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个月前 作者: 呼延云
1
在周立平被捕整整七天后,市局召开了“半程会议”。
按照我国刑法的相关规定,哪怕是特大刑事案件中的重大嫌疑分子,刑事拘留的最长期限也只有十四天,之后要么释放要么批捕……当然,十四天后公安机关可以向人民检察院提请延长拘留时间至三十七天,但必须拿出非常确凿的证据——在我国法治建设不断加强的今天,各个司法机构都高度负责,提请延长拘留时间将面临着人民检察院的严格审核,公安机关说起这个也头疼,所以都希望在十四天内“搞定”,于是就把从抓捕嫌犯开始到第七天作为“半程”。如果到了这个时候,案件的侦查还没有重大突破,还拿不出可以将犯人“钉死”的铁证,那么公安机关就要召开内部会议,对案件的侦办手段、思路和方向进行总结、检讨和调整,是谓“半程会议”。
也正因此,扫鼠岭案件的“半程会议”与会人数之多,层级之高,可谓近年来之最。除了杜建平、蕾蓉、林凤冲、楚天瑛、柴永进、孙康等一众办案警官之外,市局局长许瑞龙也列席,这无形中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搞得会还没开,杜建平就把搪瓷缸子里的茶水喝得见了底儿。
“开场锣”是许瑞龙敲的,言简意赅:“今天的会议,请同志们畅所欲言,各自发表观点,但是都要拿出支持自己观点的真凭实据来。开始吧!”
参与办案的警官们迅速分成了两派,一派以柴永进为首,主张“周立平有罪论”;另一派则以林凤冲为首,认为目前所掌握的证据还不足以认定周立平是真凶。前者把青石口东里红绿灯拍摄到的视频画面,定格在幻灯机投映的屏幕上,反复提及周立平十年前因为连环凶杀案坐牢这个“前科”,仿佛会议室里其他人都忘了这件事似的;后者不仅指出周立平的口供没有大的纰漏,而且揪住“周立平怎么可能只用半个小时抛尸焚尸又赶到杏雨路”这一点,反复强调他没有足够的犯罪时间。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会议室里的几十位烟民吞云吐雾的场景,仿佛是把硝烟弥漫的激辩拟了态,呛得蕾蓉一个劲儿地咳嗽。
许瑞龙皱起眉头,用手指头敲敲桌子:“我说,这儿坐着个女同志呢,你们能不能把嘴上那杆烟枪都给我熄会儿火?”
市局跟其他办公场所一样,室内禁烟,但刑警们夜以继日地办案,实在太累,讨论案子时要不抽上两口,都得趴桌上睡着了,所以领导们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会儿大头儿真一瞪眼,大家全都把烟给掐了。
“蕾蓉。”许瑞龙说,“他们这儿吵翻了天,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蕾蓉理了理鬓角的短发,打开面前的文件夹,低头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尸检的结果,已经送交到杜处以及各位警官手中了,目前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许瑞龙说:“这些我们都知道了,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觉得周立平是不是真凶?”
满屋子的警官都眼巴巴地望着蕾蓉:一来,蕾蓉在警队中的威望极高,虽然刚刚三十出头,但是专业能力带来的气场让一帮四五十岁的老刑警都服帖;二来,她是出了名的情商高,说话办事从来都不得罪人,所以眼下大家也想看看她面对许瑞龙这个提问,怎么能避免非此即彼的回答。
蕾蓉不假思索地说:“十年前的连环凶杀案,最终只认定周立平对一起案件负责,跟眼下的扫鼠岭案件不构成任何关系;至于用半个小时能否抛尸焚尸又赶到杏雨路,目前只能说还没发现实施的方法,不能作为周立平的不在场证明——双方争执了半天,都有观点,但也都没有做到许局长说的用‘真凭实据’支持自己的观点。”
许瑞龙连连点头,屋子里一班警官听得目瞪口呆,楚天瑛忍不住捅捅旁边的林凤冲:“哥们儿,跟紧蕾主任吧,我看她将来至少能当个部长。”
咬耳朵却被许瑞龙抓了个正着:“天瑛,你跟林凤冲说什么?大会上禁止开小会,有事儿拿到桌面上来。”
楚天瑛赶紧站起来说:“报告局长,我跟凤冲说,虽然那辆黑色斯派里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证据,但有一个新的发现,值得我们重视。”
在柴永进的追问下,扫鼠岭地区交通队果然在扣留违章车辆的停车场上发现了那辆黑色斯派——本来,凡是扣留的违章车辆都会将牌照录入电脑,找到车主讯息后,通知车主前来认领,但由于队里最近忙着配合调查扫鼠岭案件,竟把这个工作忘在脑后了,致使那辆车成了不折不扣的“灯下黑”——这个发现轰动了整个警队,简直像在已经废弃的矿井里挖到了金子似的。尤其是监控显示,这辆车在被拖到停车场以后没有任何人接近过,也就是说它在相当程度上保留了案发后的“原始状态”。一时间专案组兴奋极了,但是刑事技术处勘查表明,除了在后备厢发现了三个孩子尸身躺过的痕迹、乙醇空气探测仪发现车厢内有浓重的酒精气味之外,这辆车上没有提取到任何新的有价值物证。最最重要的是,方向盘、车门把手在案发后被人用消毒湿巾擦拭过,没有留下可疑的指纹,而这一点则又一次降低了周立平是凶手的嫌疑度,因为假如他是真凶,以他司机的身份,经常开这辆车,在方向盘和车门把手上留下指纹纯属正常,并无在当晚时间紧张的情势下,还做如此细致擦拭的必要。
警方对此非常失望,因此大家现在听楚天瑛说有个新的发现,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他。
楚天瑛拿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递给许瑞龙说:“局长,这是我们在荷风大酒店的大堂酒吧找到的一张案发当晚邢启圣结账的小票,小票显示,刑启圣吃过澳洲小牛肉沙拉、煎鹅肝、烟熏三文鱼和松露烩饭等食物,还喝过一碗奶油蘑菇汤。”
许瑞龙透过证物袋看了看小票:“这能说明什么?不是跟蕾蓉在尸检报告上出具的邢启圣胃容物一模一样吗?”
“关键在于,这张小票上没有出现本来应该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按照周立平的供述,当晚九点左右,他接到邢启圣打来的电话,让周立平马上去童佑护育院接他,因为他喝多了酒无法自己开车去办事。那么问题来了,这张小票上以及酒店安保部的监控视频都证明:当晚邢启圣滴酒未沾!”
会议室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惊愕的神情。
“需要注意的是,在交通队大院找到那辆斯派的时候,由于扫鼠岭案件发生以后车门都没有开过,所以拉开车门的一瞬,扑鼻有浓重的酒精气味儿,我们采用乙醇空气探测仪探测的结果表明,那是一种名叫‘顿河巴斯’的度数极高的伏特加烈酒挥发出的。”
“有没有可能是邢启圣从荷风大酒店离开后,回到童佑护育院喝的?”有位警官问道。
“有趣的就在这里。”楚天瑛说,“发现这张结账小票上的问题之后,我们马上向蕾主任汇报了,她告诉我们,对邢启圣的尸检结果证明,他的血液中并没有检测出酒精。”
“那么……”那位警官愣了一愣说,“难道是周立平喝的酒?”
“在周立平住地楼下便利店提取到的监控视频表明,周立平在案发当晚买过两罐燕京啤酒,没有买伏特加,而且这种‘顿河巴斯’非常昂贵,国内几乎买不到,不是周立平这样的人喝得起的,后来我们在童佑护育院院长办公室的装饰柜里发现了这种酒,也就是说,酒肯定来自邢启圣。”
会议室一下子沉寂下来,许瑞龙沉思了片刻说:“天瑛,你认为这能说明什么?”
素以精明强干而著称的楚天瑛,回答问题也是简明扼要、条理清晰:“三种可能,第一种是周立平在撒谎,当晚邢启圣叫他去童佑护育院接他,并不是因为邢启圣酒后无法驾车,具体是什么原因则不清楚,上车时邢启圣带上了伏特加,周立平在扫鼠岭杀害他之后,钻进车内,将酒洒在自己的衣物上任其挥发,制造假象;第二种还是周立平撒谎,车上可能还有第三个人,这个人也许在童佑护育院的院长办公室喝了酒,然后跟邢启圣一起坐上了斯派,但这个人是谁,在哪里下了车,现在是死是活,都要打上问号;第三种就是邢启圣撒谎,他故意把周立平诓到童佑护育院,然后在衣服上洒上伏特加,装醉让周立平把自己送到扫鼠岭——”
许瑞龙打断他道:“邢启圣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天瑛摇摇头:“不知道。”
会议室陷入了死寂。
2
从会议开始到现在,杜建平一直没有说话。他深知作为专案组的组长,案件办到今天这么个不清不楚的样子,他要负第一责任,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多年来在刑侦一线摸爬滚打,使他早已生成了一种神奇的第六感,对于大部分案件的嫌疑人,往往凭着直觉就能准确判定对方是不是真的犯了罪,但周立平太不一样了!杜建平觉得逮捕他就像是三更半夜用捕虫网捞了一团雾,不仅没有看透这个对手,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视线越来越差,捕虫网倒是还拿在手里,那团雾却渐渐稀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漏个干干净净……
眼下还不是深思这些的时候,作为会议的主持人,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冷场的时间太长:“凤冲,你把对斯派‘行程追溯’的情况跟局长汇报一下吧。”
“行程追溯”是指交通部门利用天眼系统,对嫌疑车辆在某个时间段的全部行程进行逆向追踪,由此勾勒出该车辆的行程图。本来,警方利用天眼系统对斯派“行程追溯”的起始点是从案发当晚九点四十分左右,该车辆从童佑护育院所在街道北出口驶出开始的,因为自此该车由周立平驾驶一直开往扫鼠岭,但在行为科学专家根据周立平受审视频做出了心理鉴定报告之后,警方决意将这一追溯大幅提前到案发当天早晨六点钟。
林凤冲汇报如下,根据对设置在邢启圣所住公寓停车场、荷风大酒店、童佑护育院附近街道红绿灯、青石口东里红绿灯以及其他主要交通路口上的监控装置拍摄到的监控视频的提取,基本上可以勾勒出扫鼠岭案件当天,黑色斯派在如下几个时间点有这样的行程:
当天上午九点整,邢启圣驾驶着斯派离开所住公寓停车场,前往护育院。
当天下午两点二十分,邢启圣驾驶着斯派通过护育院所在街道南口的红绿灯,一直往南,并于两点二十八分驶入荷风大酒店大门,将车停在E座后面的停车场里。
当晚八点四十五分,斯派驶出荷风大酒店,监控视频显示开车的人是邢启圣。
当晚八点五十分,斯派驶入爱心医院西南门所在街道,直到九点整才从另一端驶出。由于爱心医院西南门通往太平间,按照风俗习惯,这里不设监控,所以不知道邢启圣何以在这里停留十分钟。
当晚九点五分,斯派驶过护育院所在街道南口的红绿灯,向北行驶,但却没有从北口驶出,应该是停在了护育院的院子里。
当晚九点四十分,斯派驶过护育院所在街道北口的红绿灯,往青石口东里开去。
“这辆车在护育院停了将近四十分钟,这期间邢启圣在做什么?周立平是九点整接到邢启圣让他去护育院的电话的吧,他几点到护育院的?”许瑞龙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我们联系了出租车公司,有位司机回忆,当晚九点左右在夏荷街道接到过一位打车的男子,一直开到了童佑护育院门口,出租车行驶记录显示,耗时二十分钟,而且那位司机从一堆照片中很快就找到了周立平的照片。周立平自述,他到了之后,去办公室找邢启圣,邢启圣说自己还有点事没处理完,让他到车里等着,他就在车里坐了二十分钟玩手机,邢启圣上车后躺在后座上,让他开车去扫鼠岭。”
“咨询个技术问题。”有位警官问,“监控系统难道不能拍摄到车内后座的情况吗?这样一看不就知道车里当时是否还有其他人了。”
林凤冲苦笑道:“我们的监控系统分辨率有限,对于驾驶员还能拍摄到正面,但是如果车内光线差或者没有开车内灯,是拍不到后座情况的,假如邢启圣是躺在后座上,甚至坐在驾驶员身后的座位上躺低一点儿,都有可能由于角度的原因,完全拍不到他——事实上有关部门采取了技术手段,对所有监控视频拍摄到的图像调高了分辨率、改善了画面质量,也只约略能看出周立平身后的座位上确实有个什么,是不是人都不好说……”
“有没有可能,我们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柴永进突然开了腔,“其实这个案件很简单,汇总各方面的信息,不难看出周立平此前涉嫌骚扰甚至性侵护育院的孩子,并因此受到邢启圣的拦阻。案发当晚,邢启圣把周立平叫过去,可能就是要跟他算算账,也许脑袋一热,说出了要把他送派出所的话,周立平害怕了,把邢启圣骗到车上击昏,又把他玩弄过的三个孩子找来,关在后备厢,然后开车上了扫鼠岭,将他们一一杀害,抛尸再焚尸,不是完全可以解释得通吗?”
