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断命馒头
3个月前 作者: 九滴水
一
蒋波在他的同学里无疑是个幸运儿,当年高考,学习成绩并不优异的他只考进了一所三本院校,但是一次偶然的考试,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蒋波有个好兄弟名叫宋琦,两人是大学舍友,头对头睡了4年,用他们自己的话去形容,那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的“战友”关系。
蒋波和宋琦之所以关系如此之近,主要因为两人无论是家庭条件还是人生态度,都惊人地一致。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学4年,两人除了女朋友没有“共用”过以外,其他的都能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这种和平共处的关系,也只持续了4年,直到大学毕业面临就业之时,蒋波这才感觉到其实他和宋琦之间还有着不小的差距,因为他忽略了另外一层关系——亲戚。
宋琦和蒋波的父母虽说都是一水儿的工人阶级,但令蒋波没想到的是,宋琦还隐藏了一个担任云汐市公路局局长的姑父。
刚毕业没半年,蒋波的求职简历已经送出去了几百份,均石沉大海,而宋琦却活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因为他的姑父提前透露了一个消息,公路局要公开招聘事业编制工作人员,让他多联系几个同学帮着一起充数,这样按照比例淘汰,他自己就有考进的可能。这种极为私密的消息,宋琦当然只会悄悄告诉几位要好的兄弟。蒋波则是这些兄弟中第一个接到宋琦电话的人。
按照宋琦的要求,蒋波将与其他7位大学同学一起报考,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这些人中还必须有人能通过笔试。举个例子,如果宋琦的几个兄弟全在笔试环节落败,那到了面试,宋琦只能孤军奋战,万一遇到个强大的敌手,就算是他的姑父提前打好了招呼,也有前功尽弃的可能。所以为了增加胜算,宋琦自己掏钱,给所有人都购买了一份备考资料。
蒋波从毕业起,每天的生活就是投简历、等消息。百无聊赖之时,他正好收到了宋琦邮寄来的备考资料。他本着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信念,用一个月的时间把所有的资料全部认真学习了一遍。
参加省考的人都知道,这种考试一般不会给考生留多少复习时间,一般从报名到笔试,也就两三个星期,好在宋琦一帮人提前得知消息,比其他考生多出了近两个月的复习时间。
4月27日,第一轮笔试结束,宋琦、蒋波成功入围,经过层层筛选,两人最终杀入了面试环节。宋琦报考的职位只有3个名额,其中两个名额已经内定,玩儿的也是宋琦的套路。
按照宋琦姑父的说法,面试考官都是随机抽取,就算提前打招呼也不能面面俱到。为了保险起见,只能让宋琦和蒋波两人用尽全力,如果宋琦的分数较高,那皆大欢喜;但万一宋琦失利,就让蒋波直接弃权,这样依然可以保证宋琦能顺利过关。但这样做的前提是,蒋波必须自愿放弃这个职位。
宋琦和蒋波什么关系?那是情比金坚的好哥们儿,宋琦当即就跟姑父拍胸脯保证:“如果蒋波考上,他绝对会让我。”
既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那只能按照这个套路继续玩儿下去。几人千辛万苦杀到了最后,最终成绩放出,蒋波总分第二,宋琦则排在三名开外。
“蒋波,剩下的我都安排好了,下周体检抽血时我把血样给你换掉,到时候你体检过不去,我就直接能顶上了,这次多谢你了,兄弟。”电话那边,宋琦手舞足蹈,相当地兴奋。
而电话这边的蒋波却说不好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能魂不守舍地回道:“不、不客气。”
接着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结束了通话。
挂掉电话的蒋波,心里突然矛盾起来,吃了近一年的闭门羹,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一份稳定的工作会改变他后半生的人生轨迹,但一手是兄弟情谊,一手是将来的前程,他该如何抉择,他心里也已经拿不定主意。
“请问我该如何选择?”
无法抉择的蒋波,用了近100字把整件事儿的大致经过敲在了提问网站上。
“楼主你是傻×吗?这年头兄弟情谊值几个钱?”
“我觉得楼主就是一个小学生,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想想10年后,人家找个工作稳定的老婆,组建个幸福的家庭,你这个兄弟还算个屁?”
…………
网友的回答几乎全都是一边倒,这让蒋波也有点儿动了杂念。
“书是我自己看的,面试也是我自己答的,我考上的职位,为什么要拱手让给其他人?反正宋琦有他姑父在,今年不行明年再接着考就是。”
蒋波薅了一晚上的树叶,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一定要抓住这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完全超出了宋琦的预料,蒋波的血液检查结果显示患有传染性疾病,只要蒋波不提出异议,这件事儿就算是圆满收官,可令宋琦没有想到的是,蒋波竟然自带了一份三甲级医院的化验单,结果显示完全健康。最终,按照程序,蒋波的血样被送到了省一级的指定医院进行复检,检验的结果可想而知。
宋琦和蒋波也因为这件事儿反目,多年的兄弟成了相见分外眼红的仇人。
而就在蒋波带着憧憬走向新的工作岗位时,他哪里知道,噩梦正在朝他一步步逼近。
宋琦的姑父高岳是蒋波的顶头上司,蒋波是如何入编的,他心里是一本清账,这家伙抢了自己亲戚的饭碗,他自然不会让蒋波好过。
蒋波招考的职位是机关职员,可到了上班的日子,他却莫名其妙地被分配到了边远的检查站。而且从他上班第一天开始,站长就没给过他一分钟的好脸色,蒋波本来还在纳闷儿,可当看到检查站垂直领导栏中“高岳”的大名时,他才恍然大悟。
“我是正儿八经的事业编制,高局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开除我,这几年先夹着尾巴做人呗,等高局一退休,我看谁还敢给我脸色。”蒋波想法很是简单,可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检查站十五六号人,他成了唯一的另类,上班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没有参加过一次单位聚会,也没有一个同事跟他掏心掏肺,大家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甚至有人放出话来,谁要是和蒋波走得近,评优提拔全都免谈。
人都是群居动物,这种被人孤立的感觉自然很不好受。而火上浇油的是,他的站长为了讨好高局,开始变着花样折磨他,别人上班都是黑白轮岗班,到了他这里,就全部变成了夜班。别人上班只是喝喝茶、抽抽烟,顺道检查检查;可到了他这里,却有处理不完的材料和公文。
“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来上这个班!”长期受欺压,让蒋波都有了辞职的打算。可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在想:“如果自己真辞职了,那岂不是让小人阴谋得逞?狗急了还跳墙呢,既然你们不仁,也别怪我不义。”
被逼急了的蒋波,本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念头,开始有计划地展开报复。
他所在的检查站,主要职责就是查看过往的货车是否超载。现如今只要是货车,就没有不超载的,这已经是不言而喻的潜规则,每天晚上经过检查站门口的车辆也不例外,但这些车队要么是同事的亲朋好友,要么就是领导的关系户,所以这些车才可以轻松过关。而这些车,就成了蒋波下手的对象。每天晚上经过检查站的关系车,接近上百辆,如果都查,根本不现实。而且蒋波心里清楚,他的同事之所以对他不冷不热,全都是迫于领导的淫威,所以报复同事大可不必;既然要反抗,那肯定是要拿领导的亲戚开刀。
经过一个多月的明察暗访,他发现有一支车队跟站长的关系颇为密切。车队隶属于一个石料厂,老板姓金,绰号“石猴”。因为和“金丝猴”奶糖谐音,道上也有人称呼他为“金石猴”。“石猴”名下共有20辆“后八轮”货车,每天晚上11点到次日凌晨5点,车队会准时从山上拉运石块返回石料厂。
蒋波推测,“石猴”很有可能和站长是合作关系,而且据说“石猴”经营的石料厂里还有站长不少的股份。
为了证实这一点,蒋波可谓煞费苦心,不过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蒋波在下了5000元钱血本以后,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奶奶的,藏得可真够严的啊。”蒋波把一张写满黑体字的信纸用打火机点燃,泛着赤色的火焰越烧越旺,直到信纸化为灰烬,蒋波牙关紧咬,嘴里喃喃自语:“以权谋私,行,看我今天晚上怎么让你下不来台。”
常言说,“屁股再臭还有卫生纸亲近”,蒋波就是再不受人待见,身边也总会有几个小弟围着他转。
打定主意的蒋波,喊来了平时关系不错的两位临时工。晚上11点,当检查站的其他值班人员都睡得昏天黑地时,蒋波三人穿戴整齐,手持停车灯,站在了路口。
出来干活儿前,他特意嘱咐,几人的手机全部关机,并交由他统一保管,他这次的用意很明显,他就要仗着自己的执法权,打站长一个措手不及。
11点30分,“石猴”车队的第一辆货车被拦停,蒋波迅速收掉司机的手机,让其把车停靠在路边,紧接着11点50分,第二辆货车以同样的手法被拦停。前后不到3个小时,“石猴”的20辆货车在路边排起了长龙,蒋波把车钥匙均攥在自己的手中,紧接着拨通了本埠市和云汐市公安局的电话。
有人就纳闷儿了,车辆超载,为何还要公安局介入?要想知道其中的缘由,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蒋波工作的检查站,位于云汐市和本埠市的交界地带,从检查站驾车向东行驶约20公里,便是本埠市的地界。
从湾南省的地图上很容易发现,本埠市的周边层峦叠嶂,有很丰富的石料资源。
石子,永远是建筑行业的核心原料,在这个房地产市场发展得如火如荼的年代,只要你手里有石料,就不发愁没有销售市场。供不应求的市场,使得很多人开始铤而走险。而窑村的村民比起其他人,则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窑村的地理位置,正好处于本埠市和云汐市的连接地带,村民既熟悉本埠市的地理环境,又对云汐市的地方性法规有所了解。所以很多窑村人钻了“本埠市交通不便执法困难,而云汐市又无权管辖”的漏洞,他们晚上在本埠市非法开山炸石,然后连夜运送到云汐市境内打成石料销售,促成了一条稳定的产业链。
而“石猴”就是这一行当的始作俑者,窑村大大小小的石料厂,基本上都唯他马首是瞻,只要他敢干,其他人就有了底气,只要他一收手,剩下的人也只能坐井观望。
蒋波决定报复前,就已经查询了相关的法律,这种非法开山炸石头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刑法》,涉嫌“非法采矿罪”。他收掉司机的手机,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相互串通,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能保证很多绝密信息不被删除。再加上这20车山石,基本上就是“人赃俱获”。
俗话说,“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蒋波如果能得过且过,他也绝对不会用如此极端的方法去报复。可无奈站长把他逼上了绝路,他也只能破釜沉舟了。蒋波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借此让站长把牢底坐穿,而且为了防止两地市的公安局因管辖问题相互推诿,他干脆直接拨打了两个地市的报警电话,确保万无一失。
“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算这次扳不倒站长,也够他喝一壶的。”蒋波紧紧地攥着一个装满货车钥匙和手机的布袋,在20多人的簇拥下,忐忑而急切地等着警车的到来。
第一个赶到的是云汐市公安局窑村派出所的民警,当值班民警看到这阵势时,又赶忙拨通了分局值班局长的电话,值班局长听到汇报,知道事关重大,又紧接着联系了市局的治安支队。
20分钟后,本埠市公安局的相关民警也赶到现场,他们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同样也是一级一级汇报到了市局。前后也就半个多小时,两个地市的40多名民警把货车和司机团团围在了一起。
在现场得以完全控制后,两地市的公安局领导,来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开始磋商。
“邵支,你看这件事儿怎么办?”最先开口的是云汐市公安局分管危爆的副支队长刘明峰,而他口中的“邵支”则是本埠市治安支队的分管领导。
“刘支,这20辆货车是从东向西行驶,很显然是在我们本埠市辖区开采石头,然后运往你们云汐市进行加工和销售。在我们市涉嫌非法采矿,在你们市涉嫌非法销售,按理说,我们两家都有管辖权。”
“邵支,既然说我们市有管辖权,而且车子也扣在我们云汐市的境内,那我们市接手了怎么样?”
“哎,我说老刘,咱们两个也算是老交情了,这么好的案源,你们说掳走就掳走,不合适吧。”
“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本埠市的情况你也知道,周边都是山,这些非法开采的就跟蛀虫一样,今天这儿掏一点儿,明天那儿掏一点儿,我们是防不胜防,你看看咱们市周边的山,一座座都被炸成秃瓢了。”
“可不是嘛。”
“为了打击这帮蛀虫,我们市可算是下了大力气,可收效甚微,我不管,今天有这么好的案源,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们云汐市带走了。”
“得得得,我还不了解你,我现在就打电话跟局长汇报,不行咱们两个市成立联合专案组,而且这个案子要是查起来,从开矿、运输到出售,估计都能涉及上百人,你们本埠市要是单独干,要抽多少警力?你日常的警不出了?”
“行,我也给我们局长打电话,就按你说的办,成立联合专案组。”
两名副支队长,分别选了一个无人的地界,拨通了各自局长的电话,像这种大规模的行动,成立联合专案组是最常用的做法,所以提议得到了局长们的认可。
而这起案件之所以会让两个地市的公安部门垂涎,主要因为两点:一是有充足的人证(司机),二是有确凿的物证(石料),而且公路局的执法人员又在第一时间没收了所有司机的电话,就算是拿不下来口供,这些证据也足够立案追诉。
为了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有所突破,在场的20名货车驾驶员被依法传唤,20辆“后八轮”货车也被开往了一个秘密的停车场封存。
按照“非法采矿罪”的相关条款,开采石料的方数直接关系到后期的定罪量刑,所以这20车石料到底有多少方数,必须找有相关资质的人员前来测量。
为了能把传唤的那24小时用到实处,第二天中午,专案组就从国土资源厅邀请到了专业人员对查扣的石料进行测量。
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国土资源厅的工作人员在测量的过程中,还在其中4辆货车上找到了4个密封的编织袋。
“这是什么?摸起来硬邦邦的。”在场的侦查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编织袋挪到一片平整的水泥空地上。
“打开不就知道了。”其中一名侦查员喘着粗气回答道。
“对,去拿剪刀来。”
“不用那么麻烦,我钥匙环上有裁纸刀。”
最先缓过劲儿来的侦查员接过小刀,沿着编织袋封口的下端“咯吱咯吱”地把袋子划开了一个一字形的敞口。随着编织袋被扒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
“什么东西?”
