵签里最灵的一对儿签啦!您二位必然结缘偕老,佳偶天成啊!”
“承您贵言了。”司狂澜将牌子扔回给胖老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仙女儿道,“走吧,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
“好。”仙女儿笑着点点头,随他走出了人群,离开前还不忘回头看看桃夭,并微微颔首以示道别,教养极好的样子。
桃夭摸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脸,一把从司静渊手里抢过牌子,挤出个笑脸:“凑巧而已。”说罢故意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哎哎,姑娘姑娘!我的签我的签!”胖老板急得直招手。
司静渊忙上前对胖老板道:“既然这桃花签如此难得,不如你就送了他们做留念吧。”
“啊?!”胖老板瞪眼,“那可是我吃饭的家伙!”
“哎呀,你再画一对儿有多难!”司静渊塞了一块银子到胖老板手里,“这些钱就当补你的损失。把你手里那个桃花牌也给我吧。”
见了银子,胖老板顿时转忧为喜,毫不犹豫把司狂澜扔回来的桃花牌也交给司静渊,还一脸做了大好事的样子:“那你可得让那二位好好收着了,这一对结缘偕老桃花牌真的很灵验的!”
“一定一定!”司静渊将牌子收好,赶紧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磨牙还是不相信,自言自语道:“未免也太巧了……”
“咳,就是个骗钱的玩意儿。”柳公子不以为然,但又隐隐有些怀疑,“不过桃夭的反应倒是怪了,照她的性子,此事本因司狂澜的嘲讽而起,如今偏与他拿了对签,那不该是拿着自己的桃花牌往那一对儿面前跑三圈炫耀么……”
磨牙点点头:“可她居然说抽到的是鸡腿……要不是滚滚及时抢救,我们定以为真是鸡腿了!奇怪,为何否认呢?”
柳公子摸着下巴想了想,半眯起眼睛:“我看咱家桃夭是对那小子上了心了……先吃醋,再故意拉开距离……啧啧啧,我看呐,他俩去沐州时一定发生了特别的事情!”
“啊?”磨牙惊诧地张大嘴,“你是说桃夭喜欢……”
“嘘!”柳公子赶紧捂上他的嘴,“你敢让她听见,立刻毒死你!”
“不是……她不一直哭着喊着要嫁雷神吗!”磨牙小声道,男女情缘这种问题实在不是他能理解的范畴。
“嘿嘿,小和尚你是不会明白的。”柳公子敲了敲他的脑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她但凡见个好看的就哭着喊着要嫁,雷神之前的风仙啊河君啊什么的,你都忘了?她喊得是大声,可你见她为谁吃过醋?”
磨牙挠头:“吃……醋?有吗??”
柳公子耷拉下眼皮:“算了,我为啥要跟个和尚讨论这些。”说着,他又意味深长地笑笑:“反正啊,以后的戏码怕是更多了。”
冬夜的寒冷被这条街的光彩与热闹彻底击退,加入这片欢声笑语中的人越来越多,无人注意到那几个在人堆中各怀心事的家伙,所有人都只尽心尽力享受这份难得的喜庆与兴奋。
司狂澜与仙女儿仍走得悠悠闲闲,二人时不时轻声谈笑几句,天晓得他们有没有留意到身后那个表情丰富内心复杂的穿着一身红衣裳的小尾巴……
“你们怎会闲逛到洛阳来了?”司静渊递给桃夭一块糖糕,他非常自觉地把自己放到桃夭的队伍里,完全不去打扰前面那两位。
“谁说我来闲逛!你现在还当我是你家的喂马杂役吗!”桃夭接过糖糕气哼哼塞进嘴里,眼睛一刻都不肯离开前头的“璧人”。
“她来出诊的。”磨牙嚼着糖糕说。
“哦……明白了。”司静渊小声问桃夭,“那就是说洛阳有妖怪了?”
“废话。哪儿都有妖怪。”你面前不就是吗,柳公子白他一眼,又朝那仙女儿的背影努努嘴,“那美人是何来历,能让你家澜澜如此无微不至?”
答案似乎让司静渊有些为难,他左看右看,不好说的样子。
“还有比我的身份更让人惊奇的?”桃夭收回目光,锁定司静渊的脸,哼了一声,“原来认我当妹子是假的,连这点小事都不能讲。”
“不是不能讲。”司静渊继续为难,“只是她身份高贵特殊,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讲起。”
“身份高贵特殊?”桃夭继续哼他,“皇后还是公主呐?”
司静渊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还真是公主。”
此话一出,另外三个脑袋全都聚过来:“公主??”
司静渊想了想,又道:“怎么说呢,也不完全算是公主。”
“你介绍她的时候能不能像你给你家澜澜找媳妇那么果断!”桃夭忍不住掐了他一把。
“哎哟,疼!”司静渊揉着胳膊,心一横道,“她姓宋,名年笙,先皇收的义女,虽无公主封号,但以公主之礼相待,赐住于洛阳明月台,也就差不多是名义上的公主府了。先皇驾崩后,新帝亦对其厚爱有加。”他顿了顿,笑笑,“若年笙能长命百岁,后头的所有皇上肯定都会厚待于她。”
“为何?长得好看?”桃夭脱口而出。
“比她好看的姑娘何止千百。”司静渊白她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因为当年有高人对先皇说年笙命数奇异,与大宋国运相系,若她有损,大宋则损,若她亡命,大宋则亡。所以,说是公主,其实就是被当作‘国运’的象征,无论大宋江山传到第几位皇帝手里,都得拿她当神佛一样供着。”
桃夭听罢,嗤之以鼻:“这种鬼话都有人信?那她一介凡人,活个一百岁顶天了,这不是咒你们大宋只有一百年好活嘛!”
“呸呸呸,你这丫头就是嘴巴坏!”司静渊作势要打她的嘴,“这种话你可不要乱讲。她虽然只能活一百年,可她会成婚生子啊,国运不就延续了吗。”
“那她要是成不了婚呢,成了婚也可能没孩子。”桃夭依依不饶,“你们的国运不还是断了吗!”
“那……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能看穿别人命数的高人!”司静渊撇撇嘴,“反正这些事就留给高人们去操心吧。我只知道她比当朝任何一位公主都尊贵,是个时刻被保护的,惹不得的人。”他又戳了桃夭的脑袋一下,“也亏得年笙天性温和识大体,但凡稍微刁蛮些,方才就你那些小动作,老早拖出去砍头了。”
磨牙跟柳公子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只得一个念头——不但外形般配,连家世身份都配得天衣无缝,高贵貌美的公主跟闻名江湖的英俊小阎王……再想想桃夭撒泼打滚大吃大喝的鬼样子……他们突然觉得桃夭肯定没戏了。
桃夭沉默片刻,冷笑出来:“皇帝拿她当宝一样捧着,你们司家两位少爷也捧着?可真是忠君爱国呢,生怕国运有闪失。”
“我寻思我给你吃的是糖糕也不是炸药啊,你看你这要吃了我的样子!”司静渊眨眨眼,突然明白了什么,笑看她,“哦,错了,不是吃炸药,是吃醋了?”
“我什么都吃,就是不吃醋。”桃夭断然否认。
“没吃醋?”司静渊坏笑着碰碰她,“若你真能同澜澜百年好合,我倒是求之不得呢。”
“你们家澜澜不是出了名的克妻命吗?我如此惜命,吃谁的醋也不能吃他的啊!”桃夭不屑道,“我就是看不惯你们那个谄媚的样子而已!”
“谄媚?”司静渊哈哈一笑,“那你是不知道我们与年笙相识于儿时,那时爹娘常带我们往明月台来,还叮嘱我们要与年笙姐姐好好相处,绝不能欺负她,若有人敢欺负她,我们还要保护她。”他盯着桃夭吃惊的眼睛,又笑,“你真吃醋还是假吃醋都没必要,我们与年笙不过是朋友之情,长大后虽各有各的生活,不常见面了,但我与澜澜还是会在每年年关前来洛阳陪年笙过生辰,她性子虽斯文,毕竟还是姑娘家,对神仙集这样热闹的地方很是喜欢,所以今天我们才会在这里啊。”
桃夭一直绷在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松了下来,但她很快又想到了什么,问:“你爹娘为何带你们常去她那里玩耍?帝都里都找不到你们的玩伴吗?”
司静渊的笑容里有刹那凝重,又转瞬即逝,只道:“这说起来话便长了,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你也知司府非寻常人家,父辈们跟各种人物有来往也不是稀奇事嘛。”他顿了顿,又坏笑,“反正澜澜跟年笙抽签都没抽到一对儿,你还恼个什么!”
“我哪里恼了?”桃夭夸张地笑给他看,眼睛却看着在前方人群中的司狂澜,这个人啊,无论穿多素净的衣服,无论多沉默,都不妨碍从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阿弥陀佛,原来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啊,还以为那是二少爷的心上人呢。”磨牙也稍微松了口气,小声对柳公子道,“既然二少爷跟她只是朋友,那是不是表示桃夭还是有一丢丢希望的?”
柳公子一挑眉,微笑:“怕就怕襄王无梦,可别的神女有心呐。”
“啥?啥梦?”磨牙又遇到了知识盲点。
“跟你没关系,反正是你一辈子都不会做的梦啦。”柳公子同情地拍拍他的光头。
桃夭猛一回头,虎视眈眈道:“你们两个又在我背后嘀咕什么!”
“我们只是在说今天的鸡腿鸭腿鹅腿味道都还不错,回去可能做梦都要梦见呢。”柳公子笑眯眯。
“是的是的!”磨牙自己点头不说,还摁着滚滚的脑袋一起点。
“鬼才信你们!肯定在说我坏话!”
桃夭愤愤转回头,却听司静渊说了一声:“咦,澜澜他们这是被谁缠住了?”
往前一看,司狂澜跟宋年笙果然被几个人围住了。
“公子啊,就当是老朽求您了,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救场如救火,您当做个好事吧!”
“是啊是啊,若公子肯答应,往后一年里,您来咱们松鹤庭,喝茶吃饭都不要钱!”
一白发老者与一中年男子,穿着讲究,皆读书人打扮,一脸焦急地围住司狂澜,身后那典雅古朴的小楼上,“松鹤庭”三个金色大字在夜色里分外显眼。
“这是做什么?”司静渊站到他们面前,疑惑地打量那二人。
那中年人见了司静渊,焦灼的目光里似又迸出了新的希望,正要开口,却被老者制止了,摇摇头,又朝司狂澜看去:“唯这位公子乃最佳人选。”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只有桃夭根本不关注这些,只顾将宋年笙从上到下反复打量,非要从这个找不到缺点的女子身上找出缺点似的。
“是这样,这两位自称是松鹤庭的管事人,今日松鹤庭按惯例举办书画比赛,每年都请洛阳城中最受推崇的八位才子出赛,岂料今年的选手中有一位突染疾病无法前来,八席之中便缺了一位,两位着急万分要寻人替补,正巧我们经过,便一眼相中了狂澜。”宋年笙微笑着解释,语气轻缓,闻之如清风拂过。
别的桃夭都不管,就是那声“狂澜”听起来怎么那么不顺耳,听惯了二少爷活阎王,就算叫名字也是连名带姓一起叫,偏这不带姓氏的名字从她嘴里出来,无端端便多了几分旁人追不上的亲昵。
中年男子忙道:“正是正是,谁也没料到临时会出这样的岔子,每年都是八席,不可缺一位,不然万万不敢叨扰这位公子。”
“诸位都是一道的?”白发老者又朝桃夭他们拱手道,“还请大家帮忙劝说一番,其实也无须公子做些什么,只往那席位上一坐,随意画上两笔,走个过场便是。”
听了这话,桃夭好奇道:“你们既只是寻个替补填位子,这满大街都是人,偏就要他?”她指指司静渊,又指指柳公子,“这两个不是人?”
“不不不,姑娘误会了,这两位公子怎么不是人了。”中年人赶紧摆手,又看看司静渊跟柳公子,“主要是……这个……”
“是相比之下,这位公子姿容秀逸,看起来更像能诗善画,读书破万卷的样子。”老者接过话头,坦白得很,又朝骤然黑了脸的司静渊跟柳公子抱歉道,“老朽也并非说二位就不好,只是相比之下……相比之下。”
司静渊哼了一声:“你这老头,怕是没见过我奋笔疾书下笔如有神的样子。”
“得了吧,你罚抄姑娘八字的事儿还是不要到处宣扬了。”柳公子白他一眼,自己却也很有几分不服气,“人老眼花看错人也是常有的事,不过算了,这些小场面哪需要我这样的人物出场。”
“去去去,我又不是只会抄八字!”
“知道。你还会绣花嘛。”
“你……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大少爷了?做饭做得比猪食还难吃,还好意思说我!”
“你吃过猪食?不然怎知道比猪食还难吃?”
“你想打架是不是?”
“怕你不成!”
“阿弥陀佛,柳公子大少爷,这好端端的怎的吵起来,大街上很难看的!”