一番话虽然说得鲁莽,却说出了很多刑警的心里话,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扫鼠岭案件的真相。
“我还是觉得,不应该这么武断地给扫鼠岭案件下结论。”林凤冲严肃地说,“当然按照你这么解释,貌似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但是除了缺乏直接证据的支持外,有两件事依然无法说清楚:一个是周立平用了什么方法,事后仅用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另一个是以周立平的犯罪经验,绝不会不知道他从护育院一路开车到扫鼠岭,天眼系统一定能拍到他,就算尸体焚烧得再严重,警方也能很快锁定死者身份,并顺藤摸瓜找到他,而他既没有逃跑,也没有采取任何反侦查措施,这些都太反常了——我不是说周立平的犯罪嫌疑可以排除,而是说:我们不能对别人搞疑罪从有,对自己搞疑点从无。”
“林婆婆”在警队里是人人皆知的老好人,他这番话说得就算很重了,于是又一阵窃窃私语在会议室里响起。
许瑞龙端起茶杯,吱溜了一口,所有的议论像被他一下子吸走了,会议室里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
许瑞龙慢慢地说:“这段时间,同志们都很辛苦,也都很努力。应该说这么大的案件,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取得这样多的突破,还是值得肯定的。至于围绕其中的疑点展开的各种争论,是好事,我一向主张,要鼓励办案人员争论,不能太早‘统一思想’,否则就要犯错误,就要出冤假错案……接下来我有这么两个想法,请大家斟酌。第一,这个案子说到底是一起‘焚尸灭迹’案,灭的什么迹?肯定不是‘杀人’的迹,‘杀人’这个‘迹’就摆在那里,跑也跑不了,灭也灭不掉,所以灭的很可能是孩子们遭受过性侵或者其他伤害的‘迹’,有些同志认为这个‘迹’一定是周立平做的,这是一种主观臆断,不妥。下一步应该对护育院的员工再加大调查力度,搞清楚真相。第二,这个案子我们‘破’得太早、太快了,同志们不要觉得我是在说笑,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太早地发现了周立平涉入此案,而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又过早地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无意中做了很多指向性和目的性明确的、专门为了‘证明’周立平是凶手的工作。现在看来,这样做固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也有欠妥之处,最起码,我们集中了这么强大的人力物力,到现在还找不到周立平是真凶的铁证,本身就说明很多问题。那么我们能不能换个思维方式——假设周立平不是真凶,那么这个案件中最值得怀疑的人又是谁呢?”
会议室里的人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贸然回答。
“我认为是邢启圣。”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会议室里的数十道目光都集中在了楚天瑛的身上。
对这位爱将,许瑞龙当然不能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偏心眼”,所以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说说理由。”
“首先,从调查的情况来看,除了邢启圣的秘书池凤丽对周立平有所怀疑之外,护育院里的其他员工并没有指出周立平对孩子们有什么不轨的行为,而池凤丽的证言,只能说明邢启圣和周立平因为孩子发生过冲突,但冲突的原因并不知道,单纯从性侵孩子的条件来讲,无论时间、地点和‘便利性’,邢启圣都比周立平更具备‘优势’——”
坐在他斜对面的孙康忍不住说:“我插一句,我在问询池凤丽的时候,她强调邢启圣的特点之一就是‘好色’,但池凤丽又说邢启圣对她本人没有什么兴趣,这让我挺惊讶的,因为池凤丽是个蛮性感的女人,邢启圣如果对她没兴趣,又不是个同性恋,那么很有可能是个恋童癖。”
楚天瑛点点头,又把目光投向许瑞龙:“这里我也提出个申请,希望市局能够向A省省厅提出协查通报,让他们调查一下邢启圣过去有没有过针对儿童的性犯罪,我担心地方上因为种种原因,就算邢启圣有过违法犯罪的劣迹,也被家里动用关系网掩盖住了。”
“批准。”许瑞龙对林凤冲说,“会后你立刻落实。”
“除此以外,就是刚才我说的伏特加的事儿。”楚天瑛说,“虽然我说了三种可能性,但我个人觉得,第三种可能性最大,那就是邢启圣说谎——因为第一种太幼稚,第二种有瑕疵。先说第一种:焚烧尸体并不能影响法医检测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这对外人也许是个很冷门的知识,但是周立平在坐牢前后读过的法医学书籍,我想未必比在座的很多人少,单纯在车里洒点儿酒,就能让警方相信邢启圣喝了酒,这个谎还不如不撒;再说第二种,以车里那股子酒气,假如车上真的还有第三个人,那么他一定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我们都知道醉鬼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意志的,除非沉睡,手脚一定会胡乱扭动,在奇特的位置留下怪异的痕迹,这在现场勘查学中单有一种说法叫‘醉态痕迹’,比如触摸一些正常人不会触碰的死角、比如车座头枕出现鞋印,再比如指纹多有拖拽、抻拉的特征等,但是在勘查车辆时,我在车内完全没有发现这类痕迹——要知道凶手虽然擦拭过方向盘、车门把手,但他没有擦拭过其他地方。”
这一番分析,让很多同僚听得津津有味,心服口服。
“如果这个案子顺着周立平可能被栽赃陷害的思路讲,那么单凭没有喝酒却喊周立平来‘代驾’这一点,邢启圣恐怕就逃不了干系。”楚天瑛继续说,“于是又有一个问题冒出来了,邢启圣自己也遇害了,是谁杀的他?势必存在着一个同谋或黄雀式的人物,那么这个同谋、这只黄雀是谁?首先可以排除周立平,因为周立平不仅跟邢启圣一向不和,邢启圣找同谋也不会找他,而且在他打一一〇报警后的半小时内就出现在了杏雨路,不具备足够的作案时间。而在邢启圣的狐朋狗友之中,最最可疑的就是张春阳。”
张春阳这个名字在先前的侦缉工作中,一直没有被纳入犯罪嫌疑人的名单,所以在座的很多刑警都是一愣。
楚天瑛先把张春阳的大致情况介绍了一下,然后说:“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张春阳早年当过健身教练,腹黑、心狠、身体素质很好,他喜欢爬山,平时没事就沿着扫鼠岭上西山,对那一带的路况非常熟悉,所以,他在杀人行为的策划和实施上都没有问题。有知情者说,张春阳的最大特点就是‘胆大妄为、自作聪明’,他利用陶灼夭的关系帮邢启圣搞钱,邢启圣帮他瞒着陶灼夭在外面渔色,两个人狼狈为奸,干了不少坏事,虽然因为社会地位不同,一直以来邢启圣是‘主’,张春阳是‘仆’,但实质上张春阳才承担着‘大脑’的工作——扫鼠岭案件发生后,没有人再见过张春阳,这本身就极端反常——”
许瑞龙打断了他:“这个张春阳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对他的手机进行了追踪,目前处于关机状态,最后一次通话是在扫鼠岭案件发生的当天下午四点多。”
这个时间点非常敏感,许瑞龙继续问道:“通话的对象是谁?”
“陶灼夭。”楚天瑛说,“据负责打扫房间的保洁人员回忆,案发第二天早晨,E座四层的陶灼夭卧室有私会的痕迹,陶灼夭往这里带过两个男人,一个是未婚男友姜磊,另一个就是张春阳。但我们调查发现,当晚姜磊正在香港出差,根本不在本市,所以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张春阳——值得注意的是,当晚七点多,邢启圣来到了大堂酒吧吃饭,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看手机,直到在八点十分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匆匆离开,而通话记录显示,这个电话正是陶灼夭打给他的。此后发生的事情,可以看成是黑夜里从同一个车站出发却驶往不同方向的高铁,一趟是邢启圣,他开着斯派开上了去往扫鼠岭的不归之路;另一趟是陶灼夭,她在九点半订了去往巴黎的机票——”
“而张春阳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许瑞龙沉吟了一下,“找!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人给我找出来!”
3
散会后,许瑞龙把杜建平他们几个单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又开了个小会,把下一步工作的重点强调了一下,然后突然问楚天瑛:“最近思缈在做什么?”
楚天瑛一愣:“刘处?最近几天好像一直在物证保管中心。”
“她是不是让马笑中和郭小芬在查扫鼠岭的案子?”
“没有,不可能。”楚天瑛不假思索地说,“刘处知道纪律,已经退出这个案子了,就不会再插一脚。”
“你少替她打掩护!”许瑞龙说,“早晨第一监狱给我打电话,说马笑中和郭小芬昨天下午去他们那里了解周立平坐牢那些年的情况。要是没有思缈在背后撑腰,马笑中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也许是郭小芬想根据这个案子写一篇人物特稿,找马笑中帮她搭线吧。”楚天瑛说,“您也知道,只要一出事儿,那帮记者总要从多年以前挖病根儿。”
“问题是,郭小芬已经从报社离职了,这个你不知道?”许瑞龙瞪了他一眼,“会后你给马笑中打个电话,让他注意分寸。”转头又问杜建平:“陶灼夭怎么还没回国?”
杜建平赶紧说:“我们已经联系了巴黎警察总局和驻法大使馆,让他们尽快找到陶灼夭,敦促其回国……”
许瑞龙看他欲言又止,有些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困难,你直接说。”
杜建平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爱心慈善基金会跟上面打了招呼……”
“鬼扯!”许瑞龙一下子火了,“什么上面?哪个上面?现在上面就四个字‘依法治国’!没有潜规则,没有私下交易,一切都光明正大、亮亮堂堂。你守法,国家就保护你;你违法,天王老子也罩不住你,就这么简单!”
杜建平连连点头称是。
“建平。”许瑞龙本来有一番重话,但话到嘴边又放缓了下来,“不能工作时间越长,胆子越小,瞻前顾后的怎么行。你是老公安了,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要把这句话刻在骨头上。”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楚天瑛给马笑中打了个电话,传达了许瑞龙的告诫,又请他转达自己对呼延云的感谢,并说明爱心慈善基金会可能确实“打了招呼”,但毫无意义。挂断电话之后,马笑中眨巴了半天小眼睛,对屋子里的一群人说:“老楚这个电话,内涵丰富啊!”