随后,侦查员震惊地发现,袋里居然有两个人头。
二
作为警察,最烦躁的事儿,莫过于在假期接到单位电话。10月4日,我本来计划开车载着老爸老妈好好欣赏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可谁承想,车刚开到高速路口,明哥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你还真会掐时间,再晚1分钟,我们就上高速了。”
“窑村大槐树停车场发现4个编织袋,其中一个编织袋中装着两颗人头和下肢,另外3个编织袋还没有打开,你和师父、师娘解释一下,估计这个假期要泡汤了。”明哥的话语中略带歉意。
“得,你师父那脾气,还用解释吗?我现在就回去。”挂完电话,我急忙掉转方向盘朝反方向的辅路驶去。
“小龙,什么案件?”开口的是我父亲。
“在停车场的编织袋中发现碎尸,就目前看,已经死亡两人了。”
“死亡两人已经是恶性案件,那要抓紧点儿时间,赶紧回去。”
“爸,那你们现在想去哪儿?”
“有你妈在,把我们丢在路边,你赶紧去现场。”
正如我父亲所说,死亡两人或者两人以上的案件,为主观恶意极大的案件,这万一是针对不特定对象的报复杀人,那后果绝对不堪设想。所以一旦遇到这种案件,我们必须加班加点和嫌疑人抢时间。虽说这心里有些不爽,但我还是不敢怠慢,我把父母丢在了路边的公交站,接着踩足油门朝现场驶去。
窑村位于云汐市的最东边,而我所在的高速口却在云汐市的最南端,就算是超速行驶,没有个把小时也很难到达。
“反正着急也没用,就这么着吧。”一想到这儿,我的心情也放松下来。为了能让大脑在短时间内放空,我选了一首薛之谦的《演员》无限循环着朝目的地驶去。
一个半小时后,在导航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有两个足球场大小的“大槐树停车场”。沿着停车场的院墙根儿行驶半圈后,我将车停在了一辆警车旁边,我刚推门下车,叶茜便朝我挥手:
“小龙,这里。”
我对她做了个OK的手势,径直走了过去。
“明哥他们呢?”
“在停车场里面呢,冷主任让我在这里迎你。”
“现场什么情况?”
“昨天晚上,我们市局治安支队和本埠市联合执法,查扣了20辆涉嫌非法采矿的货车,今天早上国土资源厅的专业人员来测量土方时,在其中4辆车上发现了4个编织袋,现在已经证实,4个袋子中装的全部都是肢解后的尸块。”
“4个编织袋?死了几个人?”
“目前是两个,根据公路局检查站的执法人员蒋波介绍,昨天晚上有多辆运石车从路面经过,他也不确定其他车上还有没有,焦磊老师刚才已经带着10多人去调监控了。”叶茜说着抬起右手看了一眼时间,“都出去一个多小时了。”
“走,先去看看。”
“嗯。”
换上勘查服后,我和叶茜几步走到了停车场的大槐树下,此时明哥正在把编织袋中的尸块一一取出摆放在铺好的塑料雨布之上。
“这是什么味道?这么刺鼻?”刚一走近,我就感觉到一些不适。
老贤站在一旁开口介绍:“像是某种化学物品的气味,闻起来有氨水的味道,但具体成分是什么,还需要回去化验。”
我点了点头,瞥见雨布上的两具尸体已经拼接完毕,接着开口问道:“明哥,现在尸体是什么情况?”
“4个编织袋,两具老年尸体,嫌疑人在分尸的过程中,只是把头颅、四肢肢解了。1号编织袋中装有两颗头颅和少量下肢;2号、3号编织袋内分别装有躯干部分;剩下的部分则装在4号编织袋中。
“尸块完整,没有缺失,嫌疑人分尸时保留了死者的内衣裤,另外,两名死者的面部都曾被灼烧过,暂时分辨不清长相。”
“分尸毁容?”
“对!”
明哥说着把本来脸面朝下的头颅翻了个个儿,我略微好奇地轻轻一瞄,这一看不要紧,我差点儿把早饭全部给交代了出来,死者面部的肌肉组织已经完全被烧成焦炭,就连裸露出的颅骨也已经受热发黄。
我强忍不适,张口问道:“贤哥,怎么能烧得这么厉害,什么助燃剂造成的?”
老贤答道:“尸体面部燃烧残留物太少,我只是提取了样本,不敢浪费,所以我暂时也不知道助燃剂是什么。”
明哥接道:“死者的五官肌肉大都已经被烧焦,但耳根、下巴的肌肉组织还保存完好,由此推断,嫌疑人使用的助燃剂不是液体类,因为液体会自上而下地流动,可造成低下部位被灼烧。
“排除液体,气体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如果是用气火枪喷射,可能连骨面都会高度碳化。这样看来,助燃剂应该是固体。
“从肌肉组织的碳化程度分析,这种固体还要能在瞬间释放出高热量,我个人推测,应该是火药类助燃剂。当然,我说的火药只是泛指,炸药、起爆药甚至易燃的化学药品都可以,但具体成分还要等国贤的化验结果。”
老贤“嗯”了一声,似乎心里有了谱儿。
“对了小龙,你去看看编织袋的封口。”
我戴上乳胶手套,回了声“好的”,径直朝4只编织袋走去。
编织袋呈纯白色,无任何外观标志,分内外两层,内衬塑料薄膜,这种袋子可以起到很好的防潮作用,在市面上也很常见。
明哥为了方便取出尸块,只是在袋子的中间部位划开一条刀口,而重点的封口部位,则纹丝未动。
我从勘查箱中取出放大镜,仔细观察了封口部位,接着两个专业名词脱口而出:“编纬平行,双线。”这也是痕迹学上的一种惯用称呼。
在痕迹学的研究领域内,有一个很大的分支,叫“织物痕迹学”。何为织物?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所有需要编织的物体。比如手套、毛衣、布料等。
而织物在编织的过程中实际就是一个经纬交织的过程,经度表示的是纵向,纬度则表示的是横向,有些情况,我们可以直接从经纬交织的稠密程度、花样类型,判断出织物的种类。例如,毛衣和手套的经纬交织就有很大的不同。
编织袋的封口其实也是“织物痕迹学”研究的范畴。根据分类,编织袋的封口可以概括成两种,第一种为手工编织,这种封口过程类似于在家里打毛衣,用一根放大数十倍的长针,带入封口线,交叉缝入即可,这种封口受外界影响较大,很容易跑偏,而且编纬的长短宽窄很难达到一致,给人一种参差不齐的感觉。
第二种就是机器编织,这种封口适用于大批量生产。它的好处是,封口速度快,封口密,不会造成漏袋的情况。但机器封口的痕迹可不是一成不变,相反,它会因封口机的种类不一,表现出不同的编纬痕迹。
根据统计,市面上出售的封口机大致可以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半自动封口机,这种机器在封口的过程中需要人工干预,它需要人把编织袋放入编孔中,接着再打开开关,编织机从左到右缝制一圈,便完成编织,它所形成的编纬痕迹只有一条,我们痕迹学上叫单线编织。
第二种是全自动封口机,这种就省事儿得多,编织袋直接放在一个可以移动的托盘上,编织机自动收紧,然后从左到右,接着从右到左同时完成两次编织,它所形成的编纬痕迹有两条,痕迹学上称之为双线编织。
第三种就是流水线全自动封口机,它和第二种相比只不过是多了一条流水线功能,它所编织出来的也是双线。
因为现场的编织袋封口为双线,由此可以推断,嫌疑人封尸所使用的要么是全自动封口机,要么就是流水线封口机,而这两种封口机的价格都不便宜,按照市面上的均价,最普通的全自动封口机也要近万元。
按照正常人的理解,嫌疑人绝对不会为了把尸块封入编织袋而专门花钱购买这种机器,他之所以选择这种封口方法,一定是因为他自身有某种便利的使用条件。
而嫌疑人使用的又是价格较为昂贵的防水编织袋,进而可以分析出,他封口的地方,或许是一个生产、加工不易受潮产品的车间。
但一个地级市里,这种加工车间有上千家,就算是分析出来,也如同大海捞针,所以我只能老实地对明哥说道:“嫌疑人使用的是全自动封口机,别的暂时还没头绪。”
明哥“嗯”了一声,接着把法医勘查记录本递给了叶茜:“尸体拼接好了,来帮忙记录。”
叶茜欣然接过,做好了记录准备。
明哥俯下身子,蹲在两具尸体中间仔细检验之后说道:“1号尸体,女性,尸长156厘米,体重58公斤,根据牙齿以及其他骨骼生长情况来分析,其年龄在60岁左右;2号尸体,女性,尸长162厘米,体重61公斤,综合分析,年龄在55岁左右。小龙,你看一下骨切面,判断嫌疑人使用的是什么分尸工具。”
我拿出放大镜,对准目标位置观察了一番后,得出结论:“嫌疑人应该使用的是剁骨刀。”说完,我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老贤把头凑了过来。
我把放大镜放在了两处下肢骨面附近:“贤哥你看,这些地方的骨切面上都有乳白色的结块,这是什么?”
老贤透过镜面,也发现了这一细微之处,他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擦拭后,放在眼前仔细观察:“遇热融化,像是动物油脂。”
“乳白色,会不会是猪油?”
“也不一定,很多动物油脂都呈乳白色,常见的还有羊油、牛油、马油等。”
老贤说完,拽掉乳胶手套,把棉签上的油脂涂在手指尖,接着他的食指和拇指慢慢地反复揉搓,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手指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很肯定地说道:“是牛油。”
“我去,这都行?靠鼻子都能闻出来?”
“嗯,我不喜欢吃牛肉,对这种气味十分敏感。”
“好吧,算你狠。”
在我和老贤插科打诨之际,明哥张口问道:
“小龙,尸体的砍切痕迹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不管是切割方向,还是受力程度,均可以判断是一人分尸。”
明哥刚“嗯”了一声,就听胖磊的喊叫声由远及近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张口问道:“磊哥,什么情况?”
“哎哟,哎哟,累死我了,我先喘口气儿。”胖磊拍着胸口倚在大槐树上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当天晚上一共有34辆货车从检查口路过,根据市局专案组成员的介绍,那个公路局的执法人员蒋波只拦截了‘石猴’的20辆货车,其他的14辆车均被放行了。
“据蒋波爆料,他们这些做石子生意的,或多或少都和公路局有些交情,为了区分并顺利通过检查站,每个车队都会在车身上涂刷属于自己的标记,你们看‘石猴’的20辆车,车身上全部用荧光漆粉刷了‘SH’外加一个数字。”
根据胖磊的提示,我们果然发现“石猴”的货车车身上均写有“SH1”“SH2”一直到“SH20”的字样。
胖磊接着说:“我依照这个特点开始在视频中观察来往车辆。检查站连接本埠市和云汐市的东西路上,有6个监控卡口,通过卡口的高清视频,只有‘石猴’车队编号为‘SH1’‘SH3’‘SH5’‘SH8’这4辆车上有白色编织袋,其余车辆均没有发现。据货车司机介绍,货车只是从本埠市的山上拉石块到石场,并不知道编织袋的来源。而且他们很肯定,自己从本埠市发车时,车上根本没有什么编织袋。
“接着我又调取了本埠市山脚下第一个路口的监控视频,结果和司机说的一样,‘SH1’‘SH3’‘SH5’‘SH8’4辆车上均没有编织袋,也就是说,装尸的编织袋可能是在车辆行驶的过程中,嫌疑人在某个地方抛到货车上的。而嫌疑人抛尸点的范围,就在本埠市到检查站的这段东西向的公路上。
“为了能确定具体位置,我把公路卡口的监控视频往里缩短,最终排查出了一个疑点较大的地方。”
明哥表情严肃:“在哪里?”
胖磊掏出手机点开电子地图介绍道:“西起文明路十字路口,东到窑村美食街,总长度5公里。在这段公路上有一所学校,叫窑村中学,可能是为了方便学生过马路,从学校大门至北侧人行道,有一条人行天桥,在那里抛尸是绝佳的地点。”
明哥打断道:“这段路上只有这一处天桥?”
