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玄狏
3个月前 作者: 裟椤双树
楔子
“此妖因何而来?”
“自噩梦出。”
*
正午一点都没有正午的样子,冷得要命,温度竟比清晨还要低上几分,几团灰心丧气的云挨挤在城池顶上,恹恹地酝酿着更坏的天气。昨日的阳光怕是老天爷给的最后一番好意,洛阳城终是迎来了今冬最冷的时段。
往来行人无一不将自己裹得更加严实,一边后悔昨日没有多出门晒太阳,一边狠狠加快步伐,唯有走得快才能稍许暖和些,街头没看见几个上年岁的人,这样冷的时候,惹不起躲得起,脸蛋被冻得通红的小孩子由得母亲不停给自己擦鼻涕,再冷也不妨碍他们哭闹着要吃的要玩的,还好有他们天真的吵闹,街面上才有了些与呼号的寒风相抗的声音,不至于太冷清。
所有不得不在外奔波的人,只想着如何快速回到热乎乎的家里去,谁也没心思留意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只在与桃夭擦身而过时才会投来诧异的一眼,再暗自嘟囔一句这谁家的傻丫头啊大冷天穿这么点衣裳,那夸张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冻死了一样。
她不冷,真的一点都不冷,如果有谁跟她一样,跟在这个腿长两米八的没有感情的跑步怪物身后跑上大半天,再冷的天气也是冻不死的。
从乱坟堆到城里,这一路上不论她是破口大骂还是猛拍马屁,是撒泼打滚还是装娇弱,罗先根本油盐不进,不肯为她减慢半分速度,看他的态度,估计她就算当场七孔流血累死在后面,他都不会回头多看一眼。根本不需要更多的相处时间,她已然确定这个男人的心眼跟脑子,比裁缝的尺子还要直,这种人永远只会为自己要去的任何目的地选择最短的直线距离,中途出现的一切意外与阻碍都不能令他的直线变成曲线,听来甚是乏味无趣,但仔细一想,能这般专注且决绝的人,有趣无趣还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希望余生平安,那就千万别让自己成为他的任何“目的”。
只不过呢,若非遇到罗先,桃夭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跑,以及口吐白沫还能活下来,顽强得把自己都要感动死了。
“吃个午饭再去吧……我真的要死了!”桃夭擦着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多亏他在进了城门后终于不跑了,但那双大长腿就算是快走也够呛,她还是得一溜小跑才能跟上,肚子里积存的食物老早化为乌有,咕噜咕噜叫得烦人。
罗先自然是没有拐进任何一间食肆的意思,却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薄薄的包得严丝合缝的油纸包,反手扔给桃夭:“你这个人也是奇怪,自己非要跟来就罢了,难道还要别人分心照顾你不成?”
“你哪里照顾到我了?”桃夭翻个白眼,拆开纸包,却是个压制得很实在的可能是某种饼子的食物,看起来不好吃,闻起来也没啥香味,罗先拿出来的食物跟他这个人也是像极了,她不确定地问,“这是啥?”
“我会按外出的时间准备需要的口粮。”他答道。
桃夭听得好笑:“你且瞧瞧眼前这繁华城池,哪里不能吃到东西,你一个堂堂的擎羊大人,身上揣着的不是暗器却是饼子,实在不般配啊。”
“第一,出门在外,我从不吃不明来历的食物。第二,身上带食物是好习惯。第三,我不用暗器。”罗先一字一句说得特别清楚。
“哦……”桃夭撇撇嘴,又瞅了瞅手里的饼子,“你出门就带这么一点吃的?”
“理论上我可以数日不进食,此番来洛阳预计不超过三日,这份干粮足够。”
他认真的样子让桃夭怀疑他根本不是人类,只是一块会说话会打架的铁,回想当初一面之缘的邱晚来,那姑娘倒不是一块铁,却十之八九是一朵生了毒刺的花,又好看又碰不得。如此推测,恐怕那狴犴司里个个都是怪胎,不然如何胜任这份鬼鬼祟祟不见天日的职位。然而在桃夭所有不屑的猜测里,突然就冒出司狂澜的脸来,能被一群怪胎恭恭敬敬尊一声贪狼大人的家伙,难怪在烤肉与拿混账话气死她的本事上都能胜人一筹,再想到如邱晚来与罗先这般的人物在见到哪怕是说到司狂澜时尊敬乃至崇拜的目光,她突然觉得自己虽已在司府待了这么久,知道司狂澜爱读兵书,知道他不喜人多,知道他毒舌刻薄,知道他厨艺了得,但知道得再多,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依然是无解,这个人的昨天与今天永远是割裂的,无论你与他之间发生过什么,他总有本事让你以为其实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这个人啊……就不能多去想他,想多了全是乱麻,憋气得很。对比之下,罗先这样的直肠子反而好了很多,简单明了,不费心思,可事情若走到另一个极端,这完全不肯拐弯抹角的人,照样气到你肺疼。
桃夭掂了掂饼子,笑道:“你将干粮给了我,自己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我出发前吃得比较饱,这干粮可有可无,不给你吃,回头也是喂猫喂狗了。”罗先说的每个字都特别老实,也因此特别招人恨……
“唉,你这样的可怎么讨得了媳妇儿哟……”桃夭痛心疾首地对着饼子狠狠咬下去,有点硬,也没啥味道,嚼了好久都咽不下去,味同嚼蜡这个词可算用上了。
“这玩意儿是你做的?一点味道都没有,难吃!”她边走边抱怨,边抱怨边吃,“太难吃了!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难吃的……哦不对,除了柳公子做的饭之外就属你了!”
“习武之人,不可暴饮暴食,亦不可大油大盐,这干粮虽粗糙,却是五谷混合所成,不仅可饱腹,对身体也大有裨益。”他认真道。
“有这么好吗?”桃夭嫌弃地又咬一口,细嚼之下确实有一丝谷物独有的清香,但依然不好吃,得是多自律的人才能为了身体健康天天吃这种东西……不过天天大鱼大肉也确实很难养出他这般毫无瑕疵的身材,桃夭用力嚼着饼子,想了想,突然问:“你们那个狴犴司好进去吗?”
“何为好进去?”罗先不解,“狴犴司可不是寻常人能进的地方。”
“我意思是,进去当差容易吗?”桃夭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饼子,“要怎样的资格才能当你们那些什么贪狼大人啊铃星大人啊什么的。”
桃夭的问题似是勾起了他的某段回忆,连步伐都放缓了些,半晌才说:“能进狴犴司的,万里挑一。”
“这么厉害?”桃夭走快两步与他并肩而行,笑嘻嘻地说,“光看你跟邱晚来,已知道不是善茬,没想到司狂澜这样的家伙居然能当你们的头目。”
“在你眼里,大人只是‘这样的家伙’吗?”他反问。
“不然呢,不是躲在家里读书就是研究烤肉,再不然便是出去给人家解是非,江湖中人刀光剑影的大是非也就罢了,有时连人家两兄弟打架争财产这种破事都去解,你说他是不是闲得慌。”桃夭故意添油加醋地说着。
罗先听罢,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道:“所以我们才一直盼着大人能回来,他应该是无比出色的贪狼大人,而不是你所说的不思进取之徒。”
桃夭一转眼珠,又问:“他为何离开狴犴司?自己不干了还是被人赶走的?”