呼延云在荷风大酒店大堂酒吧发现邢启圣的就餐小票显示他当晚并无饮酒之后,把这一情况连同自己和李志勇勘查E座四层的经过告诉了刘思缈。刘思缈虽然对他深恶痛绝,但又不能不承认这个家伙在推理上确实有一套,而且也认为陶灼夭和张春阳在案发当晚的所作所为,确有可疑之处,于是指派楚天瑛在“半程会议”上把就餐小票作为新发现的重要物证出示,并适时将案件的调查方向往陶灼夭和张春阳的身上引导。
此时此刻,郭小芬、马笑中和李志勇正在呼延云的家中,一起沟通这两天调查走访的情况。当马笑中把楚天瑛与他的通话内容告诉大家之后,郭小芬不禁笑了:“许局长这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啊,‘注意分寸’这四个字等于是给咱们的调查开了绿灯。”
“也是说给杜建平听的,让他知道这个案子不止他一个人在办,敦促他抓紧吧。”呼延云把目光转向李志勇,“我倒不懂了,那天咱俩去荷风大酒店,老窦说邢启贤‘给上面打了招呼’,老廖也说‘各种关系硬得很’,俨然爱心慈善基金会撑着一把钢筋铁骨的保护伞似的,怎么听许局的意思根本没这回事儿啊?”
李志勇笑了笑:“呼延,你去过动物园,见过猴山吧,一个大笼子,千百只猴子蹦来跳去的,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它们吃、喝、玩、乐、奖惩、晋级,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爱心慈善基金会,那就是一群自己把自己圈在猴山里的猴子,他们自成一个体系,在那个体系里自娱自乐,对外人甚至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一概排斥。这个体系本身就是靠着各种关系建立和维系的,所以就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事儿都可以靠着关系解决,一旦出了什么事儿,他们不是凭本事解决,而是找关系摆平,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罢,摆得平也好,摆不平也罢,总之最后总能把话说圆了,他们互相欺骗,却又都对别人的话信以为真,每天就活在各种各样的谎言里,幸福安逸、快乐无比。可有一点,谁也不能拆他们的笼子,哪怕是为了他们好,也不能拆,你只要敢拆,他们就敢跟你拼命,当然长期圈养的结果,他们也没什么战斗力,就是叫声刺耳、哭相难看……”
“这样一群人,怎么能在这个社会上长期存在下去?”
“问题就在这里,这样一个群体,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还能轻轻松松把很多优秀、但关系不到位的竞争对手淘汰掉。”李志勇苦笑道,“就说公关公司这一行吧,像蓝标、奥美的员工,都是‘5+2’‘白加黑’的疯狂工作,不眠不休,累到吐血,狼嘴里夺食一样抢客户抢单,而我们那个名怡公关公司呢,那天去你也看见了,上班时间没几个人,大多数员工就是上班打游戏,下班KTV,吃饱了混天黑,可只要我们一打出爱心慈善基金会的招牌,多少公司上赶着找我们,我们还要挑挑拣拣呢……”
“为啥?那些企业贱皮子?”马笑中也很好奇。
“因为我们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下属单位啊,爱心慈善基金会有‘减税资质’——”
“国家不是给慈善单位免税吗?”郭小芬惊讶地问,“怎么又出来个‘减税资质’?”
“企业给慈善机构捐款,大多数纯粹是为了做公益,但也有一些是为了减税——国家有相关政策,企业给慈善机构捐款一定数额,就可以获得相应比例的减税。但也不是说企业给谁捐都能减税的,很多民营慈善机构是没这个资质的,而爱心慈善基金会不一样,说是民营慈善机构,其实背后靠着大树,有‘减税资质’——”
“说白了还是他妈贱皮子!”马笑中骂道,“有点儿骨气,不要那减税又能咋地?!”
“这你就不懂了,老马。”李志勇道,“爱心慈善基金会及其下属单位的员工,有几个没有背景?你捐钱就是养他们,有的时候你把宠物喂美了,比直接孝敬宠物主人还容易讨欢心——所以那帮企业才争着抢着巴结我们,靠我们跟基金会上层挂上钩。”
听到这里,呼延云不禁一声长叹。
“这几年国家反腐力度不断加强,他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但是说到底,他们还是抱成一团,能混一天是一天。”李志勇道,“那天咱俩去燕兆宾馆找孙静华,你还好奇,怎么这年头了,预约会展大厅还要在本子上登记?因为那种宾馆的会展部也是我说的‘猴山’,对他们而言,没有比进化更可怕的事情了,只要维持现状不会影响吃喝玩乐,在树上再趴一万年才好呢。”
郭小芬喃喃道:“我简直不敢想象,在二十一世纪还会有这么一群人存在……”
李志勇的口吻十分沉重:“过去我当警察,看到的都是显性的恶,脱了警察这身衣服,才发现隐性的恶。显性的恶吃人,隐性的恶吃人不吐骨头,说不上哪一个比哪一个更坏……”
“你和呼延后来没再去燕兆宾馆吗?”郭小芬问。
“去了,但工作人员还是坚持不预约就不让见,我们只好预约了后天。”李志勇无奈地说,“对了,你和老马去找房玫了吗?”
“我们俩昨天上午去的,可惜也没见到人,说房玫去上海出差了,下周才能回来,我和老马就坐车去了市第一监狱了解周立平坐牢期间的表现。”
接待郭小芬和马笑中的,是市第一监狱十六管区的狱警老冯,老冯长了一张奇长无比的脸,说话很慢,有点儿拖腔,但表达很准确。按照他的说法,周立平作案时未满十八岁,拘审期间一直在少管所,但等结案时已经超过十八岁了,所以转到第一监狱,一关就是八年。
监狱有监狱的阶级,强奸犯是垫脚的,而杀人犯绝对是最顶端,何况周立平这种“疑似连环杀人犯”,虽然年轻,但从坐牢的那天开始就没人敢惹他,而且按照规矩,犯人称呼他,得在他的名字后面缀上一个“爷”字。
“平爷”刚来时,监狱管理方专门围绕“给他安排什么活儿”开了一次会。对“暴力指数极高”的犯人,不能让他接触任何工具,厨房做饭需要菜刀,不行;修整花木需要园丁剪,不行;土工作业需要锹镐,更不行……但又不能让周立平闲着,闲久了一定会出事,最后干脆安排他去管理图书室,谁知一个月不到,图书室焕然一新。“周立平每天把桌椅书架擦得锃光瓦亮,凡是破旧的图书都先修补再包上书皮,还申请了一套图书管理软件进行借阅登记,看他每天埋着头给每一本书贴条形码,然后扫描输入电脑的样子,真想不出他穷凶极恶杀了那么多人。”老冯说。
在老冯看来,周立平属于最好管的那种犯人,干活不偷懒,从来不惹事,监规狱纪背到做到,甚至比狱警们要求的还要好。不过有一点他比较特殊,监狱这地方,说难听点儿像炼蛊一样,把各种毒虫搁在一个密封的罐子里,虽然有监管人员看着,但搞不好就是头破血流甚至暴毙牢房,所以犯人们都暗地里拉帮结派,以求自保。唯有周立平是个例外,他是非常非常独立的,按照老冯的话说“好像有点儿孤傲,根本看不上其他那些犯人”。整整八年,他没有结交任何一个狱友,别人想拜他的山他不理,别的山头想拉他入伙他也不尿,要是搁其他犯人这个样儿,早就被收拾了,但周立平毕竟是“连环杀人犯”,整个市第一监狱但凡还喘气儿的,就没有一个比他更狠的,就算再凶的狱霸也只能对他敬而远之。
“平时他很安静,不爱说话,总在想事儿,有空闲的时间都用在读书和锻炼身体上,在牢房里他俯卧撑、原地跑,拉着高低床的上梁做引体向上,身体锻炼得非常好。”老冯说,“监狱生活不像外面想的那样,就是吃饭、睡觉、劳动改造——不是的,从犯人出狱后回归社会的角度出发,我们给他们安排了大量的课程来进修和学习,当然教员主要也是服刑的犯人。周立平报了好几门课,学得特别认真,尤其是汽车修理和电器维修,很快就出师了,而且青出于蓝,到后来我们监管干部自己的车子或家用电器坏了,都请他帮忙,就没有他修不好的,时间一长,大家也就对他没那么警惕了……谁知就在他服刑的第五年,出了一次大事儿。”
有个犯人“老黑”,抢劫加强奸进来的,这种双料恶棍,犯人们反而不敢像对待强奸犯那样凌虐。该犯不但不知悔改,还天天跟其他犯人吹嘘他强奸了好几个幼女,绘声绘色地讲那些小女孩的流血与惨叫……有的犯人向管教干部报告,关了老黑几天,他出来照样吹。有一天他正在操场上跟一帮忠实听众又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呢,正在旁边修补栅栏的周立平走了过来。据其他犯人回忆,说他走得很正常,神色也很正常,就是那么个应该擦肩而过的样子,可也就是从老黑面前经过的一瞬间,周立平的手里突然多了什么东西,对着老黑的阴囊闪电般地戳了几下,然后就用正常步速走了过去。
望着老黑捂着鲜血四溢的阴部在地上打着滚惨叫的情形,围观的好几个犯人都忍不住呕吐了出来,还有几个年轻的吓得坐地嗷嗷大哭……
虽然管教干部没有看到这一幕,但得知事件的一瞬间,他们突然意识到,周立平还是周立平,他的出手之迅速、手段之凶狠、招式之毒辣,依旧是昔日那个惨无人道的变态杀人狂。
调查证明,周立平手中的凶器是直接从栅栏上拔下的一根长钉。
周立平被上了脚镣,关进小号,接下来的几天他开始绝食,但是在监狱里,这样的行为只会招致更严厉的处罚……
“后来呢?”呼延云忍不住问。
“你绝对猜不到是谁把周立平给救了。”郭小芬说。
“谁?”
“林香茗。”
“香茗?!”呼延云大吃一惊。
“对,是香茗。”郭小芬说,“那阵子,林香茗刚刚回国,启动了国内首个‘变态人格访谈行动’,计划对在押的变态杀人重犯进行访谈,以了解中国此类犯罪的特征,他从前经手过周立平的案件,甚至可以说是周立平被减轻刑罚的直接推手,但在周立平被捕后从来没有单独见过他,听说这件事以后,专门来约谈周立平。”
呼延云瞪圆了眼睛,呼吸都加重了:“监狱那边有没有保留谈话记录?”
“没有。”郭小芬摇了摇头,“香茗的访谈计划申报了国家重点科研项目,并获得资金支持,具有一定保密性质,他跟周立平的访谈是单独进行的,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图像或视频材料……”
呼延云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老冯回忆,访谈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结束后不久,林香茗出具了一份精神鉴定报告,指出周立平袭击老黑是间歇性精神障碍导致的突发行为,在法律上有免责的。香茗在这个领域是权威,加上他又是许局长从国外请回来的大红人,监狱方面很给面子,马上把周立平从小号里放了出来。”郭小芬说,“被放出来之后的周立平,在精神面貌上发生了很大变化。”
显然是对林香茗又一次帮助周立平有些不满,李志勇嘟囔道:“他是不是更加得意扬扬了?”