几个人吵得正欢,桃夭却突然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问那老者:“方才你们说这比赛邀请的都是洛阳城中有名的才子,那么里头可有一个叫魏永安的?”
“魏公子?”老者立刻露出赞赏的神情,捋着胡子道,“他自然是不能缺席的,他自十岁起便年年出赛,次次鳌头,年纪最小,才华最高。也不怕直说,此刻坐满松鹤庭中的观众,一大半怕都是冲着魏公子来的。”
“这么厉害!”桃夭也是一脸崇拜,眼珠一转,又问老者,“那若是我说动我家少爷帮你的忙,今天我们这一群人在你松鹤庭中的吃喝……”
那中年人赶紧保证:“若能成事,今日几位便是松鹤庭的上宾,不但安排好位子,茶水食物随意,就当我们的谢礼了!回头还有额外的礼物送给公子。”
“那就说定了。”桃夭一拍手,旋即转身对司狂澜笑道,“反正时间还早,助人为快乐之本,二少爷您觉得呢?”
司狂澜只似笑非笑看着她,并不作答。
桃夭耸耸肩:“不过您不去我也理解,瞧您平时除了当镇宅兽之外,连个毛毛虫都没画过,今夜列席松鹤庭中的都是当世才子,您纵然当个替补,若是相差太远,也确实丢了司府的脸。”她说着说着,自然而然便去拉他的袖子,“算了,走吧走吧,前头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呢。”
宋年笙始终保持着秀雅矜贵的样子,只在桃夭去拉司狂澜时,眉目间稍微有些不自然。
“连我家杂役都明白助人为快乐之本,我焉能不明白。”司狂澜笑着扯回自己的袖子,对老者道,“那么,今后一年松鹤庭的免费招待,在下就先谢过了。”
老者与中年人顿时大喜过望,猛点头:“定不食言!公子往后若能常来松鹤庭,我等求之不得。”
说罢,二人忙让出路来,请他们赶紧入内。
“还是桃夭有法子。”磨牙在后头小声对柳公子道,“如此咱们便能自然而然去会一会那魏公子了。”
“司狂澜那种人,哪会吃激将法这套。”柳公子撇撇嘴,“我看他自己分明是愿意去的。”
“是吗?可二少爷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人呐。”磨牙不解。
柳公子又一想,笑:“也可能他不想去,但觉得桃夭无比希望他去。”
“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鬼话,我可告诉你们,松鹤庭是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雅地,文人墨客们最爱去的地方,茶水糕点都是一等一的精致美味。”司静渊挤过来说道。
“那又如何?”
“就……提醒你们一会儿多吃一点,反正免费。”
“……”
入了松鹤庭,出得前厅,眼前又是另一番热闹天地,只见三层环楼将一座圆形水池围在中间,池中假山层叠,有亭台楼阁于其中,水中彩鲤游弋,光线之下绚丽剔透,宛如仙境。而此时三层楼几乎都坐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大约那些才子们的拥趸们都到齐了。
八张备好了文房四宝的台案围绕水池展开,形如八卦,其中七席已有主人,老少皆有,然而最显眼的还是朝北而坐的那位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白衣,黑发整整齐齐在头顶束成髻,面容清秀,微见苍白,此刻正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专心研墨。
与旁边众人相比,倒也没有多么出挑的地方,不过一个寻常小书生。
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家伙,会成为他们顶麻烦的麻烦。
按司狂澜的要求,宋年笙被安排在一楼离他最近的地方,桃夭他们则被安排在二楼最好的位置,中年人亲自端上茶水糕点,不断道谢。
“怕我吃了她吗……”桃夭嘀咕着,探头探脑往一楼看,角度有限,看不到宋年笙。
司静渊喝了一口茶,看着下头说:“桌子摆得跟八卦图似的,难怪非得凑八个人,这要是少一个还真是不好看。”说着他又煞有介事道,“一会儿澜澜入座后,你们可得使劲鼓掌!咱们司府的才子可不能落于人后!听到没有!”
没人理他,此刻桃夭他们每个人的视线都死死锁定魏永安。
不多时,老者走到大厅中间,老者抬手示意围观者们安静。
“诸位老少,唐公子突染疾病不能出赛,甚是遗憾,故空缺之席位,由司公子取代。至于赛事,所有规矩不变,八位才子仍在限定时间内作画一幅,题材不限,在场观众仍以绢花为票,一人一票,得绢花最多者胜出。”老者大声道,此刻有小厮托了一个锦盒上来,老者接过盒子,举起朝所有人展示一番,“今年胜出者的奖励,乃一锭沁石斋镇店之宝琉璃龙墨,价值不菲,存世不多。”
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羡慕之声。
“墨?”桃夭盯着老者手里的奖品,“值钱吗?”
“听说那是一间很出名的专制笔墨的店铺,里头的文房四宝都贵得要死。所以应该是很值钱吧。”司静渊也不是很懂的样子,嗑了一粒瓜子儿,“但这种东西吧……送我我都不要,那些人却当宝贝似的。”
“那是,抄八字哪用得上什么龙墨。”桃夭眼都不眨地说。
“我还画过姑娘们的小像呐!”司静渊相当不服气。
“可你家澜澜一个没瞧上,敢说不是你画得太难看?”柳公子也嗑瓜子,半分面子都不肯给他。
“我画出来起码还是个人,你画出来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司静渊狠狠瞪回去。
“好啦好啦,大少爷,他们开玩笑呐,您喝茶,消消气。”磨牙生怕他们真打起来,赶紧把茶水递到司静渊手里,旋即瞪大眼睛指着下头,“呀,二少爷登场啦!”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步入场中的司狂澜身上,人群中又是一阵沸腾。
“这便是那顶替唐公子的人?”
“完全没听说过的人物,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唐公子书画双绝,这位怕是比不过的。”
“别,有魏公子在,来多少个唐公子都赢不了。”
“今年魏公子仍是大热,在座一大半都是买他赢的人呢。”
“会不会爆冷呢?”
“做梦去吧,放眼洛阳,如今还有谁的画技能胜过他?”
一半的讨论是这样的,至于另一半,几乎全是“这位公子风姿出众,气韵卓然,实属少见啊!”,再剩下的,便是盯着他红了脸蛋的大小姑娘们。
说是画画的比赛,可司狂澜这样的人物往那儿一坐,再有身后的假山池水衬着,他自己便是全场最好看的一幅画了。
桃夭都看得嘴角微扬,心想这家伙不说话时真真美如画,一开口就……算了,能让他活下来已经是她的底线了。
司狂澜礼貌地朝众人微微颔首,又在老者的带领下落座,旁边正好是那魏永安。
那少年对身边来了什么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仍目不斜视地研着墨。
桃夭的邻桌传来不屑的声音——
“你看那姓魏的小子,还是一脸不可一世的样子,谁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不过就是个喜欢画恶鬼的家伙,想不通怎么那么多人推崇他。”
“我看是瞧他长得清秀,像个小姑娘吧,哈哈哈。”
“哈哈哈。不过可惜了,沁石斋的龙墨万金难求,今年又便宜那小子了。”
桃夭扭头看了看,三个衣着富贵,模样却平庸,甚至有点猥琐的年轻公子,一脸坏笑地将脑袋聚在一起。
“无聊。”桃夭转过头,却见那老者已经往一个青铜香炉里点起了一根略长的香,说:“香尽停笔,八位才子可以开始了。”
此刻,松鹤庭的气氛是极好的,当八位选手动笔之后,所有围观者也仿佛进入了状态,不再喧哗,连嗑瓜子儿都嗑得小心翼翼,每个人都一门心思地关注那八个人笔下会出现怎样的惊喜,市井之中的粗鄙俗气在这里全无踪迹,是真文人雅士也好,是装出来的也罢,总之,当空气里只有沙沙的运笔声与清淡的墨香时,再浮躁的人心也都能得到片刻宁静,如此场面,说是比赛,不如说一场充满雅趣的享受。
桃夭眼中只得两人,胜负不要紧,如何让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回到应该回的地方,才是目的。
洛阳城今夜的比赛,她也有份,谁得胜负,拭目以待。
一炷香终是燃尽了,老者拍了拍手:“时间到。”
八个人先后停了笔。
此时,八个小厮出来,小心从他们的案台上取走画作,从一楼开始绕场,再上楼,确保在场每个人都能清楚看到八幅大作。
今年的惊叹声大约是历年之最。
魏永安画了一只身披烈火的恶鬼,运笔之熟练,线条之流畅,令观者会在画纸经过自己面前的瞬间,担心那张纸会真的烧起来,恶鬼随之跳出来。这天才少年让人惊讶的,永远都是他画作之中极大的侵略感。
这样的一幅作品,本该是没有对手的,就如他往年的胜利一般。
但今年却有了意外。
观众们更大的惊叹,给了一幅“神女图”。
画中一女子,头枕明月脚踏飞花,云鬓高耸,面如芙蓉,眼波流转之间,虽笑亦嗔,高贵婉约中又带几分娇俏,一身红衣灿如云霞,衣袂飘飘之间似有春风拂过,轻易吹到了所有围观者的心里头。
真真是一幅会让人心生欢喜的画,司狂澜的手笔。
当这幅画经过桃夭面前时,她惊得瓜子儿都掉下来了。
她是不懂画的,但她就是觉得画中人真美,那衣带生动得都仿佛要飘到她脸上来了。但最令她吃惊的,却是画中人手腕上戴了一个金铃铛,跟她手上的一模一样……
“他……连这个也会啊?”她在这幅画离开后都还舍不得收回目光。
柳公子与磨牙也是差不多的表情,连滚滚见到这幅画时都唧唧叫着往上扑,拼命要去一亲芳泽的样子。
“他也没说过他不会啊。”司静渊倒是见惯不怪的样子,边吃边说,“我家澜澜也是随了我,爱好广泛。”
回应他的只有三道鄙视的目光。
八幅画作展示完毕,在场众人惊叹之余,更是议论纷纷,毕竟选票只得一张,总要投给最心仪的那一幅。
神女之于恶鬼,两个极端,各有千秋,但今年的观众们许是看久了恶鬼有些发腻,竟让这横空出世的“神女”拔得头筹——司狂澜得到了全场一大半的绢花,往年常胜将军魏永安屈居第二,意料之外,意料之中。
最激动的怕是那老者跟中年人了,万没想到抓来凑数的人物,居然是一匹深藏不露的黑马……松鹤庭书画比赛的排场不但保住了,今年的水准还高于往年,此后松鹤庭在洛阳文人心中的地位怕是更稳固了。
其余几位选手没有不服气的,纷纷前来恭喜司狂澜,顺便自报家门套个近乎,司狂澜只淡淡回应,连基本的寒暄都无一句。
这头正热闹时,独有那魏永安并不参与,只管捧着司狂澜的画,看得入神,素无表情的脸上竟越发激动起来,明明输给这张画了,眼中却全是惊喜。
老者将锦盒拿来,郑重交给了司狂澜:“司公子才情惊人,独占鳌头实至名归!这龙墨便归公子所有了!”
四周顿时一阵艳羡之声。
司狂澜接过锦盒,笑笑,正要开口,袖子却冷不丁被人拽住。
转头一看,魏永安激动地连嘴唇都在发抖,双手死死拽着他的袖子,眼里甚至有泪光,看他的神情绝不是在看敌人,而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已在附近的桃夭见状,差点就冲出去把魏永安打开,幸好被柳公子跟磨牙双双拉住,柳公子低声道:“你不是说不能惊吓不能触怒,要自然地把人带走吗!”
桃夭咬咬牙,收回迈出去的脚。
司狂澜看着一反常态的魏永安,笑笑:“魏公子有事?”
魏永安还是死死盯着他,却始终张不开嘴,拉住他袖子的手抖得越发厉害。
司狂澜想了想,将手中锦盒递到魏永安面前,他一惊,本能地松手接住。
“这龙墨我拿来亦无用处,就转赠公子吧。”他朝魏永安一拱手,笑,“本无意夺公子风头,勿要介意,告辞。”说罢,也不理还有多少人想与他拉近关系,亦不理会老者与中年人的挽留,携了宋年笙往门外走去。
司静渊也赶忙招呼桃夭他们一同出去。
但桃夭却只让他先走,说他们仨要把楼上没吃完的糕点打包带走,惹来司静渊一个白眼,说在外头等他们。
然后桃夭与柳公子磨牙真就跑回楼上,一边打包食物一边盯着那始终愣在原地的魏永安。
“现在咱们连话都没跟他说上,要怎么带他去龙城院?”磨牙担忧道,“我看他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他本来就不正常。”桃夭皱眉,“看到司狂澜之后就更不正常了。”
柳公子挠挠鼻子,说:“也可以冒一回险。我现在就可以风卷残云般将他带到龙城院,时间这么短,也许不会有什么异变?”