“谁有本事赶走大人。”罗先皱眉,“他主动辞官,无论我们如何挽留,皆不能改变其心意。”
司狂澜这种人会辞官不奇怪,她奇怪的是他怎么会去当官。堂堂司府二少爷,人间活阎王,入官场走仕途绝对不是他这种心气高傲的江湖中人会干的事……
“他好好一个司府二少爷,为何会去你们那里当头目?”桃夭脱口而出,“总不会是当少爷当得实在无聊了吧。”
“不知。”罗先摇头,“我只知在狴犴司三首之中,大人年纪最轻,立功最多。”
“狴犴司三首?”桃夭不明。
“狴犴司以七杀,破军,贪狼三职为首,这三首之中本无分上下,但七杀大人年资最长,且曾辅佐先帝定国安邦,据说先帝创立狴犴司,也是听从了七杀大人的建议,故而狴犴司中一直是以七杀大人为真正的首领。”说到这里,他停了口,又道,“这些本不该说与你这外人听,不过是看在你替大人养马的情面上。你若再问,我是不会再讲了,你实在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大人。”
“他是能随便被问出话来的人吗!”桃夭翻了个白眼。
“那倒是。”罗先点点头,旋即道,“那你还是莫再好奇了,你一个杂役,知道这些又能如何。”
“要精确有效地拍一个人的马屁,不但要了解他的现在,还得知道他的过去。”桃夭做出可怜巴巴的模样,“我一个小杂役,不得想着讨主人欢心,好让他多给我些打赏么。”
“歪门邪道。”罗先毫不客气道,“你尽职尽责养好马匹,便是讨了他最大的欢心,多劳多得,不劳不得,这才是道理。你若做了好事,大人这样的人物必不会薄待了你。”
“瞧你说的,我几时不劳不得了?你可知司府里的马长得比你都好!那都是我夜以继日精心照管的功劳!”
“我没有说你不劳不得,你为何拿我与马相比?”
“马都比你会说话!”
“马不会说话,除非成了精。”
“我……”
一路争执不休的两人,被一阵喧闹挡住了去路。
街面上两个男子激烈地扭打在一起,都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打起架来特别有力气。其中一方很愤怒,拳头跟雨点一样落在对方身上,还使劲揪住对方的头发试图将他的脑袋摁在地上,边打还边骂,旁人断断续续听到什么“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好好的衣裳不穿,非要打扮成个妖孽!恶心!”
围观的人不少,有人劝架,有人笑嘻嘻看热闹。桃夭往人群里看了几眼,武力不足的那位也是被打得十分凄惨,身上的衣裳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不说,上了水粉胭脂的脸更是被血与汗糟蹋得没法看,被拉开后才喘过气来,又气又委屈地冲着打他的人哭喊:“我悄悄穿我自己的衣裳,碍着你哪儿了?”
那人听了,又要冲上来,幸好被几个劝架的拽住,只得暴怒道:“碍着哪儿了?我看着就碍眼,我看着就不乐意,我看着就不喜欢!我告诉你,你若不改,我这便宰了你,权当是为民除害了!”说着说着便大力挣脱出来,扭头跑进街边的铁器铺子,再出来时,手上赫然多了一把菜刀。眼见着要出人命,亏得几条汉子眼明手快,赶紧上去抱腰的抱腰,抢刀的抢刀,好歹是把凶器夺下来了。
两个有些年纪的婆子把受伤的这个扶起来,好言劝道:“你就服个软,认个错,跟你哥说今后再不这样便是,亲兄弟何必闹成这样。”
“就是就是,多大点事,道个歉又不少块肉。再说男儿郎穿女儿装,实在不妥。”
他任她们讲,一句话也不回,用力甩开众人冲出去,用此生最快的奔跑发泄他所有的不满,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他冲出来时,差点撞到桃夭,她闪身避开时,除了近距离看见一张糟糕的脸之外,还有扩散在空气里的脂粉香味,怪好闻的。
有人要去追,打人的家伙怒气冲冲地制止,吼道:“由他去!死了才干净!”
桃夭撇撇嘴,说:“还当是捉到了贼往死里打,原来就为穿个衣裳这样的小事,穿个女装罢了,又不是杀人放火,这当兄长的反应未免太过头了,是吧?”
无人回应。
她左右环顾,罗先几时不见的,她不知道。
暗骂一声,桃夭赶紧越过正散去的围观者,往更远处搜寻罗先的身影。
好险,如果自己再多看一会儿热闹,罗先就该消失在这条街的拐角处了,幸好在最后一刻抓到了他的背影。
她赶紧追上去,抓住他的披风质问道:“说好了带我去你要去的地方,反悔啦?想甩掉我啦?”
罗先目不斜视:“我要甩掉他人,可不是如今这速度。你自己停下看热闹,还要我陪你一起看不成?”
“我就是顺便看两眼嘛,大街上打成那样了谁能视而不见哪。”桃夭不服气道,“要不是赶着追你,我说不定还要教训教训那打人的家伙呢,你见过因为不喜欢别人的穿着就把人打个半死的玩意儿吗?”
“我来洛阳不是围观闲杂人等的争斗的。”他把自己的披风从桃夭手里拽出来,“我见过为一只鞋杀人的人。看热闹的时间多了,做正事的时间便少了。”
“你生来便如此一本正经?”桃夭盯着他平静的侧脸,“还是进了狴犴司不得不正经?”
“我不过是与你好好说话罢了,何至于扯到正经不正经?”他不解,“如你这般莫名其妙的姑娘,平日间定然没少干冒犯大人的事,可至今都没有被大人撵出去,不知是你运道好,还是大人改了脾气。”
“我跟司府可是白纸黑字签了文契的,想撵我走哪有那么容易!”桃夭胸有成竹地笑出来,又好奇地碰了碰他,“话说你家大人以前是个什么脾气?遇到我这种路数的,以前的他会如何处置?”
罗先终于扭过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我之间的事,从头到尾都与大人无关,为何你总是问到他?还有,你虽有些见识,不似普通女子,但你身为司府杂役,如今又临近年关,想必府之中正是忙碌之时,你不在家帮手,却跑到洛阳来,你就不怕你家主人罚你工钱?”