“就这一处。”
明哥喃喃道:“编织袋底部有凹陷痕迹,极有可能是高空坠落所致,除了那里,基本上没有符合条件的抛尸点。”
“明哥,你的意思……”
“天桥是室外现场,极易被破坏,尸体先不着急解剖,去天桥要紧。”
在胖磊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直接杀到了窑村中学。站在学校大门朝北望去,有一条横跨南北宽约5米的金属天桥。天桥下方的公路被铁栏杆一分为二,“石猴”的货车在案发当晚由东向西行驶,按照道路规划,假如嫌疑人在此抛尸,那抛尸点只可能在北路的正上方。而我接下来的勘查重点也随之划定在了天桥北端。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好像不管在什么地方,人行天桥永远是小商小贩的“必争之地”,尤其是学校门口这种黄金地段,那简直是早点摊儿的天堂,从天桥地面沾满的油污就不难窥探一二。
今天是10月4日,正好赶上国庆长假,天桥上并没有人前来打扫,更没有小贩和学生从此经过,虽说这里是室外现场,但物证保存得相对完整,栏杆的浮灰,地面上的油污、鞋印均清晰可见。
很快,天桥东侧栏杆上一大块锃亮的油漆面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别处相比,这里显然被人擦拭过。走近观察,油漆面的面积约等于成年人两只袖子的大小,而明哥之前已经测量出每个编织袋重约26公斤,就算是壮年男性,要举起这样一个袋子,也要费很大的力气。假如嫌疑人在天桥抛尸,肯定会在栏杆上形成这种擦划痕迹。
确定了疑点,我又打开了足迹勘查灯,当一束强光均匀地打在地面上时,一排排醒目的油渍鞋印清晰地显现出来。从鞋印上可分辨出,有人曾在天桥上往返走动,且行走范围只是在天桥的北半端,尤其带有擦划痕迹的栏杆下最为密集。
有了这么明显的特征,就已经可以得出结论,于是我收起勘查设备走到众人面前说道:
“天桥北入口东侧往南4米处极有可能是抛尸点。”
“真的在这里?”叶茜很是惊讶。
我点了点头:“天桥南端是学校,北面是庄稼地,很显然,这座天桥是专门为了学生而建造的。案发时,正好是国庆长假,而我们发现得又十分及时,所以现场保存得相对完整。”话说一半儿,我蹲下身子,用白色棉手套擦拭了一下地面,我的手指刚刚与地面接触,手套上就沾上了黑乎乎的油污,我把手指举在众人面前说道,“装尸的编织袋也是纯白色,但我在表面上并没有发现任何油渍,也就是说,假如嫌疑人在此地抛尸,那编织袋并没有接触地面,而是抓握在嫌疑人手里。根据明哥的测量,每袋尸块平均重26公斤,成年人单手抓握困难较大,由此可分析出,嫌疑人在抛尸时,可能并没有一次性将尸块集中在天桥之上,而是抛一袋,接着返回天桥下方再取一袋,如此来回几趟。而巧合的是,我在天桥的地面上发现了大量来回行走的鞋印,并在栏杆上提取到了浮灰擦划痕迹,再根据磊哥所说,这附近没有比天桥更符合条件的抛尸点,所以综合多种情况来看,这里基本可以断定是抛尸地。”
明哥:“我同意小龙的观点。”
叶茜问:“嫌疑鞋印确定了,嫌疑人的体貌特征有没有推算出来?”
我打开足迹尺,仔细测量后说道:“嫌疑人为男性,青壮年,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身体很强壮,脚穿橡胶底皮鞋,鞋子售价在100元左右,经济条件在本地属于中等偏下水平。”
老贤蹲在天桥拐角,指着一堆烟头对我说:“小龙,这些烟头上都有嫌疑人的鞋印,会不会是嫌疑人抽完接着用脚踩灭的?”
“贤哥你说的我刚才就注意到了,烟头上有大量鞋底拧动的痕迹,烟卷是嫌疑人抽的。”说完,我从勘查箱中取出镊子,夹起一只烟头,“黄山香烟,售价7元,烟头处的牙齿咬痕多且集中,唾液斑浸入面积大,嫌疑人习惯用嘴叼着烟卷,而且烟瘾很大。”
老贤:“能不能从烟头痕迹上看出点儿什么?”
我看了一眼烟头所处的方位,说道:“这里是天桥上行的拐角处,用于学生上下的楼梯入口安装有人工推动的挡板,而天桥的四周护栏均是铁皮围制,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完全无风的环境,嫌疑人在抽烟时,没有风力的干扰,会形成柱状的烟灰,可我们这个现场并没有发现柱状烟灰,也就是说,嫌疑人在抽烟时虽然没有受到风力的影响,但不代表没有受到其他外力的影响,比如手、嘴唇、牙齿等部位的抖动等。而这些轻微的动作在快速抽烟时,影响并不是很明显,只有嫌疑人在缓慢抽烟时,才会让烟丝一点点地灼烧,形成现在这样的星芒状烟灰痕迹。”
老贤有些不解:“嫌疑人来这里抛尸,还有心思品烟?难不成他在等人?”
“不是等人,是等车。”明哥收起卷尺,“4包尸块,均被扔在了‘石猴’的货车上,这是为什么?”
胖磊一拍脑门儿:“对啊!难不成这家伙跟‘石猴’有仇?”
明哥摇摇头说道:“我刚才测量了天桥到地面的高度,只比一般的货车高出50厘米,而我们在勘查现场期间,也有几辆货车从天桥下经过,这些车辆无一例外均减速慢行,我想这个天桥不光是为了方便学生通行,它很有可能还起到一个限高的作用。”正说着,明哥跺了跺脚,天桥发出沉闷、厚重的金属声响,“全钢架结构,大货车就是想冲卡,也只是以卵击石。这个设计估计是为了防止那些采石场老板用更大的货车运送石料。”
老贤说:“如果道路上都是大型货车,绝对有极大的安全隐患,看来政府在这里建个天桥绝对经过了深思熟虑。”
明哥说:“我刚才掐表算了下时间,在白天光线很强的情况下,一辆货车从减速到车辆完全从天桥下驶出,总时间约为90秒,而这个时间要是在视线不清的夜晚,恐怕会更长。
“成年人从天桥下步行至抛尸点,只需30秒,也就是说,当货车减速驶出天桥时,嫌疑人有足够的时间抛尸。
“嫌疑人抽烟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货车的侧面,而车队的标志也均喷涂在车身两侧,所以我有理由怀疑,嫌疑人在这儿慢条斯理地抽烟,等的不是人,而是车。”
明哥的分析我也很赞同,可奇怪的是,嫌疑人为什么只选择“石猴”的车队?他把尸体抛在车上的目的是什么?就算抛尸时没人在意,可货车一旦行驶到目的地,尸体被人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这种画蛇添足的做法,远不如弃尸荒野来得隐蔽,嫌疑人为何要多此一举?
就在我万分纠结之时,胖磊提出了一个假设:
“你们说,嫌疑人会不会是针对‘石猴’,而这两名死者或许就是‘石猴’的亲戚?”
明哥说:“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叶茜,这件事儿就交给你们刑警队了。”
“好的,冷主任。”
明哥接着说:“嫌疑人既然能把两具尸体运到这儿,就一定有交通工具,小龙,咱们到天桥下端的路面上看看。”
我“嗯”了一声,提起勘查箱,跟在明哥身后下了楼梯。
不得不说,有时候脏乱差对现场勘查确实有一定的帮助,就在我刚走到楼梯口时,一个被挤爆的纸质酸奶瓶引起了我的注意。首先,酸奶瓶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天桥楼梯与地面的夹角处,应该是有人在下楼梯时,贴着扶手扔下的,位置相对隐蔽,除非是有人故意踩上去,否则来往路人是不会触碰到那里的。其次,从酸奶瓶中喷出的酸奶虽然已经干涸,但表面并没有出现裂纹,时间应该不超过两天。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嫌疑人的半只脚印和一条残缺的轮胎印显现在了凝固的酸奶之上。所以我有理由怀疑,酸奶被挤爆的外力,一定是来自嫌疑人。
因此要想推断出嫌疑人的运尸工具,我只能从那半条轮胎印上下手。好在轮胎花纹具有对称性,虽然遗留在现场的轮胎印只有半边,但我依旧可以根据半边轮胎印的测量数值推断出轮胎的类型。
当我利用游标卡尺测出精确数值之后,我得出了我的最终结论:“轮胎宽12厘米,运尸工具是三轮摩托车的可能性很大。”
明哥说:“两具尸体,4个编织袋,小的电瓶三轮车装载量没有那么大,估计嫌疑人使用的是汽油动力车。嫌疑人抛尸的时间在半夜12点左右,那时候路上鲜有车辆,如果一辆三轮车驶过,还是比较容易分辨出来的。焦磊。”
“在呢,明哥。”
“你留下来调取附近的监控,看看能不能找到嫌疑人驾驶的三轮车。其他人,跟我去殡仪馆。”
“明白!”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三
本案的尸体解剖一共可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胸腹部解剖,另外一个则是面部还原。前者是每具尸体必须经历的环节,而后者却是这起命案附加的特殊程序。
两名死者的头面部全部被烧焦,要想确定尸源,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筛选失踪人口,第二条就是颅骨复原。
就目前来看,第一条全靠运气,而且工作量很大,因为本案的被害者为老年人,这个年龄段在走失群体中占有很大的比例,如果逐一筛选,绝对是费时费力。
第二条颅骨复原相对第一条要靠谱很多,我们可以先还原出死者的大致容貌,再接着筛选,这样就有了针对性。但复原的前提是,颅骨必须经过“骨肉分离术”。这项技术也是法医的基本功,我也曾见明哥操作过几次,那种画面,真是笔墨都难以形容。
而就在明哥集中精力进行第一道工序时,一个细节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死者颈部有点状横线出血点。”
负责记录的叶茜随口问了句:“冷主任,这种伤口是怎么造成的?”
我插了句嘴:“会不会是威逼伤?”
明哥把口罩下拉露出嘴巴:“是锐器伤所造成,且伤口分布集中,符合威逼伤的特点。”
我之所以能准确地判断出“威逼伤”,这绝对拜“阅尸无数”的明哥所赐。刚上班那会儿,他可没少把带有彩页的法医解剖图谱翻给我看,按照书上的归类,通常情况下,我们在尸体上找到的伤口可以分为三大类:
第一类,威逼损伤。案犯通过直接侵害被害人身体的方式,迫使被害人接受指令,从而达到其目的的体表可见损伤。在实际的案件中,威逼有多种形式,比如口头言语威逼、持械动作威逼等。而且威逼伤多使用锐器,偶尔还有徒手(扼颈),威逼伤主要集中在颈部、胸背部以及脸部。
第二类,毁证损伤。它是指案犯为了达到破坏个体识别证据的目的,在人体上形成的损伤。最常见的就是碎尸、焚尸、剥脸、挖眼等。
第三类,欲望损伤。它是指案犯为了满足或者发泄心理需要而对他人实施的损伤。就拿“白银连环杀人案”来举例,嫌疑人割阴、挖乳就是典型的欲望损伤。
而很多情况下,一起案件是多种损伤并存,比如这起案件,嫌疑人毁容、分尸的行为则属于毁证损伤。
明哥接着又说:“威逼伤比较集中,均在颈部。嫌疑人曾多次用锐器顶住死者的脖子。”
叶茜不解地问:“冷主任,两名死者这么大年纪,而且从穿着上看,也不像是有钱人,嫌疑人威逼的目的是什么?”
明哥摇摇头:“侵财和性侵应该都可以排除,但有没有其他隐情,暂时不得而知。”
叶茜“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明哥则手持柳叶刀继续进行解剖。
“从血液凝结以及颜色看,没有中毒迹象。
“内脏器官无明显病变。
“阴道内无分泌物、无死前性行为。”
…………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均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直到提取胃内容物时,明哥原本舒展的眉头又拧在了一起。
“死者吃的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大的量?”叶茜望着老贤手中满满一盆糨糊状的白色食糜问道。
明哥没有来得及解释,而是接着切开了另外一具尸体的胃部,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同样状态的食糜又装了一盆。
待老贤把两具尸体的胃内容物一滴不落地取出之后,明哥随手将柳叶刀扔进消毒池,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他长舒一口气说道:“死亡原因已经知道了,两人都是急性胃扩张压迫腹腔内的血管,导致器官缺血损伤而死。”
而就在叶茜还不知道明哥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时,我和老贤却齐刷刷地点了点头。如果把明哥的话翻译得简单点儿,就是说两名死者其实是被活活撑死的。
众所周知,人的胃有两个端口,进口叫贲门,连接食道,出口叫幽门,连接十二指肠。通常情况下,我们吃进的食物从贲门进入胃腔,在胃内充分消化后,经过幽门进入肠道。一旦食物超出胃腔所能容纳的极限,人体就会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排出多余的容量,最为常见的就是呕吐。但呕吐只是人体的一种应激性反射,有很多时候,呕吐无法发生,当大量液体或固体积聚在胃内,超过了胃能容纳的极限时,胃壁会因为过度扩张而丧失收缩的能力,此时靠自己已无法自行排出这些内容物,就造成急性胃扩张。单是急性胃扩张并不会引起死亡,但是极度扩张的胃会压迫腹腔内的血管,引起相应器官缺血,造成损伤。
通常情况下,想要撑死一个人极为困难,但在特殊条件下,撑死的现象也时有发生。尤其人在高度紧张、恐惧之时,很难产生正常的应激反应,许多人常说的“吓尿了”“吓屎了”就是基于这种情况。本案两具尸体上均有多处威逼损伤,面对死亡威胁,受害人被迫吃下大量的食物,导致活活撑死就不足为怪了。
叶茜问:“国贤老师,你看出来胃内容物是什么了吗?”
老贤把视线从显微镜下挪开:“像是馒头渣,具体成分还需要化验。”
明哥说:“治安支队成立了一个打击非法炸山的联合专案组,这起命案正好发生在专案组调查期间,有些方面治安部门的民警比咱们专业,叶茜。”
“冷主任,你说。”
“待会儿尸体解剖结束,你联系一个熟悉情况的专案组成员参加我们的案件分析会。”
“明白!”