“不是。”郭小芬说,“老冯说,那以后直到刑满出狱,周立平在行为上跟过去没什么区别,认真劳动、积极改造,但是以前他的神情总是绝望、冷漠和茫然的,而见过林香茗以后,一双眼睛里有了光芒,偶尔竟还露出一丝笑容,这是之前五年从来没有过的。”
李志勇皱紧了眉头,困惑不解。
呼延云慢慢地走到书桌前,掀开压在桌面上的玻璃板,从下面拿起一张发黄的照片,那是他高中时代和好友们去青岛旅游时的合影。乌云密布的大海边,一块陡峭的巉岩上坐着一群无所畏惧的学生,每个人都笑得那么豁达爽朗、意气风发,只有坐在他身边的那个英俊的少年,虽然同样是在微笑,但是那笑容中却流露出一缕哀伤……
“呼延,你怎么了?”郭小芬轻声地问。
呼延云站了很久很久,才发出一声叹息:“难道你不觉得,每次发生案件,只要有香茗出现,哪怕只是一道侧影,也一定会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吗?”
4
因为在狱中改造良好,服刑第八年,监狱方面多次提请减刑并获得市中级人民法院批准,周立平被提前释放了。对于他的释放,确实存在不同的意见,“西郊连环凶杀案”尚处于追诉期,办案民警也一直在继续努力侦办,但八年过去了,并没有发现周立平杀害除房志峰以外其他人的证据,那就只能也必须释放他。
出狱的时候,周立平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任何戏剧化的场景,他的情绪非常平静。办好了手续,他换上了老冯给他买的一身新衣服,就这么离开囚禁了他八年的地方。八年前被捕时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八年后释放时口袋里多了一纸释放证和一张银行卡,那是监狱方面把他劳动挣到的钱打进卡里发给了他。
“没有人来接他,我把他送到门口,他就那么自己走了。”老冯说。
听完郭小芬的讲述,屋子里安静了很长时间,呼延云还在盯着那张老照片,似乎依旧沉浸在昔日的光阴中不能自拔。
窗外,秋风刮得正紧,院子里那几棵高大的杨树在剧烈的摇摆中,无奈地抛洒着一片片泛黄的树叶,在半空中仿佛流过一道道湍急的浊浪,哗啦啦,哗啦啦啦……
“呼延,呼延……”郭小芬喊他,“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呼延云没有说话。
“按照咱们制订的工作计划,我和呼延应该找到那个和周立平认识的长发女孩。”李志勇看了一眼马笑中。当初,马笑中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他能通过中介小罗搞到那个长发女孩的联系方式的。
马笑中骂骂咧咧道:“那个小罗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怎么都找不到他。这样,这个活儿转手了,我和小郭来办,我一会儿就去一趟圆满地产那家分店,逼店长交人!”
“这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呼延云慢慢地说,“当务之急是最好能深入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高层,了解一些情况……这个案件调查到现在,我感到无论警方还是咱们,一直都围绕着表象打圈圈,真正的核心,连碰都还没碰到。现在应该做的是掉转方向,把视线集中在爱心慈善基金会,集中在陶灼夭、张春阳和邢启圣身上,因为周立平很可能只是个中途上车的人,车子的始发站跟他毫无关系……”
李志勇叹了口气说:“这个难度还是挺大的,不要说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高层了,就连设在荷风大酒店的那个分部,都是一个独立王国,一般人根本进不去。整个名怡公关公司,大概也就只有郑贵能在里面混混,可是你要让郑贵帮着打探消息,就等于砸他的饭碗,想都不要想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拿起一接听,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挂断后他叹了口气:“我出去一趟。”
“怎么了?”呼延云问。
“社保中心打来电话,说是我妈那张登记表得附一下被缴人的身份证复印件正反面,我得赶紧回趟家,去拿一下我妈的身份证复印,然后送过去。”
“上次去他们怎么不说?”呼延云有些生气。
“谁知道,他们也没说理由,就说让我赶紧去交。”李志勇苦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聊了一上午,这时感到有些饥肠辘辘。呼延云去厨房煮了一锅方便面,直接连锅端进房间里,三个朋友坐在一起吃,也许是因为刚才的话题牵涉到了林香茗的缘故,他们的心头都很沉重,吃得有些闷。马笑中平生最怕不热闹,所以突然挑起了一个话题:“呼延,你小子跟思缈咋样了?”
呼延云吓了一跳:“我跟思缈……什么咋样?”
“你少装!”马笑中笑嘻嘻地说,“这么多年了,你心里真正喜欢的是谁,你以为我们都看不出来?”
“别胡说八道。”呼延云脸有些红。
“还我胡说八道,每次思缈只要有一点儿事,你小子就算千里之外也要往前冲,你那点儿小九九瞒得过谁啊?”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郭小芬,“小郭,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郭小芬看了呼延云一眼,低下头继续吃饭。
呼延云嚅嗫道:“我主要是怕思缈万一出了什么事,香茗回来了,我没法跟他交代。”
马笑中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竖起大拇指:“仗义!千里送皇嫂,当代关云长——只要最后别把皇嫂送到自个儿炕上就行!”
呼延云不吱声了。
马笑中见他服了软,咧着大嘴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哥们儿别介意哈,你小子什么都比我强,就有两点不如我,一是不如我英俊,二是不如我直爽。比如我喜欢小郭,我就直接告诉她,然后使劲儿追,追到了算我的,追不到算她没福气——香茗出事儿一转眼都三年了吧,守寡的都可以改嫁了,你还真想让思缈一直戳那儿当望夫石啊?”
“哎呀,可不是,一转眼都三年了……”郭小芬突然有些惆怅,“咱们这些朋友,最近可是越来越难得聚在一起了。”
“是啊!”就连马笑中也不禁感慨起来,“我还挺怀念咱们在一个专案组办案的时光的。”
郭小芬望着窗外,喃喃地说:“我还记得,成立专案组,是在警官大学北门不远处的一个牛肉面馆外面,那天香茗刚刚给学生们做完犯罪个性剖绘的讲座,出门被蹭课的许局长和李书记逮到了……他把我们叫到一起,我、蕾蓉、思缈,就在牛肉面馆外边,一边吃饭一边分配工作,后来他开车拉着我们去接呼延,呼延喝得酩酊大醉的,吐了一地……”
呼延云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又觉得郭小芬的神情和语态有点儿奇怪:“小郭,你怎么了?”
郭小芬站起身:“没什么……你们吃完了吧,我去刷碗。”
郭小芬把碗筷拾掇到锅里,端去厨房了,听着自来水哗啦啦的声音,呼延云和马笑中面面相觑。
“是不是被谁欺负了?”呼延云问马笑中。
“你可着四九城打听打听,我老马喜欢的女孩,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欺负?”马笑中恶狠狠地说,“不过,最近她是有些不对劲,过去她多阳光啊,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采访的时候拼命往前挤,左手相机,右手录音笔的,别提多带劲了,可现在弄得跟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似的……”
“是不是因为丢了工作的缘故?”呼延云问。
“有可能……不过我听说她这半年多不停地搬家,连一直养的那只猫都送人了,好像还曾经在公园的长椅上挨过一夜,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
呼延云正在发愣,手机响了,一接是李志勇打来的:“呼延,社保中心这边我办完事了,可是回不去你那边了。”
“怎么了?”
“刚才郑贵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马上回公司找他一趟,口气挺着急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成,你有什么消息随时跟我沟通!”
撂下电话,李志勇开车去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等进了D座,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看见郑贵正在用食指哐哐地戳着手机屏幕,好像在玩儿什么游戏,只是脸色比破了产还难看。
“郑总,您找我?”李志勇问。
“李志勇,自从你来公司,我老郑待你不薄吧?”郑贵瞪起有点儿肿的金鱼眼,“你为啥背地里摆我一道?”
李志勇一头雾水:“郑总你说的啥啊?”
“是不是你带着呼延云到荷风大酒店E座去了?”郑贵肥胖的眼袋和双颊好像暴怒的沙皮狗一样颤抖着,大吼道,“老窦报告了邢启贤和崔文涛,他俩马上就找老廖了解情况,你也知道老廖是个纸糊的盾牌,看上去跟美国队长手里边拿着那个似的,其实一戳就破,他把你和呼延云抖搂了出来,邢启贤和崔文涛又把我给传了去,劈头盖脸一顿骂。多亏我反应快、嘴巴硬,咬死了呼延云是咱们公司来的新员工,这才扛了过去。万一被邢启贤他们发现了真相,肯定以为我是吃里扒外,跟警察串通一气调查基金会,别的不说,万一他们当场解除公司跟基金会的关系,没了基金会这棵大树,我寒冬腊月能被活活晒死你信不信?!”
李志勇望着郑贵,很久很久,长叹了一口气说:“郑总,这个事儿确实是我对不住你,我辞职就是……谢谢你这么久的关照。”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来到自己的工位,收拾了东西,就往人力的屋子走去,在门口却被人一把拉住了,扭头一看,竟是郑贵。
“走,走,到我那屋去!”说着,郑贵连扯带拽地把他拉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将他摁在根雕茶桌边的木墩上,一边煮水泡茶,一边埋怨道:“你都多少年不做刑警了,怎么脾气还这么大。我当哥的说你两句,你就撂挑子了,像什么样子?看我干吗?喝茶,喝茶!”见李志勇没有抬屁股就走的意思,才掰着手指头给他盘算:“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基金会,表面看上去跟一家子似的,其实呢,恨不得有多少人分多少派!小的不说,就说大的,邢启贤、崔文涛和老窦是一伙儿,陶秉、陶灼夭和老翟是一伙儿,邢启贤他们想把陶秉他们搞掉,掌握基金会的实权,老廖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张春阳和邢启圣这俩,一个给陶灼夭当面首,一个给陶灼夭当私人医生,没什么大的企图,就想傍着陶灼夭多捞些好处,万一陶灼夭倒了,他俩就算没了摇钱树……可他俩的情况又不一样,邢启圣好歹也是邢启贤的弟弟,邢启贤上来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饿死,他照做他那护育院院长;张春阳就不一样了,说句难听的,插座都没了,插头还有个屁用!所以前一阵子陶灼夭准备跟姜磊结婚,把张春阳愁得什么似的。”
郑贵喝了几口茶,接着说:“我呢,能挂上基金会,凭的是当年在大学当老师的时候给陶灼夭上过课,有这么一层师生关系,说亲不亲的,所以这些年我是小心翼翼伺候着陶家,不招灾不惹事,谁我都得赔着笑脸,这才能在人家散席后捡点残羹冷炙的填饱肚子……老弟,我不容易啊!我不想站队,可是在邢启贤那帮人眼里,我就是陶家的人,就是陶灼夭的左膀右臂,就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现在扫鼠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死的是邢启贤的哥哥,杀他的是我手下的员工,趁着这股劲儿,邢启贤不说把陶秉父女俩彻底踢出基金会吧,肯定要重新分盘子切蛋糕,你看过香港黑帮片吧,两个帮派打起来了,总有叫停的那一天,怎么叫停?那得拎个最丧的小弟出来背锅,保不齐我就是那个牺牲品,这种情况下,我哪儿还敢让人拿住一点儿把柄啊!我刚才冲你发脾气,是我不对,可你带呼延云去查案子,总应该给我打一声招呼吧。我说你两句,你不爱听了,拍屁股走了,可你也得知道,这公司的员工都是这关系那关系来的,只有你是我的关系进来的,你要一走,我今后要是有苦水可跟谁倒啊?”