“我……”桃夭一时语塞,不为何啊,不就是自然而然问出来的吗,但她自己心里也突然觉得不太对头了,排队等她治病救命的妖怪多得很,为何偏偏选了绛君,纵然他早有预谋,以她的性子也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可她毫不犹豫地来了,而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毫不犹豫,是因为绛君难得,非来不可,但此刻诚实地想一想,绛君固然难得,然而比他更难得的妖怪也不是没见过,能劳她大驾光临,是因为这只妖怪,还是因为这是一只身在洛阳的妖怪?不是这里,不是那里,偏就是洛阳……不就是因为司狂澜他们也在洛阳?在洛阳兜兜转转数日,帮绛君,帮咸鼠,又死皮赖脸跟着罗先,一点都不着急赶回司府,私心里甚至盼着还有借口继续留在洛阳,留下来,说不定会碰到他们?说不定还会知道他们神神秘秘来到洛阳究竟是干什么?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司狂澜不在司府时,她觉得自己也不怎么坐得住了呢?从前不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活阎王别在家里吗?
这个答案有点意外呢!桃夭心里“咯噔”一下,连视线都因为短暂的慌张模糊了片刻。
“这边!”
罗先的声音把她的魂喊了回来,她眨巴眨巴眼睛,站定,回头,罗先面无表情地朝左边指了指:“我看前头也没有热闹,你怎的就直直走了过去?”
桃夭挠挠头,赶紧小跑回来,为了掩饰尴尬,顺手朝她走神时行进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不是,我是瞧着那条街布置得甚是好看,才多走了两步。”
幸好还有这条街,似是要举办庙会之类,一群工匠正忙着在搭起的竹架子上忙碌,一堆别致的花灯等着被挂到最显眼的地方,好看的彩纸堆叠在街道一侧,能工巧匠们在将那些细细的篾条弯缠成各种形状之后,再熟练地糊上彩纸,虽未能得见全貌,也不难想象入夜之后那通街的流光溢彩之景。
闻言,罗先也往这街上看了一眼,毫无触动的样子:“下次你再走神,我是不会提醒你了。真是不明白,之前为了佛眼吞下的妖怪,你几乎要与我拼命,如今倒是不着急的样子。”
“这不是没来过几回洛阳么,还不许我看看了?”桃夭做出要给他一拳的样子,“要不是你的武器乱吃东西,我早就开开心心回家了!你有时间责怪我,还不如现在就让佛眼把我的妖怪吐出来!这样你我也好早些分道扬镳,无须互相看不顺眼了!”
“那不行,我说过此番前往将军府,必要得佛眼相助。”他加快步伐往前走去,“我也并非看你不顺眼,只觉得你这个姑娘甚是古怪,不在我了解的范畴里罢了。”
桃夭“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得就像你了解过多少姑娘似的,你最常接触的姑娘,怕只有个邱晚来吧?”
罗先腾一下红了脸,说:“你莫要胡说,我与晚来也只是公务来往……”说着又住了口,皱眉道,“我为何要同你解释?”
“嘻嘻,被我说中了?”桃夭笑成一朵花,跑到他前面,故意面对着他倒退而行,“我这双眼睛啊,特别擅长看到那些粗枝大叶的人看不到的东西。光是听你‘晚来晚来’的喊得这么亲昵,就知道擎羊大人对铃星大人的感情不一般呢。”
“无聊!”罗先绕开她,“劝你留着眼睛看路,背上可没眼睛。”
“万一我背上有眼睛呢?”桃夭对着他的背影洋洋得意,这家伙真是一点都不用猜,什么都老老实实地摆在外头。
正要追上去时,几个围在街边灰墙前的书生映入眼帘,说话声也顺着一阵风传过来。
“真乃神来之笔啊。”
“确实!运笔如此流畅潇洒,当世能找出几人有此功底?”
“不知是谁人大作?最近在城中好些旧墙上都见过这般的画作,看起来应是出自一人之手。”
“只怪你才来洛阳,不知咱们这儿有一位天才。”
“天才?”
桃夭听了,忍不住往那墙上细看去,灰墙上不过是一片只用墨汁勾勒而出的群像。她不懂线条流畅不流畅,甚至不知道这算什么画法,只觉得那些画面并不招她的喜欢。她素日里见多了的画,不是山水日月便是飞鸟走兽鲜花美人,看不懂也觉得好看,但这墙上画的偏不是以上任何一种,全是人,又不像人,个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手中所执不是铁链便是刀斧,刀锋之下亡者成山,更见一口大锅沸腾不止,有人于其中沉浮呼号,场面堪比地狱之景,甚是惊心动魄。难为这几个书生还把它们当成宝贝来赞美品评,换作桃夭这类对书画毫无造诣的观众,只需多看两眼,那沸油便仿佛浇在了自己身上一般,配上今日这阴森森的天色,真是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立刻逃开了去。
同样是街景,看看邻街那花灯遍布的好样貌,与此地相比,委实天堂之于地狱,眼瞧着要过年了,就不能画点吉祥如意花开富贵的场面,真不吉利。
桃夭挪开视线,快步追上罗先:“你瞧见那墙上的画儿没有?”
罗先瞟一眼:“瞧见了。”
“好看?”
“丑。”
“谁会画这种东西?”
“不知。这同样不是我来洛阳的目的。”
“大过年的,看着真是晦气。”
“也没有人喊你看。”
“我们还能不能友善地沟通?”
“我很凶猛吗?”
“算了……当我没说,你那将军府还有多远哪?”
“不远不近了。”
他越走越快,桃夭再是不满也不敢抱怨了,因为得省下所有力气才能跟上他,走出这条古旧的小街时,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群书生还在那里对墙头画评头论足,很不舍得离开,她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身后只有动静越来越大的风声,呜呜不止,如人哭泣。
已经离得那么远了,眼前却还能一清二楚地浮现出方才见过的“地狱之像”,被书生们交口称赞的“神来之笔”,说的就是让你看过一眼之后,便连画中人的一根头发丝都忘不了?
桃夭笑笑,原来太丑的画真的会吓到人呢!
一个时辰后,罗先终于停下了飞快的脚步。
朴素而宽大的宅院矗立于眼前,在阴暗的光线里露出仿佛人到暮年时的无力与颓沉。
桃夭使劲仰着脑袋,脖子都仰疼了也没从眼前这座建筑物的任何部位上找到跟“将军府”三个字有关的内容。
“到了?”她不确定地问。
“嗯。”罗先点头。
她指着大门上字迹遒劲的“龙城院”三个字:“擎羊大人,我识字的。”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罗先望着那三个金漆仍在,只是少了些许光泽的大字,“此名乃先帝所赐,既在知情人中表了嘉许之意,又不引外界瞩目,以免多生事端。”
桃夭皱眉道:“意思是这里头住的是将军,但偏又不明说这是将军府?”
罗先迟疑片刻,点点头。
“既是皇帝嘉许,干干脆脆赐一座将军府有何不妥?”得了答案,桃夭更不明白了,“连将军府三个字都不给,偏拿个龙城院来遮遮掩掩,赏个下属都如此不光明正大,皇帝老儿办事不爽快啊。”
“大胆!怎可如此妄论先帝!”罗先顿时沉下脸来,“念你黄毛丫头涉世不深,此番便不与你计较,方才说的话每个字都给我咽回肚子里,若再口无遮拦,你早晚闯下杀身大祸!”