(注:剧毒、危险化学品、爆炸物都属于治安部门管理的范围,只有治安大队的民警才熟知这些危爆物品的使用和管理方法。)
四
晚上8点,现场勘查案件分析会准时召开,“‘10·3’非法采矿专案组”的主管民警张珏应邀出席了会议。
明哥先是把案件调查的情况向张珏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接着便开始今天晚上重点问题的讨论,因为张珏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所以明哥用比较通俗的说法介绍道:
“尸体解剖已经证实,两名死者是食入大量食物而撑死的。”
40多岁的张珏听到“撑死”二字先是一愣,然而没过多久便恢复了平静,他并没有刨根问底,只是在笔记本上仔细记录,这也是他参加多年公安工作养成的良好习惯。
明哥说:“死者颅面骨已经处理完毕,明天就可以动身去刑警学院,叶茜,刑警队那边有没有检索到符合条件的失踪人口报案?”
“暂时没有。”
“‘石猴’的关系网有没有失踪人员?”
“也没有。”
“好,回头通知徐大队,让他派两名侦查员,明天跟着小龙一起去刑警学院做颅骨复原。”
“好的,冷主任。”
明哥吩咐完,继续说:“死者的皮肤表面有轻微化学反应痕迹,尸体腐败并不明显,可以确定的是,两名死者的死亡时间不长,但因为外界干扰,无法确定具体的死亡时间。法医方面暂时还没有什么指向性的破案线索。小龙,痕迹检验有没有什么新的情况?”
“我提取了两名死者的指纹和足迹样本在系统中做了比对,无法核实两人的身份,除此以外没有发现。”
“焦磊,说一说视频的情况。”
胖磊回了声“好的”,接着点开了剪切完毕的监控录像:“嫌疑人分4次抛尸,中间有时间间隔。根据视频显示:10月4日凌晨0点05分,‘石猴’编号为‘SH1’的货车出现在天桥西侧文明路与永利路十字路口的监控画面上。”胖磊点击“暂停”,指着镜头上的白色反光说道,“你们看,这时车上已经被嫌疑人抛掷了第一包尸块。”
胖磊点击“播放”,画面恢复流畅:“接下来的近15分钟里,从天桥下驶过3辆货车,均没有发现白色编织袋,而这3辆车恰好也不属于‘石猴’的车队。”
视频播放了一会儿,胖磊又“吧嗒”一声,点击了“暂停”键:“第二个编织袋出现,从车身上的银光漆很容易分辨,是编号‘SH3’货车。
“下面的两段视频分别记录‘SH5’‘SH8’两辆货车的抛尸时间,从我截取的4段视频上不难看出,嫌疑人只针对‘石猴’的货车抛尸,这一点和我们分析的完全一致。”
明哥“嗯”了一声:“之前只是推测,而现在从视频上来看,‘石猴’的这4辆车在行驶的途中明明有别的货车穿插其中,但嫌疑人均没有选择其他车辆抛尸,其目的性可见一斑。”
胖磊说:“我随后又调取了沿路大大小小十几处监控,它们都是安装在窑村中学附近的私人监控。通过观察,整晚都没有三轮车、摩托车之类的车辆出现在学校门口附近。也就是说,嫌疑人是从天桥北边上桥抛尸,这一点也同小龙分析的一致。
“我以栏杆为界,把天桥北段按照地形分为4块,由南向北依次是双车道柏油路、绿化带、人行道、庄稼地。
“天桥所在路段名为文明中路,西边与永利路相交,东边直通窑村美食街,全长5公里。嫌疑人驾驶车辆如果从其中任何一个地方驶入天桥,那在路两端的360度全景覆盖的监控上就一定可以发现。可遗憾的是,不管是在抛尸时间还是在抛尸结束后,均无符合条件的三轮车出现。
“可能是政府部门考虑到安全问题,文明路全程除了较大的十字路口可以拐弯,其余路段均用铁栏杆阻挡,因此嫌疑人不可能来自路的南段,而公路北段5公里范围内的村庄才是我们下一步要摸排的重点。”
明哥眉头一紧:“5公里看似距离不长,但是存在太多的可能性。”
胖磊点点头:“说来也是,村庄里四通八达,路通路,路绕路,嫌疑人是不是居住在这个范围内,我也说不准。我这边情况暂时就这么多。”
明哥停下笔,望向老贤:“国贤,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老贤扶了扶眼镜,接着拿出一沓报告:“第一份检材是在死者面部提取的燃烧残留物。经过检验,残渣是硝酸铵、木屑、硫黄按照一定比例在高温下炒制的硝铵类炸药。”
“什么?您刚才说的是硝酸铵炸药?”半天没有说话的张珏突然开了口。
老贤点点头:“对,是硝铵类炸药,而且炸药燃烧十分完全,几乎没有原料浪费的情况,能把炸药炒制成这样的水平,也是个行家里手。”
张珏警官可能感觉到自己突然插话有些不妥,于是他抱歉道:“对不起,我只是确认一下,您接着说。”
“没关系。”老贤客气了一句,继续道,“接着,我在两名死者的耳道、口腔、鼻腔以及整个皮肤表面,全部检出了硝酸铵的成分。硝酸铵易潮解,在溶解的过程中大量吸热。本案的尸块上,并没有明显的血迹,我怀疑嫌疑人在肢解尸体的过程中,极有可能是利用了硝酸铵易吸水的特点。”
听老贤这么一说,我忽然眼前一亮:“编织袋,全自动封口机,大量的硝酸铵,也就是说,嫌疑人是在某个生产硝酸铵的厂区里作的案?”
叶茜也紧跟着打了一个响指:“那接下来我们刑警队只要在文明中路北段5公里的范围内,看看有没有生产硝酸铵的厂家,案件或许就能真相大白了。”
“对不起,我能不能打断一下?”当了几十年治安警的张珏终于坐不住了。
“张警官,你说。”
“那个,陈国贤警官,我能不能问一下,您检出的硝酸铵浓度是多少?”
老贤低头看了一眼报告:“硝酸铵含量达99%。”
“哦,我知道了,您继续。”
老贤不知道张警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见张珏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老贤只能顺着往下说:“烟头上的DNA,基因型为XY,嫌疑人为男性,目前身份信息不明。
“死者胃内食糜遇碘变蓝,说明其中含有大量的淀粉,经过成分分析,胃内容物的主要成分就是水和馒头。
“馒头被咀嚼得很细,按照普通馒头正常的泡发重量来推测,两名死者大约吃下了30个拳头大小的发面馒头,馒头在水的作用下迅速扩张,最终导致两人活活被撑死。
“另外,我还在食糜中检出了另外三种物质,分别是:二氧化钛、滑石粉、硫酸铝钾。
“第一种,二氧化钛,也叫钛白粉,它是一种白色固体粉末,无毒、不透明、具有最佳白度和光亮度,被认为是目前世界上性能最好的一种白色颜料。二氧化钛可以作为食品白色素,增加食品的颜色和光亮度。根据医学研究证实,二氧化钛进入机体后可以转运到大脑、心脏等生命重要器官,对心脏、肝、肾、脑等组织造成严重的影响。
“第二种,滑石粉,它也是一种白色粉末,手摸有油腻感,常被混入面粉制品中,起到增白的作用。滑石粉颗粒会引起卵巢肿瘤和肺部肿瘤。
“第三种,硫酸铝钾,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明矾,它是传统的净水剂,一直被人们广泛使用。明矾可以使面食变得膨胀、柔软,但明矾中含有铝离子,对大脑有伤害,长时间食用容易导致大脑反应迟钝,甚至痴呆。
“根据国家卫生部汇总的《食品中可能违法添加的非食用物质和易滥用的食品添加剂名单》,这三种物质经常被非法添加在面食制品中。咱们云汐市最近一直在开展‘打击食药犯罪’的专项行动,正规生产馒头的商家都被反复抽检过,他们不敢顶风作案,所以我怀疑,嫌疑人购买的这些馒头,肯定是来自家庭小作坊。”
老贤说完,我提出了一种假设:“馒头这种食品隔天就坏,一次性购买这么多,卖馒头的商贩或许能提供点儿线索?”
“三口之家,拳头大小的馒头,4到6个已经足够,如果是一次性购买30多个,不会没有印象。”叶茜也跟着附和。
明哥也很认可:“馒头一般都是就近购买,重点摸排卖馒头的摊主,或许是条捷径。国贤,你那里还有没有要说的?”
老贤摇摇头。
一轮下来,只有治安民警张珏始终稳如泰山,明哥见张珏已经把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合上,于是客气道:“张警官,麻烦你再说一说?”
张珏微微一笑:“冷主任,技术性的东西,我不是很懂,但我可以说一说我治安专业方面的东西,或许你们听后可以给案件侦办带来一些帮助。”
“哦?那就麻烦张警官了。”
“冷主任客气。”
张珏没有过多地客套,张口就来:
“首先我来说一下硝酸铵。硝酸铵依照《民用爆炸物品品名表》的标注,为民用爆炸物原材料,属于治安部门的监管范围。
“咱们云汐市,能生产硝酸铵的厂家就只有一个,全称叫湾淮化工有限责任公司,我平时称呼它为‘化工厂’。因硝酸铵可用作肥料,所以在2003年以前并没有被列入爆炸物管控,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用它炒制炸药,国家在2003年以后,把硝酸铵列入管制范围,并明令禁止销售给私人。目前只有拿到相应资质的公司才具备购买条件,而且在硝酸铵的销售环节还需要公安局治安管理部门开具购买证。
“作为化工厂,硝酸铵的生产、销售都有着严格的规定,规定细到每袋产品的重量、浓度成分、生产厂家、国家标准号,都要清楚、明白地打印在包装袋上,以备出事后责任调查。
“硝酸铵的生产需要大型的生产车间和设备投入,我们先不管生产资质这些软件问题,动辄几千万、上亿的硬件投入,就不可能存在私人生产的可能。
“湾淮化工不仅在我们云汐市,就是在全省,也只有他们一家具有生产硝酸铵的资质。而湾淮化工只生产浓度在95%以上的固体硝酸铵,这种硝酸铵可用来生产炸药。
“高浓度的硝酸铵,从生产、运输、存储到销售,都有着严格的监管。
“按照硝酸铵生产企业的管理规定,凡是运输硝酸铵的车辆,进入厂区都要空车称重,装货出厂时还要核查载重。比如载运40吨的货车,空车重10吨,那载货出厂时绝对不能超过50吨,就算存在误差,也不允许超过50公斤。
“虽说规定很严格,但是湾淮化工并没有这么做。我们联合专案组在调查非法采矿的炸药来源时,就发现湾淮化工有一个十分严重的管理漏洞。
“湾淮化工只是生产厂,并不具备运输条件,所以产品运送全部都外包给有运输资质的公司去完成。
“也就是在这个环节,我们专案组查出了巨大的问题。
“早些年硝酸铵开放时,购买容易,价格一直不高。到后来受到管制之后,购买受限,价格便一路攀升。化工厂每吨的出厂价在1200元,而黑市上却卖到每吨6000元,就这样还是有价无市。巨大的利润差让很多运输车队开始铤而走险。
“按照规定,运输车辆进入厂区之前都要称重,但由于每天的运输量很大,具有运输资质的车队就那么几家,再加上常年的业务往来,相互之间都彼此熟悉,驾驶员只要给测重员一些小恩小惠,便可蒙混过关。比如10吨的车,装货量40吨,运输车队只要保证出厂的总重量不超过50吨的报警线,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运输车队为了能偷偷窃取硝酸铵,就想方设法在这个很不起眼的漏洞上大做文章。我们查到的一家运输公司,他们的货车在进厂前,都是使水箱和油箱处于完全放空状态,进入厂区时,空车的总重量就会下降,这样便可以装载更多的硝酸铵。而货车出了厂区,又会把水箱和油箱全部加满,这样一来,每一辆车都可以扣下不少的硝酸铵。而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硝酸铵,竟然都成了每个运输公司的巨额利润来源。
“光这么说,各位可能不知道贩卖硝酸铵到底有多赚钱,我给各位计算一下,大家就知道了。按照一般长途货车的水箱300升、油箱150升计算,那么一辆货车单趟就可以私扣近半吨的硝酸铵。
“我们目前已经掌握,与湾淮化工有合作关系的运输公司有3家,最小规模的公司也有36辆货车。
“我们就以最小规模的公司来计算,车队每天可以用此方法私扣18吨的硝酸铵,折算成黑市6000元一吨的价格,一天就是10多万的收入。”
“10多万元?”不光是胖磊,我们也被这个数字惊得说不出话。要知道,在云汐市,警察一年的所有收入加一起也不过5万,这些车队光是靠玩儿个手彩,一次性就能进账10万,怎么能不让人惊讶。
张警官接着说:“一个车队的运输周期也就是3到5天,这样算下来,最不景气的车队,每年光靠私自倒卖硝酸铵,也能赚七八百万。”
“七八百万?这可比跑运输来钱快多了。”胖磊喊了句。
“对,所以很多运输公司干到后来,跑运输就是一个幌子,实际上私底下都干着贩卖硝酸铵的勾当。刚才陈国贤警官也说了,硝酸铵、木屑、硫黄按照一定比例炒制就是硝酸铵炸药,这种炸药被广泛地用于开山炸石。
“为了掩人耳目,让人查不到硝酸铵的具体来源,很多商贩会更换原厂包装,而白色无字编织袋就是他们最常用的外包装。”
明哥问:“张警官,照你这么说,嫌疑人可能是在某个私自贩卖硝酸的窝点内?”
