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鸿雁传书

    村外路口有个小店，说是店，其实是个简单的草棚子，顶上挑了个幌儿算是招牌。店主是对朴实的中年夫妻，卖的也只是粗饭劣酒。时候还早，棚子底下已经坐了一桌歇脚的客人，顾平林带着少年走到另一桌坐下。


    那对夫妻认得顾平林，妻子王氏笑着过来招呼，低声问：“小九，有没有采到草药？”


    顾平林摇头：“前几日下雨，出不了门，过两日再去吧。婶子先盛碗饭，再来个豆腐干和咸菜。”


    王氏连忙答应，匆匆盛了碗饭上来。少年也是饿得狠了，连菜也不等，端过碗便狼吞虎咽，头也不抬。


    顾平林坐在桌旁，看着他眉间那点朱砂痣，心中感慨。


    一曲魔音纵横东海，多年后的蓬莱魔珠，堂堂东海霸主，竟也曾沦落至此。


    这名少年，正是东海蓬莱岛岛主游历中土时留下的私生子，南珠。此时他虽然漂泊无依，但三年后蓬莱岛将有一场大变故，大清洗之后，他就会被那些遗老接回蓬莱岛，悉心栽培，顺利继承岛主之位，可谓苦尽甘来。此人天赋极高，只用数年时间便令东海各派臣服，而后野心勃勃地涉足中土，也有不小的成就，奈何他运气不好，惹上了另一个天才中的疯子，后来据说他被段轻名一剑斩去一臂，撤回东海去了，那都是自己自爆前的事，不很清楚。


    重要的是，前世蓬莱岛与灵心派关系甚是恶劣，自己接任掌门后，灵心派弟子去东海办事就受到诸多刁难，南珠入中土后，对灵心派更是不假辞色，自己用尽办法都无济于事，想不到原因竟在顾二身上，南珠此人记仇，将对顾家的报复用在了自己身上。


    顾平林既知前世被针对的因由，自然要送这个人情，待南珠吃完，他又叫王氏盛了两碗饭来。


    吃完第二碗，南珠略作迟疑，缓缓放下了筷子。


    饿成这样还能保持理智，这是个懂得节制的人。顾平林开口道：“你的玉。”


    南珠取出玉放到桌上，单手推到他面前。


    正如预料中那般，玉佩一面雕着条蛟龙，另一面刻着个南字。至此，顾平林算是完全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你……能否将它收好？”南珠突然道，“我有钱一定会回来赎的。”


    顾平林只看一眼，伸手将玉佩推回他面前：“此玉非同寻常，莫轻易外露，免招祸事。”


    南珠意外，沉默半晌，还是摇头，再次将玉推给他：“我吃了你的饭……”


    “你也看到我在顾家的处境了，”顾平林直言打断他，“玉放我这里并不安全。”


    想起那顾平生的性子，南珠略作迟疑，果然没再坚持，极为珍重地将玉收起：“你叫顾平林？”


    顾平林“嗯”了声。


    亲眼目睹顾平生对他的态度，南珠便有些同病相怜，露出伤感之色。自己受了这小孩之恩，却什么也帮不了他。


    “我借你银两，”顾平林从袖内掏出两块银子，不等南珠推辞，又道，“但有条件，若你将来出人头地，须还我一千两。”


    南珠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孩能说出这话，有些惊讶，随即苦笑道：“我如今自身难保，谈何出人头地？”


    顾平林反问：“这样说来，你认为自己无出头之日？”


    南珠被问得一怔，慢慢地敛了笑，眸中闪过一丝愤恨不甘之色。


    “在那边！小九公子你怎么乱跑！”远处有人高叫，却是顾家家仆。


    顾平林侧脸看到，情不自禁地皱起秀眉。顾平生疏于修炼，经常受顾今责骂，此番在自己这个毫无修为的弟弟手里吃亏，应该不敢去告状才对，难道出了别的事？


    眼见顾家家仆跑过来，南珠迅速取过桌上的银子，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我会还你的”，就起身走了。


    没有为那点骨气放弃最需要的东西，是为明智。顾平林助他原是为了免除将来的麻烦，如今倒有些欣赏他了。


    “老爷叫你回去，还不快点！”家仆在旁边不耐烦地催促，毫无恭敬的意思。


    任他无礼，顾平林仍是不紧不慢地喝完茶，这才起身：“走吧。”.