也是在桃都待久了,心头真正害怕的人跟事没几个,来人界虽也有段时日,那股子谁都敢说敢骂的劲儿还没下去,几乎是忘了这里最最冒犯不得的便是皇帝,眼看罗先真动了脾气,再联想到他又是个能气死人的“直线式”人物,说不准真会因为她说皇帝的不是把她打一顿或者抓起来移送法办。这么一衡量,桃夭打消了反驳他的念头,只嘿嘿一笑:“不说便是。你也说我黄毛丫头了,年纪小就是容易好奇嘛,那你倒是跟我说说这所谓的‘将军府’跟里头的人到底有何典故?听闻你们狴犴司虽不在朝堂之中,却自有天大的面子,能劳擎羊大人亲自跑一趟的,必非泛泛之辈。”
罗先没搭理她,径直上了石阶往大门而去。
桃夭撇撇嘴,赶紧跟上去,谁知刚一踏上石阶便察觉出有意思的地方。
紧闭的大门前,罗先正要敲门,发觉身后无人,回头,却见桃夭正蹲在石阶上,埋低了脑袋嗅来嗅去,嗅完了,视线又顺着石阶跑到两侧的镇门石兽身上,跑过去细看一阵,目光又落到更远的院墙上,麻利地跑过去后,又跟个鉴定书画的老先生似的,在深灰的院墙上仔仔细细地察验,反正一系列动作落在她身上怎么看都是鬼鬼祟祟。
他皱眉,加大了声音道:“你在那头做什么?若不打算与我同去,就好好找个地方等我出来。”
桃夭不吱声,只朝他用力招招手,示意他快过去。
他本不想理会,但一看她那煞有介事的模样,终是不太情愿地走了过去。
“何事?”他站到她身后。
“这龙城院里住的是将军还是道士啊?”桃夭朝他钩钩手指,“你仔细瞧瞧这墙上都是些什么?”
“这是什么话,住在龙城院里的自然是归德将军。”罗先上前细看,果真在灰到发黑的墙砖上发现了一丝异常,有人拿不知混合了什么东西的墨汁,在院墙上画了许多奇怪的符文,数量之多,几乎在墙上形成了一条没有缝隙的带子,看架势,应该是把整个院墙都绕了一圈,墨汁早已浸入砖石之下,不凑近细看倒也不易发觉,只是那深黑的笔画之中又在某些角度与光照下透出细碎的若有若无的暗红。
“哦对,来前你说过是什么归德将军府,不懂就问啊,归德将军阶品很高吗?不然皇帝怎会赐这样一座特别的将军府给他?不过既然是如此受厚待的人,府邸怎的不在天子脚下而隐于洛阳市井呢?你说你来送药,是将军大人病了?”桃夭冒出一串问题。
“高也不高低也不低。”罗先肯答一个问题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他伸手往符文上擦了擦,再放到鼻子下闻闻,皱眉,“很淡的血腥气。”
“地上也是,连石兽都没放过。”桃夭朝那头努努嘴。
罗先走回石阶,又一路看到石兽身上,发觉的确如此,地面跟兽身也没漏掉,写满跟院墙上差不多的符文。
“你既对镜术颇有心得,可见对术法这块儿也不陌生,那你应该知道这些符文是什么玩意儿吧?”桃夭又嗅了嗅鼻子,露出嫌弃的表情,“不太好闻。”
“怕是血缚咒的一种。”罗先说道,又抬头将这宅子打量一番,越发沉重的云层将光线压制得更暗淡,加之风声呼啸,天地混沌,这阴森森的气氛烘托正好,越发让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透出很不吉利的诡异,而这座宅子也在各方陪衬下,从方才毫无生机的垂老之相里挣脱出来,突然有了深藏不露的力气与危险。
桃夭望着那“龙城院”三字,笑:“说不定那匾额上也有哪。写这么多这么密,是多怕有什么东西跑出来呀。”
“连我都未留意,你却看见了。”罗先看看她,“你知道佛眼,知道镜术,看得出不显眼的咒文,却只是在司府里替大人养马……”
桃夭冲他眨眨眼:“所以你是想问我什么吗?是不是觉得眼前的黄毛丫头突然不黄毛了?”
“我只是在陈述,没有问你的意思。”罗先扭过头去,“我连你的名字都未问过,可见对你别的种种更无意知晓。你且记住,我能同意归还佛眼的食物,允许你跟随我来这一趟,全是看在大人的情面上,对你本人,我只当如空气一般,完成公务后,你拿走你的妖怪,你我便再无瓜葛。”
“无趣的家伙。”桃夭叹气,“这也不问那也不问,你是不把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话放在眼里么。”
“你问过那么多问题,不还是把自己埋掉了,何来百战百胜。”罗先毫不客气,说话间,目光又落到地面上的符文里,盯了好一阵,眉头越发紧锁,脸色比那两只石兽还严峻。
“你还是不要随我进去了。”他抬头,看着严丝合缝的大门。
“别啊,说好了要寸步不离的!万一你办完事跑了怎么办!”桃夭当然不干,赶紧跑到离他最近的地方。
“我是不会照顾人的。”他突然道,比之前最认真的样子还认真,“不会对在我目的之外的任何情况负责,其中包括你的性命。”
桃夭愣了愣,笑:“你一定要坦白成这样吗?”
“原本是连与你说这些都不必的。”他看着她的手臂,“可但凡你身上还有司府的印记,我便得提醒你。万一你遇个三长两短,终究与我有关,不念着你的性命,也得念着大人对你的器重。”
桃夭顿时明白过来,讥诮道:“还以为你直来直去不给面子是骨子里便有的傲气,原来也是分人哪。说那么多,到底还是怕我出了纰漏不好跟司狂澜交代。”她故意凑近他的脸,眯眼一笑:“你怕他呀?”
“我敬他。”罗先如是道,“那便说定了,你自己寻个地方等着,若明日午时我还未出来,你便回去吧,就当你我从未相遇,你要的妖怪只当它自己运道不好。”
“我几时与你说定了?”桃夭收起笑容,“说了要与你寸步不离,那就是一步都不能离。”她往大门处瞅了一眼,嘴角扬起:“反正你是送药,我虽是个杂役,对药理也有些认识,说不好能帮你的忙呢。你也不必顾念着司狂澜,那个家伙只管我有没有好好替他喂马打杂,从不管我死活。”不然这混账东西也不会把我绑在树桩上当肉烤了——桃夭硬是把这句话吞回去,又拍心口保证:“你且放一百个心,我无须任何人照顾,生死都是自己的命,不怨任何人,你也无须顾念任何人的‘器重’。”
“无须照顾,那你为何不靠自己从土里爬出来?”罗先叹气。
“这篇是不是翻不过去了?”桃夭气得跺脚,“你是不是要说到八十岁?”