说到这里,郑贵的喉结使劲吞咽了几下。
李志勇望着郑贵,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低声道:“郑哥,难道您就真的甘心一辈子绑在基金会这棵树上?咱们不靠他们,重打鼓另开张,跟别的公关公司似的,扎扎实实埋头苦干,我就不信没客户、没生意……”
郑贵摸了摸头顶开始稀疏的头发,苦笑道:“不行啦,老喽,最麻烦的是,跟基金会这种单位合作时间长了,毁人啊!人家是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咱们是躲在笼子后面帮金丝雀假唱的,人家光张嘴不出声,饿了渴了有人喂,咱们唱完了也能在笼子边捡点儿剩米啥的啄啄,时间一长,看起来咱们在笼子外面,其实跟笼子里面的一样,早就飞不动了。”
李志勇叹了口气。
“你就别叹气啦,我这儿还有个发愁的事儿呢。”郑贵说。
“什么事儿?”
“邢启贤说最近频繁有记者采访他,他一律拒绝,那帮记者就想方设法找基金会的普通员工了解情况,问题是甭管什么员工,只要在基金会里面的,统统没有应对记者的经验,保不齐哪句话就被人套出来,惹出大麻烦。邢启贤让我跟媒体打招呼,不许采访,纸媒我能疏通疏通,新媒体我可是一点儿招都没有,他就让我找个以前做批评报道、现在已经离职的记者,去荷风大酒店给员工们讲讲怎么应对记者和采访,他和基金会的高层和中层也要参加学习……我哪儿给他找这记者去啊!”
李志勇眼睛一亮。
“怎么着,你这是想起了什么?”
李志勇有些犹豫,他怕又给郑贵惹麻烦。
“哎呀我这儿急得火上房,你就忍心端盆水在下面看热闹?”
这可是你逼着我说的,李志勇心想,然后说:“我记得几年前有个记者因为校园贷的事件,要采访基金会,被你给拦住了,她后来还是写了篇稿子,但发出来之后,火药味儿没其他媒体那么浓……”
郑贵想了想:“是有这么个记者,女的,叫郭……郭小芬,做批评报道挺有名的,怎么,她不在媒体干了?”
李志勇点了点头:“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她好像离开媒体了。”
郑贵高兴得一拍大腿:“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就找她了!”
5
郭小芬走下出租车的时候,已经在荷风大酒店门口恭候多时的郑贵和老廖,赶紧迎了上去。
在接到郑贵的电话,邀请她来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做一场“危机公关中的媒体应对”的讲座时,她立刻意识到,他们一直在发愁如何打入基金会的高层了解情况,而今,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了!她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装模作样地推辞了半天,才勉强同意,约定的讲座时间是第二天下午四点——这个时间是她决定的,因为一般来说,讲座以一个半小时到两小时为限,讲座结束时倘若恰好是饭点儿,主办方就极有可能请客吃饭,要知道酒席上的消息往往比专访还有价值,更具备可信度。
为了这场戏演得逼真,她专门抽出整整一个晚上做了PPT,第二天上午又和呼延云、马笑中和李志勇商量了一下细节,临出门的时候,马笑中突然不放心起来:“用不用我跟你一起去?总感觉你这像深入虎穴似的。”
“瞧你说的,我这又不是去暗访,是光明正大地应邀前往。”郭小芬说,“再说了,带你去成什么样子,还不被人一眼就看出蹊跷?”
李志勇点点头:“老马,你就别跟着裹乱了……不过,小郭你也要注意,不要主动问什么,基金会那几个高层——尤其邢启贤,特别奸诈狡猾。别让他们对你起疑心,不然他们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郭小芬一笑,她想李志勇八成是在吓唬自己,一个慈善基金会,还能干出什么下三烂的事儿来。没想到跟着郑贵和老廖刚刚穿过白色的月洞门,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激烈的叱骂声,郑贵和老廖相视一眼,都露出惊诧的神情,俩人赶紧往长廊那头冲,连累得郭小芬的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只见E座小白楼的门口,一个面庞瘦削的中年男子一边喊叫着什么,一边拼命往楼里面闯,几个保安撕掳着他的衣服,把他使劲往外拽。正在这时,有个方墩墩的汉子从E座里跑了出来,上去就给了中年男子狠狠一记耳光,打得他嘴里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还有两颗牙齿混着血沫子扑落在了地上!
这一记耳光,似乎彻底打掉了中年男子的斗志,他颓废地垂下了脑袋。
“姓岳的,你他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当是你们镇的镇政府呢,遇到啥事儿了,哭一哭、闹一闹,就有人给你端屎倒尿!这儿随便一临街小卖部都能顶半拉衙门,轮得到你撒野?”方墩墩的汉子骂道。
“邢启圣、崔文涛,当初,你们用推土机把我们的福利院铲平了,我跪在地上求你们,你们不理不应的,我最后跟你们说什么来着,孩子,你们可以带走,但要真的待他们好,我知道我说也是白搭,你们拿他们当摇钱树,不会真的待他们好,但我想,你们那么大的能耐,那么大的势力,至少不会让孩子们冻着、饿着吧……”中年男子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可是结果呢,我的孩子们呢,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最小的那个才五岁,就这么没了,就这么没了……”
方墩墩的汉子龇开一口大黄牙冷笑道:“这都是命,小孩有小孩的命,大人有大人的命,所以说人活着得认命——”
他正要接着往下说,老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对那汉子使了个眼色,那汉子愣了一下,才看到郭小芬,对着几个保安说:“把这人给我拉走,跟酒店门口打个招呼,别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往里面放!”然后上前握住郭小芬的手说:“郭记者你好,我是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主任翟庆,咱们这就上楼吧。”
郭小芬点了点头,跟着他往楼里走,就听见那个被保安拖走的中年男子还在骂着:“你们这群浑蛋,你们不得好死!”
上到三楼,走进会议室,里面围着椭圆形的红木长桌坐着二十多个人,大部分是女性,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眉宇间都有一股慵懒的气质。她们有的在发微信,有的在玩手游,还有的在跟旁边的人轻声调笑,郭小芬的入场既没有改变她们的行为,也没有叨扰她们的兴致。
文质彬彬的邢启贤、獐头鼠目的崔文涛和病病歪歪的老窦走了上来,和郭小芬握手问好,崔文涛握手时还色眯眯地用小拇指在她的掌心里划了一下。翟庆低声对邢启贤说:“已经打发走了。”邢启贤毫无表情,只请郭小芬落座。
邢启贤清了清嗓子,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白,大意就是扫鼠岭案件发生后,每天都有不少记者想要采访他和其他基金会领导,一概被拒之门外,但是据了解,仍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妄图接触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甚至潜入办事处里面(说到这儿他用眼角睄了一下郑贵和老廖)搞暗访。“今天把郭记者请来,就是希望她能给我们普及一下怎样应对媒体的知识,现在我们鼓掌欢迎郭记者给我们讲话。”
会议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郭小芬从手提包里拿出U盘,插进桌面上的电脑,随即将已经做好的PPT文件打开,抬起头时突然有些发蒙:桌子上没有投影仪,对面的墙上也没有投影用的幕布。
郑贵看出不对劲:“郭记者,怎么了?”
“昨天电话里,我不是告诉你,我会做一个PPT吗?”
郑贵赶紧转过头,问一个腰比肩膀还宽的胖女人:“小何,我给你发的微信你没有收到吗?怎么没准备投影仪啊?”
胖女人皱皱眉头:“收到了啊,这不是准备电脑了吗?”
“不是的,PPT就是用来演示文稿的,你们没有准备投影仪和幕布,让人家郭记者咋讲啊?”
“我哪儿知道这些啊……”胖女人不满地嘟囔着,“你又没有提前给我说清楚。”
老廖急忙打圆场,对郭小芬说:“郭记者,不好意思哈,小何是我们办公室的,不是很懂你说的那个什么T,我们开会也很少用到投影仪和幕布,现找和现装可能都有点儿来不及,你看能不能就这么白嘴讲?”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居然不知道演示PPT需要投影仪和幕布?!郭小芬半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拢,她把视线茫然地在会议室里盘桓了半圈,发现所有参会者都没有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有人在望着她掩口偷笑,仿佛是看到第一次进城的农民因为不知道坐公交车从前门上车,而面对紧闭的后门不知所措似的。
没办法,她只好用鼠标点击着PPT,讲了起来。
她首先强调了在信息时代,危机的信息传播比危机本身发展要快得多,然后从突发事件的意外性、聚焦性、破坏性和紧迫性,引申出了危机管理中的两个重要法则:“一个是‘先发优势’,一个是‘黄金时段’。‘先发优势’意味着,最先定义危机的人将在危机中获胜。‘黄金时段’法则来自急救医学,当一个人心脏病突发时,如果在二十分钟内将他送上急救车,四十分钟内送入医院,他的获救概率很高,超过这个时间,幸存机会就变得很低。”也正因此,她强调,“很多管理者在危机前期保持沉默,面对媒体来访,采取不解释、不沟通、不理睬的‘三不主义’,导致丧失了先发优势,将之拱手让人,令竞争对手、社交媒体、批评者获得了先发优势。”讲到这里她看了一眼邢启贤,但是,邢启贤依旧正襟危坐,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番话是针对他将记者一概拒之门外而讲的。
更加令她没有想到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会议室里突然传出了非常轻切的“咔吧”一声。
起初,郭小芬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但是很快,又是两下“咔吧”声接连响起,直到这时,她的余光才发现,原来是坐在长桌右侧方的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在嗑瓜子!而坐在红裙子身边的翟庆,竟从那女人撮起的指尖上飞快地衔了一枚瓜子仁咽下肚去。
郭小芬生气了,她当记者这些年,经常去其他媒体进行业务交流,也给一些学校、企业讲过课,可是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对待——简直连失礼都算不上,就是一种充满了侮辱意味的无视……自己仿佛是清末到王府唱堂会的戏子,你在台上卖力地演出,台下的公子王孙们该聊天聊天、该喝茶喝茶、该吃点心吃点心,只把你当成一挂装饰、一种点缀、一个可有可无的道具。
一时间她忘记了自己今天来此的目的,她要给这些家伙一点儿颜色看看!
“当然,比拒绝媒体采访更加愚蠢的,是公开和媒体、公众进行对抗。”她陡然提高了声调,“我举个例子,刚才我来讲课,走到楼下时,发现翟主任在出手教训一位中年男子,一耳光打得他吐了血,牙齿都掉了两颗。我不知道这位中年男子的身份与职业,我只是假设他是一位前来采访的媒体记者,那么翟主任的应对方式肯定是最差劲的一种。”
果不其然,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把目光对准了她,翟庆有点儿发呆,像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似的,他旁边那红裙子捏着一粒瓜子,不敢嗑了。
“中国有句古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的就是危机具备某种‘涟漪反应’。一块石头砸在水面上,不是溅起几个水花就完事的,一定会像涟漪那样一圈一圈逐步扩大。这是因为危机的出现也许偶然,但绝不孤立,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正因此,危机一旦发生,其影响不会止步于危机本身,而是会促使其他更多危机的生成。这种情况下,公众的目光会紧紧地盯着危机的源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人类好奇心的必然。此时此刻,‘息事宁人’都来不及呢,绝不可以做出任何让事态扩大或恶化的行为。”郭小芬望着翟庆,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近年来,我们经常看到一些类似的事件发生,记者去采访某些企业事业单位,然后遭到辱骂甚至殴打,全过程被拍摄下来传到网上,引起更加严重的舆论风波,最终的结果几乎百分之百是以肇事一方道歉、赔偿,相关责任人被法办而告终。”
翟庆咧开嘴笑了,黄板牙中间的舌头火苗子一样跳跃着:“郭记者,你不知道,那个人不是记者,而且我们也不怕——”
“闭嘴——你这个蠢货!”