    书房里，顾今坐在案旁，脸色出乎意料的好，顾平林见状便知不是坏事，走进去行礼。


    顾今和颜悦色地道：“难得段六公子记得你，亲自给你写了信来。”


    写信？段轻名？顾平林有瞬间的诧异。


    顾今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拿去吧。”


    不愧是段轻名，总能做出些难以预料的事情。顾平林接过信，捏着鼓鼓的，封口已经被拆，顾今显然是看过了。顾平林没有立即打开：“我不认得字。”


    顾今顿觉头疼。平日太忽略这个儿子，谁料他竟这般上不得台面。那段六是段氏家主之子，若差距太大，段六对他的兴趣能有多久？周氏这妇人只会吃醋，全不知顾全大局。顾今暗怒，冷声道：“不会就学，明日去家学念书，不得偷懒!”


    顾平林没说谎，前世他入灵心派之前是真的不识字，后来还是师父和三师兄一个一个教的，如今总不能莫名就会了，一直瞒下去多有不便，上家学是个不错的理由。


    “段六公子记得你，是你的运气，”顾今说到这里，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咳嗽了声，才又淡声道，“你虽不会写字，却也不能失礼，我先叫你三哥代你回信了。”见顾平林不语，顾今料他不高兴，只管拿出当父亲的威严教训：“都是一家人，兄弟之间原该不分彼此，些许小事不要计较。”


    一家人？顾平林对此不予置评。


    前世他当上掌门之后，顾今带着几个儿子跑来灵心派，他念着血脉情分没有计较，心思都放在对付段轻名上。后来他道脉被废，出逃在外，顾今等人立刻与他撇清关系，全力追杀他，这才是所谓的“一家人”。不过段轻名会迁怒顾家，将几个兄弟都废了，倒是在他意料之外。


    顾平林不是段轻名那样的天才，却也不笨，明知道如何讨好这些人，只是他本性骄傲，不肯低头，以至于比别人付出了更多艰辛。


    这一世么……


    顾平林微微蹙眉。


    这一世，他同样放不下骄傲，更不必与这些人虚与委蛇，这就是他和段轻名的区别。道途哪里容得太多羁绊？还需趁早了却这些尘缘才是。


    至于回信，顾平林虽然不介意，但也不至于让那小怪物轻易得逞，因此顺水推舟答了声“是”。


    对上他平静的视线，顾今竟有些心虚，回想这个儿子平日少言寡语从不亲近自己，越发觉得厌恶，将脸一沉：“我听说你每日都去火房砍柴？哼，堂堂公子做下人的事，当真随了你那母亲……”顾今满含鄙夷，及时打住了话题，色厉内荏地道，“再去就打断你的腿！”


    顾平生在门外偷听，见顾平林出来便嘲笑道：“婢生子就是婢生子，生就下人的命！”


    顾平林仿若未闻，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才取出那封信来看。


    段轻名此人是个异类，写的信也不一般，居然写了整整十页，难怪顾今会这么重视。饶是顾平林活了两世，看到内容也忍不住抿了下嘴角——信上不是常用的字体，居然用了一笔漂亮的小草，内容东拉西扯，废话连篇，连姨母家的兄弟买了只鸟池塘里的鱼死了两条这种事也能写出来，难怪凑了这么多，估计顾今看得很无语，不过就这封信来说，的确毫无破绽，完全是封正常孩童的信，就如同那写信的人一样，披着张正常的皮。


    写信人的用意，根本不在内容上。


    确定了之前的猜测，顾平林心情颇好，收起信。


    没料到段轻名会来这么一出，他哪里是真想和自己做朋友，无非是要看自己被迫回信而已，这封信看似带来好处，其实是故意让自己在顾家过不清静。小小年纪就玩心眼，也许，期待的对手很快就会出现了。


    比起后来那个云淡风轻的段轻名，这青涩的小孩着实可爱许多.


    锻炼体魄的办法不少，禁止砍柴一事对顾平林毫无影响。顾今没让他回信，说话却还是算数的，顾平林次日一早去家学，果然没人阻拦他。至于那封信，顾平林顺势利用它争取到“识字的机会”之后，就将它丢了。


    短短一个月，顾平林已能顺利地“识字”，惊呆了家学先生，先生在顾今跟前狠狠夸了他一番，建议让他走仕途，顾今当然不会在意，顾平林更不放在眼里，凡俗功名，怎及通天大道？


    没多久，顾今又将顾平林叫去了书房，这次他脸色不太好，若有所思地盯了顾平林半晌，才缓缓地道：“段六公子希望你回信。”


    此事也在顾平林意料之中。顾平林笑了下，如自己所愿，那会作怪的小孩是盯上自己了。


    顾平心与段六年龄相仿，回信也没出错，谁知那段六偏偏就不感兴趣。顾今也无奈，只得吩咐顾平林：“先生说你的字也勉强看得了，下去回信吧，写好了先给我过目。”


    顾平林垂眸，突然道：“我看，此信还是不回为好。”


    顾今呵斥：“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