他想了想,说:“我应该活不到那么久。”
尚且年轻气盛的人突然用正经语气说这句话,气氛没来由的就沧桑起来,桃夭重新打量他,越发觉得他像个拿石头做成的四四方方的罐子,不仅哪里都是棱角,还密闭得很,撬不开砸不烂,不知罐子里究竟是怎样乾坤。
桃夭突然哈哈笑出来,顺手拍拍他结实的胳膊:“年轻人有点信心吧,不活到八十岁你都对不起你吃过的那么多难吃的食物!”
“胡言乱语。”他绕开她往大门走,“你既然都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那就记住自己的目的,你只是来‘看着’我。”
“放心,我绝不阻碍你办理公务,从现在开始我是透明的。”桃夭跳到他身边,摆出讨好的样子,“那么,我来帮擎羊大人敲门?”
罗先不置可否,看向大门的双眼略微眯起,面色比此刻的天色还暗沉。
咚咚咚!
咚咚咚!
桃夭的手都敲痛了,也无人应门。
“不会全不在家吧?”她用力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连个能往里瞄一眼的缝隙都不给她。
“不会。”罗先肯定道,“等等吧。”
桃夭不死心地又敲了几下,还把嘴贴近大喊:“有人没有啊?贵客到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门后才隐约有了动静,一阵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苍老疲惫的声音传出来:“敢问门外是哪位贵客?”
罗先开口,声音低沉有力:“来自帝都,为段将军送药。”
门后旋即是一声惊讶的“啊”,紧接着又是一阵明显的铁链碰撞时才有的声音,慌慌张张的。
桃夭听了,扭头对罗先道:“这是从里头拿铁链把大门锁了?”
罗先不语,静候门开。
“吱呀”一声,淡淡扬起的灰尘里,不知多久未曾打开过的大门终于开了一条缝,门缝里贴上来一张五六十岁的老脸,黑眼圈重得要掉下来,老眼昏花地将外头的人打量了好一阵子,才骤然睁大了眼睛,整个人从门缝里挤出来,对着罗先低头弯腰深深作揖:“小人见过擎羊大人,劳大人久候了!”
“不妨事。”罗先瞟了他一眼,“怎的是你来应门,家中小厮打瞌睡去了?”
“这……”老人欲言又止时,瞧见他身边的桃夭,赶紧问,“这位姑娘是?”
“表妹!”
“下属。”
两人同时开口,罗先狠狠瞪了桃夭一眼,桃夭赶紧轻打自己的嘴,抱歉地冲他笑笑。
眼见面前的老人一脸糊涂,桃夭忙打圆场:“我是擎羊大人的表妹没错,但也是他的下属。我姓桃,您老管我叫桃丫头就行。”
“原来如此,想不到姑娘如此年纪竟能跟擎羊大人一处共事,实在了不得。小人怎敢以丫头相称,桃大人莫要折煞了小人。”老人看她的眼神顿时充满了钦佩,忙侧身让开,做了个请进的姿势,“二位快请进,我家老爷恭候多时了。”
桃夭刚迈出去一只脚,便被罗先拽住胳膊。
她一只脚停在半空:“有事?”
罗先只冷冷瞪着她,并不说话。
她耷拉下眼皮:“行了我知道了,透明嘛,我会的!”
罗先这才松开手,闪身抢在她前头进了门。
二人前脚进门,那老人后脚便急吼吼地关了门,再迅速将散在地上的铁锁链抓起来,穿过门栓处的空隙,牢牢地缠了好几圈才“咔嚓”一声锁好,动作迅速地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且进了门他们才发现门后不止老头一人,还站了个六七岁年纪的小女娃,一身碎花小棉袄,圆眼圆脸白白净净,是招人喜欢的样子,只是额头跟脸颊上都有类似抓痕的伤口,虽已结痂,但放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也是心疼。见家里来了客人,小女娃一溜烟儿躲到老人身后,怯怯地拽着他的衣角,好奇又害羞地支出半个脑袋看他们。
桃夭揉揉鼻子,朝她扮了个鬼脸,逗得小女娃咯咯直笑。
“没规矩,见了客人怎的不问好?”老人嗔怪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快来叩见两位大人。”
小女娃这才慢吞吞走出来,正要向罗先跟桃夭跪下,却被罗先上前一步拦住,轻声道:“不必了,去玩儿吧。”
小女娃不确定地看向老人,老人点点头:“去吧。”
“爷爷,那我去园子里看小猫啦!”得了准许的孩子如获大赦,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迹。
罗先看着孩子消失的方向:“这是糖儿?长大了许多。”
“是糖儿,您上回见到她时,比如今矮了小半个脑袋呢,小孩子就是长得快。”只有在说到自己孙女时,老人的脸上才露出难得的轻松与笑意。
罗先点点头,又朝门闩处指了指:“这大白天的,又非兵荒马乱之时,何故如此?”
老头微微一怔,支支吾吾道:“是老爷的意思……锁上更好些……以防万一,以防万一。”
“嗯,小心些总没错。”罗先打量四周,偌大的宅子里只见一地枯叶,满眼萧瑟,却不见一个仆从的身影,再细看地上的落叶,疏密之间颇不自然,倒像是有人故意将落叶集中在几个区域,堆得特别厚。
这些自然也没有逃过桃夭的眼睛,好歹是座将军府,又并非身在荒野山岭,一墙之隔的洛阳城如此热闹,都拯救不了这里冷清到仿佛久无人居的模样,虽说司府的人也很少,但清静与毫无人气到底是两码事,她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你家没别人了?”
罗先也开了口:“老樊,记得上回我来府上时,你们正在打扫清理准备年货,处处张灯结彩,甚是热闹的样子。”
被称为老樊的老人重重叹了口气,一脸想说的太多反不知从何说起的憋屈与局促,犹豫再三,他也还是冲罗先拱手道:“大人,老爷在书房候着。我这就带二位过去。”
“也好。”
罗先也不多问,刚要迈腿,却被老樊叫住:“大人,请一定随我来。”他提醒的对象也包括桃夭,并加重了语气,“二位请一定跟在我后头,照着我的路线前行。今时不同往日,万不可在府中随意行进。”
这话听着也奇怪,桃夭打趣道:“老樊你这么讲,莫非你们府中藏了吃人的豺狼虎豹,怕外人乱跑被吃了不成?”
老樊居然没有否认,还是叹气:“总之二位跟在我后头便是,相信以二位的眼力,老早也看出了这里的异常。”
说罢,他下了石阶,在落叶满地的地面上寻了一条靠中间的路,慢慢走上去。
罗先默不作声地跟上去,桃夭跟了几步,视线在两侧那片巨大的落叶堆上来回扫视了几遍,也不知动了什么心思,突然出人意料地跑离了老樊带领的路线,像个故意在下雨天去踩水坑的顽皮孩子似的,一脚踩到落叶堆上。
等前头的罗先跟老樊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不对回头看过来时,那好好的落叶堆早就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原来覆盖住深坑支撑住落叶的不过是张一踩就断的薄网,此刻的坑底除了落叶之外,只有密集而锐利的铁刺,长而锋利,牢牢地固定在坑底,但凡是个活物踩空了掉下去,想捡回性命怕是做梦。
竟在自家地上挖了这么大的陷阱……
桃夭站在陷阱的边缘,故作惊恐地拍着心口:“啧啧,多亏我反应快,不然以后都不用吃饭了……”
见状,老樊吓得脸都白了,三步并两步折回来,先朝陷阱里头看,又跑到桃夭面前,手足无措地问:“桃大人您这是……您没事吧?”