邢启贤突然大吼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翟庆气得脸孔都扭曲了,可是他不敢顶撞邢启贤,磨了几下牙齿,把头低了下去。
“郭记者,不好意思,麻烦你继续讲下去吧。”邢启贤扶了扶金丝眼镜,恢复了儒雅的姿态和口吻,“能不能请你讲一讲,假如对记者的采访不方便拒绝时,应该怎样接受采访才是正确的呢?”
郭小芬才知道这个看似石塑一样坐在那里的人,其实自己讲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看来李志勇提醒要小心此人,还真不是吓唬自己。
“接受记者采访之前,要问自己四个方面的问题。”郭小芬提了提精神,慢慢地讲,“首先,我知道什么、知道多少,避免在掌握内部信息比媒体还要少的前提下接受采访;其次,出现的问题是个别的还是全局的,如果是个别的,可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如果是全局的,应该尽快申报上级领导;再次,是否做好与媒体进行良性沟通的准备,如果做好了就接受采访,否则宁可拖一拖,也不能做出什么当众失态的事儿来;最后,对来访媒体是否有足够的了解,媒体性质不同,采访的方式和角度可能完全不同,受众的态度也会不一样,你给纸媒一篇新闻稿是尊重,你当着电视记者念新闻稿,肯定会触怒观众。”
邢启贤连连点头:“说得对,说得对!”
“好,下面我们来做一个小测试。”郭小芬说,“我看见大家的面前都有笔记本电脑,那么请大家打开电脑,我提一个问题:‘当发现记者在采访之后写出的报道中,存在与事实不符的情况时,应该怎么办’?大家写一下各自的答案,自由发挥即可,然后可以用微信或QQ传给我。”说着她把自己的微信号和QQ号都告诉了与会者,然后登录了微信网页平台和QQ——
突然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怎么会议室里这样安静?
完全没有正常情况下在键盘上敲字的噼啪声……
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在呆呆地看着自己。
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那个胖胖的何姓办公室职员说话了,她嘟着个嘴,腔调很是不满:“郭记者,这又没纸没笔的,你让我们把答案写在哪儿啊?”
“用Word就行啊,写好了传给我——”
“Word?”何姓办公室职员皱紧了眉头,“什么是Word?”
不仅是她,整整一屋子的人,都用困惑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在异口同声地问她——
“Word?什么是Word?”
一时间,郭小芬以为自己穿越回了大清,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一群留着辫子的人说清楚什么是Word……这是在哪儿?这是什么年代?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
6
正如郭小芬所料,培训结束后,邢启贤执意要留郭小芬“吃顿便饭”,郭小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假装推辞了两下就同意了。令她没想到的是餐厅就在三层,位于楼道的另一端。刚一进去只是个看起来普通的职工食堂:用于后厨出餐的玻璃隔断,蓝色塑料连体桌椅等,但是推开角落一扇不起眼的原木色小门,里面别有洞天。厚厚的绛红色波斯花纹地毯,踏在上面浑身酥软,桃花芯木复古描金的欧式餐桌上已经摆了一圈冷盘:烧鹅素方、花菇板栗、蜜汁海鳗、酒酿鲜螺什么的,对门墙上的挂毯绘着一汪碧水和几条硕大无朋的锦鲤,下面的长几上摆着几个造型各异的紫铜檀香炉,袅袅的轻烟从里面升起,一嗅飘然,一个穿着粉色旗袍的漂亮女服务员端着红酒侍立在墙角,仿佛也是这个房间的装饰品,全铜玉石的莲花吊灯放射出和暖而温润的光泽,将整间屋子照耀得如梦如幻,每个人的脸孔也都像用美图秀秀修过一般,淡化了棱角与褶皱,却有几分和光同尘的意境。
“郭记者,请上座!”邢启贤招呼郭小芬落座。
郭小芬坐下,望着服务员接连端上来的蟹粉烩鱼翅、香煎龙虾、豉汁石斑、鲍汁焖鹅肝,不禁目瞪口呆。邢启贤微笑道:“现在查得太严,咱们就不去外面的馆子了,自己家里吃顿便饭,请恕招待不周啊!”
崔文涛、翟庆、老窦、老廖、姓何的胖女人、郑贵等也都围绕着餐桌坐下。不久又来了三个人,一个是邢启圣的儿子邢运达,瘦瘦的脸孔特别苍白,从坐下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喝酒;一个是爱心医院的院长,姓李,身材很匀实的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是童佑护育院副院长崔玉翠,这位半老徐娘似乎是特地穿了一身紧致的衣服,把胸和屁股绷得特别大,引得餐桌上其他几个男人对她投出淫邪的目光,而交杯换盏间很多话也就荤的素的一起上。只有邢启贤一直陪着郭小芬,给她夹菜、亲自倒酒,并不时地打听媒体的“规矩”。
“我觉得,基金会在媒体应对方面,整体上还是太落后了,遇到问题总是采取鸵鸟政策,只会让问题越来越大。”郭小芬说。
翟庆喝了点儿酒,胆子又壮起来了,摇着酒杯,撇哧大嘴说:“郭记者,刚才培训我说了几句话,不大中听,被邢副会长打断了,教训了我两句,这个理所应当,他是领导嘛,教训我是应该的。但是培训完了,屁帘一扔说句敞亮话,我们真的不怕什么舆论,从古到今,有钱、有权、有势,才是真格儿的,舆论那玩意儿是个啥?他们能咋样?他们不能咋样!”
“翟庆,你要是再管不住你那臭嘴,你就给我滚出去!”邢启贤勃然变色。
“你看看你看看,邢副会长,当着外人你多少给我点儿面子嘛……”
“你要什么面子?你自己都不要面子,我凭什么给你面子?”
“凭什么?凭我翟庆跟着陶会长鞍前马后跑了很多年,功劳苦劳的我都有!”翟庆一边说一边撕开了衬衫扣子,露出了胸口的一绺黑毛。
就在包间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的时候,那扇原木色的小门被人推开了,走进来一个秃顶的老头儿,其实他的年纪也许并没有很大,保养良好的脸上精光水滑,只是背有些驼,眼珠子总在看着地,总给人一种患了老年痴呆找不到家的感觉。
邢启贤叫了一声“陶老来了”,然后带头站起身,包间里的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
郭小芬知道,这个老头儿应该就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名誉会长陶秉。
“吃饭也不叫我。”陶秉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然后往里面走,在邢启贤的那个座位旁边站定。邢启贤只好往旁边错,这下子所有人都要换一下位置,最终桌椅丁铃哐啷一阵,又加椅子加餐具,好半天才又重新落座。
邢启贤给陶秉介绍郭小芬的时候,陶秉一边点着头,一边开始用筷子夹菜吃,他的手抖得厉害,但是让郭小芬吃惊的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吃饭的效率。他几乎是筷子当成抛石机,筷子头接触到食物的同一秒伸出舌头,一抛,一卷,精准进嘴,迅速、果断,绝无漏网,而喝海参粥的时候,他几乎是把半张脸埋进碗里,噗噜噗噜地几口就把黑的黄的一起吞进了肚子,抬起头时,下巴的胡碴儿上还挂了几粒小米……自从童年时在龙岩家乡看到一只拱竹笋的野猪后,郭小芬至少有二十年没有看到过如此野蛮而贪婪的吃相了。
“慢点儿吃,别噎着。”邢启贤笑着劝道。
“慢?再慢就不知道进了谁的肚子了。”陶秉用纸巾擦了擦嘴巴,他看了看郭小芬说,“你是记者?”
“以前是,现在已经离职了。”郭小芬说。
“离职了好,离职了好……”陶秉慢慢地举起装着葡萄酒的玻璃杯说,“归根结底,是不利于团结的。”
邢启贤扶了扶眼镜,微笑道:“陶老,为了基金会的团结起见,您看,是不是让灼夭尽快回来的好?”
“我也巴不得她早点儿回来。”陶秉喝了一大口葡萄酒:“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就突然跑到巴黎去,我现在也找不到她啊!”
“想找,总还是能找到的。”邢启贤说。
“急急忙忙让她回来做什么?”陶秉眯起眼睛望着他,“盼着她早点儿腾地儿?”
此言一出,郭小芬发现这老头子的两道目光异常尖锐和阴冷,仿佛突然亮出了两把刀子。
然而邢启贤却毫无惧色:“陶老,我这也是为了基金会啊,这阵子风风雨雨,外面人看着咱们是磐石一块,但是您老问问这帮兄弟姐妹,哪一个不是压力山大?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灼夭也应该尽快回来,案子跟她有关系,她早晚得跟警察解释清楚;案子跟她没关系,她是基金会的领导,她总要替兄弟姐妹们扛起事来——”
“扛事,扛事,你们掰着指头算算,这些年我帮你们扛了多少事?!”陶秉腮帮子颤抖着,“就说你哥哥,当年在省里要不是我替他摆平,他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呢吧!”
“人都死了,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邢启贤闪躲着目光。
“你当然是不希望提了,可我偏要提,不说别的,就这次惹出这么大的祸,你一天到晚跟人说是小郑对手下员工监管不力,可是你哥哥到底为什么落得那么个下场,你心里没点儿数?”陶秉用手一指崔玉翠,“你问问她,她最清楚!”
崔玉翠筷子上夹着的一块肉,扑哧掉进了盘子里,她的嘴巴半张着,保持着将吃而未吃的姿态,闪烁的目光显得十分慌乱。
郭小芬本来以为陶秉这一番话摆明了是在攻击邢启圣,那么邢运达在旁边听着,肯定会发作,保不齐闹将起来把桌子都掀了,可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邢运达只是喝酒,一杯接一杯,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整张脸不停地扭曲和抽搐着。
“陶老,您再喝一点儿。”老廖站起身,从服务员手里拿过红酒,走到陶秉面前,一边往他的玻璃杯里斟酒,一边看似无意地瞄了一眼郭小芬。陶秉顿时醒悟,一时激动居然忘了这包间里还有个“外人”,赶紧清了清嗓子,换了副温和的口吻问邢启贤,“启贤,毕竟眼下死者为大,启圣的丧事什么时候办啊?”
邢启贤回答说:“我今天去过一趟公安局,他们说刑事案件尸检报告出来后,家属如果没有异议就可以火化了,我跟文涛、老翟他们商量过了,先把那仨孩子的尸体火化了,至于我哥的遗体什么时候火化,看看情况再说。”
陶秉自然知道,所谓的“看看情况”是指邢启贤要拿他哥哥的死尸为要挟,跟基金会讨价还价,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那么宁可让尸体摆在那里放臭,直到把自己这个名誉会长彻底搞臭为止。他不由得一阵心慌,喝了一口酒定了定神,然后长叹一声:“唉,能火化就早点儿火化了吧,然后挑一块好一些的墓地,基金会出钱,让启圣早一天入土为安。他活着的时候,每次回省里看我都要喝多,这几年,他只要喝醉了就是那句话:‘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咱们这些人聚拢到一块儿啦!’这一回,咱们好不容易聚拢到一块儿了,就都去送送他吧!”
这番话让包间里一片寂静。片刻之后,传来低低的叹息,还有抽泣声,是崔玉翠,在用中指轻轻擦拭着内眼角。
只有邢启贤,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陶秉装成没有看见,偏过头问爱心医院的李院长:“老李,这次的事情对你们医院接下来的外宣工作有没有影响?”