“硝酸铵贩卖都是密封成袋销售,不会有散落的情况出现,而刚才陈国贤警官说,尸体表面都残留有大量的硝酸铵,这一点在销售环节不会出现,所以我怀疑凶手应该隐藏在某个私炒炸药的窝点内。”
明哥眼睛一亮:“哦?张警官,能跟我们具体说说吗?”
张警官“嗯”了一声,接着说道:“硝酸铵炒制成炸药也是门技术活儿,这个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干,它需要有专业经验的人去完成。咱们云汐市对矿山资源的保护相当到位,这样一来与云汐市搭界的本埠市就成了私采的重灾区。
“而本埠市山石的硬度大,如果炒制的炸药质量不合格,就有可能炸不响,形成‘闷炮’。‘闷炮’严重时,能造成山体滑坡,如果倒了霉,炸山者集体被埋的情况也发生过。
“为了避免这种高风险的情况,在我们云汐市就有了专门炒制炸药的窝点,他们以6000元每吨的价格购买硝酸铵,自己炒制,把炒制成的成品再以每吨6500元~7000元的价格出售。
“刚才陈国贤警官提到一个细节,就是凶手使用的硝酸铵炸药燃烧十分完全,所以我有理由怀疑,凶手可能是在某个制药窝点中工作。”
明哥问:“张警官,窑村附近,这种窝点多不多?”
“因为窑村距离本埠市很近,所以这种制药窝点大多分布在窑村的周边,而且隐蔽性极强,一般人很难从外观上发现异常,具体有多少,我们目前也不掌握。”
“行,我知道了,您继续。”
张警官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这个说完了,下面我来推测一下凶手的动机。
“我们专案组已经核实,‘石猴’和公路局检查站的站长是亲戚关系,由于有了这层关系在,‘石猴’的石料厂生意做得很大,他的工厂也是唯一能直接碎石的石料厂。”
张警官见我们都面露疑色,他又开口解释道:“可能各位有所不知,从山上开采下来的石头必须经过碎石机打成指甲盖大小的颗粒才能销售。一套碎石设备每次开机的用电费用极大,所以很多小的石料厂都是等石头聚少成多以后,再开机打碎。
“刚才监控我也看了,当晚的34辆石料车,光‘石猴’一家就占了20辆,因为‘石猴’的开采量巨大,所以他的碎石机几乎每天都开。
“按照碎石机的工作程序,货车司机到达石料厂,会直接把车斗中的石头卸在传送带上,石料被传送带快速送入大型的碎石设备,一车石头十几分钟就能变成石渣。
“大型碎石机的功率很大,尸体被卷入,能绞得连骨头渣都看不见。曾经一个石料厂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故,一个修理工失足掉进了碎石机,几分钟就成了一摊烂肉。”
听到这里,我已经脊背发凉,这绝对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为完美的灭尸手法。试想,如果不是“石猴”的车队凑巧被拦下,这两具尸体估计早就变成了盖楼的混凝土。
“感谢张警官帮我们解决了两大难题。”明哥客气地扔过去一支烟。
“能为传说中的‘尸案调查科’服务,是我的荣幸。”张警官哈哈一笑。
明哥双手抱拳,表示感谢。
张警官抽了一口烟又说:“我们联合专案组也在寻找炒制炸药的窝点,只要有新的进展,我随时和冷主任汇报。”
“那就太感谢了。”
“我这边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冷主任,您这边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专案组,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明哥起身相送:“行,张警官慢走。”
“冷主任留步。”
明哥也没瞎客套,只是简单地表达了谢意之后,接着便返回了会议室。
见明哥已经坐稳,我开了口:“依照张警官所说,凶手选择‘石猴’的车队抛尸,完全是为了毁尸灭迹,说明凶手对‘石猴’的情况了如指掌,‘石猴’本身就干着开山炸石头的勾当。我们假设凶手是个私炒炸药的商贩,‘石猴’和他之间会不会有过交易?”
明哥表情严肃:“你说的不无可能,为核实具体情况,咱们接下来还有两个重点工作要推进。
“第一,就是颅骨复原。这项工作交给小龙,明天你带队去刑警学院找赵教授,我已经联系妥当。”
“好的,明哥。”
“第二,就是调查私人馒头作坊。嫌疑人会炒制炸药,而目前掌握的炸药作坊都在窑村附近,那么嫌疑人居住在窑村的可能性就比较大。馒头虽是主食,但在一个村子的范围内,加工手工馒头的作坊也不会有多少,叶茜,这个工作就交给你们刑警队去完成。”
“明白。”
“对了,叶茜。”
“怎么了,国贤老师?”
“遇到可疑的馒头作坊,不要惊动,先买几个回来我化验一下,死者胃内的非法添加剂超标严重,具备检验的条件。”
“放心吧,国贤老师。”
五
深夜,天空如泼墨般漆黑,山林中几片树叶在沙沙作响,几分钟后,隐藏在山体中的石门被打开,屋内,乐剑锋倚在一把木质长椅之上,地面上已经堆积了不少的烟头。从他严肃的表情看,似乎正面临极大的压力和挑战。
“咔咔咔”的齿轮声,引起了乐剑锋的注意,他抬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时针和分针刚好都跳到了0点。
“乐哥。”
“丁磊,你一向都是这么准时。”
丁磊捕捉到了一丝不安:“乐哥,你怎么愁眉苦脸的,难道有什么事情发生?”
乐剑锋丢出一支烟,长叹一口气:“看来这件事儿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很多。”
“这怎么说?”
乐剑锋从口袋中掏出三小袋白色粉末,摆在面前的桌子上。
“这个是……”
“海洛因。”
“三袋海洛因?”丁磊有些摸不着头脑。
乐剑锋把燃烧的烟卷架在烟灰缸边缘,接着从口袋中掏出了三根塑料试管。
丁磊屏息凝视,只见乐剑锋将三袋白色粉末分别倒入三根试管之中,试管被分多次摇匀,1分钟后,原本透明的溶液,分别呈现出红、绿、蓝三种颜色。
“乐哥,这是什么情况,原本都是白色的海洛因,怎么都变颜色了?”
乐剑锋重新拿起烟卷,深吸了一口:“之前我也不知道其中的秘密,这还多亏了咱们云汐市技术室的老贤。”
“老贤?乐哥,你是说那个搞检验的陈国贤警官?”
乐剑锋点了点头:“说到这儿,不得不提金三角,金三角是位于泰国、缅甸和老挝三国边境地区的一个三角形地带,很多人都以为金三角这个毒窝的名称就是取自地名,其实不然。我和他们打交道这么些年,多少也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情况。
“金三角其实被三支武装军占据,分别是白熊武装军、猎豹武装军以及灰狼武装军。这三支武装军曾为了争夺鸦片产地,连年开战,导致大量的青壮年在战斗中被杀死,多年以来他们的力量此消彼长,让周边的政府军坐收渔翁之利,这三支武装军也意识到,如果再这么打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们所有人都会被正规军一锅儿端。于是三方便达成了停战协议,各霸一方,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这才是金三角这个地名的真正含义。
“市面上流通的海洛因分为四个档次,分别称作‘1号’‘2号’‘3号’和‘4号’。
“‘1号’海洛因是粗吗啡碱;‘2号’是单乙酰吗啡;‘3号’海洛因相对要纯一些,有‘香港石’‘棕色糖’‘白龙珠’等俗称;‘4号’海洛因的二乙酰吗啡含量最高可达98%,纯态时为白色粉末。
“而三支武装军都以生产高纯度的‘4号’海洛因为主要供货源。按照三方约定,三支武装军都有自己固定的供货渠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为了防止有人恶意打入自己的渠道,每支武装军都在自己生产的毒品中添加了一种化学物质。这种化学物质在遇到特殊试剂时会产生变色反应。
“当年‘行者计划’收网,我被分配到了技术科,鲍黑集团涉及的所有毒品,都是陈国贤经手检验的,我当时按照冷启明主任的要求,给陈国贤打下手,他在分离毒品成分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一特征。而且据陈国贤所说,这种工艺很复杂,一般人很难发现。听他这么说,我忽然感觉这件事儿有点儿蹊跷,于是我又从特殊渠道搞来了其他两支武装军的货,经过检验,结果证实了我的想法,那么多海洛因样本中,只有来自三支武装军的毒品才会有变色反应。
“反应结果显示,白熊武装军的海洛因遇到试剂会产生绿色反应,猎豹为红色,而灰狼则是蓝色。在我国境内出产的海洛因则不会有颜色变化。”
乐剑锋续了一支烟接着说:“鲍黑是湾南省的大毒枭,也只有他可以和金三角搭上关系,他被干掉以后,湾南省的海洛因基本上都是来自内陆渠道。再加上这些年来多国政府干预,金三角种植罂粟者越来越少,所以金三角的毒品基本都被欧洲市场买断,能流入国内的更是少之又少。按理说,鲍黑被干掉这么多年了,白熊武装军的货,不可能还会在云汐市这个四线城市销售。”
“什么?云汐市还有金三角的货?”
乐剑锋点点头:“这段时间我跟踪了很多吸毒者,他们之间稍微有些财力的人,吸食的都是白熊武装军的货。虽然高纯度的‘4号’海洛因运到国内会被稀释、掺假,但海洛因中添加的化学物质并没有因此被破坏,我依旧可以用试剂检测出来。”
丁磊眉头紧锁:“鲍黑集团都已经被端掉快两年的时间了,而且鲍黑的货全部被公安局收缴并销毁,难道是公安局收缴的毒品流入市场了?”
“不可能。”乐剑锋一口否定,“当年鲍黑的货从收缴到检验再到销毁,我全程在场,我可以肯定鲍黑的‘家底’全部被处理得一点儿不剩。”
听到这儿,丁磊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乐哥,难道还有别的渠道?”
乐剑锋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我这些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事情真如我所料,那这件事儿可能比我之前想象的要复杂太多。”
“乐哥,你的意思是……”
乐剑锋沉吟了一会儿:“鲍黑集团一直和白熊武装军保持贸易往来,正是因为供货量极大,所以白熊武装军才派了猎鹰小队来确保整个毒品交易链条的安全。鲍黑为了讨好小队首领王志强,竟然不惜找人为他代孕七子用于祭祀,两人的关系可见一斑。
“据我猜测,鲍黑估计是嗅到了金三角要减产的消息,所以才会一次性购买5亿元的毒品。按照规矩,鲍黑要先把钱转过去,对方收到钱才会发货,而王志强带领的猎鹰小队,就是确保毒品的安全运输和销售。假如我是买家,我付出了整整5亿元,如果我看不见货,这个交易是否可以顺利达成?”
“那自然不会。”
“好,那咱们来看看目前金三角那边。从鲍黑集团被连窝端掉再到猎鹰小队被集体歼灭,白熊武装军有没有什么大动作?”
“乐哥,你这么说还真是,这一两年好像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假设鲍黑的钱没到位,那白熊武装军不可能心甘情愿把毒品留在国内。可毒品没有运到内地,鲍黑也不可能白白扔了5个亿连一个屁都不放。虽然他自己被枪毙,但还有老婆孩子一大家,5亿元,对谁来说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既然交易双方都没有提出异议,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两者之间的交易已经顺利完成了。
“而王志强的猎鹰小队,对白熊武装军来说就是毒品交易的‘赠品’,就算他们全部死在中国,也不会激起白熊武装军的愤怒,也正是因为这样,鲍黑被端掉后,湾南省才会如此太平。”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乐剑锋阴着脸:“我有个大胆的假设。”
“什么假设?”
“我担心你我都成了别人的棋子。”
“棋子?这又从何说起?”
“正常情况下,白熊武装军的货两年前就不应该在湾南省出现,可事实上并非如此,这个货是从哪里来的?
“王志强在临死时,为什么会告诉我毒品埋藏地的坐标?他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还是在帮助某股势力转移视线?
“鲍黑虽然是湾南省的大毒枭,但一次性购入5亿元的毒品,假如他没有靠山,他是从哪里来的自信能吞掉这么大批量的货?还有,为何鲍黑死后,白熊武装军的货还在销售?”