“我就不小心踩了一脚,没事。”桃夭笑嘻嘻地摆摆手,还故意问,“没把你家的这什么搞坏吧?”
老樊又看了一眼大白于天下的陷阱,满腹为难却不能发作,只勉强道:“不妨事不妨事,回头我来处理便是。”
罗先一直站在原处,连往回走一步的意思都没有,只略微加大了声音道:“既无事,那就走吧。”
“来啦!”桃夭积极回应一声,蹦蹦跳跳回到正路上,看得老樊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不断提醒她走路小心。
“亏得老樊脾气好,换个暴躁的,非得让你把陷阱复原不可。”罗先边走边说,“那么大个坑,掩饰起来颇为费事。”
“那真是托了您的福,老樊看在我也是大人的份上,断不会为难我。”桃夭眼珠一转,“不过你从头到尾一句不问,是不是又把问题攒起来,准备一会儿问别人?”
“可问可不问。”罗先直视前方,“除非与我此行目的有关。”
桃夭又回头朝陷阱方向看了一眼,笑笑,也不再多言,只管跟着往前走便是。
不多时,老樊带头穿过一处拱门,一座不算太大的园子呈现眼前,其中的屋舍倒是修得与别处不同,不用砖石只用木材,富贵不富贵无所谓,平白多了几分随性的潇洒,窗外种了几竿竹子,不多不少,更见风雅,若非被整座宅子缺失的人气连累,又遇到这大寒天,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应是十分惬意的事,而此刻身在其中,便只觉着凋敝单薄,忧思重重了。
而桃夭的注意力却放在院中唯一的一棵树上,应该是一棵桂树,长得还不坏,有三四米高,树冠尚算茂密,没有被北风摧残得太厉害。但奇怪的是,明明花期已过,那枝叶之间仍见繁花朵朵,更奇怪的是,花呈血红之色,在一院子灰白阴郁的颜色里尤其刺眼。
撇开花期不说,这桂树开花,不是黄白便是橘红,能开成血红色的,倒真十分罕见。
“老樊,你家这桂树现在还能开花?”桃夭指着那棵打破规矩的树问道。
老樊犹豫了片刻,说:“不瞒大人,这桂花在枝头已挂了多年,任是风吹雨打,酷暑严寒,就是不谢不败,连个花瓣都不落。”
“这么神?颜色也如此罕见,你们是给它喂了什么好吃的才长成这样?”桃夭又拿他打趣。
老樊朝桂树上看一眼,叹气:“此桂树乃老爷迁入龙城院后不久,亲手种下。头几年还一切如常,谁知它年岁越长,开的花越红,最近几年更是赤红如血,且四季不落了。众人见之,惊奇之余皆以为不祥。有人建议老爷将此树砍去,但老爷不同意,说此树不过是花色有异,何必大惊小怪,砍树这事也就搁置下来,之后府中人丁渐少,就更无人理会这棵树了。”
“这样啊,物以稀为贵,那这棵树可真是值钱了,砍了可惜,不如卖掉。”桃夭搓着手走近几步,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这棵树撬走卖钱的市侩样子。
罗先咳嗽了一声。
“啊我不说了,办正事要紧。”桃夭立刻调头回来,老老实实向罗先低头,“我保证我是透明的。”
见状,老樊赶紧朝前走去:“二位这边请,我这就去禀报老爷。”
二人随老樊走到房舍门口,见他抬手往紧闭的房门上小心翼翼地叩了几下,声音也不敢太大,恭恭敬敬对着门缝道:“老爷,擎羊大人与他的下属桃大人到了。”
很快,一个低沉的男声透过门板传出来:“请客人进来。”
这便是罗先口中的段将军,老樊的老爷了——桃夭的视线黏在坐在书案后的男人脸上,没有想象中那么老,三四十岁的年纪,也没有她以为的身为一个将军的粗蛮狂傲,且不说从他们进门到现在,他都没有停下手里的笔,落在纸上的每一道笔画都熟练而自信,通身书卷气扑面而来,单单只看他的脸,也难以将如此斯文清俊的男人跟“不教胡马度阴山”这种填满了决绝与性命的场面牵连起来。
他的书案上堆满了纸,写过的没写过的,乱七八糟,地上也撒落了好些。桃夭暗自往离自己最近的纸上瞟了两眼,发现那几张纸上写的似乎都是人名,什么“宝儿”“程月开”“霍青青”之类,笔法算不得优秀,但胜在方正规矩,笔笔认真,拙中见劲。
看他案上堆积的纸张,每页也不过两三字,想来也是人名,练字不写诗词歌赋,偏拿人名下手,这位将军也是与众不同。
罗先拾起地上的纸张,叠好,上前几步放到他的书案上,说:“打扰段将军雅兴了。”
在写完又一个名字后,他终于放下了笔,抬头对罗先道:“是在下劳烦擎羊大人奔波才是。”
说罢,他起身朝罗先拱手,又朝桃夭看了一眼,也不多问,只朝窗边做了个请的姿势:“坐下说话吧。”
桃夭这才发现这位段将军虽然面容斯文不似武夫,但他的身躯还是与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郎差了太远,虽比不得罗先那般完美,也当得起高大健硕,宽袍大袖加身也不见臃肿,一双布满伤痕的粗糙大手,拿刀应该比拿笔熟练许多。
如果他不是一脸倦容,倦到连脸庞两侧都隐隐凹陷下去,任何人都绝不会相信这样一个男人需要有人从帝都为他送药治病。
在窗边小几前坐定,他看向桃夭:“这位如何称呼?”
“姓桃,桃子的桃,我是擎羊大人的跟班。”桃夭赶紧回答。
“本事不小,能做得了你的跟班。”他朝罗先笑笑,取了两个杯子放在他们面前,倒上热茶。
“段将军过奖,我不过帮擎羊大人跑跑腿罢了,不值一提。”桃夭忙端起茶杯,才喝一口就皱起眉头,“好浓的茶呀。”浓到都不像茶而是一杯苦药了。
“抱歉,我习惯喝浓茶,要不我替你重煮一壶。”段将军倒是没有半分架子,说话也总是温言细语。
桃夭赶紧摆手:“不必不必,我虽不喜浓茶,但也还喝得下去。只是……”她盯着他的脸,“看将军您的气色,可是睡眠欠妥?这浓茶着实不宜多饮。”到底是身为一个大夫的本能,不吐不快……
段将军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正面回答,转向罗先道:“多谢你肯来这一趟。”
罗先拿出个一寸见方的小木盒,放到他面前:“上头说这次的药加重了剂量,还新增了几味药材,对将军的病情应该有用了。”
桃夭斜眼往那盒子上瞅了一眼,心想莫非是这位段将军失眠严重,送来的是凝神助眠的药?那就更怪了,偌大一个洛阳城还找不出一个治失眠的好大夫,非得兴师动众从帝都送药,出动的还是狴犴司的人。
段将军拿起盒子,也不多看,放到一旁,道了谢,又道:“那另一件事,七杀大人可有交代?”