桃夭正要开口,却见那魏永安居然抱着司狂澜的画跑了出去,任人在后头怎么叫他都不回应。
众人大约是早知这少年的性情有异于常人,天才嘛,多少都与众不同,所以也不太当一回事,只有老者有些担忧,但只是担忧那幅神女图有去无回,按理说每年参赛才子们的作品,都会留在松鹤庭作为收藏,但拿走画的又是魏永安,他也不好找人强制追回,正发愁时,方才在桃夭邻桌叽叽喳喳的三个公子哥倒站了出来,说他们去追,纵然是往年的头名,可别人的画也不能让他说拿走就拿走,旋即三个人便追出了门去。
“这三个傻子怕要坏事。”桃夭飞快追出去。
柳公子跟磨牙刚出松鹤庭大门,磨牙又折回来,对着那老者道:“施主,往后一年都能免费用膳是吧?”
老者一愣,立刻点头:“一言九鼎!”
“多谢施主,阿弥陀佛!”磨牙一溜烟地没了踪影。
松鹤庭前头,司静渊果然还在等他们,见桃夭出来,不禁奇怪道:“我怎的瞧着那魏公子抱着一幅画往澜澜离开的方向去了,然后咱们邻桌的几个人又往魏公子那边追去了?”
桃夭只道:“那咱们就跟上那三个人。”
“为何要跟上他们?澜澜说夜已深,他先与年笙回明月台去了,还说你们这群野人想继续逛集市的话,随便。”司静渊如实道。
桃夭冷哼一声:“野人们今天也不想逛了。”
说罢,脚下加快了速度。
一旦离开了神仙集,洛阳的冬夜便立刻摘下了温暖热闹的面具。寒气在深重的夜色中游走肆虐,街头几乎无人行走,路旁店铺里的灯火也灭了大半。
走过拱桥,一道人工开凿的细窄河渠笔直向前,两侧房舍清幽,垂柳微摇,沿渠直走,最末便是宋年笙住处,不显眼,不铺张,一座精巧风雅的朱门小院,若夜色明朗,月色倒映河渠之中时,自拱桥看去,她的家仿如建于月光之上,难怪这宅子叫作明月台,放眼洛阳,怕也只有这般大隐于市,静中自带仙气的居处才匹配得上她这样的人物。
下得拱桥,走出几步,宋年笙终是忍不住停下,对司狂澜道:“后面的人一直跟着,你不理会?”
说的自然是魏永安,这家伙一路从神仙集跟到了这里,却始终不说话,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既不想打扰他们又不想放过他们的样子。
他不说话,司狂澜也当作没看见,只管护送宋年笙往明月台去,一路上连头都没有回一次。
“随他好了。我与他素不相识,没有理会的必要。夜深了,快回去歇息了。”司狂澜若无其事道。
“好歹当了一场对手,怎算素不相识呢,你这脾气呀……”宋年笙摇摇头,转身朝立在拱桥上的跟踪者道,“是魏公子吧?”
见她突然招呼自己,魏永安愣了愣,踌躇片刻后,慢吞吞地走下了桥,站在离宋年笙几步远的地方,视线却始终越过她,只关注她身后的司狂澜。
宋年笙笑了笑:“魏公子一路相随,可有什么事要交代?”
“我……我……”他都不敢与她对视,嚅嗫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说,“我……我想与先生共饮一场。”
“先生?”宋年笙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称呼司狂澜,这“共饮一场”更是来得突兀。
司狂澜转回来,先将宋年笙轻拉到自己身后,方才看着魏永安道:“魏公子,我素来不喜与陌生人共饮,盛情心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说着他又看见他怀中抱着的画,笑笑:“公子既不嫌弃,这画便送了你,就当我对阁下的谢意。”说罢,便要携宋年笙离开。
“不不……别走!”魏永安着急了,一把抖落开卷起的画纸,指着画中神女道,“这真是先生的手笔?”
司狂澜与宋年笙面面相觑,觉得这位魏公子越发不像正常人了。
“松鹤庭中,魏公子不是与我邻座?此画自然是我亲手所作,何故有此疑问?”司狂澜心生戒备,但仍耐着性子。
魏永安听罢,竟突然喜极而泣,紧紧抱着那幅画,红着眼睛哽咽道:“我就知道是伍先生你来了,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你了!”
伍先生又是谁?司狂澜完全不知道他激动的原因,也不想知道,只当世间所谓的天才们,大约都有些异于常人的怪性情吧。
“魏公子,我姓司,你该叫我司公子。”司狂澜冷冷道,“告辞。”
说罢,他再不管魏永安有什么反应,快速带宋年笙离开。
“魏公子该不是喝醉了酒吧?”
“并无酒气,怕是走了神突然不清醒了。不必理会,莫要与他接近便是。”
“可他还站在那儿……”
“由他。”
魏永安特别失望地看着司狂澜果断离开的背影,一滴眼泪掉出来,落在画纸上,喃喃道:“那壶酒一直没有喝呢……”
此时,他那双原本正常的眼睛里,突然浮现出一层暗蓝光华,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犹豫了许久,想追上去,怕是又胆怯于司狂澜毫无温度的拒绝,始终没有迈出一步,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孤魂一样茫然站在原地。
突然,一阵刺耳的笑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松鹤庭那三个无聊的公子哥如苍蝇一般冒出来,将魏永安围在中间,其中一人指着他怀中的画,阴阳怪气道,“我说魏公子啊,输了就输了吧,哪至于把人家的画都卷走,还一路跟踪纠缠不休的。”
“可我们远远瞧着,人家司公子像是根本不搭理你呀,哈哈哈。”
“行了行了,别的不说,咱们今天来就是照着规矩,来帮松鹤庭的老板取回神女图的,把画给我们!”
明眼人一看便知,帮忙取画是假,借机欺负这个无论他们如何羡慕嫉妒恨也永远都成为不了的天才,才是此行最大的目的。
魏永安本就瘦弱,被这三人一围攻,更是缩成了小小一团。他不说话,只紧紧抱着画,恨不得把它揉到自己的皮肉里似的,无论他们说什么,也不肯交出去。
“你这小子,老实交出来便罢,别惹我们动手!”
“呵呵,你这身板挨得住几拳?万一不小心伤了手,你往后还拿什么去当天才?”
“赶紧交出来,别磨蹭了!”
面对越发明显的恶意,魏永安干脆蹲了下去,把画紧紧护在心口,哪怕立刻被打死也不肯交出去的决然模样。
那几个人大概是没料到威胁竟然毫无用处,这单薄得风都能吹走的少年竟跟一块无从下手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蹲在那里。
三个人反而没了辙,真下狠手,打坏了人还得吃官司,不划算。正无计可施时,其中的矮个子忽然从腰间取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来,坏笑着对同伴使了个得意的眼色,旋即俯身一把揪住魏永安,刀尖对着他,大声道:“拳头不怕,刀子也不怕?”
另两人简直想给他鼓掌助威,有匕首在,寻常人尚且忌惮几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想必更是招架不住的。
魏永安缓缓抬头,视线与明晃晃的刀尖撞个正着,他怔住,整个人真如石头一般僵住,连呼吸都停了。
持刀者以为自己的恐吓终于起了作用,朝同伴挤眉弄眼,心想一会儿就算拿到画了,也要再好好嘲弄他一番,谁让这小子总是占尽风头。
“交出来!”他晃了晃匕首,“再不从,仔细你那标致的小脸挂个彩!也别指望这时候有人来救你!也不看看周围,连个鬼影都没有,今儿就算杀了你,也没人知道是谁干的!”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连带他手里的匕首,一起飞了出去,在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另外两个还没回过神来,便觉一阵冷风扫到脸上,等到清醒过来时,三个人已经歪歪斜斜在地上叠成了三只有气无力的癞蛤蟆。
桃夭收回脚,冷冷瞪着他们:“这儿是没有鬼,可是有你姑奶奶我呀!”
柳公子从她身后走出来,横抱着手臂道:“都说了你脚力不够,踹得太轻,还是得我来。”
司静渊又从柳公子身后冒出来:“不不,这种事还是我最擅长呢!”
“你们……你们是哪里来的匪类!”持刀之人摔得最重,推开两个压住自己的同伴,龇牙咧嘴坐起来。
“哎哟,看着面熟……”
“不就是松鹤庭里,他们坐我们隔壁桌吗!”
“原来姓魏的还有帮手!给我上!跟他们拼了!”
狠话归狠话,到底是一帮庸才,桃夭那一脚虽比不得柳公子跟司静渊的力道,却也能让他们好一阵子站不起来。三人跟看傻子一样看着地上的龌龊之辈,桃夭甚至打了个呵欠。
磨牙跑到魏永安面前,着急地问:“魏施主,你怎样了?”
魏永安仍旧抱着画,却像听不见似的,也不看他,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那把掉在他面前的匕首。
“魏施主?”磨牙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是伤到哪里了?”
魏永安还是没有反应。
滚滚好奇地往魏永安身上嗅来嗅去,片刻间竟又炸了毛,嗖一下跳到磨牙身后,一口叼住他的衣裳使劲往后拖。
与此同时,方才消失的暗蓝光华又从魏永安的眼眸里散出来,瞬间淹没了他的一双眼睛,此刻在他脸上的,只是两个异光涌动的蓝色窟窿,不光是眼睛,魏永安整个人都冒出了阴森冰凉的蓝光。
磨牙吓得连退几步,差点摔倒,大叫:“桃夭!魏施主变色了!!”
桃夭猛回头,见此情景,不禁暗叫一声:“坏了……”
不待他们有所行动,只见那魏永安突然仰起头,发出了犀利的啸叫,其声之震撼,竟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被挤压变形了,再看,无数蓝黑之气如毒蛇般自四面八方涌来,竟一鼓作气悉数钻进魏永安口中,而他的身体也在此刻迅速膨胀起来,从衣裳到皮肉都似被那层鬼火似的蓝光融尽了,顷刻之间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只是一个身量巨大,浑身上下只是一层半透明蓝光的人形怪物。
司静渊大惊:“这是何物?”
“妖怪。总之不可再触怒它。”桃夭咬牙警告。
“狭怪……原来这么大一只啊?”磨牙紧紧抱着滚滚,躲在桃夭身后不敢乱动。
柳公子皱眉:“怎会这样,说变就变了。”
“那几个傻子,他们方才一定触到了狭怪的逆鳞。”桃夭愤愤朝那三个傻子那儿一看,几个人早已口鼻流血昏死过去,必是狭怪那一声吼叫震伤了这几个凡夫俗子,也好,换了她也会将他们打个人事不省。
“这么大一只,我怕我一口吃不下去……”柳公子为难道。
“谁让你吃它了!”桃夭瞪他,“不是早说过了,狭怪归根到底都是一口怨戾之气罢了,得沟通,得顺了它那口气,才有机会引它到狭口!”
“可它并不想搭理我们的样子……”磨牙拽了拽桃夭的袖子,害怕地朝那庞然大物努努嘴。
但见这狭怪根本不将他们几人放在眼里,径直往明月台方向缓缓走去,幸而它的身躯不是实体,不然所过之处,只怕树倒墙垮,房舍人命皆难保。
“这妖怪……”司静渊眉头一皱,“我看它身子虽大,似乎并无大作为?”
也是活该他乌鸦嘴,这话音未落,众人眼前突然一亮,头顶明明还是黢黑的夜空,眨眼间光线耀眼,与白天无异,再看四周,虽然景致未变,却无端端出现了好些个男女,面目虽正常,通身也呈半透明状,他们仿佛看不见周遭真实的情况,只是自顾自地说话聊天,甚至还摆出买卖东西的模样,尽管面前什么都没有。
而此刻,包括桃夭在内的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莫名的压迫感自四面八方而来,将他们紧紧裹住,刹那间,不但五脏六腑被挤压得难受,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好在这种“静止”只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霎,桃夭喘出一口大气,用力扭了扭身子,这才完全摆脱那股试图压制她的力量,其他人情况也差不多,一头冷汗后恢复了正常,彼此的眼神交流中似乎都还不确定方才的体验是错觉还是当真被什么东西冒犯了。
磨牙有些恍惚地问柳公子:“刚刚……是有什么东西摁住我们了吗?我好像根本动不了。”
“你们也有这感觉?”司静渊大力甩了甩手臂,心有余悸道,“像把我塞进一个比自己还小的瓶子里似的。太吓人了……”
“这些……是什么玩意儿?”柳公子都顾不上跟他们交流,眼见着几个“小孩子”举着拨浪鼓从自己身体里穿过去,一溜烟跑到河渠上,如履平地。
磨牙哆嗦着打量他们:“他们的装扮像是……几百年前的唐时衣装?”