“肯定还是有的,不过倒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出事之后,邢副会长已经在第一时间指示我们,撇清与童佑护育院的关系,我们照做了,有几个孩子从省里坐火车过来了,明天就到……只可惜像小武那样能说会道的,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了。”
“没关系,孩子嘛,可塑性很强,很快又会培养出新的小武来。”陶秉点了点头,对崔玉翠说:“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现在护育院处于被查封状态,出了这么大的事,即便是风声过去了,也不方便恢复,回头你找老翟领一笔钱,把员工们安置一下,然后你就来这边办公吧!”
崔玉翠喜上眉梢,连连称谢,坐在她身边的翟庆忍不住在底下拧了一下她的大腿,被她“啪”地狠狠打了一下手背。
这时,郑贵战战兢兢地说:“陶老,您看,我们名怡公司这边……”
陶秉看了看他,慢慢地说:“小郑,这个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你没有管好你的手下造成的,咱们基金会成立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都顺风顺水,就是因为有什么矛盾,从来都是在内部消化处理,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可是扫鼠岭这一把火,等于是自己人烧自己人给天下看,奇耻大辱啊!从我个人的角度讲,我肯定希望你和名怡公司继续在基金会的领导下正常工作,当然有些特殊情况,我们也要做好思想准备。”
这番话云山雾罩的,郑贵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嚅嗫道:“陶老,您说得对,您说得对,可是我真的没想到周立平是那么一个人啊……”
“你想不到,你就要承担想不到的责任!”崔文涛突然龇着龅牙骂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扫鼠岭这一把火,把基金会的天都烧塌了一半!你自己养的狗,纯种还是串儿你自己心里没点儿逼数吗?!”
“崔文涛我操你妈!”邢运达突然横眉立目,发出一声怒吼,“你丫骂谁是串儿呢!”
崔文涛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挨骂,邢运达是邢启贤的亲侄儿,这层关系让他不敢得罪,但是自己好歹也是有职位的公家人,随随随便便让一个毛头小子操了娘又不回嘴,传出去在官场怎么混,所以硬挺着回了一句:“我骂周立平——”
话音未落,邢运达一酒杯砸了过来!
崔文涛往旁边一闪,也该着邢运达喝多了,瞄得不准,这杯酒正洒在了坐在崔文涛身边的郭小芬身上!
包间里一片惊呼,邢启贤和崔文涛忙着给郭小芬递纸巾,翟庆更是跳过来要给郭小芬擦拭,郭小芬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跑出包间,来到楼道里。
其他的员工早已经下班了,空无一人的楼道,静谧得让人心上发毛,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依次亮起,反而将通途衬托得更加晦暗。
郭小芬找到洗手间,进去关了门,对着镜子用纸巾擦拭着衣服上的酒渍,擦了半天也没有擦干净,好像洇着一片血似的……她想多亏是晚上,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等会儿回家换身衣服就好了。
转过身,拉开洗手间的门,只往外走了一步,就看到靠墙站着一个人。
吓得她“啊”地叫了一声!
一嗓子,楼道灯全亮!
是邢运达,他揣着个兜,惨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红红的:“对不起啊,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的。”
“没关系的。”郭小芬突然有点儿可怜他,“你怎么搞的,周立平是你的杀父仇人啊,你还护着他?”
“我喝多了……”邢运达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的酒气,神情痛苦而颓唐,“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周哥会杀我爸,周哥那人仗义、磊落,我活了这么多年,就佩服他一个人……我爸是坏蛋,没错儿,他干的那些事儿,早晚会遭报应,可是为啥是周哥呢,为啥是周哥呢……”
7
从荷风大酒店出来,也许是葡萄酒的后劲儿上来了,郭小芬觉得头有些沉,尽管如此,她也坚定地拒绝了翟庆和崔文涛主动提出开车相送的殷勤,说男朋友很快会来接自己,望着那两个色眯眯的男人有些沮丧的神情,她越发觉得自己做得正确。
沿着荷风大酒店门口的大街一直往北走,为了防止被人跟踪,她有意拐了几拐,拐到一条小路上去。小路的路灯不甚明亮,秋风一紧,投射在开裂的地面上的每一道光芒都颤颤巍巍的,两旁种的道边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在夜色中像一个个瘦骨伶仃的站街女。临街的各种服装店、美食屋、按摩店什么的都黑着灯,挂着锁的门上贴着支离破碎的布告,上面依稀能看出“停业”“致歉”之类的字样,也许正因为如此,有家还亮着灯的面条铺就显得特别打眼。
郭小芬走过面条铺之后,又转身折返回来。
因为她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
她登上台阶,拉开玻璃推拉门,走了进去。果不其然,坐在长条桌后面正在慢慢地吃着一碗西红柿打卤面的,正是那个在E座门口被翟庆殴打的中年男子,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他原本瘦削的脸孔显得更加瘦长而病弱,嘴角凝结的血块尤其分明。也许是伤口依然非常疼痛,而那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又有点儿烫的缘故,他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向受伤的一侧咝咝咝地咧嘴皱眉。
郭小芬在他对面坐下的一刻,他有些惊讶,目光闪过一丝警觉。
“岳先生是吧?您好。”郭小芬还记得他姓什么,“今天在荷风大酒店,我见过您一面。”
姓岳的把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夹克紧了紧,呆呆地望着她。
“您不用多心,我不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我只是因为扫鼠岭案件前去采访他们的一位记者。”郭小芬说。
姓岳的将信将疑。
“我听到您对他们的指责,也看到翟庆打您了,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身上有点儿酒气,看来他们请你吃饭了吧!”姓岳的观察很仔细,“当然,他们对记者一向很慷慨的,(他看了看郭小芬没有拎什么提袋)直接给的卡?”
郭小芬愣住了。
“那么,他们让你写什么?写那个杀人凶手只是名怡公司的临时工?写他们去年年底就跟名怡公司解除了合作?写童佑护育院属于私人承办,所以扫鼠岭案件跟爱心慈善基金会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然后再开列出爱心慈善基金会近年来所做的种种善举和获得的大小奖状,号召大家继续给他们捐款?”
“我想您误会了——”
“不用解释。”姓岳的冷冷一笑,“咱们是两条道儿上的人,你吃你的大餐,我吃我的面条,不送!”
郭小芬慢慢地站起身:“看来邢副会长他们说得没错,‘同行是冤家’这句话,到哪儿都适用。”
姓岳的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邢副会长说,你不过是自己办慈善组织搞不到钱,就妒忌爱心慈善基金会,听说人家出事了,专门跑到这里来,打着给媒体爆料的旗号敲诈勒索,看来是真的。”
姓岳的气得嘴唇颤抖:“你……你别血口喷人,我们自己的慈善组织几年前就被他们整垮了!我搞的哪门子钱?!”
郭小芬一边拉开玻璃推拉门往外下台阶,一边说:“你刚刚说的,咱们是两条道儿上的人,没什么好谈的了。”
姓岳的跳起来,绕过桌子跑上前,想拉她的胳膊,犹豫了一下拉住了她的挎包带子:“你回来,你回来……咱们把话说说清楚。”
直到郭小芬坐回到他的对面,姓岳的才放下心来。郭小芬坦诚地向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今天下午去荷风大酒店所为何事,姓岳的神情显得平和了许多,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作为资深记者,郭小芬接触过形形色色的采访对象,很多受访者一开始都表现得非常不配合,这种情况下,刻意讨好对方,反而会让对方看不起,最好的方式是先激怒之,形成某种敌对的状态,然后再设法缓和……人的心理很奇怪,曾经的对手一旦化敌为友,反而容易惺惺相惜,产生好感和亲近感——这一招用在姓岳的身上,果然好使。
“我叫岳绍,原来在A省的一所民办小学做校长。A省偏僻落后,仅有的几个产业都是污染大户,导致这些年各种患畸形、先天病、罕见病的孩子出生率特别高,到乡间走一遭,家家户户门口都蹲着几个俗称‘白蜡杆’的孩子——因为这种患儿往往神情呆滞像白痴一样,面色蜡黄,营养缺乏瘦成了麻秆。在山间、野地、河流,经常能看到他们的尸体,一问爹妈,都说是自己跑出家门,失足摔死或溺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这些爹妈自己知道……几年前,我们几个民办小学的校长到市里开会时,一合计,那些患儿有病是有病,但很多智力发育并没有问题,病也没到治不了的地步,如果放着不管,就是等死。于是我们给市里写材料、打报告,申请救助,可根本没人搭理我们,我们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干脆联合起来,自己组织了一个名叫香樟树的慈善组织,在每个镇里承包一处废弃的院子,重新搭上围墙、盖起房子当护育院,让那些患儿的爹妈把孩子送来,交上一点钱,我们再到处找有良心的企业和个人募捐,雇人照护他们和给他们治病。董心兰和小武都是这么来的,虽说从开办那天起,香樟树就一直缺吃少穿、缺医少药,但是孩子们很听话、很懂事,其他民间慈善组织也都愿意伸手拉我们一把,所以我们有干劲,孩子眼里也看得到希望,日子过得挺快乐。特别是小武,有一次赶上北京儿童医院的先心病专家来省人民医院会诊,我们听说了消息,雇了辆车把他送过去,那专家免费给他做手术,居然把病给他治好了。小武特别高兴,从此对香樟树死心塌地的,赶都赶不走,我们就干脆让他留下来帮忙照顾其他小朋友……”
岳绍望着外面的夜色出了一会儿神,仿佛是在怀念曾经的美好时光,然后叹了一口气:“后来,爱心慈善基金会办起来了,说是跟我们一样的民办,但他们有后台、有背景……接着突然之间,我们接到通知,说是为了加强管理,所有的民办慈善组织都要纳入爱心慈善基金会,成为其下属机构,接受其领导,我们非常生气,跑到市里反映情况,就问我们也是民办,他们也是民办,凭啥他们领导我们?”
“结果呢?”郭小芬问。
“结果?结果就是包括我在内的好几位老师被罢免了。免了就免了吧,拢共就那几百块钱薪水,有它没它还不一个样……可万万没想到,很快,拆迁队开着推土机来了,把我们辛辛苦苦、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护育院给拆了,就一眨眼的工夫啊,那些我们和孩子们一起种下的花草树木,嘁里咔嚓全铲没了。看着那一堆堆碎砖乱瓦,还有埋在土里的小黑板、手风琴、孩子们的画儿,自制的轮椅和拐杖,我们哭,孩子们也抱在一起哭,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啊!”
说到这里,岳绍有些哽咽,郭小芬跟面条铺老板要来一壶白水,给岳绍面前的玻璃杯慢慢斟上。
岳绍喝了几口,心情平复了一点,继续讲道:“我们正在发愁怎么安置孩子们呢,谁知爱心慈善基金会早就帮我们‘考虑’好了,就由那个崔文涛和刚死了的邢启圣带队,到各个护育院‘挑人’带到福利院去——”
郭小芬有些吃惊:“挑什么人?”
“当然是挑他们‘用得上’的人,比如长得漂亮的小女孩,像董心兰,还有那些有可能随着长大而病况自愈或改善的,这可以作为他们将来向社会夸耀自己功绩时的‘人证’。像小武这样的,他们尤其重视,因为只要把病历什么的改一改,就成了他是在爱心医院治好的先心病,每年都可以拿出来现身说法,对外展览,以骗取更多的社会募捐。”
“原来是这样!”郭小芬恍然大悟,“我说为什么爱心医院每年都会把他们从A省带到这里呢……那么,剩下的孩子呢?”