“上头特许我在府上逗留几日,这便是交代了吧。”罗先喝了一口茶,摇头,“太浓了,难以下咽。”
段将军似是松了口气:“那便好,有擎羊大人相助,此劫可解。”
桃夭听得一头雾水,不是说送药么,还有别的“公务”?可恨自己这“透明人”的身份,连问都不能问一句,只能竖起耳朵将他们的每句对话听仔细。
“已近年关,府中反而清冷了许多?”罗先侧目看向窗外,几竿竹子在风里瑟瑟抖动,孤独得快要死掉似的。
“前些时候我解散了所有家丁与仆从,只留下老樊与一两个帮厨打杂的。”段将军如实道,一抹忧思愁绪本不该挂在他这样的人脸上,但此刻就是挥之不去,他沉默片刻,说,“我怕他们再有事,索性让他们远离此地。”
桃夭脑子转得飞快,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联想到院子里要命的陷阱,又忘了自己是透明人,脱口而出:“将军府里可是藏了什么奇怪又凶悍的玩意儿,才需得段将军在自己家里挖那么大陷阱来捕捉?”
段将军面色微变,半晌才恢复如常,对罗先道:“有些东西,只怕还是要劳烦擎羊大人亲见,方好说话。”
“可是将军在信中所说的魔物?”罗先从窗外移回目光,直视段将军的眼睛。
段将军攥紧了拳头,点头:“就在密室之中。”
“走吧。”罗先果断起身。
桃夭也赶紧站起来,段将军却向她投来疑惑的一瞥,又对罗先道:“桃姑娘也去?我担心吓着她。”
“我不怕!”桃夭赶紧向他保证,“只要它们不跳起来打我,我什么魔物都不怕的。”她生怕段将军拒绝,忙扯住罗先的袖子:“是吧擎羊大人,你最了解我的,虽然我没有你本事大,但咱们说好了寸!步!不!离!的!”
“事关狴犴司公务,本属机密……”
“当然是机密!”桃夭听他语气不对,有甩掉自己的可能,不得不暗自踩他一脚不许他说下文,自己接上去道,“所以现场除了你我二人,再不能有别人在场!”
罗先皱眉:“这可不是街头的热闹,万一吓死你,岂不给段将军添麻烦!”
桃夭踮起脚,在他耳畔小声道:“你把死人头砸我脑袋上我不都好好的,咱们说好的,除了上茅厕,你别想撇开我!大男人说话不算话,比狗都不如!”
“你……”罗先大概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才是真正的魔物吧,得是造了什么孽才让他这么一个循规蹈矩从不胡来的人被她给缠上了,他深吸了口气,“行,你随我同去,但自己的本分万不能忘。”
“收到!”桃夭喜笑颜开。
段将军看着这对男女,颇有些不解,狴犴司中人的作风他不是没有领教过,这丫头横竖都不像他们一路的。
但小小的疑惑很快被抛之脑后,他走出来,朝书房北面的墙壁指了指:“二位随我来。”
然后便是毫无新意的过程,他按动机关,墙壁斜开,在背后露出一条光线暗淡的通道来。大概人类的密室都是同一个师傅修的,桃夭觉得一点惊喜都没有。
进去,段将军熟练地从一侧的墙上取下一支火把点燃,叮嘱他们此地狭窄走路小心。跟在这片并不充裕的光明中,他们稳步向下,迎接他们的除了狭窄陡峭不知长度的石阶,还有一股混杂着药草味道的潮冷之气。
桃夭嗅了嗅,嘀咕:“秋星草的味道……”
走在她前头的罗先不知她在嘀咕什么,只头也不回地说:“走路看路,莫分心。”
“哦!”桃夭故意拖长了声音回应。
又走了一小会儿,脚下的石阶终是尽了,迎面又是一道灰白灰白的石门,两只兽首门环在火光里闪着久违的光。
段将军分别将两只门环往不同的方向扭动了几圈,“喀喀”两声弹响后,他把手放在门上正欲推开,又回头对他们道:“二位心里最好有个数,里头的东西很不好看。”
罗先道:“开门便是。”
跟着罗先这一路都是乏味乏味乏味,可算有一件能让人兴奋的事了,桃夭猛点头:“不怕不怕,再丑的玩意儿我都见过。”
段将军咬咬牙,用力推开了石门。
门后只是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宽敞,空洞,没有任何日常的摆设,只在屋中间有一座巨大的铁笼,高度直抵屋顶,光线太暗,只见铁笼之内也是一团漆黑,铁笼外四角摆放着四个半人高的香炉,青烟袅袅中,秋星草的味道更浓了。
段将军走到墙边,将嵌在砖中的油灯逐一点起。
室内渐渐明亮,遮蔽于黑暗中的一切无所遁形,包括桃夭惊讶的脸。
面对笼子里的东西,连罗先都露出了复杂的眼神,惊讶,好奇,厌弃,小小的恐惧,他努力维持比平时更沉着的样子,方能不让这些情绪流于表面。
笼子里堆叠着几十具尸体,应该是尸体吧,有头有身子有手脚,就是浑身漆黑,跟烧焦了没两样,横七竖八支棱着的手脚上生着比普通人手脚长不少也尖锐许多的爪子,脸上却是没有五官的,只得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睁得还特别大,眼眶里血红的一片似要爆出来。每具尸体的身上都布满了大小与距离都非常均匀的洞,伤口不见血,却见一片磷光似的玩意儿在破损的身体里游动晃**,每一处都在提醒他们,这些人类模样的玩意儿肯定不是人类。
离得近了,才从秋星草的味道里分辨出一股令人不适的腐臭味,四炉秋星草都不能彻底掩盖这个味道,不敢想象这间“囚室”中本来的气味该有多可怕。
“就是它们了?”罗先走上前,打量那一笼子的惨不忍睹,“都是你杀的?”