“你看那边!”柳公子指着拱桥,原本好好的桥上,竟突然冒出一棵参天大树,也是半透明状,而他们脚下的石板路也有一小部分变成了带暗纹的方砖,连河渠两旁的房舍也部分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变化的部分虽透明,还能看见本貌,但越是如此,这种仿佛两个世界被胡乱叠在一起的情景便越是诡异。
“怎么会这样?”司静渊用力揉揉眼睛,再看,还是诡异之景。
“难怪连我们都差点被压住了……”桃夭看向四周,冷冷道,“此为双世之像,原来这狭怪的本事是这个。”
其余几人俱是一惊。
桃夭望着那缓缓移动的狭怪,说:“现在出现的另一个世界,应是狭怪心头所念之地。不加阻止的话,一旦狭口中出来的怨气被它全部吸到体内,它的力量便告完整,在它的身躯由虚变实之际,也意味着被它念想出来的世界也会变成真实的存在,而原本真实的洛阳城反而会由实变虚,连同生活在这座城池里的所有活物也会是同样遭遇。”她略略盘算一下,又道:“若它念想出来的只是一条街一间房子还好,照此时所见,我看它心中牵念的只怕是一整座城池,运气再坏点,说不定是整个天下……”
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但桃夭说的每个字都十分严重的样子,司静渊小心问道:“那……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狭怪念想出来的世界有多大,现实中就有多大的地盘会被覆盖,按最坏结果来看,所有被重叠的现实世界都会被狭怪带来的世界‘吃掉’,包括里头的所有活物。等到这个世界完全被这片本为虚像的世界吃光取代之后,这个看似真实的‘新世界’却也摆脱不了终是虚幻的本质,最后也只能在这混乱的时空中化为混沌。这双世之象,说白了就是个两败俱伤谁都落不下好的倒霉又罕有的现象。”桃夭说着,走到那三个傻子身边,踢了他们一脚,那三个家伙却丝毫没有动弹,仿佛长在了地上,连表情都凝固不变,“此象一出,两个本不该重叠的世界硬碰之下产生的巨大的扭曲之力,会压制住其中所有活物,令其不可离开原地,我看此时,洛阳城乃至更远的地方,所有寻常人都跟他们三个一样了。”
磨牙听了,看看自己又看看大家:“可是,为何我们只被困刹那?”
桃夭笑笑:“在场各位有哪个是寻常的普通人?不过也莫要高兴,如今双世之象初现而已,等到它越来越真实,力量越来越壮大,就轮到我们变木头人等死了。”她看看四周,忽然认真起来:“所以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趁狭怪还在积蓄力量,跑到它影响之外的地方,你们就安全了。此事因我而起,我会处理。”
柳公子顿时冷笑出声:“我走倒是无妨。只是你那脚力,哪能把那么大个妖怪一脚踢回狭口,不还得指望我。”
“我也不走,我又跑不快。”磨牙抱紧滚滚,坚决地跟柳公子站在一起,“莫赶我!”
桃夭一愣,摇头一笑:“反正实话我告诉你们了,走不走随意。”
司静渊压根儿没去想跑路的事,只一脸焦躁地问:“所以你意思是,这只怪物光靠想出一个世界,就能靠这个想出来的世界吃掉我们的世界,包括我们?吃完了之后它自己也会消失,只剩下一只什么都没有得到的大妖怪跟一片空白之地?并且这个被带来的世界已经开始乱来了,比如此刻已有许多普通人被怪力压制到不能动弹,无法逃命,只能接受一起消失的结果?”
“差不多。”桃夭点点头,“好在现在才刚刚开始,我们还有时间,起码我们还能跑能跳。不论受狭怪影响的范围有多大,它力量的来源只有一个。只要在狭怪变虚为实之前将它带回龙城院的狭口之中,由它而来的世界自会灰飞烟灭,洛阳城当可逢凶化吉。”说着,桃夭一拳击在自己手心,“可恨不知这狭怪最初的来历,照现在看来,只知它的主人应是几百年前的人物,或是别的玩意儿。”
司静渊听得着急,跺脚道:“不管怎样,我瞧它分明还是放不下澜澜,你看它一直往明月台去了!不成,我得赶紧去找澜澜!哎哟,澜澜可千万不能变成木头人呐!”
司狂澜?
桃夭心下一惊,忙跟着司静渊追过去。
可是,狭怪还没走到明月台,便停下了脚步。
一众人朝前一看,那河渠尽头,明月台门口,不知几时多了个人,手握长剑,姿态从容——司狂澜面无丝毫畏惧,仍是清清冷冷的神情,看狭怪的眼神跟看街头随便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类一样。
众人松了一口气,之前的担心也是多余,连司静渊都好好的,比他还不正常的司狂澜又怎会变成木头人。
司静渊小心翼翼绕开狭怪,飞快跑到司狂澜身旁,急急道:“这妖怪是魏永安变的!它还要吃了洛阳城!桃丫头说什么要把它送回龙城院的什么口里头才能解这场危机!不然连我们都会消失的!”
司狂澜淡淡道:“我已知魏永安并非人类,方才与他拱桥说话时,便见他眼中有阴蓝之光一闪而过。怕吓着年笙,我方不动声色,将她安顿好之后才得了空闲出来会一会他,倒不承想片刻之间他已成这般模样。”
桃夭听了,也顾不得计较他对宋年笙的处处照顾了,只慎重说:“提醒一下你,不能对它下狠手,不然它体内的邪气一旦全部爆出,狭口关不关,离它最近的洛阳城都得完蛋。”她又压低声音道:“如今我们唯一的机会,是它对你似乎特别上心,这妖怪来自活物在世时的一口怨戾之气,你多半就是平息那口气的关键。你试着多跟它聊聊,它说什么你都答应,只要能将它引到龙城院的狭口,什么都好说!”
司狂澜看她一眼,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能在最短时间内从她匆忙的讲述里理出事件的大概脉络。
他略一思忖,将长剑放到地上,赤手空拳朝狭怪走去。
见司狂澜走过来,狭怪的面容竟有了变化,只有一对窟窿一张勉强叫嘴的裂口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憨笑,喉咙里也发出含混低沉的声音:“伍先生……”
“抱歉,我说过了,我姓司,不是你要找的伍先生。”司狂澜镇定道,“若你信得过我,我倒可以带你去找伍先生。”
在场众人包括滚滚都想给他鼓掌了,脑子转得真快!
但狭怪似乎根本不听他的,还是自顾自地喊着:“伍先生……”
司狂澜耐着性子道:“我认识一位伍先生,就住在离此地不远处,要不你随我去看看?”
它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司狂澜,继续叫他伍先生。
再这么耗下去情况可不妙,司狂澜想了想,也不管它意见如何,干脆径直往前走去,既然魏永安都能不屈不挠跟他一路,那么这个怪物应该也会,既然如此他便做一回诱饵,引狭怪至龙城院再说。
在场所有人都是这个思路,此刻哪里去找比司狂澜更有效的诱饵!众人心头无不捏了一把冷汗,司狂澜若能成功,后头的事就太简单了,就是比脚力罢了。
这个狭怪,看起来高大凶猛,但并不太聪明的样子……
可是,所有的期望都在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司狂澜才走出几步,那狭怪便出人意料地一吸气,司狂澜整个人顿时离了地,被一股怪力朝狭怪心口吸去,转眼便紧紧贴在它心口处,它还伸出双手狠狠抱住司狂澜,在它用力的按压下,司狂澜如沉流沙,大半个身子迅速陷入它心口震**出来的一股漩涡般的光流之中。饶是如此,他依然面不改色,只大吼一声:“你们不要过来!”
没用,桃夭老早高高跃起,唰一下贴到狭怪心口,一把抓住司狂澜的手腕,咬牙道:“凭什么听你的,我偏要过来!”
“你……”只剩肩膀以上还在外头的司狂澜想甩开她,奈何已动弹不得,陷入狭怪的身体骤然重若千钧,不要命地拉着他下沉。
同时,桃夭的手也抽不出来了,大半个胳膊已随着司狂澜一同陷进那漩涡之中。
柳公子正要冲上来,却被桃夭厉声喝止:“不许过来!三个时辰后我们没有出来,你们有多远跑多远,以后逢年过节多给我烧点好吃的。”
话音未落,桃夭只觉眼前一黑,身体如落叶般滑到一处无边无际之地,使不出半分气力,看不见听不到,无法确定呼吸是否停止,唯一真实而确切的感觉,是她一直抓着另一个人的手……
纸钱的灰烬,在初夏的小风里打着旋儿。
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跪在矮矮的坟头前,一边烧纸,一边高兴地说:“娘,明日我就动身去洛阳了,甘霖寺里的壁画,一半都交给我了。能得到这份差事很是不易,洛阳城中高人辈出,甚至连长安的大师都毛遂自荐,我以为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小子绝无希望呢。”
他的喜悦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在母亲面前,更无须掩饰。
烧完纸钱,他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自己白色的衣衫,干脆在坟前坐下来,放眼看这漫山遍野的青翠葱茏,又说道:“方丈是个特别慈祥的人,待我很是和善周到,此番不但给我安排了居处,还说要将我引荐给洛阳城中的诸位名家。我此去洛阳,只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看您老人家了。甘霖寺的壁画乃是皇上御命,不敢有半分马虎懈怠。若能顺利完成,龙颜大悦,说不定我就能在洛阳乃至长安闯出一番名堂。”他回头望着母亲的坟,眼里满是希望,“您是知道的,功名利禄我倒是不热衷,我就是喜欢画画,此番若能获得赏金,我想把您的坟重新修一修,不然呐,再过些日子,只怕这小小的一座坟都要看不见了。”
微风吹过,他撩开额前的一缕碎发,从身上摸出一个散发着药草芬芳的香包,一看便是哪个姑娘送的。
“阿敏又送了我一个香包,我前些时候不是睡不太好么,她就做了这个给我,让我夜里放在枕边,似乎有效。”他摩挲着香包,“我知道阿敏是不舍得我走的,昨天她替我收拾行李时,眼睛都红了。我自己都有点难过。”他叹气,“我跟阿敏保证,最多半年吧,等我完成了壁画,身上有些积蓄之后,一定回来娶她。”说着说着,他短暂的低落消失在对未来的憧憬里,不好意思地朝坟头笑了笑,“娘,我觉得阿敏是天第下最好看的姑娘,跟画里的仙女似的。她当您的儿媳妇,您一定会高兴的。再过两三年,说不定来看您的就是三个人,也可能是四个人了!我不贪心,有一儿一女足够。我要教他们画画,画山水画市井,什么美好画什么。哈哈哈。”
他越说越开心,到了眉飞色舞的程度:“娘,还有一件事,这回甘霖寺里的壁画,另一半你猜是交给谁了?”他兴奋地要跳起来,“是伍先生啊!当今最有名的画师!我对他简直崇拜到五体投地,你都不知道他画的人物有多神奇!面容生动不说,就连衣带仿佛都要飞起来一般!天下唯有他能画到如此境界!我的画技说不定这辈子都追不上他。所以这回居然能与伍先生各画一半,我简直要高兴死了!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青草野花在风里簌簌作响,用它们的方式祝贺这个单纯又快乐的年轻人。
这个初夏,简直是他生命里最光亮明丽的时刻。
夕阳送他欢欢喜喜地下了山。
阿敏老早就在家门口等他,又给他送来一件新衣两双新鞋,还有各种干粮,生怕他冻着饿着,恨不得将整个村子里的食物都塞进他的行囊里。
他握着阿敏略见粗糙的手,说:“待我自洛阳回来,定为你买一个顶好看的镯子。”
一身朴素的姑娘害羞地摇摇头:“买那作甚。再说我不习惯戴那些,干活不方便。你独在他乡,洛阳又不比咱们这小村落,少不得花钱的地方,你多留些银钱傍身才是。”
“要买的。”他突然执拗起来,认真看着她的脸,“等我回来,咱们成亲。”
她的脸红得像涂了最浓的胭脂,羞得不敢看他,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轻轻点了点头:“我等你。”
两双手都舍不得放开,恨不得时间就停在此刻。
但,要走的人,还是要走。
阿敏追着载他的马车走了很远,他也回了许多次头,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长到完全看不见彼此。
难过是短暂的,又不是不回来,而且前面的路,是他此生即将走过的,最期盼也最荣光的一段。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洛阳城,这满目繁华还是会惊到他,想不通世上怎会有跟画卷一样美好的地方,街市之中任何一个寻常的场面,在他看来都别有趣味,连孩童们的笑闹都比别处悦耳。
真想把眼前所见都画下来,带回去给阿敏看看,不……还是直接把她带到洛阳来看吧,连村子都没出过几回的她,一定会喜欢这里。
甘霖寺的方丈一如既往的慈祥,将他安排在寺中上好的厢房中,斋菜也十分丰富美味,还让两个小沙弥给他做帮手,笔墨上有任何短缺都可以找他们置办。
皇帝的意思,是要在寺中南北两院的所有空白墙壁上,画上一卷“炎狱图”,顾名思义,便是要让画师将传说中的地狱之景悉数展示于此,尤其要突出大奸大恶之人被地狱恶鬼鞭笞烹炸的场面,目的只为警醒世人,当摈弃邪念,心怀慈悲。
所有人都说,这桩差事若办得好,不但能令龙颜大悦,未来平步青云不过等闲事,这还是一件积大功德的事,无怪全天下的高手画师们趋之若鹜,恨不能将生平所学全施展出来,只求能在甘霖寺的墙上留下自己的大作。
最终结果还是令人有一半惊讶的,之所以一半,是因为画师之一是伍先生,他能入甘霖寺,所有同行都是服气的,毕竟他不但年资最长,画工炉火纯青,更是皇上最器重的画师,平日里想见他一面都难,能请动他这样的人物,怕也只有身负皇命的甘霖寺了。故而他们所有的惊讶,都来自他,一个叫皇甫勤,在坊间没有半分名气的新人画师。
原本这壁画是交由伍先生一人完成,但方丈考虑到伍先生年事已高,独自完成整座寺院的壁画恐见吃力,于是奏明皇帝,将壁画按南北院分开,再寻一画师,一人完成一半,既能替伍先生分担,又能节省不少时间,否则也没有一堆画师为了入住甘霖寺而费尽心思的后续了。至于这皇甫勤,听说是方丈无意中见了他的作品,大为欣赏,甚至给出了“虽不及伍先生,亦不远矣”的高评价。
而他自然也像珍惜自己的性命一般珍惜这从天而降的好机会。入住甘霖寺的当天,他便一夜未眠,坐在北院的空墙前沉思到天明。第二天,墙上便出现了第一只恶鬼,刚刚画完,路过的小沙弥便被吓了一大跳,直说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画面,那墙上的恶鬼活灵活现到仿佛马上就要扑出来一般。
一时间,寺中所有对他的功底有所怀疑的人,都觉得方丈的眼光果然不得了,没有选错人。甚至连寺外的人也闻声而来,对着他的画作啧啧称赞。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每天往甘霖寺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心生仰慕的大小姑娘们,她们对他画得好不好并不在意,一个面容俊秀,年轻又有朝气的白衣公子,身姿挺拔地立于墙前,手执画笔信手拈来的洒脱模样,才是她们不肯挪开目光的原因。再说,他画得也是真好,不懂画的人都觉得好。甚至在他得闲之时,不止一个人来求他给画上几笔,画什么都好,一朵花一只鸟哪怕一片叶子都行,只是一定要落下他皇甫勤的大名。
越来越多的人坚信皇甫勤是画坛冉冉升起的新星,扬名天下是早晚的事,趁早求一幅真迹是正经。而他素来好脾气,也是来者不拒,传扬出去,喜欢他的人就更多了,连甘霖寺的香火都因他而变得更加旺盛。
一直画了大半个月,北院的墙差不多完成了一半,竟比预期更顺利。
这天傍晚,他搁下画笔,又习惯性地朝南院那边望去,心头竟又紧张起来。
说来好笑,他来甘霖寺这么多天了,至今都没有胆量走到南院去。
在他入寺后的第三天,听小沙弥说,伍先生也到了,就住在南院。当时他激动得都要跳起来,崇拜了那么多年的偶像就在咫尺,他恨不得马上冲过去亲眼一见。但他瞬间又冷静下来,早就听闻伍先生性情古怪孤僻,尤在作画之时最不喜外人打扰,如今自己去了,岂非坏了人家的清静?这可是大大的不该……思来想去,他只得暂且收了那份迫不及待想要见对方的心,想着不如等他们都完成壁画之后,再去拜见不迟。
此时,他站在通往南院的走廊前,那份渴望见到偶像的心情跟今天突然变热的天气一样,实在摁不下去,他左思右想,迈了腿又收回来,如此反复几次,终是说服了自己,就去偷偷看一眼,绝不打扰伍先生!