乐剑锋一连串的问题,让丁磊听得冷汗直冒,他跟了乐剑锋那么多年,不可能不知道乐剑锋要表达什么。
“我怀疑鲍黑是棋子,王志强是棋子,你我都是棋子,估计鲍黑集团被灭之后,暗中的操纵者已经嗅到了危险,故意让王志强在死前给我设个局,好让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而实际上那5亿的毒品早已在幕后悄悄地销售了。要不是我碰巧知道了其中的秘密,或许咱们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如果我的猜测无误,那个幕后主使,真是给我们所有人都摆了一个迷魂阵。”
“乐哥,那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乐剑锋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白纸:“这是我在技术室抄下的试剂原料,你去多买一些,我回头多配些检验试剂,等试剂配好后,把咱们手里信得过的兄弟都撒下去,让他们去查,看看咱们云汐市到底有多少人还在吸食白熊武装军的货,多个人就多条寻找上家的线索。”
“明白。”
六
待查的两条线索分开进行。
颅骨复原出的人像,经云汐市电视台滚动播出后,收效显著,当天就有疑似死者家属联系了派出所。老贤通过DNA比对,最终确定了两名死者的身份:
郑明英,女,62岁,无业,根据她儿子回忆,她是10月1日购买的火车票,准备去姐姐家里看外孙,因为她经常独自一人离开,所以她的儿子也就没当回事儿。直到她的儿子看见电视上的新闻,怎么看怎么感觉照片上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接着便拨打电话跟姐姐核实,姐弟俩一通话,才发现出了问题,自己的母亲竟然已失踪多日。
李秀兰,女,56岁,清洁工人,独居,10月2日在上班时间失踪,当地环卫局的分管领导寻人未果,便联系了李秀兰的女儿,其女儿认为母亲可能是临时有事儿离开几日,并未在意,直到看见新闻,才感觉事情不妙,急忙报警。
侦查员原本以为两人并无瓜葛,怀疑嫌疑人针对的是不确定性目标,然而随着调查的深入,侦查员发现,62岁的郑明英退休之前也是一名清洁工人,并且她和李秀兰还是同事关系,两人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且两人年事已高,跟外人很少接触,并没听说她们两人跟谁有过节。
都说办理碎尸案,一旦核实尸源,案件就等于破了一半儿,可谁承想,本案就是个特例,就算是尸源查清楚,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无奈之下,胖磊只能按照明哥的指示,临时组成三十几人的视频侦查小队,沿路调取两人失踪时的海量视频,希望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第一条线索要调查完全还需要些时间,而第二条线索的摸排却比想象中的简单。
窑村虽然有很多人靠开山炸石发了家,但是有钱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的窑村人还只能靠一亩三分地过活。在窑村,两极分化特别严重,有钱人是豪车豪宅,穷苦人则吃糠咽菜。80%的窑村人平常都以自家种植的稻米为主食。偌大一个窑村,专门卖馒头的店也不过寥寥几家。
叶茜不管三七二十一,每家馒头店都买了几十个用于抽检。经过老贤的层层筛选,终于确定了嫌疑人购买的馒头出自一家名为“老孙面坊”的面食店。这家面食店在窑村美食街可以说是颇具规模,主营的面食多达十几种,如馄饨皮、水饺皮、油条、包子、手工面条、死面馒头、发面馒头、锅贴馍、水烙馍等,因为经营的品种多样,所以食客络绎不绝。
叶茜站在店门口,看着蜂拥而至的食客,已经放弃了上去询问的念头。不过这次叶茜多长了个心眼儿,她把馒头店的监控全部拷贝了回来。
两条线索交会,一共调取了几十个G的视频录像。接下来的工作,胖磊成了主导。三十几人的视频侦查小队,在胖磊的统一调度下,连续奋战三日,终于有了重大发现。
“磊哥,有头绪了。”说话的是侦查员小郑。
胖磊闻言,赶忙把头凑了过去。
小郑说:“两名死者失踪时,这辆车均出现在监控画面里,从车身上广告贴纸的位置看,可以认定为同一辆车。”
胖磊前后做了一番对比,最终发现侦查员小郑并没有看错,随后车辆的照片被胖磊处理之后打印了出来。
嫌疑人驾驶的是一辆厢式三轮摩托车,这种车在早年曾是主要的载客工具,它是由三轮摩托和铁质箱体焊接而成,在箱体内还有两排木板可供客人乘坐。由于这种车无牌无证,现如今市区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但在云汐市偏远的农村,还是时常可见,尤其在窑村,几乎是遍地开花。
车辆种类一确定,车体上的小广告就成了胖磊苦心钻研的目标。
看着密密麻麻的图像处理软件被他玩得得心应手,我还以为胖磊能查出什么惊人线索,可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胖磊“啪嗒啪嗒”敲了一夜键盘,只能看清广告纸上有一个“牛”字,其余的还是无法辨别。
得知这个结果,陪他熬了一夜的我,差点儿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不过别看胖磊平时大大咧咧,思路却转变得很快,见广告纸没有头绪,他又开始潜心研究馒头店门口的视频。
按照他的说法,嫌疑人如果骑着三轮车去买馒头,这样也能找到踪迹。胖磊虽然底气十足,但现实情况哪儿有他想的那么简单,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找到了嫌疑车辆又能怎样?窑村监控覆盖率那么低,嫌疑人要是驾车钻进乡村土路,那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本以为我的想法已经足够糟糕,可谁承想,视频监控的内容更让人绝望。
胖磊以天为单位,把视频均分给视频侦查小队的人一同浏览,根据监控显示,近一个月内,压根儿就没有三轮车在面食店外出现过。
当我们都在纠结嫌疑人是如何“瞒天过海”之时,明哥却当机立断,把馒头店的老板、老板娘全都传唤到治安大队接受审讯。
依照《刑法》规定,馒头店出售的面点中含有非法添加剂,涉嫌“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而这条罪名正是治安部门管辖的范畴。
俗话说得好,“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当馒头店的老板、老板娘分别坐在审讯椅上时,那真是你问什么,人家就回答什么,而且是字字掏心、句句挖肺。
按照老板娘的口供,他们经营的面食店除了零售还有专卖服务。
所谓专卖,就是按照客户的需求进行定制,直接供货上门,客户多以饭店、餐馆以及夜间排档为主。胖磊根据视频分析,并没有发现可疑的零售买家,于是那些专卖客户就成了接下来调查的重点。
好在“专卖客户”都与馒头店保持长期供货关系,店内的账本上记录着所有店面的名称和联系电话。
常言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当我翻开写着一大串饭店名称的记账本时,我已经有了想死的念头。
叶茜也跟着犯了难:“我去,这么多,最少也有几十家,这要调查到什么时候?”
“这还只是饭店,你想想这里面有多少从业人员,平均每个饭店按两人计算,也有百人以上。”
“小龙,咱们是不是忽略了一个问题?”老贤不紧不慢地在我身后提示道。
“问题?什么问题?”
“一般的家用刀估计没办法分尸吧?”
“那肯定不行,最起码也要剁骨刀啊。”
“那咱们这起案件嫌疑人用的是什么刀?”
“从骨切面上分析,应该是中号剁骨刀。”
“嗯,那就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尸块骨面上留有少量的牛油?”
“牛油?”
“能在分尸的过程中沾染上牛油,是不是可以推断,这把刀经常切牛肉?”
我眼前一亮:“贤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还想起一个细节。”
“哦?”
“嫌疑人在分尸的过程中,手法干净利落,对关节处拿捏得相当到位。虽然很多饭店都提供牛肉作为食材,但是如果是那种杂食性饭店,刀切完牛肉再切别的食材,肯定会清洗。若要是在分尸的过程中刀面上还留有牛油,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把刀只切牛肉一种食材。”
“只切一种食材,还分牛骨,那是什么店?”叶茜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这还用想?”胖磊咽了口唾沫,“咱云汐市特产——牛肉汤啊。”
“磊哥,你果然是吃货。”
胖磊捏了捏满是胡楂儿的下巴:“嫌疑人能一次用这么多馒头作案,说明这个店馒头的供应量很大。按照咱们云汐人的饮食习惯,去一般的小饭馆,还是以米饭为主食的多。而以馒头为主食的,也只有那些带汤带水的饭店。比如鸡汤馆、蹄包汤馆、大骨汤馆、牛肉汤馆之类的。”
“磊哥,口水,口水。”
“滚犊子,说正事儿呢。”胖磊朝我瞥了一眼,继续高谈阔论,“嫌疑人驾驶的三轮车车厢上有‘牛’字,老贤又提取到了牛油,那不是牛肉汤馆是啥?叶茜,本子上有几家牛肉汤馆?”
“一共只有三家。”
“这就好办了,回头把三家牛肉汤馆的店员全部传唤过来,挨个儿放血比对DNA,我就不信他还能飞了不成。”
胖磊的思路,也是案件调查的核心走向。为了不打草惊蛇,二十几名侦查员兵分三路,于次日早上7点,牛肉汤店开门之际,实施抓捕。7点20分,抓捕行动结束,除了一家名为“小马牛肉汤”的店门紧锁外,其余两家均照常营业。
两家店员的血液被提取后,老贤第一时间做了分析比对,经检验,未发现嫌疑人DNA,“小马牛肉汤”的嫌疑逐渐上升。
为了确定这家店究竟是在何时关门停业的,胖磊查阅了派出所的城市监控系统。可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家店的老板竟然在三天前,被几位警察带上了一辆牌照为“湾C2268警”的桑塔纳警车。
胖磊盯着电脑屏幕有些纳闷儿:“牌照是本埠市的,这家伙难道在本埠市也犯案了?”
“本埠市的警察来我们云汐市能调查什么案件?”明哥眉头紧锁,嘴中喃喃自语。
“难不成是开山炸石?”我提出了一种假设。
“不排除这个可能。”明哥说完,便拿起电话拨通了治安民警张珏的电话。
电话接通,明哥和电话那边简短地通话之后,便按了“挂机”键。
见明哥已经收起了电话,我赶忙问道:“什么情况?”
“‘湾C2268警’确实是本埠市联合专案组的警车,但具体情况张警官也不是很清楚,我等他一会儿给我回电话。”
众人听明哥这么说,都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我和胖磊对视一眼,站在走廊里开始吞云吐雾,胖磊的心情好像很不错,接连给我说了十几个荤段子,逗得我咯咯直乐。很快,三支烟掐灭,我和胖磊都过足了烟瘾,再次返回会议室时,明哥的第二次通话已经结束。
胖磊问:“明哥,本埠市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明哥说:“本埠市抓错人了。”
胖磊很是惊讶:“什么?抓错人了?这怎么说?”
明哥说:“他们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查实了一个专门加工炸药的嫌疑人,绰号‘飞机’,据说这个‘飞机’炒制炸药的手艺很高超,很多人都从他那里购买过成品炸药。根据炸山者的交代,‘飞机’本人在窑村经营一家叫‘小马牛肉汤’的店面,得知这一消息,本埠市直接收网,把店老板给抓了过去,可经过炸山者辨认,店老板并不是‘飞机’,而那个叫‘飞机’的人,很有可能是店老板的伙计,名叫李飞。但李飞已经在半个月前突然辞职,至今下落不明。”
我接着分析:“半个月,也就是9月30日前后,如果李飞是嫌疑人,他完全有作案时间。”
明哥:“就目前看,李飞的嫌疑很大。现在店老板还在本埠市,焦磊,你把嫌疑人驾驶的三轮车照片发到我手机上,我让张警官发给本埠市联合专案组的同事,看看店老板认不认识这辆车。”
胖磊回了句“好的”,然后按照明哥的意思把照片发了过去。
张警官没有耽搁,几分钟后便给了回话,经过店老板的混杂辨认,嫌疑人驾驶的厢式三轮车确定为李飞所有。
坊间流传这样一句话:“当所有巧合都集中在一起时,那就是真相!”再狡猾的老鼠,也不可能斗得过装备精良的猫。在行动技术支队的帮助下,李飞的活动范围很快被确定,经过地毯式搜查,一座隐藏在山窝内的水泥厂房浮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厂房很大,有上千平方米,当特警使用破门器撞开铁皮大门时,厂房内除了一组笨重的封口机,再无他物。
接下来的现场勘查工作分为两步:第一步,检验封包机的编纬痕迹;第二步,在现场找寻微量物证。
虽然厂房被打扫过,但因厂房是依山而建,地面凹凸不平,要想打扫得干干净净绝不可能,假如这里是分尸现场,就不可能不留有血迹。抱着这个想法,老贤几乎用掉了科室库存的所有鲁米诺试剂,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老贤还是在不起眼的缝隙中抠出了微量凝结血迹。
血液样本经DNA检验,与死者郑明英完全吻合。而封口机的编纬痕迹也与装尸袋一致。至此,本案已取到了完整的证据链,三天后,嫌疑人李飞在福州落网,其在审讯中如实供述了自己杀人分尸的全过程。
七
咱们这起案件要从一个叫李笑天的人说起。
李笑天的一生,平庸而无为,他像很多普通人一样,一辈子的过往只需要用一句话去概括:“1960年生,2012年死。”
如果非要提及他的一生有何风浪,那我们还要从头道来。
李笑天出身贫农,他的父母为了生计,农闲之时会做些糖馍补贴家用,从小跟着父母走街串巷的李笑天,十一二岁就学会了这门手艺。
李笑天的父亲原本是想让他继承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但从小就走南闯北的他,心思早就跟着脚步变得浮躁,为了摆脱“庄稼汉”的标签,16岁的李笑天在亲戚的介绍下,给一个国企食堂当了小伙计。
那时候不论什么单位,都流行吃大锅饭,常言说,民以食为天,所以不管在什么单位、什么部门,那个年代,食堂都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云汐市在中国的版图上,虽处南北交界之地,但饮食习惯还是更偏向北方,古有“南米北面”之说,所以面食是云汐人碳水化合物的主要来源。当年,李笑天在食堂的主要工作就是跟着师傅做一些家常面点。