段将军点点头:“这两年间,我生怕它们冲破宅院杀入市井,时刻如坐针毡不敢松懈,不但挖下陷阱,还以咒术封住整座龙城院,虽起了作用,未曾让一只魔物脱逃,”他停住,目光落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上,“但我心知再如此硬拼下去,我支撑不住多久了。若我有不测,府中便无人可辖制它们,后果不敢想象,故而才向狴犴司求助。”
“明白了。”罗先镇定道,“将军不必忧心,我既奉命而来,不使府上重归安宁,便是渎职。”
“有大人这句话,我当可放心。此物甚凶猛,幸而智慧不足,有勇无谋,才能为陷阱所杀。”段将军略略放松了些,厌恶地看着那些家伙,“只可惜此物生来古怪,火烧无痕,土埋奇臭,只得将之密藏于此,再寻来大量秋星草辟除其腐臭味。长此以往,只怕我这小小囚室也是不够用了。”
听罢,罗先又道:“将军在信中说,府中出此魔物,乃因你一念之差惹来一只妖怪而起?”
段将军沉默良久,这问题似是触到了他心中最不想面对的一处。
“正是。”他缓缓抬头,疲惫的眼里有悔意,“怪我一时愚善,以为是救了一条性命,却不料反被其所害。”
“您信中所言笼统,不如先出去,您将前因后果详细托出,不可有半分隐藏遗漏。”罗先环顾四周,以一贯笃定的态度道,“我自有法子替您斩草除根,让您这间密室再无尸积成山之虑。”
段将军正欲道谢,却被桃夭的声音打断——
“你们觉得这些黑炭是尸体?”
那两人一愣,下意识回头却不见桃夭,再看,她不知几时窜到铁笼另一面,在离笼子不到一步的地方,歪着脑袋,像看猴子一样蹲在那儿看得正来劲。
段将军与罗先面面相觑,反问:“难道桃姑娘以为这些状如烂泥全无呼吸的腐坏之物是活的?”
“这玩意儿不好用活跟死来形容,你可以说它们从没活过,亦能说它们从没死过。”桃夭笑道。
罗先看她一眼,对段将军说:“先出去吧,此地并非说话的好场所。”说罢快步走到桃夭身边,拽住她的胳膊:“又在胡言乱语什么?将军府中岂是你胡闹的地方!走!”
“别拽别拽,我演示给你们看看嘛。”桃夭不但不肯起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合十放在脸侧,做出个睡觉的样子。
“你到底要做什么?”罗先咬牙道。
“别吵!看着就是了。”桃夭冲他眨眨眼,马上又闭上,然后夸张地发出一串响亮的呼噜声。
段将军走过去,不解地看着罗先,眼神里表达的大概是你带来的人十分奇怪该不是吃错药了吧之意。
罗先有些尴尬,想干脆把她拖起来扛走,又见她煞有介事的模样,一时间竟也不敢动她了。
桃夭的呼噜声一阵大过一阵,回**在整个密室中仿佛打雷一样。
段将军与罗先大眼瞪小眼,实在猜不透她的意图,罗先甚至打定了主意,再数十下,如果无事发生,他立刻把这个只会制造麻烦的家伙扛出去。
然而他还没有数到十声,段将军便暗叫了一声:“不好!”紧跟着他的脸色也变了。
呼噜声下,在笼中堆积已久却从无动静的“尸体”们……动了。
先是手指,从僵化中缓慢地弯曲又伸直,然后是腿脚与身躯,每个关节都发出细微但悚人的嘎嘎声。
罗先的手已经伸到背后,下一秒便要取出佛眼的架势。
关键时刻,桃夭睁开眼,闭上了嘴,呼噜声一停,笼子里蠢蠢欲动的家伙们便又跟死了般一动不动。
“这……”段将军看向她的眼神有了彻底的改观,“你对它们做了什么?”
桃夭起身,笑道:“多亏将军您将它们囚于远离活人之地,您当初若不嫌它们臭将其掩埋在院中土下,难保它们不会听到你府中之人深夜酣睡时的呼噜声。”
罗先仍是不太相信:“你意思是,这些魔物会被人们的打呼声复活?”
“也算不得复活,人家本来就没死啊。”桃夭耸耸肩,又想了想,说,“既然都跟你们演示了它们没死,那不妨好人做到底,再给你演示一下它们是怎么死的。”
说罢,她从布囊里取出一个明透如水晶的小瓶子,又从里头倒出好几粒同为无色透明的小丸,再覆掌碾压片刻,随即双手一开,无数光点随之洒出,纷纷扬扬穿过铁笼,如一场小雪似的均匀落在所有的“尸体”上。
旁边两人为此番景象诧异之余,还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细辨方向,却是由桃夭腕上金铃发出。
丁零零,丁零零——铃声在空****的房间里尤为响亮,但一点都不吵,从耳朵到心里,只觉得异常宁静,以及冰冷,仿佛一场雪下在了心尖儿上。
一场“小雪”后,但见所有“尸体”都起了变化,身上原本漆黑的皮肤融化了般迅速退去,露出下头那一团冷蓝色的游光。笼子里不再是层叠堆积的黑炭,而是一团团人形蓝光,彼此一番挤压与碰撞后,便如破掉的气泡一样,在笼中炸裂开来,无数蓝色的光点冲出铁笼飞扬到半空,又从室内各个方向缓缓落下,沾地即失。
这场面的来源如果不是那群容貌可怖的东西,相信任何见到这一幕的人都会觉得特别美,蓝光莹莹,袅袅娜娜,委实比真正的落雪还美。
桃夭站在这片落光之中,微微仰头,面无表情,金铃之声也渐渐止住。
一瞬间,罗先以为自己看见了另一个人。
豆大的汗珠从段将军额头渗出来,若非罗先反应快一把扶住他,眼见着堂堂的将军就要软了腿脚跌坐在地。
落光散尽,桃夭嘘了口气,又回到那嬉皮笑脸的旧模样,拍拍手道:“看到了?这样才算杀掉它们了。”
罗先不说话,在确认那一大堆尸体真的在眼前消失不见后,才缓缓道:“你方才用了什么?”
“药啊。”桃夭爽快承认,又朝空空的笼子努努嘴,“这种玩意儿啊,唯有眼泪可置其于死地。”
“眼泪?”罗先不太相信,看似如此凶恶的东西,克星怎能如此寻常。
“不然呢,你以为要用多厉害的东西才能收拾它们?”桃夭笑出来,视线落在面色惨白的段将军身上,“这些远算不得魔物。不过是稍微烦人些的小妖罢了。”
段将军抬起头,费力地挤出话来:“小妖?”
“百……不是,古籍有云,”桃夭略一停顿,说,“有妖曰玄狏,容貌不定,然大致如人状,皮肉之下皆磷光,伤之可见。性蠢笨而凶悍,刀剑穿其身可令假死,并生腐臭,闻人之鼾声即复,唯眼泪可诛之。”说到这儿,她又停下,像是故意要卖个关子,在收获了观众足够的期待的眼神后才肯继续,而罗先跟段将军也没有让她失望,异口同声问道:“此妖因何而来?”
桃夭满意地笑道:“自噩梦出。”
另两人俱是一惊。
她笑看着段将军,又问:“府上定是有人做了不得了的梦。”
段将军额头的汗出得更密了。
密室之中,气氛骤然走向另一种紧张,暗藏已久的秘密眼见再无藏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