在去往南院之前,他甚至做好了要在最快时间内把伍先生的作品都记下来的准备,连一根线条都不能错过!如此方能比照出自己的不足,及时改进,毕竟是两人之作,他不能容忍自己拖伍先生的后腿。
可是,他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不是伍先生的壁画将他震惊到脑子一片空白记不住任何东西,而是……南院的墙上,空空如也,莫说地狱恶鬼,连只蚊子都没有……
他愣在南院的门口,揉揉眼睛,却并非眼花。
一阵鼾声传来,那躺在竹椅中睡得正酣的白发老者,一身大袖宽袍歪歪斜斜地拖到地上,两个空酒壶躺在一旁,压住了连墨都没蘸的画笔。
这便是伍先生的真容了吗?
虽然跟想象中颇有出入,但他还是激动得很,再看那满墙空白,他心想定是前辈还在酝酿之中,以他的画工,说不定几天就能完成他一个月才能完成的内容。
一定是这样,他朝睡梦中的伍先生行了个礼,蹑手蹑脚地退回了北院。
又是十天过去,可南院的墙上还是一片空白。
连方丈都有些着急了。
他自知人微,不敢多问,只从庙里其他和尚的口中隐隐听到“江郎才尽”“上了年岁果然就比不得后生啦!”“我看他根本画不出来了……”这样的窃窃议论。
今天是他休息的日子,他专程去集市上买了一壶好酒,偷偷带回了寺庙藏在房间里,又从下午犹豫到傍晚,终于在夜色初临时,带着酒悄悄走到了南院。
墙壁确实还空着,伍先生也没有睡觉,只面对墙壁坐在竹椅上,没有蘸墨的画笔在他手中转来转去。
他鼓足了勇气,轻轻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然后走到伍先生背后,深深鞠了一躬:“晚辈皇甫勤,拜见伍先生!”
画笔停止了转动,伍先生连头都没有回,只闲闲一句:“是隔壁的皇甫公子啊。”
都听不出他到底欢不欢迎,他只得硬着头皮将那壶酒拿出来:“晚辈得了一壶酒,自己又不胜酒力,听说伍先生海量,特拿来赠予先生。若叨扰了先生,还望先生不要怪罪,我这便回去了。”
一听到有酒,伍先生态度顿变,急急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客气地从他手中接过酒壶,开了盖子仔细一闻,笑出来:“果真好酒!”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送酒是送对了。
“你来得及时,我正愁没人给我打酒去。”伍先生朝他招招手,“来来来,你别回去了,头回碰面,又是同僚,今夜月色又好,不如共饮一杯吧。”
他喜形于色,哪有不同意的。
伍先生让他从屋里再搬一把椅子出来,自己又去取了两个酒杯放在木几上,一老一少分坐两旁,头顶明月,眼观空墙。
得了这样的机会,他哪能不把对伍先生的崇拜一股脑儿都说出来,端着酒杯根本顾不上喝,从自己儿时第一回见了先生的画便惊为天人开始,将他的画工从头到脚狠狠称赞了一番。
伍先生却似闻未闻的样子,连喝了好几杯酒,只偶尔对他点头敷衍一下。
习惯了被称赞的人,大概就是这么平静吧。
他也不觉得受了冷落,能将心头的仰慕面对面讲给偶像听,已是莫大的幸福。
看着雪白的墙壁,加上一两杯酒下肚,他终是忍不住问道:“先生可是在酝酿一部大作?所以才如此谨慎,至今不下笔?”
“可能是吧……”伍先生咂咂嘴,笑得有些不自然,旋即转了话题,“皇甫公子并非洛阳人士?”
一听偶像主动问自己问题,他立刻把自己家在何处父母已去世家中只有自己一人刚学画时连纸笔都买不起只能拿树枝在沙地上练习等等全说完了,恨不得把自己二十年的人生都交代了。
伍先生笑笑:“我年少时,倒与皇甫公子经历相似,我还捡过别人用过的画纸来用。”他又饮一杯,“眨眼间几十年就没了。”
“原来先生也是……”他本想说出身寒微,但又觉得冒犯,就咽了下去,心里却是受宠若惊的,原来传闻中孤高冷傲的伍先生,也不是那么难相处,对后辈竟也没什么架子。他立刻又道:“无论过去如何艰难,先生如今的成就,足以令天下人刮目相看。晚辈着实佩服!”
也许是他虽然激动,但字字真诚,也许是他送来了一壶正合他口味的好酒,伍先生似乎的确不反感他这个后辈,反给他倒了一杯酒,笑道:“来甘霖寺多日,我也没去探望一下皇甫公子,也是失礼了。”
他赶紧双手捧住酒杯,连声道:“先生言重了!是晚辈该来拜谒您才是。实不相瞒,知道您来甘霖寺的第一天,我便想过来一睹风采,但又怕叨扰到您。”
“哈哈,皇甫公子得空的话,常来也不妨事。”伍先生敲了敲酒壶,“带着酒来就更好了。只是莫要被和尚们发现,不然又要唠叨我们坏了佛门规矩。”
他也笑出来:“一定一定!”
夜风微凉,薄云遮月,院中树影婆娑,空气里浮着淡淡的檀香味,洛阳城中最温柔的夜色落在这一老一少身上,倒也分外和谐。
往后几日,他都偷偷在外买了酒回来,再趁着夜色欢天喜地往南院去。
他与伍先生的关系,也在美酒的加持下变得熟稔起来,他心中崇拜仍在,只是渐渐没有了之前缩手缩脚说一句话都要考虑半天的拘束。
喝酒时的闲聊,也从各自对绘画的看法心得,说到他对未来的展望,连要给阿敏买个好看的镯子这种事都说了出来,还说有机会一定要游历天下名城,将大唐山河收入卷中留与后人。
半醉的伍先生静静听他说完,看向他的目光里竟有几分羡慕。
他并没有留意到,只是兴致勃勃地把心头所有愿望都说给自己的偶像听,言谈之间更有了几分坚信自己会实现所有愿望的自信。
事实上,他也坚信自己同伍先生的月下酒话会一直延续下去,并无数次向神佛感谢,谢他们赐给自己这般大的运气。
但世事有时候并不合人意,也不见得要往你希望的方向去发展。
那是他即将完工的前一天,北院的墙壁已成“炎狱”,观者无不惊心动魄,被画中内容震惊不说,更诧异于这位年轻画师显而易见的天赋。
伍先生也在观者之中,他今天不知动了什么心思,许是白吃了他这么些日子的好酒,再傲慢孤僻的人,也该有个回应了。
于是,他第一次站在北院的门前,还带着一壶酒,一包小点心。
无人留意围观者中几时多了一个白发老头子,他们的焦点只有壁画与它们的作者,甚至已经有些书画生意人急急来拉关系求合作,生怕别家抢先挖到财路。
他被围在中间,友善而笨拙地回应这些汹涌而来的喜爱。
好一会儿他才从人缝中见到独自站在壁画前发呆的伍先生,赶紧挤出来跑到他面前,惊喜道:“先生您怎的过来了?”目光又落到他手里的酒壶上,顿时高兴得不得了:“您来寻我喝酒的?”
伍先生好不容易把视线从壁画上收回来,笑笑:“快完工了?”
“嗯嗯,明日差不多了。”他用力点头,心想从不往这里走半步的伍先生居然大驾光临,若能得他一番指点品评,岂不圆满了自己多年夙愿。
伍先生又往壁画上短暂扫了一眼,笑着把手里的酒食放到他手里:“也不好白吃你的酒,听小和尚说你这边快完工,故而带些回礼过来,权当是庆祝你妙笔生花,大功告成。”
妙笔生花……用这个词来称赞他的人太多,可一旦从伍先生口中说出来,那便是他迄今为止听到的最高褒奖,甚至比皇帝的称赞还要受用。
他抱着所谓的贺礼,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好!”伍先生自顾自地说了好几个“好”,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就告辞了,那边还有不少人在等着你。”
他愣了愣,接下来不该是他们又一次把酒畅谈吗?不过是把地点从南院换到了北院……怎的就走了呢?
“伍先生……”他犹豫地喊了一声,却又怕自己的邀请会耽搁了伍先生的时间,他走得这么快,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做吧。
算了,他有些失落地看着伍先生匆匆而去的背影,又对着酒壶笑笑:“我可舍不得喝你。”
他说的是真话,莫说他并不好酒,纵是个酒鬼,他也断然不能将这壶酒喝了。对他而言,这壶里装的不是酒,是他期待了多年,只在梦里出现过的满足与欢乐。
翌日,他果真如期完成了全部壁画。
方丈大喜之余,提前将酬金给了他,并且在原来的数目上又增加了不少,说这是他应得的报偿。
此生吃过的所有苦头都值得了,他人发自内心的欣赏,抱在怀中的实实在在的银两,他都拿到了。这天,他抱着得来的银两,躲在厢房中痛快地哭了一场,恨不得这就生了翅膀出来,飞到阿敏身边告诉她,一切都好起来了,以后还会更好的!
然后,他出去买了酒铺里最贵的一壶酒,在夜色初临时去了南院。
院中空无一人,厢房也大门紧闭。
他往门缝里瞧,不确定里头有没有人。
他轻轻敲门,无人回应。
伍先生不在?