早餐:馒头、面疙瘩汤。
中餐:米饭、馒头、大锅菜。
晚餐:馒头、面条、水饺。
虽然偶尔也会变换花样,但多数都不离其宗。尤其是馒头,一天1000个,几乎是雷打不动。
李笑天从小有做面点的基础,可当他跟在大师傅后面学手艺时才发现,原来一个小小的馒头里竟然有这么多学问。
按照大师傅的说法,一个馒头要想做出名堂来,总共要把握四门学问。
第一门,选料。
馒头的主料是面粉,面粉的好坏直接关系到馒头的成败,上好的面粉要从三个方面去鉴别:
一是看色。好的面粉,一般呈乳白或微黄色。若面粉过于白亮,则说明里面可能放了不该放的东西;若贮藏时间长或受了潮,面粉的颜色就会加深。
二是闻味儿。新鲜的面粉有浓郁的麦香味儿。面粉如果稍有变质,不可避免地会有一股腐败发霉的味儿。
三是手感。好的面粉,流散性好,不易变质。用手抓时,面粉会从手缝中流出,松手后不成团,手感滑爽,轻拍面粉即会四处飞扬。受潮、含水多的面粉,捏而有形,不易散,且内部有发热感,容易发霉结块。
知道了这三个技巧,选料这一关便可顺利通过。
第二门,和面。
在和面之前,还必须提到一样东西——“老面头”。
那时候做馒头,不像现在有现成的酵母,一个上好的“面头”是面团发酵的关键。“老面头”的制作,虽然是用面团自然发酵,但经验老到的大厨还是能找到其中不为人知的秘密。李笑天的师傅作为整个食堂的核心,做“面头”自然也有他的看家本事。依照他的经验,面团要想在短时间内发酵得又快又好,一个是温度,另外一个就是湿度。湿度在和面的时候已经把握准确,那剩下的就只有温度。他的独门秘术就是,用稻草把锅底烧热,接着焖火、放入笼屉,盖上面团,6个小时后“老面头”便能出锅使用了。
把做好的“面头”用水化开,拌入面粉,接下来才是和面。
和面的第一步要控制水温。李笑天的师傅最拿手的就是冷水和面,水温严格控制在25至30摄氏度,这样和出来的面弹牙又筋道。
水温把握好后,接着就是第二步,计算面与水的比例。通常情况下,面粉与水要达到2∶1的平衡,而且加水的过程中不能一次把水加足,要遵循“三步加水法”。面粉倒在面板上,中间扒出一个凹塘,将水徐徐倒入,用手慢慢搅动。待水被面粉吸干时,用手反复揉搓,让面粉变成许许多多小面片,又称“雪花面”。这样,既不会因面粉来不及吸水而淌得到处都是,也不会粘得满手满面板都是面糊。而后再朝“雪花面”上洒水,用手搅拌,使之成为一团团疙瘩状的小面团,称“葡萄面”。此时面粉尚未吸足水分,硬度较大,可将面团勒成块,再将面板上的面糊用力擦掉,用手蘸些清水洒在“葡萄面”上,最后再用双手将“葡萄面”揉成光滑的面团。这种方法可使整个和面过程干净、利索,达到“面团光、面板光、手上光”的“三光”效果。
面团揉好后,便是第三门,发面。
发面实际上就是“老面头”中的酵母菌在面团内部无氧的环境下,把淀粉转化为糖释放出二氧化碳的过程。发面时,面团会因二氧化碳气体的释放而变得膨胀,面团内部也会因此漏出气孔,变得更有层次。发面的时候,一定要控制好温度,一般以27到30摄氏度为佳。
前三门全部做完,便到了最关键的一门,揉面。
揉面讲究的就是一个力道,在揉搓的过程中加入碱水,动作如同搓衣,揉面一定要达到三个效果:一是要揉出面团酸味儿,二是要揉掉面团空隙,三是要揉出光滑细腻的状态。
只有面团揉得晶亮,在大火水蒸后,馒头皮才能如婴儿肌肤,口感如甘蔗甜。
做馒头的这四门学问,李笑天从16岁一直学到了22岁。他原本以为,这辈子会跟着师傅一直学下去,可谁承想,一张红头文件,让李笑天与师傅的情分就此结束。
李笑天没上过几年学,不知道师傅口中的政策是个什么东西,他只知道企业的破产让他没了出路,当然同样感到绝望的还有刚上班没几年的余娟。
余娟比李笑天小两岁,是企业的车间工人,因为她为人亲和、心地善良,李笑天对她很有好感。以前没有主动,还是迫于员工之间不能谈恋爱的制度。
现在企业倒闭,双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于是李笑天托师傅做媒,牵上了这根红线。
余娟也是贫农出身,本人对婚嫁也没有什么要求,而且李笑天是出了名的能干,余娟巴不得能找一个像李笑天一样的男人,于是两人情投意合,当年年底便从民政局领回了红本本。
婚后的日子,两人也是一点儿都没耽搁,第二年9月,余娟便给李笑天生了个大胖小子,起名李飞。
有了孩子就等于有了责任,李笑天用多年的积蓄,在市区的城中村买了一个50平方米的门脸儿干起了老本行——卖馒头。
李笑天跟在师傅身后学艺6年,因为手脚勤快,师傅也是毫无保留地把看家本领倾囊相授,而对于馒头的技艺,李笑天更是严格遵照师承,丝毫不敢怠慢。也正是因为李笑天的这种执着,周围居民对他制作的馒头都是赞不绝口。有了好的口碑,这生意自然也红火了起来。
李笑天是个孝子,当初家人为了能让他去食堂当伙计,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给他走后门儿。现在他手里有了钱,第一个念头就是解决父母的燃眉之急,他先是把漏雨的祖屋修葺了一下,接着又给两个妹妹寻了个好婆家,这么一折腾,李笑天卖馒头积攒下的积蓄,全部被花销一空。对于李笑天的做法,余娟非但不反对,而且还默默无闻地尽着自己的本分。余娟的善良,不光是对家人,就算是对外人,她也毫不降温。
小两口经营的馒头店分为里外两间,李笑天负责在内屋制作加工,余娟则在外屋摆摊儿售卖,两人的分工很是明确。李笑天整天潜心钻研馒头技艺,对店外的花花世界以及是是非非从来置之不理,而余娟整天守在店外,常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她,心思要比李笑天来得细腻。
馒头店门口经过多次改建,修起了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这条路也是云汐市数一数二的“形象工程”。为了保证路面一尘不染,余娟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一群清洁工在店门口的公路上不停地忙活,这些清洁工大部分都和余娟母亲年龄相仿,余娟每每看着她们风餐露宿,心里就不由得想到自己积劳成疾的母亲。如果当年不是家里穷困潦倒,余娟的母亲也不可能被活活累死。她看不得这种场面,于是就和丈夫商议,能不能每天多蒸一锅馒头,免费送给这些栉风沐雨的清洁工。在李笑天心里,余娟一直都是菩萨心肠,对于媳妇的提议他并没有反对,于是他抱着多为孩子积德行善的目的,答应了余娟的要求。
得到了丈夫的首肯,余娟第二天一早,便兴高采烈地把一张写着“清洁工每天可以免费领取一个馒头”的木板挂在了门口。
这一善举,赢得了周围居民的一致好评,这也为馒头店增加了不少的客源。
清洁工作为社会底层的工作人员,经济条件基本都不是很好,对于这种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儿,自然是一呼百应。
从起初的一锅馒头要送上半天,到现在一锅馒头瞬间被抢光,中间也就隔了三天。
考虑到成本,余娟每天就准备一锅的量,那些抢到馒头的清洁工对余娟是赞不绝口,可没有抢到馒头的就没有那么好说话。
“我看呀,这家馒头店的老板就是拿咱们打广告。”
“就是,就是,要是真心送,干吗不多做几个?这一路上这么多人,一锅馒头够几个人分?”
“你们呀,人家老板也是一番好意,怎么到你们嘴里就成应该的了?”
清洁工群体中分为了两派,一边是感恩派,另外一边则是搬弄是非派。
令人欣慰的是,感恩派占据了绝大多数,搬弄是非派也只有寥寥几人。但在这为数不多的人中,郑明英和李秀兰姐妹俩那可是杰出的代表。在她们眼里,馒头店就是利用她们清洁工的身份在骗取食客的同情,从而赚取更多的钱。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先说一则曾经很流行的笑话。说是有人问一位美国人、一位日本人、一位中国人:你的邻居特别有钱,你会怎么办?美国人一耸肩:邻居富有和我有什么关系?日本人毕恭毕敬地说:我一定会学习他的长处,争取以后变成像他一样的有钱人。中国人却说: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他。“气人有,笑人无”,这就是郑明英和李秀兰姐妹心里最真实的写照。
“馒头店的生意这么好,凭什么?还不是打着救助我们清洁工的幌子?奸商、卑鄙!”
郑明英每次看到馒头店生意如此红火,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种感觉就好像馒头店在从自己口袋中掏钱一样。为了不让自己憋出毛病,郑明英终于想到了一个“恶心人”的解气方法。
7月1日,早上7点钟,郑明英刚上班,便早早地站在馒头店门口等着领取头锅馒头。可当队伍排到她时,郑明英却把余娟递过来的馒头扔回了笼屉里:“我不要馒头,你给我3毛钱。”
“大姐,您这是……”余娟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生意人不都精明得很吗?反正你们家馒头天天都能卖光,我今天不饿,馒头你拿去卖给别人,你就按照馒头的标价,给我3毛钱。”
余娟一个贤惠的妇道人家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情,她皱着眉头说道:“大姐,咱不能这么论,我这馒头是免费给你的,你怎么能反过来问我要钱啊?”
“我怎么不能问你要钱?你拿我们清洁工打广告,我凭什么不能问你要钱?再说,馒头是你给我的,那就是我的,我现在是把馒头再卖给你,完全合情合理。”
“就是,就是,给我的也换成3毛钱。”郑明英的好姐妹李秀兰也开始上来帮腔。
余娟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你们、你们欺负人……”
“爸爸,爸爸,外面那些老马子(云汐市对中老年妇女的恶称)欺负妈妈,你快出来。”5岁的李飞冲着屋内扯着嗓子喊叫。
“你个小兔崽子,你喊谁老马子?”郑明英今天本来就是来找事儿的,她哪儿能放弃任何一个撒气的机会,就算是孩子,她也不愿放过。
“你是老马子,你是老马子!臭不要脸的老马子!”李飞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小在馒头店里长大,一些顾客的口头语和脏话,他很早就耳濡目染。
郑明英铁青着脸,瞪着还不到1米高的李飞,她想用恶毒的眼神制止李飞的叫骂,可谁知,李飞非但没有理会,反而越骂越大声。她一个成年人,被一个小孩子骂了祖宗十八辈,心里自然是怒气横生,终于,怒火在瞬间爆发,郑明英上前,一把掐住了李飞的脖子,表情如同《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那般狰狞。
“你干吗,放开我的孩子!”余娟文弱的哭喊声,对郑明英造不成任何威胁。这时李秀兰也加入了进来,她倒不是想把眼前的母子怎么样,她只是担心事情闹大。所以作为闺密,她必须挺身而出,帮着拉开这场架。
“爸爸,爸爸!”李飞的哭喊声越来越大。
李笑天在关掉鼓风机的那一瞬间忽然听到了儿子的惨叫,他一个箭步冲到外屋,他看见自己的老婆哭喊着蹲在地上,自己的儿子则被两名清洁工人死死地抓住脖子。李笑天是个老实人,而老实人都有一个通病,性子都很拙,看着老婆孩子被欺负,他哪里还裹得住火。
“妈的,你给我滚!”李笑天一脚把郑明英从馒头店里踹了出去,旁边的李秀兰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前后不到两分钟,李笑天就直接把两人KO在地。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看见两名清洁工人被打倒在地,纷纷义愤填膺地将李笑天一家三口团团围住,十几分钟后,派出所的民警将现场的双方带进了派出所。
当天上午,这场打架事件就已经查得水落石出,虽然民警也很为李笑天感觉不值,但法律只保护弱者,李笑天最后还是过错方。
无奈之下,民警只能一声叹息:“就算是对方天大的不对,你也不能动手打人。”
“我去他妈的不能打人,就算是再来一次,我还是得打她两个不要脸的!”李笑天的咆哮引起了郑明英和李秀兰家人的强烈不满,两家人都提出,一定要把李笑天给整到牢里蹲几年。
派出所民警在调解无果的情况下,只能带着两名被害人去市局法医中心做了伤情鉴定。
最终郑明英被鉴定为轻伤,李秀兰被鉴定为轻微伤。
按照故意伤害案的立案标准,一旦受害人达到轻伤以上级别,就可以追诉。也就是说,郑明英的这份轻伤鉴定,最少可以让李笑天吃两年牢饭。
好在轻伤害案件,在法律范畴内可以适用调解,如果双方能友好协商,化敌为友,也可以不用追诉。
有了伤情鉴定,郑明英和李秀兰就等于有了尚方宝剑,所以任凭余娟怎么赔不是,两人的态度始终很坚决。
“要想让你男人不坐牢可以,你男人把我打成这样,最少要赔给我10万元,我妹妹李秀兰挨了一巴掌,也得值个1万元,少了这些钱,免谈!”
面对两人的狮子大开口,余娟只能苦苦哀求:“我没有这么多钱,我求求你放过我老公。”
“你的馒头店生意那么红火,怎么会没有钱?”
“我们薄利多销,一个馒头累死累活才赚5分钱,一天所有面粉卖完,也就挣几十元。”
“你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真的,我真的不骗你们,我给你们跪下了,我求求你们了,我孩子还小,你们就当可怜可怜我,行吗?”余娟拉着儿子李飞“扑通”跪倒在两人面前。
“不要来这一套,没钱你就让你男人在牢里好好蹲着吧!”郑明英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同情。
“大姐,大姐,我给你们磕头了,我真的没有钱,我们家所有的家当只有那套门面房,我把房子给你们行不行?”余娟的额头渗出了鲜血。
“姐,好了,我看母子俩怪可怜的,我也就挨了一巴掌,我就不要钱了,让她男人给我道个歉就算了。”李秀兰已经有些看不下去。
“瞧你那出息,你不要钱,我要!”郑明英撇撇嘴,“你没钱也行,明天就去把门面房过户给我,我拿到房子就同意调解。”
“我给,我给,谢谢大姐,谢谢大姐。”
郑明英轻蔑地瞥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余娟,嘴里“哼”了一声,接着便优哉游哉地离开了现场。
三天后,郑明英如愿拿到了房子,双方达成调解协议,李笑天当晚便被释放。
李笑天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埋怨地对余娟说道:“我就是蹲两年大牢,你也不能把房子给抵了,没了房子,我们以后怎么生活?”