“剩下的孩子他们就不管了,反正是我们的护育院不许办,他们的福利院也不收,而患儿的家长也多半不肯再把孩子领回家,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没有着落的孩子失踪或死去……”岳绍的神情一片黯然,“后来,我们也尝试过私下组织几个人,按照护育院的模式收养孩子,但是只要他们得到风声,就带着一群地痞流氓来打砸,把看上眼的孩子抢走,小李颖就是这么被他们掠走的——”
郭小芬皱起眉头:“岳老师,我不大懂,不过是一群患病的孩子,爱心慈善基金会何苦要来争抢,把其他的民办护育院搞垮了,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说来说去,这里面还是个利益问题。”
“利益?”郭小芬越发不明白了,“既然是公益慈善组织,能有什么利益问题?”
“在外人看来,公益慈善组织是个没有什么‘油水’的地方,其实大错特错。”岳绍用手指戳着长条桌的桌面,低声说,“从国家的层面讲,每年对公益慈善组织会有财政拨款,会对款项的流向进行严格的审计,但是国家需要救助的人很多,仅从孤儿和被遗弃的儿童来看,就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国家拨款再多也只是杯水车薪。这种情况下,国家是支持公益慈善组织向社会募捐的,对于募捐数额比较大的企业和个人,也给予相关的减税政策——应该说我国绝大部分公益慈善组织都是奉公守法,扶危济困,全心全意投入公益慈善事业的,但也有极个别爱心慈善基金会这样的,想方设法钻国家政策的空子大捞特捞一笔。”
“怎么个捞法?”
“这么说吧,那些渴望获得减税政策的企业和富豪们,如果有很多公益慈善组织可以选择,那么他们当然是对比哪家在社会上的口碑好、救助的孩子多,就捐款给哪家——那么,假如一个省只有一家公益慈善组织呢?”
郭小芬恍然大悟!
岳绍继续说:“这样一来,本来捐款企业是甲方,一下子变成了乙方,因为对于公益慈善组织而言,你爱捐不捐,你要不捐有的是人捐,你要想获得减税政策,非捐给我不可——而且不给我个人好处,我就有拒收的权利!于是募捐的款项中存在着大量的返点和抽成——”
“这些返点和抽成的比例是多少?”
“照爱心慈善基金会定的‘规矩’,一般是3到5——”
“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郭小芬十分吃惊,“那岂不是企业捐款一个亿,他们就能捞到三百万到五百万?”
“不是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而是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岳绍冷冷地说。
郭小芬半天合不上嘴巴。
“捐款一个亿,半数进了陶秉和邢启贤他们的个人腰包,当然这还不算完,在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业务’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洗钱。由于是社会募捐,对款项的流向,审计和监察都有一定难度,于是就有一些黑钱以募捐的名义从爱心慈善基金会手中洗过,陶秉和邢启贤他们当然要雁过拔毛,像翟庆之流,过去都是混黑社会的,现在专门帮爱心慈善基金会打理洗钱的业务……”岳绍道,“除此之外,爱心慈善基金会在赚钱方面还有校园贷和房地产这两项,但两年前校园贷逼死了一个女学生,那学生的老爸据说是警界的大官,所以校园贷被迫停了一阵子,最近又死灰复燃,而房地产现在他们可是照样在做。”
郭小芬打断他道:“我不太懂,一个慈善组织搞的哪门子房地产,又怎么赚钱呢?”
“房地产的利润主要在哪里?无非就是地价和售价之间的差价,政府出售土地的价格越高,楼盘的售价也就越高,对不对?那么好,假如政府给的建设用地不收费,而楼盘照样以商品房的高昂价格售出呢?”
郭小芬摇摇头:“这怎么可能?但凡是建设用地,政府一定是要出售的啊,怎么能不收费呢?”
“有个例外。”岳绍慢慢地说,“国家有明文规定,慈善组织建设养老院、福利院的土地,在地价上可以享受巨大的优惠甚至可以免除收费。”
“这是个好政策啊……我不懂了,爱心慈善基金会他们又能怎么钻空子?”
“他们可以建设老年公寓啊。”
“老年公寓?”
“你看,比如国家批了一块可以盖五栋楼的土地给他们,他们建起一个有围墙的独立小区,拿出其中一栋盖起了养老院或福利院,剩下四栋建成之后按照市场价销售,这不等于拿国家白给他们的地皮建商品房出售吗?”
“可是这样的房子能取得大产权吗?”
“这样的房子当然无法马上获得‘大产权’。”岳绍说,“不过,这类房屋在出售时会签另外一份合同,就是购买者会获得‘养老居住权’七十年甚至更长,而且会享受那个小区里唯一一栋真实养老院的各种福利,水、电、网线、物业全部免费,你说有没有诱惑力?”
听到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内幕,郭小芬原本就沉甸甸的脑袋,不觉有些胀痛:“所以他们才要把其他的民办慈善组织全部搞垮,把获得财富的渠道统统抓在自己的手里,然后就可以为所欲为:利用税收政策诈捐、利用善款实施金融犯罪、利用土地优惠政策投机倒把、洗黑钱……可是这几年国家反腐力度空前强大,难道他们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他们怕得要死呢,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况且他们做的每一件坏事,都要牵扯无数个部门和个人,那些给他们开绿灯的都要分一杯羹,想收手为时已晚,而且越是知道自己快要完蛋,越是要拼命地捞,反正最后不是自己的,也不能留给别人……其实这些事情,我们都明白,但毫无办法。他们抢走孩子的时候,我是难过,但转念一想,他们的福利院比我们的条件好得多,虽说孩子们是被利用,但比跟着我们这些穷教师吃糠咽菜强吧。可既然你们利用孩子,就好好利用啊,别要了他们的命啊……”说着说着,岳绍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
郭小芬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岳绍,岳绍使劲揉搓着,而那纸巾一如他胸中的块垒,无论怎样都揉不平、搓不顺:“听说扫鼠岭的案件后,我赶紧动身赶过来,就想找邢启贤和崔文涛问个明白,结果反而被翟庆打了一顿……文人无能,不过这笔账可没那么容易算完!”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郭小芬问。
“反正我已经来了,怎么都要往上面告一告,这几年国家风气越来越正,扫黑除恶又动真格的,我就不信爱心慈善基金会那帮人能一直嚣张下去!”
郭小芬想了一想说:“我估计你所谓的‘告一告’,其实拿不出多少实际的证据,对吗?”
岳绍苦笑着点了点头:“咱一个老百姓,到哪儿去找什么实际的证据啊!”
“眼下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郭小芬沉吟片刻道,“搁在平时,无凭无据的,警方想查爱心慈善基金会也找不到借口,现在不一样了,扫鼠岭案件闹得这么大,按照侦查程序,任何人提供的任何跟案情相关的线索,警方都不能放过,必须投入人力物力反复核实,所以你现在去举报爱心慈善基金会,警方可以搂草打兔子,一股脑儿地查了——”
岳绍连连点头:“好主意,好主意!”
郭小芬掏出手机,给马笑中打了个电话,让他来附近接自己一趟,然后对岳绍说:“这段时间,你要注意自己的个人安全,从今天开始你住到我的一位当警察的老朋友家中去,他会教你怎样按照程序举报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违法犯罪问题。”
岳绍高兴极了,除了“谢谢”二字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自己大概也觉得光说“谢谢”实在尴尬,就埋着头把碗里剩下的面条吱溜吱溜吃光……望着他笨拙的样子,郭小芬觉得又好笑又辛酸。
8
结了账,出了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左右,街道比刚才更黑暗了一些。郭小芬跟马笑中约定的接头地点,在拐几个弯以后稍微宽敞些的一条主路上,她跟岳绍肩并肩地一起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聊着什么,街上没有车,也没有别的人,空荡荡的,分外安静。
“我也在民办小学当过代课教师。”郭小芬说。
岳绍有点儿没想到:“你?”
“是真的,还是上大学那会儿,放假了,没别的事情可做,就跟志愿者组织联系,去偏远的小山村当一段时间的代课教师,那段时间很苦,不过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记忆,孩子们读书倒都读得一般,但不管男女,都跳得非常好的皮筋,我都跳不过他们。”
“哈哈,一听你这个话,就是真在偏远山区的民办小学待过的,穷啊,买不起别的体育用品,就是跳皮筋……”
郭小芬把手揣在兜里,望着夜空中的流云回忆道:“我带的那个班也有一个残疾的孩子,是个女孩,得了一种叫神经纤维瘤的怪病,驼着背,走不动路。可是她特别想上学,我就每天早晨到她家门口去背她上学,放学再把她背回家,临别她总不忘了跟我说:‘郭老师,谢谢您,明早一定要记得来接我……’后来假期结束了,我回到大学,还收到了她的信,她说我走后,她哭了很久很久,因为没有人再去接她上学了……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她,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有时工作太累了,或者遇到不开心的事,也想买张火车票,回到那小山村去,看看我教过的孩子们,也许他们还在等着我去接他们,当然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幻想,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啊,既然你已经把家安在这大城市了,就别老想着回农村了。”岳绍劝她道。
“可我的家不在这里。”郭小芬慢慢地说,“我在这座城市工作了很多年,但没有户口,买不起房……”
“女孩子么,找个有本市户口的人一嫁,不就行了。”
“我想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是他真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女孩……”郭小芬扬起脸庞,惆怅地说,“我又不愿意将就,就一直这么一个人。”
岳绍不知道这种话该怎么往下接,只好沉默不语。
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能到达和马笑中约定的地点了。
行人灯熄灭了红色,亮起了绿色。
郭小芬跟岳绍一起走过马路,她突然说:“要是爱心慈善基金会被查了,你们那个香樟树也许能重新办起来,到那时,我去给你们当民办教师吧!”
岳绍点点头,又苦笑着摇摇头:“就算是陶秉邢启贤他们倒了,‘补位’的恐怕也不是我们。”
“振作起来!”郭小芬望着他鼓励道,“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把孩子们都接回来——”
轰隆隆隆!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突然扑向耳际!
黑暗中,一头巨大的怪兽从街道另一端风驰电掣地冲向他们!
由于速度太快了,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郭小芬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已经被岳绍猛地推开,她仰面摔倒在地上,剧烈颠簸的视线只看到几个片段:岳绍飞到半空中,翻滚了几下,然后整个身体狠狠地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
接着,那头巨大的怪兽已经消失在了街角,远远地传来它狞笑一般的呼啸……
郭小芬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岳绍走去。
岳绍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体像通电似的一颤一颤的,每颤抖一下,他的嘴角就往外喷出一口血水,最后血喷光了,就开始吐红色的血沫子,在嘴角边积成一个小血洼。
“岳老师,岳老师……”郭小芬跪倒在他身边,一边咳嗽,一边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他。
岳绍望着她,笑了一下,嘴唇嗫嚅着什么。
郭小芬趴在他的耳边:“你别急,你慢慢说……”
“接回来,把他们,接回来……”
“我答应你,我把他们接回来,一个不少,都接回来。”
郭小芬坐起身,摸索着寻找手机,想打一二〇求救,可能手机在刚才岳绍推开她的时候摔出衣兜了,怎么都找不到……
行人灯熄灭了绿灯,亮起了红灯。
红色的灯光在柏油路上淋漓出狭长的一条。
郭小芬呆呆地坐在地上,她知道手机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已经摔坏无法呼救了;她知道呼救没有用了,就算救护车赶来也救不活岳绍了;她知道这不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就算他们遵守交通规则也难逃一死,黑暗的本质就是吞没一切色泽,无所谓红灯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