他有些失望地离开,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看那片墙壁,月色下还是白得发亮。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都寻不到伍先生的踪迹,有那么一两回,他仿佛听见房门紧闭的屋子里有几声轻微的咳嗽,可敲门却始终无人应答。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胡乱拍门,只得失望而归。
又过了几日,方丈来找他,说已在洛阳为他专门备下了居所,以后无须寄宿寺庙,接亲朋过来居住也方便些。
他自是感恩不已。
回去收拾行李时,他又看见了那壶没机会送出去的好酒。
左思右想,他又带着酒去了南院。
伍先生终于出现了,还是躺在竹椅上,悠悠闲闲地扇着蒲扇,听到他的声音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先生您可算回来了!”他欣喜道,“这几日您是不在寺中吗?”
“皇甫公子有事?”伍先生只淡淡问道。
他赶紧把酒递上去:“老板说这是顶好的酒,我买来请先生尝尝!”
伍先生放下蒲扇,慢吞吞地起身,接过酒壶,照例是拔开盖子闻了闻。
“老板说这是好几十年的佳酿,里头还加了好些珍贵的……”
他话没说完,伍先生便摇摇头:“酒中有人参。”
“啊?”他一时间没明白,“人参?老板好像说过这酒里的确有……”
话没说完,一壶好酒便被伍先生全倒在了地上,浓郁的酒香从微烫的地面上迅速飘**开来。
“先生这是……”他诧异得很,倒不是心疼买酒的银两。
“酒这个东西,我讲究一个纯字。”伍先生笑笑,“五谷之外的东西,乱七八糟往里加,再取个花哨的名字,便成了稀罕物一般,着实讨厌。我不喜,也不喝。”
原来竟是人参惹的祸?他还以为只有好酒才能加这些珍贵的材料,原来竟是弄巧成拙了。
“实在抱歉,晚辈不知先生的讲究,还请先生莫要介怀!”他赶紧道歉,“以后晚辈绝对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伍先生摆摆手:“也不是什么错。不合我口味罢了。不过也多谢你一番心意。”说罢,他扔掉酒壶,摇着蒲扇往厢房而去,“乏了,就不陪皇甫公子赏月了。”
“先生好好歇息!”他忙拱手相送。
房门“砰”一声关上,他深吸了口气,将酒壶拾起带出了南院,生怕壶里的余味再惹到伍先生不悦。
他回到房中,将酒壶放到桌上,自己也趴在桌上,同情地看着它,自言自语道:“不喜欢就倒掉,真是可惜呢。”
今夜没有月色,连风也没有,甘霖寺里只得几处稀疏沉闷的灯火。
第二天,庙里的人说伍先生走了,大约也只有他这般的人物才有如此自由与特权,连皇上派下的差事,也能任意拖延,且还无人敢去追究。
他得知之后,只觉分外遗憾,竟连伍先生一幅真迹都还来不及求得。
罢了,或许今后还有相见的机会吧。
他搬出了甘霖寺,在洛阳城西的一处宅子里安顿下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都过得异常充实,三天两头便有人邀约,他又不好拒绝,只得在大大小小的聚会里来去,其实他搬家的第二天就想回去见阿敏了,只是方丈对他说,这几个月内先不要忙着离开,待另一半壁画完成后,皇上会派人来查看壁画,若有何不满之处,他好立刻过来修改。只是方丈说着说着就叹起气来,皇上给了半年时间,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却不知伍先生几时能完成,现如今连人都不见了,愁死人呐。他听了,还安慰了方丈几句,说伍先生这样的高人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必太过担心,反正还有时间,他一定能如期完成的。
他一直对自己的偶像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之后,他越发习惯在洛阳的生活,除了画画与聚会之外,他跑遍了洛阳大大小小的首饰铺,只为寻一只心仪的镯子。
他承诺给自己和阿敏的生活,是一定要实现的。
一天下午,一位相熟的画师给他送来一份请帖,说七日之后,全国各地书画界的名人齐聚洛阳行一场千花夜宴,这盛宴三年一回,可说是书画界中顶级盛事,要他一定要准时赴约。
他自是答应,顺口问伍先生是否出席,那人笑言伍先生每次都会出席,他若不在,这夜宴便失一半颜色了。
闻言,他很是高兴,心想伍先生当初赠的那瓶酒,终于有机会喝掉了。
夜宴当日,他顺道先去首饰铺落了定,看了许多款式他都不满意,最后干脆自己画了个样式,让他们照着打一只金镯子,首饰铺老板说十日后可取。从铺子里出来,他已经在想这只独一无二的镯子戴在阿敏手上的样子了,好看,真好看!
他带着那壶酒,兴高采烈地穿梭在还不是特别熟悉的大街小巷里,有些兴奋,又有点紧张,好像自己还从未参加过如此盛会,等会儿一定不能失礼。
不过,他好像走错了路,眼前这条狭窄弯曲空无一人的巷子似乎并不通往目的地。
他走了一半,觉得不对,摇摇头,转身往回走。
夕阳已沉,热气未散的暮色渐渐包裹了洛阳城中每个角落,也融化着他的身影……
翌日清晨,路过的人在巷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年轻清秀的男子,微微睁着眼睛,自心口冒出来的鲜血,在他的白衣上开成一朵朵暗红的花……
空气里除了血的味道,还飘**着淡淡的酒香,在他身旁,一只酒壶摔得四分五裂。
纸钱的灰烬,在初夏的小风里打着旋儿。
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跪在矮矮的坟头前,一边烧纸,一边高兴地说:“娘,明日我就动身去洛阳了,甘霖寺里的壁画,一半都交给我了。能得到这份差事很是不易,洛阳城中高人辈出,甚至连长安的大师都毛遂自荐,我以为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小子绝无希望呢。”
桃夭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又对着他的耳朵使劲喊:“皇甫勤!”
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眼前根本没有她的存在,依然高高兴兴地对着坟墓自言自语。
桃夭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扳着指头数了数,抬头道:“已经第六遍了吧?”
司狂澜点点头:“六遍。”
恐怕他二人一生之中罕有如此崩溃的时刻——自陷入狭怪身躯之后,他们已将皇甫勤出山村入洛阳,从崭露头角到横死小巷的场面反复观赏了六遍!!每当皇甫勤一死,他们又会回到他母亲的坟前,又看他喜气洋洋地自言自语,如此往复循环,根本无法切断,仿佛被拴在皇甫勤身边。他这段时间中的全部经历他俩都在场,甚至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想法与情绪,可他俩却跟空气一样,被皇甫勤以及眼前的整个世界视而不见,那是一种诡异的,身在此地却不属于此地的无力感。以及她跟司狂澜的身体可以穿过此地任何东西,大树,墙壁,活人,只是始终脚不能着地,只能漂浮着行走。好在他们从头到尾都不觉饥渴疲累,虽然跟着皇甫勤有数个月之久,可投射在他们身上,却又像只有短短片刻,时间在这个地方完全不对称。
“我已经吼不动了!”桃夭捏着嗓子,有气无力,“你来吧……只有让皇甫勤‘看见’我们,这个无限的死循环才可能被停止!”
“我早让你不必徒劳,他不是聋,我们现在也没有真正跟他在一个世界。”司狂澜低头看着絮絮叨叨的皇甫勤,“你说狭怪的根源也不过是活物生前的一口气,如此看来,现下能肯定的是,附于魏永安将之变为狭怪的那口气,便是来自这位生于唐时的皇甫勤。”
“不错。”桃夭环顾四周,初夏时节,青山野地,没有一处不真实,“而且我们如今所见,当为这口怨戾之气的来源。说是一口气,大约也是一个人连死亡都不能消减的执念。”
司狂澜走过去,站在离皇甫勤最近的地方,仔细看着这个算是熟悉的陌生人,说:“他连给阿敏定的镯子都没有机会去取了。”
桃夭沉默片刻,说:“一连六遍,我们都没有看到他在巷子中回头后的场面,总是一到那里就天地全黑,再亮起来时,他已经是尸体了。”
“是他自己不想看吧。”司狂澜淡淡道,“跑了六遍,你心里也该有数了吧?”
桃夭清了清嗓子,说:“死因。”
“确定了他的死因,或许才能让他‘看见’我们。”司狂澜想了想,“谁都可能是凶手,送请帖的人,见到他从首饰铺里出来的任何一个可能见财起意的人,他曾无意间得罪过的人……甚至那位伍先生。”
桃夭皱眉:“都有可能。可是完全没有头绪,再跑几遍会不会有改观?”她此刻最恨的,是自己真的成了透明人,不然一颗药下去,管他皇甫勤愿意不愿意,小时候尿过几次床都能让他想得一清二楚。
“几乎不可能。”司狂澜抬头,蓝天白云甚是美好,“此困局看似寻常,却甚为凶险,若不得破解,循环千万次后,你我还能不饥不渴不倦?”他笑笑,“活活饿死渴死可不是个松快的死法。”他盯着飘过的云朵,“你大可不必随我一道进来。”
桃夭一怔,本想说的是锦鳞河上你也不必大冬天下河的,可千言万语还是化成一记白眼:“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找谁要枕头那么大的红包去!”
狂澜轻笑:“我从未给过枕头那么大的红包。”
“我不管,我就要枕头那么大的红包!”她跳起来跺脚,又愤愤嘀咕,“舍得给别人买这买那还全程陪逛集市,她也没帮你喂过马,也没救过你家静静,没替苗管家料理过他的初恋……哼。”
后面的嘀咕声音虽小,司狂澜还是听清了大半,笑道:“她又不是我司府的杂役,为何要处理司府的事?你愤怒的原因很站不住脚。”
“我几时愤怒了?”
“你一直都在愤怒。”
“你……”
陷入绝境的人,也不该那么绝望,该吵的架还是要吵的。
所以现在的场景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皇甫勤坐在坟前憧憬未来,旁边飘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的桃夭与司狂澜,四周青草野花摇曳,雀鸟鸣唱,哪有半点危险的样子。
二人一直吵到皇甫勤又进了甘霖寺,若非司狂澜突然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能跟他吵到皇甫勤再次横死街头为止。
“怎么?”她不解道。
“我好像听见司静渊的声音。”他皱起眉,四下查看。
桃夭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半天:“没有啊。”
“不……是他。”司狂澜笃定。
桃夭见他如此肯定,遂定闭眼定心,仔仔细细捕捉空气里任何一个异常的动静。
“澜澜!桃夭!澜澜!桃夭!你们在不在呀?在的话应我一声啊!”远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喊,还真是他的声音……
他怎会在这里?
桃夭猛一睁眼,深吸一口气,大吼:“司静渊!我们在这儿!”
司狂澜没作声,脸色很难看。
片刻之后,一个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玩意儿从院墙外飞了进来,喜极而泣地停在他二人面前:“可找到你们了!我真怕你们都不在了!呜呜呜!”
桃夭张大了嘴巴,指着这只“蚊子”:“你怎的变成这副模样了?”
是司静渊没错了,可他的身躯小到让人真以为他是一只蚊子,并且还是半透明状的蚊子。
“我怎么知道,我刚往这里头一来,就缩成这样了。可能是这个什么狭怪的身体跟别人不一样吧。”司静渊焦急地围着他们飞来飞去,“你们如何了?三个时辰都过去了你们还没出来!我怎么也要进来看看的!”
司狂澜咬牙道:“你又嫌自己命长了?你可知这样跑进来,死得可能比我们还快!”
桃夭也替他捏了一把汗:“你当这狭怪的身体是隔壁卖菜的老李吗,你都没想过你的魂魄会变这么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赶紧的,怎么进来怎么出去!”
“我没有任何不适感。”司静渊完全不在意,只顾盯着他们,“你们出不来?怎会出不来呢?”
司狂澜压下心头怒火,最后一次警告:“你赶紧出去!多留一刻,你便多一分危险,此地连我们都疲于应付。”
“没错!你倒是快……”桃夭一急,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个念头,突然道,“别别,先别走!”
“你……”司狂澜的目光想杀人。
桃夭顾不得他,只立刻凑近司静渊,严肃道:“你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个字,出去后,马上让柳公子去替我查一个人的死因,此人名叫皇甫勤,生卒年不详,只知是唐时人士,在世时为一画师,曾为甘霖寺作壁画,死时不过二十岁上下。若能查到,你们将结果写在纸上烧给我!磨牙身上肯定有纸!你绝对不要再进来了!明白了?记住了?”
“啊?好!”司静渊见她丝毫没有玩笑的样子,自己也不敢松懈,只问,“就是这些吗?这样你们就能出来了?”
“或有胜算。”桃夭皱眉,“快走!”
司静渊再不敢啰唆,眨眼间飞得没了踪影。
“你……”司狂澜盯着她,“柳公子有这等本事?”
“我还以为你刚才要吃了我呢。”桃夭撇撇嘴,“柳公子做饭虽然难吃,但他别的本事还是可以的。接下来就等吧。”
司狂澜半眯起眼睛,对她似乎又有了新的看法。
她盘腿而坐,支着下巴,望着前头正往墙壁上认真作画的皇甫勤,嘴角慢慢扬起来:“不怪有那么多人喜欢他,真是个脾性又好又有天分的年轻人,长得还好看。”
“脸皮不厚的人,是真难以在这般情形下还可对男子动邪念。”司狂澜笑笑,也坐下来。
“人家长得好看是事实,你如何阴阳怪气都改变不了的,有这么好的人在面前,我心情也好了,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的。”桃夭扭过脸来,对他咧嘴一笑,“得不到我的赞美,你心里也不舒服吧?”
司狂澜却淡淡道:“再好,他也不在了。”
此言一出,两个人好像都突然失去了斗嘴的兴趣。
是啊,皇甫勤再好,也在数百年前的一个夜里,永远失去了这个世界。
若没有那个夜晚,他应该可以青史留名的吧,就算不留名,至少可以在十天后去把镯子取回来,然后开开心心回老家见阿敏,相见,成亲,说不定他真的能实现贤妻佳儿,悠然生活的愿望吧。
他们都不再说话,只拿出欣赏的姿态,在温柔月色之下,默默看他运笔如飞的样子。
他停在狭窄而阴暗的巷子里,挠挠头,自言自语:“好像是走错了?”
正欲回头,他却定住了身子,眼中有奇异的神情。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画,入洛阳甘霖寺绘壁画,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凶杀之,卒,年二十一。”
陌生女子的声音,自虚空而来,似远又近,音量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他左右环顾,夜色如墨,窄巷空空,哪有说话的人。
谁在说话……他心头喃喃,明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奈何后面的话一个字都不明白,只觉得听在耳里甚是难过,落到心中有如针刺。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画,入洛阳甘霖寺绘壁画,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凶杀之,卒,年二十一。”
声音又来了,这回是男子在说,语调冰凉如雪,越听心越冷。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画,入洛阳甘霖寺绘壁画,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凶杀之,卒,年二十一。”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画,入洛阳甘霖寺绘壁画,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凶杀之,卒,年二十一。”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交替而现,反反复复只说同一句话,越到后头声音越响亮,到达的已经不是他的耳朵,而是心与脑子,甚至身体里的每条血脉。
他满头冷汗,捂住狂跳不止的心口,脑子里嗡嗡作响,除了这句话他再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十分难受,每块血肉都要分裂开似的。
“谁?!”他咬牙回头。
子另一端,不知几时多了一个人,黑衣黑鞋,像夜色里一个虚幻的影子,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都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面容,那人忽然加快了速度朝他跑来,他躲闪不及,觉得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墙,倒在地上的时候,身子倒不怎么疼,就是心口有些发凉,眼睛也不太看得清楚了,片刻恍惚之后,他才被一阵剧痛惊醒,低头看自己心口,温热的血正从那深深的刀口里汩汩而出。
城中所有的灯火好像都在此刻熄灭了,他唯一能看见的光,只有那个人手中握着的匕首,应该是一把特别趁手又锋利的武器,沾了血都丝毫不影响它的光芒。
他呆呆望着那刚刚离开自己心口的凶器,脑中并不空白,只是不解,无数个不解。
“你为何如此?”他苍白着嘴唇问。
“受人之托,皇甫公子莫怪。”那人倒也爽快。
皇甫公子……那便是没有杀错人了。
“我并未得罪谁……”他想站起来,身子却软软不听使唤。
那人走近一步:“雇主让我带句话。”他蹲下来,毫无表情地看着这奄奄一息的人,“他说,他很不喜欢你。”
他怔住。
匕首再一次高高举起……
他不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冷,四周也不是漆黑的夜,初夏的风吹得正舒适,车水马龙的洛阳城里,处处是他喜欢的样子,他抱着新买的画具走在街头,怀里揣着刚刚从首饰铺里取出来的镯子,一对年轻父母抱着两个孩子笑闹着走过,他觉得以后他跟阿敏也会如此的,想想就很开心。
可是……他没有以后了吧?
眼前一切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撕得粉碎。
他静静躺在冰冷的地上,微微睁着眼,胸口最后一次起伏的时候,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没有愤怒,连恨意都没有,只是不明白,永远不明白。
桃夭跟司狂澜终于松了一口气。
再没有第八遍了。
无限的循环终于在此刻被击碎,夜空,巷子,皇甫勤的尸体,包括整个洛阳城,都像点着的纸一样化作四散的灰烬,留在眼前的只是一片没有边际的空白,像甘霖寺南院上一直空着的白墙一样。
他们面前,蹲着一个白衣飘飘的纤瘦男子,把头深深埋在膝盖上。
桃夭与司狂澜对视一眼。
“呃……皇甫公子?”桃夭俯下身,试着喊了他一声。
男子缓缓抬起头,轻声道:“你知道我不是他。”
桃夭脸色一变,本能地朝后头退了一步。
那抬起的脸上,没有五官,只得一片空白,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一张忘记被填上脸孔的人物画。
司狂澜却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桃夭面前,冷冷道:“那你是谁?”
“我是他临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他很清醒的样子,也没有要攻击谁的意思,“你们管我这样的,叫什么?”
桃夭从司狂澜身后探出脑袋来:“狭怪。因为你们本该留在狭间界中。”
“狭间界……”他想了想,“哦,想起来了,我离开他之后不久,就被一阵风吹到了奇怪的地方,那里头什么都没有,就跟现在差不多,只有无数幽蓝的气息在里头飞来飞去,我也差不多。原来那里叫狭间界啊。”
桃夭站出来,警惕地看着他:“你都记起来了?”
他站起身,点头:“原本在那个地方飘着,安安静静的,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心头总有一处憋屈与不解,无法释然。有一天,我突然在面前看见一点光,白色的,越靠近它越亮,眼中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想不断往前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能重新看见时已身在市井,身旁人来人往。这跟我最后看见的那个世界很不一样,我有些不习惯,还觉得很累,一股莫名的本能催促我就近落在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身上,有了这个身躯作为依靠,我才稍微好一些。在他的身体里越久,他的意识就越听从于我,我什么都不喜欢,就喜欢画画,一提笔就画地狱恶鬼,如此却让这孩子成了小有名气的天才,可越到后头,我就越浑浑噩噩,常常都不知自己为何要做这样的事,但就是想做。”
“你离开狭间界就会生病,这就是你的‘病症’。”桃夭说道,“你虽由人而生,但人界却不是你的归处。”她想了想,又道:“也不能完全怪你,狭口一开,总有一个家伙会先跑出来,不是你,也会是另一个。”
他看着桃夭,问:“我离开狭间界就病了?”
“你留在人界越久,作为那一口怨戾之气的本质就会越来越明显,”她指了指司狂澜,“不然也不至于糊涂到把这个家伙当作伍先生了。”
“我……”他仔细看着司狂澜,摇摇头,“长得倒是一点都不像。可是……”他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可是画得太像!在我眼中,几乎是同一人之手笔!衣带当风,其形若脱,这是我当年最崇拜伍先生的地方。在松鹤庭见了那幅画,我脑中一片混乱,哪管他们像不像,认画不认人,着魔似的以为那就是伍先生回来了,那冥冥中让我等了那么久的人,终于回来了。”他有些落寞的垂下头,“我很激动,追上去却只是想找他喝一杯酒……我不知道为何就是想找他喝酒,不知道……”
“因为那个夜晚,你本就想找他喝酒的。”司狂澜淡淡道,“那壶酒你不是一直都舍不得喝吗。”
他可能是笑了一下,虽然在他的脸上并不太看得出来。
“始终是没有喝成。”他有些遗憾。
桃夭很难把眼前的他跟外头那只疯狂的妖怪划为共同体,尽管他们确实是,此刻唯一庆幸的,是里头这个“他”,起码还有人的样子,能说上话。
“还是叫你皇甫公子吧。”她笑了笑,“虽是他一口气,你却能把自己活成他的样子,连画画的天分都继承了下来。”她顿了顿,笑容淡下去,“你甚至没有忘记要替他找伍先生喝酒,也始终记着他临终前最大的疑问。”
他沉默了片刻,说:“其实我……”
“其实,‘你们’都知道那雇主是谁。”司狂澜直言,“但‘你们’宁可以为自己不知道。正如你不清醒时,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你的过往,却没有一次看到你在巷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当那个人说出‘他相当不喜欢你’时,我,或者说我们,就已经知道是谁了。”此时,就算没有五官也能看到他的沮丧,“可我们不信,更不明白。也许在人界的这十来年,我只是想弄明白这一点。”
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气氛更容易沉重。
三个人都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司狂澜开了口:“他不喜欢加了人参的酒,所以毫不犹豫倒掉它。”
他抬头望着司狂澜,真切地等待一个答案。
“可那壶酒本身又有什么错呢?”司狂澜仍是那淡淡的表情,“仅仅是他不喜欢罢了。”
他愣了愣,似懂非懂。
“一个风烛残年,江郎才尽,一个朝气蓬勃,锋芒初露。”桃夭笑了笑,“你所有的出色与善良,最终都是他眼中的罪过。有些人吧,总是习惯拿厌恶来掩盖恐惧,他对你全部的不喜欢,不过是他对自己的绝望与害怕罢了。”
他很久都没说话,像个石头一样戳在那里。
良久,他缓缓开口:“我……从未想过取而代之,从未!”
对,你从未想过,这件事你知道,皇甫勤自己知道,桃夭与司狂澜都知道——可是伍先生不知道,一个能画出天地山河的画师,却始终未能在自己心里画下同样宽广美好的景致,那狭窄阴暗的巷子,才是他心中真正的模样吧。
“回去吧。”桃夭终于说出来,“皇甫勤已经不在了,伍先生也不在了。几百年前的是非纠葛,委实不该让几百年后的世界倒霉。你觉得呢?”
他想了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到二人面前,躬身拱手向他们行了个大礼,随后突然两掌齐出,狠狠将他们朝外一推……
天亮了,还有阳光,但依然冷得要命。
桃夭躺在那儿,愣愣地眨了眨眼睛,视线还不是很清楚,只看到身旁围着好几个焦急的人影,聒噪的声音此起彼伏。
“出来了出来了!可算出来了!”
“桃夭桃夭!你快说话呀!”
“澜澜!澜澜你没事吧?”
“唧唧唧唧!”
好像还有毛茸茸的东西在她脸上跳来跳去。
她猛吸一口气,总算是神魂归位。
柳公子的脸,磨牙的脸,司静渊的脸,滚滚的尾巴,在眼前清晰地晃来晃去。
虽然是躺着,可躺得还比较舒服,身子下头软乎乎的。
一只手嫌弃地戳了戳她的脑袋:“你还要躺多久?”
她扭头一看,被她当垫子压住的司狂澜,脸比此刻的天气还要冷。
“躺多久我说了算吗?”她眨眨眼。
“想得美!”司狂澜没作声,倒是司静渊实在看不过眼了,一把将她拎起来,又逼着她原地转了几个圈,边看有没有伤边焦急道,“都好好的吧?手脚都在吧?没毁容吧?”
她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你平静一下!我们没事!”
司狂澜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朝四周一看,不禁皱了皱眉。
他们仍在明月台外头,眼前所见之处仍与昨夜相同,狭怪带来的另一个世界依旧重叠于现在,那三个惹事的傻子也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躺在地上,区别是来来往往的半透明的唐时人士更多了。
巨大的妖怪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面色苍白的魏永安,抱着自己的膝盖,一言不发地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这妖怪……惹了多大的乱子!”柳公子咬咬牙,正要朝他走去,却被桃夭一把拉住。
她摇摇头:“你莫恼。倒也不能全怪它。剩下的事交给我就是。”
柳公子吸了口气,将那股子无名火强压下去:“差点忘了,不能杀也不能打。”
桃夭点点头,径直朝魏永安走去。
“桃夭,你小心些!”磨牙还是很紧张,从司静渊带话出来,到柳公子速去速回找到桃夭需要的真相,再到他拿出藏在身上的纸,将一切写上去烧给桃夭时,他的心就一直高悬着。柳公子回来时说,整个洛阳城包括其周边之地,都现了双世之象,故而他生怕哪个环节出个纰漏,不但害了桃夭他们的性命,更连累整个洛阳城无生还之日。直到方才眼见着桃夭与司狂澜自怪物身子里掉落出来,他才稍微安下心来,而那怪物也在那时跟泄了气一般,“嗖”一下缩成了魏永安的模样,一切来得突然,他实在担心再有变故。
桃夭冲他摇摇手,示意他莫要担心。
“走吧?”她站在魏永安面前,完全是商量的语气。
魏永安抬头看了看她,没说话,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默默往前走去。
一路上都无人开口,桃夭跟在他身侧,剩下的人略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一切皆如桃夭所言,如今的洛阳城全部被几百年前的洛阳城所重叠,河上有房舍,路上长大树,一条路上又叠出另一条路的怪模样,随处可见,身着唐装的男女在那些一动不动的当朝人氏之间自由穿梭,好在昨夜事发之时,大多数人都已入梦乡,被固定在**起码比僵在大街上好些吧?
沿途看下来,此情此景竟恍如梦境,那些半透明的前朝男女看久了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不过是几百年前再寻常不过的市井之像。
桃夭看了看默默行走的魏永安,心头莫名唏嘘。
狭怪带来的“恶景”,原不过是他曾无比热爱过的世界,也是他寄予过无限憧憬,却永不可实现的未来。
若没有那个恶意满满的夜晚……不,若他从没有遇到伍先生,这热闹的街市上,本也该有他跟阿敏的身影,可能还会抱着他期待的一双儿女,高高兴兴地走在明丽的阳光里。初夏时,他们一家还会回到那个山水秀丽的山村,把又一年的好消息讲给母亲听。
可如今,连个算账的对象都没有了。
桃夭暗自叹了口气。
她所有表情,都被司狂澜收在眼底,他依然保持着冷冷淡淡的神情,默不作声地行走在两个世界里。
终于,顺利走到龙城院的狭口,可桃夭与司狂澜却又吃了一惊。
那狭口的位置上,居然重叠着一条极其眼熟的窄巷,二人对视一眼,心知那分明就是皇甫勤的丧生之地。
想来,这只狭怪的力量如此之大,又如此特殊,跟这个“巧合”怕是脱不了关系。
唉,此等缘分,还是不要的好。
魏永安站在被土填满的狭口前,忽然回过头对桃夭说:“可否借纸笔一用?”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一步,万不能有失,柳公子更是怀疑他是否又要耍什么花招。
“去那里吧。那是个书房,里头什么都有。”桃夭倒是不担心,带着他往段青竹的书房走去。
“这……要去看看吗?”司静渊有些不放心。
司狂澜摇头:“由他们去,不必打扰。”
约摸几盏茶的时间,焦躁的他们终于等到桃夭跟魏永安从书房走出来,只是桃夭手里多了一卷画纸。
魏永安走回狭口前,看了看脚下,又回头看着众人,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我并不喜欢画地狱恶鬼,只是这些年总忍不住。那些恶鬼,你们抹掉吧。”说罢,他转回头,平静地望着即将回去的地方,笑笑:“我没有做错过什么啊。”
一道浓郁的幽蓝之气突然自魏永安身上窜出,在空中旋了几圈之后,俯冲入土,将好好一块泥地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同一时间,无数细如丝线的蓝光自四面八方而来,如星子坠地一般纷纷落入漩涡之中,强大的气流在园子里奔腾,桃夭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站稳,坚持了好一阵子,但见四周再无蓝光飞来,那漩涡也越来越小,最终恢复成一块平整的泥地,旁边躺着昏迷不醒的魏永安。
众人松了口气,只听磨牙指着前头大叫:“不见了!另一个世界不见了!”
柳公子跟司静渊飞快跑出龙城院,没一会儿又跑回来,兴奋地说:“真的不见了!外头又是我们的世界了!”
桃夭闭上眼,如释重负。
头顶上,是真实的,清晨的阳光。
街头又热闹起来。
洛阳城中的人们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固定”了一整夜这件事,起床吃饭上工闲逛,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切如常。
被带来的另一个洛阳,确实随着漩涡的消失而消失了。
魏永安由柳公子送回了家,并对他母亲撒了谎,说他昨夜在松鹤庭中喝多了酒,醉了一夜还未醒。离开魏家时,他回头看了看那满院墙的画,心头也有一丝惋惜,今后的洛阳城,怕是再也没有一个用笔如神的魏永安了。不过,起码他以后不用再害怕中午的光线了,做一个平凡的少年,也不算坏。
众人又在洛阳城中兜转了一圈,不觉间走到了离神仙集不远的那条街上。
桃夭望着那面她曾见过,还小小害怕过的墙壁,地狱恶鬼们仍在墙上张牙舞爪,可现在看上去,却再无任何不适。
就不要抹掉了吧,那是一个没有机会再出现的人,留给这个他曾爱过的世界的最后的礼物。
她展开手里的画纸,那是魏永安,不,应该是“皇甫勤”留给她的临别留念,一幅生动的市井图,细致到连街边小贩们卖的什么东西都描绘得一清二楚,画中人物众多,但见一对夫妻抱着儿女行走其间,丈夫白衣飘飘,女子容貌婉丽,手腕上的金镯子尤为精致,一笔一画之间,真真是伉俪情深,其乐融融。
磨牙跟司静渊异口同声道:“画得太好了!这么大手笔,居然这么快就画好了!”
柳公子瞟了几眼,撇撇嘴:“我多练几年,也能如此。”
“做梦。”司狂澜不客气道,“皇甫勤这般人物,天纵奇才,后世难有人及。”
“不对吧。”桃夭突然转过头,“你之所以被他认作伍先生,是因为你的大作啊!他将那姓伍的认作偶像,你的画居然能跟他偶像一般水准,这不是更让人惊讶吗?”
司狂澜淡淡道:“随手一画的东西,彼时那妖怪本就不清醒,看走眼也是有的。”说着,他又看着桃夭,嘴角微扬,“但若你是在夸赞我,也可。”
“呸!”桃夭暗地里做了个天大的鬼脸,转过头却冲他一笑,“夸我们二少爷有钱拿的话,我可以夸到明年年末!”
“呵呵,你能在司府顺利待到明年再说吧。”司狂澜转身离开。
桃夭一听不对头,赶紧追上去:“你几个意思?我招你惹你了?我好歹算救了你的命吧?你不要我啦?”
司狂澜停下,似笑非笑看了她好一阵子,看到她心里发毛脸发热之后,他才说:“你有太多事情没有同我交代清楚,司府不留底细不清白之人。”
她一愣,跳脚道:“我还有哪里不清楚?我连我老家都同你讲了!还不够清白?”
“自己仔细反省吧。”司狂澜才不管她,径直往外头走去。
这时,柳公子追过来,一把拉住她说:“差点忘了,我去查皇甫勤死因时,遇到你哭着喊着要嫁的那个人了!”
他嗓门儿大,被前头的司狂澜听个一清二楚,尤其听到那句“哭着喊着要嫁的人”时,他眉头微微一动,却依然不回头,也不停下脚步,只是略微放慢了速度。
“啊??”桃夭一惊,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小声点!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只说你越发乱来,要我警告你以后再不安分守己,莫怪他不理桃都的面子。”
“呃,那他有说亲自来教训我吗?”
“那倒没有。”
“嘿嘿,那我就再乱来一些吧。”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的命不值钱我的命还值钱呐!你知道这回为了帮你,我又欠了多少人情!你都不感激我的吗?还天天想着连累我!”
“那些都是你相好的。”
“放屁!都说过不是了!欸,对了,你如何知道磨牙身上藏着那些纸?”
“我还不了解他那个臭德行?心软得跟棉花一样,不藏着纸,他沿途万一遇到哪个又生病又可怜又穷到买不起纸的妖怪,拿什么显示他的慈悲心?!”
“阿弥陀佛,桃夭你是在怪我吗?”
“倒也不是怪你,我是怕你被有些装可怜的妖怪蒙蔽了!”
“可有的妖怪真的很穷啊,也很可怜。再说你的纸真的很贵!”
“……”
司狂澜正听得仔细,那司静渊却冷不丁跑上唠叨开了:“可不得了,那桃丫头当真不是寻常物,来一趟洛阳竟惹出一串奇事,我没听全都觉得匪夷所思,回头一定找个时间让她把此行的来龙去脉各种细节都给交代了!简直比外头说书的还精彩啊!”
司狂澜听罢,只对他笑笑:“若你今后再将自己变成个蚊子,我保证让你的余生比她还精彩!”
“嗯??”司静渊眨眨眼,对着他的背影道,“不是……我不变成蚊子,你们俩这回可连蚊子都做不成了!你慢点走……听我解释好不好?”
一众人走回大街上,此时已日上三竿,街头人流如织。
正想着找哪家店填肚子的桃夭被一阵喧闹吸引了注意力。
又有人打架。
桃夭正说着无聊,却又将脑袋转回去。
那当街斗殴的两人甚是眼熟,不就是那天跟罗先往龙城院中去时见到的那对兄弟么。
那弟弟又着了一身女装,哥哥气得要死,拳拳到肉,真恨不得要打死他。
“让你不要穿这个,你非要穿!我打死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我又没有害人,女儿可着男装,为何男儿不可着女装!”
“哪有那么多为何为何!老子就是不喜欢你不男不女的样子!”
哥哥又一次要落在弟弟身上的拳头,被半路拦住。
桃夭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了这么大力气,连饭都没吃,居然能将这个男人的手腕死死制在半空。
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又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所有人都被半路杀出来的她惊到了,包括两个当事人。
“你……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敢打我?”哥哥捂着脸,正要对她动手,却觉得脸上很不对劲,又痒又痛,这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难受到他飞快地将身上衣裳当街除尽,**身子使劲挠。
围观者一片哗然,姑娘们赶紧捂上了眼睛。
桃夭拍拍手,一丝药粉散在空气里。
“你听着,从今以后,你只要动怒,身上就会如此刻一般,刺痒难忍。”她冷笑着看着那狼狈不堪的男子,“不喜欢就要赶尽杀绝?好没道理。”
“你……”男子痛苦不堪,在地上打着滚儿的挠痒。
“记住我的话,别动怒。”桃夭正要离开,又折回来冲他吐了吐舌头,“话说回来,你不穿衣服的样子,不比穿女装更难看?”
众人顿时一阵哄笑,那男子臊红了脸,挣扎着扯过衣服将自己盖上,看桃夭的背影如看鬼怪。
见状,柳公子跟磨牙相视一笑,又齐齐叹气,桃夭还是那个桃夭啊。
司静渊吓了一跳,拍着心口道:“这丫头,好大的脾气,好狠的手段。”
只有司狂澜最镇定,也最明白桃夭愤怒的原因,而他眼里,也露出旁人不易察觉的欣赏,虽然只是短短一刹,吝啬得很。
他望着前面那个蹦蹦跳跳,在每个卖食物的摊档前都无比留恋的丫头,那一身红衣裳大约是街头最活泼显眼的存在,可是在她每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与所有无所谓的态度背后,到底藏了多少不愿为外人知晓的心思与秘密?
司静渊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奇怪道:“你居然走神了?”
“没有。”司狂澜立刻否认。
“没有吗?”司静渊撇撇嘴,“等下去哪里?哎呀坏了……”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折腾了大半天,咱们都还没回明月台去看看呢!”
“既然全洛阳都没事,那年笙也不会有事的。”司狂澜并不担心,“不过也该回去了。”
“回哪儿?”
“明月台,年笙的生辰还没过。”
“哦……啊!!你几时蹲在这儿的!吓死我了!”
司静渊鬼叫一声跳开了去,明明在前头的桃夭不知几时偷折回来,不声不响地蹲在他们身后,嘴里还叼了个馒头。
“你们还不回司府?”她站起身,很是不满的样子。
“你们先回去。”司狂澜道,“出来这么久,也该体谅一下苗管家。”
桃夭哼了一声,嘀咕:“回去就回去,你们就过生辰去吧!干脆给她从二十岁过到一百岁!住在她家别回来更好!”
“你又在嘀咕什么?”司狂澜微笑,“是在骂那个让你哭着喊着也要嫁的人吗?”
“你……”桃夭一愣,眉毛一拧,“你居然偷听我们说话!”
“你不是也在偷听?”他继续微笑。
“我……”桃夭无法反驳,狠狠咬一口馒头,“算啦算啦,你去你的明月台,我回我的清梦河。”
“哦,好。”司狂澜冲她摆摆手,“后会有期!”
桃夭都不想看他,走过去对柳公子跟磨牙大声说:“走了!洛阳也没什么好玩的。回去陪苗管家过年!”说罢便故意大摇大摆往城门而去,硬是一次回头都不给司狂澜。
柳公子吸了吸鼻子:“好像又有醋的味道。”
“是吗?”磨牙也吸鼻子,“没有啊,什么味道也没有呀!”
“只怕醋缸都碎了……”柳公子似笑非笑,“往后只怕更有意思了。”
“啊?啥意思啊?”
“走了走了,回去过年!”柳公子转身对司家兄弟眨眨眼睛,“大少爷二少爷,我们就先回去了,不耽搁你们陪美人过生辰了,告辞!”
“大少爷二少爷早点回来啊,等你们吃年饭呐!”磨牙举着滚滚的爪子跟他们告别。
司狂澜目送那一群吵吵嚷嚷的家伙离开,轻轻呼了口气。
一个帝都清梦河,一个洛阳明月台,桃夭与司狂澜往两个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可是,桃都离帝都不是更远,要遇到的人,终究还是会遇到的吧。
司静渊偷偷看了看自己藏起来的那对桃花签,嘴角泛起老母亲般慈祥的笑容。
“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
“来啦来啦!”
洛阳城的午后,终是温和起来。
百妖谱.叁.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