“钱没了我们可以再赚,你要是走了,我和孩子可怎么过?”余娟像个犯错的孩子,含着泪水蹲坐在李笑天的面前。
“起来,你起来。”李笑天就算是铁石心肠,看到自己的老婆难受成这样,也再说不出什么。
“爸爸,爸爸。”李飞奶声奶气地扑到了李笑天怀里。
李笑天溺爱地摸了摸李飞的小圆头:“儿子,让你妈起来,房子没了就没了,反正也没花几个钱,都怪我,太冲动,还好只是轻伤,这要是被我一脚踹死了,估计咱一家三口连个团圆的机会都没了。娟,别伤心了,起来吧。”
见李笑天已经变得心平气和,余娟重重地点点头,缓缓地站起身来。
“去给我整两个菜,明天早起蒸馒头咱们上街卖!有手艺还怕吃不上饭咋的?”
“嗯!”余娟破涕为笑,慌忙走进厨房张罗起来。
可随后的一个星期,李笑天才知道现实是多么地残酷。
地点的转换,给李笑天的馒头生意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没了店面,再好吃的馒头也不再有人买账。这就好比西餐厅的高档牛排,一旦沦落到街边,它只能被称为铁板烧。现实生活中,很多人认的不是口味,而是品尝美食的环境。
3毛钱一个的手打馒头,在馒头店里,可以相当抢手;但摆在了街巷,却干不过两毛五一个机器做的馒头。电影《大腕》中曾有这样一段经典对白:“愿意掏两千美金买房的业主,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两千,什么叫成功人士,你知道吗?成功人士就是买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
道理都一样,愿意去店里买馒头的人,根本不在乎贵出的那5分,但如果摆在路边,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笑天这个人很固执,他不愿意降低馒头的品质,可每个馒头卖两毛五,刨去成本,基本就是在白忙活。
余娟没有劝说自己的男人为了生计失去原则,她反而觉得一个能坚持底线的男人更值得她去珍惜。
可家里的三张嘴始终要吃饭,馒头不挣钱,那只能另寻出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余娟当了一名洗碗工,而李笑天则在一个小饭店的后厨当了伙计。
虽然两人的收入很不稳定,但至少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这样“打游击”的日子,两人一直熬了6年。
千禧年后,云汐市的房地产行业开始异军突起,李笑天之前的馒头店瞬间变成了最繁华的黄金地段,按照当时的价格,他那个原本只卖5万元的门脸,现在最低价已经翻到了50万,而且一年的租金至少是4万起。
得知这个消息后,李笑天是痛心疾首,一个念头像是魔咒一样吞噬着他的内心,他总是想,如果房子还在,他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遭人冷眼,一年光租金就有4万元,这是他和余娟不吃不喝两年的收入。
打那以后,李笑天每次过得不如意时,都会在心里念叨这件事儿,这就好比在白纸上涂鸦,时间一长,必定是越描越黑。终于,在一次买醉之后,他把憋藏在心里的怨气发泄到了余娟身上。
在余娟眼里,李笑天曾是一个讲原则、不服输的真汉子,就算这些年过得这么清苦,他也是咬牙坚持,可这一次的毒打,让余娟感到了莫大的失望,她从未想过,自己引以为傲的男人,会像烂泥扶不上墙的醉汉一样对自己拳打脚踢。这一次余娟忍了,为了孩子,她忍得咬牙切齿。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李笑天又换了工作,这次是在一个稍大的饭店中当伙计,而饭店的正对面就是自己馒头店的旧址。李笑天每次下班经过那里时,都有一股莫名的怨气涌上心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笑天有了喝烂酒的习惯,而每次醉酒都免不了对余娟拳打脚踢。李飞这时才刚上高中,还未成年的他只能用弱小的肩膀去帮着母亲挡住伤痛。
长时间的隐忍,已经让这个善良的女人再也没有了支撑下去的理由。那一天,是李飞把母亲送到了火车站。李飞本是想让母亲逃离苦海,可他没有料到,那次一别,竟然成了他关于母亲的最后一段记忆。
余娟的不辞而别,让李笑天更加苟且偷安,有钱就买醉,没钱捡客人剩下的散酒也能买醉。
李飞从那以后就没再指望任何人,他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他高中毕业后辍学,他的父亲也在不久后被饭店扫地出门。
刚踏入社会的李飞是两眼一抹黑,市区已经容不下没钱没势的父子俩,老家窑村的村屋,成了他与父亲李笑天最后的遮风挡雨之处。
回到老屋后,李笑天依旧是死性不改,每天醉生梦死。他父亲这副德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李飞早已见怪不怪。为了贴补家用,还不到18岁的李飞,不得不扛起经济的大梁。
可像李飞这种“一没文凭,二没背景,三没钱”的“三无”产品,最多也只能在窑村打打零工,赚点儿小钱糊口。
出来工作的5年里,他拎过泥兜,当过瓦匠,摆过地摊儿,出过苦力,没有投资的小买卖基本上他都做过,这好不容易鼓起的荷包,却被父亲的一场大病花得一干二净。
常年饮酒,让本来就有高血压的李笑天突然脑出血,如果不是李飞发现及时,估计早就见了阎王。东拼西凑花了十几万后,李飞终于让父亲活着出了院,可脑出血带来的后遗症,并没有让李笑天折腾多长时间,在脑出血二次复发后,李笑天终于还是归了西。
李笑天的离世,除了给儿子李飞留下了一大堆债务外,竟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留下。为了能早早地将负债还清,李飞依旧不能停下赚钱的脚步。
第二年10月,与李飞同村的马占山在窑村开了一家牛肉汤店,李飞主动去应聘了伙计。因为手脚麻利,老板马占山给他开出了“每月2000元,包吃不包住”的待遇。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李飞还是第一次拿到那么高的工资。
马占山的厚爱,让李飞工作起来相当卖力,杀牛、切肉、熬汤,几乎被李飞一人包揽。李飞的勤快,马占山也看在眼里,两人合作的第一年,马占山就收回了全部成本。第二年,资金宽裕的他,又给李飞连涨三级工资。每年近4万的收入,让李飞很快填平了债务的窟窿。而这一年,李飞已经整整27周岁。
就算是在大城市,晚婚晚育的年龄也不过二十七八,李飞生活在农村,如果再不讨个媳妇,估计这名声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坏。看着周围差不多年纪的都结婚生子,李飞何尝不想找个媳妇,可没车没房,有谁愿意跟他这样的穷鬼过日子?
李飞刚跑到父亲债务的终点,又得硬着头皮开始人生的起点。
为了能在短时间内赚到更多的钱,他把商机瞄准了窑村中学每天上晚自习的学生头上。
农村的交通没有城市便利,学生乘车的需求,催生了另外一个产业——三轮载客摩托。
李飞算过一笔账,一辆三轮摩托可以载10个学生,每个学生收费2元,一趟就是20元。窑村中学为了缓解晚自习放学的乘车压力,初中和高中的放学时间是完全错开的,这样李飞每天晚上最少可以拉两趟活儿,一天40元,按照平均每月上课20天计算,一个月下来就是800元。而且给学生拉活儿,根本不占用时间,李飞全当是吃完晚饭活动筋骨。
于是李飞想都没想,便倒腾了一辆三轮摩托,当起了夜间载客司机。
和别的司机不同的是,李飞做任何事之前都习惯钻研。在他看来,用三轮车拉客,空间的大小决定了乘客的舒适程度,所以为了尽可能大地扩充空间,李飞宁可多花1000元焊接一个顶配车厢。
舒适的乘车环境,也赢得了学生们的一致好评,甚至还有一些李飞的“死忠粉”,情愿多等一会儿也要体验李飞的“豪华版三轮”。络绎不绝的学生,让李飞每天晚上都能多拉一到两趟,别的司机10点钟之前就可以回家暖被窝,可李飞却每天都要忙到十一二点。
让李飞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因为他每天的起早贪黑,才让他有幸接触了另外一个行当,而这个行当,让他一生的轨迹都发生了巨大转折。
那天是周日的晚上,李飞把学生全都送到家后,便像往常一样去美食街买一碗热腾腾的烩面,这是除了牛肉汤以外他最中意的美味。
“郑大姐,给我整一碗,多放点儿辣子。”
店老板忙招呼了一句“好嘞”,接着便开始抓面。
李飞从竹筐中抓了一把蒜瓣儿,独自找了一个没人的座位。他刚想把一头扒皮蒜扔进嘴里,就听有人站在路口高喊:
“车主在不在?这是谁的车?”
“难道是堵路了?”李飞起身,“郑大姐,面一会儿再煮,我去看看咋回事儿。”
“行,等你回来。”
叫喊声还在继续:“车主在不在?”
李飞循声走到跟前,上下打量着站在车边的中年男子:“大哥,啥事儿?我这也没堵路啊。”
“我可算找到一辆车了。”中年男子差点儿就喜极而泣了。
李飞有些纳闷儿:“大哥,你啥意思?”
“兄弟,咱借一步说话。”
“你说借就借?有啥话不能在这儿说?”
男子应许地点了点头,接着从兜里掏出100元钱拍在了李飞手里:“帮我拉趟活儿,干不干?”
“拉什么?从哪儿到哪儿?”
“化肥,从窑村垃圾场拉到窑河湾。”
“大哥,才不到5公里的距离,你这钱给得也太多了。”李飞嘴上这么说,可手里却把钱攥得死死的。
男子不以为意:“我给你你就收着,我这儿着急得很,你要是不忙,咱们现在就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大哥,上车。”李飞像捡到皮夹子似的兴奋。
中年男子一头钻入了车厢,接着掏出手机,长舒一口气说:“你也真是的,三更半夜给我送货,我找了一条街才找到车。得得得,我知道了。你把货放在窑村垃圾场后面的树林里,我马上就到,钱回头转账给你。”
车厢隔音效果很差,男子的话,李飞听得一清二楚,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买个化肥,咋偷偷摸摸的跟买毒品一样?难不成真是毒品?”李飞一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紧,“这他妈大半夜的,别回头把命给搭进去。”
“小伙子,小伙子。”男子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李飞强装镇定,应道:“咋了大哥?”
男子趴在车厢上用来透光的玻璃孔前说道:“你回头把车开到垃圾站后面的树林里。”
“啊?去树林里干啥?”李飞明知故问。
“我要的化肥就在树林里。”
“哦。”
“小伙子,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儿害怕呢?”
“没、没、没啊,哪儿能啊。”
“你放心,我老家就是窑村的。”
“哦?窑村哪儿的啊?”
“窑村篱笆社的,我姓孙。”
“篱笆社孙家可是大户啊,据说出了好多个千万富翁,那个最有钱的叫啥来着……”李飞故意拖长音想试探试探。
“叫孙全德,他还有三个弟弟,都是开山炸石头发家的,他小闺女上个星期六才回的门儿,按辈分,我管孙全德叫叔。”
要说孙全德,窑村里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所居住的篱笆社就是最接近本埠市的地方,谈起开山炸石,他绝对是始作俑者,当年就是他带着兄弟三个顶风作案,干的第一票。
这年头谁有钱谁就是爷,孙全德兄弟四个因为干得最早,所以在炸山这一行当有绝对的话语权,篱笆社有不少人都是跟在他后面起的家。在农村,很少有人会去过问你的钱来路正不正,只要你有钱,你就是成功人士,就是人人膜拜的财神爷,村民看你的目光里只有崇拜。所以孙全德的名号在窑村几乎到了如雷贯耳的程度。因此,知道孙全德不奇怪,但他小闺女上周六回门儿,这个消息不是近亲绝对不会知道。孙全德有钱以后,为人便十分低调,家里的红白喜事都不轻易外传,李飞要不是上周六被马占山喊接人,他也不知道原来那天是孙全德小闺女出嫁。男子能说出这个细节,这总算让李飞吃了颗定心丸。
“小伙子?”
“嗯?咋了孙大哥?”李飞这次说话的口吻轻松了许多。
“这回你该信我了吧?”
“信、信、信,咋能不信啊!”
“得,我看你小伙子也怪实在,你回头把东西给我送到地儿,等我一个小时,我再给你100元钱,多帮我跑一趟,咋样?”
“成啊,反正我也没啥事儿。”
闲聊之际,李飞已经把车驶到了约定地点,当他看到满地的编织袋时,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来,小伙子,帮我搭把手。”
“哎!”
李飞和孙姓男子忙活了十几分钟,总算是把10多个无色编织袋塞进了车厢中。
“孙大哥,车厢坐不下了,要不你跟我挤前头?”
“嗯,行,反正也没多远。”
李飞扭动点火钥匙,把大半座椅让给了对方:“孙大哥,你这是啥化肥啊?咋袋子上什么字都没有啊?”
“就是普通上地的化肥。”男子打着哈哈,明显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李飞也很识相地没有再往下问。
“左转,直走,左转……”
李飞在男子的指挥下,来到一个破旧的院子前。
“把货卸在院子里,你在外面等我一个小时。记住,千万别抽烟。”说这话时,男子的表情相当严肃,口气中甚至还带有一丝警告的味道。
对于男子态度突然的转变,李飞先是一愣神,接着重重地点点头:“孙大哥,你放心,我从来不抽烟。”
男子欣慰地点点头:“不抽烟好,不抽烟好。”
李飞嘿嘿一笑,然后在男人的指挥下,把车中的化肥全部卸在院子中,接着便被客气地请出了院子。
人都有窥视心理,你越是不让看,往往就越想看,李飞也是一样,他蹑手蹑脚地扒着院子的门缝,借着院内一丝昏黄的灯光,看着男子的一举一动。
只见男子把近1吨的化肥全部倒在地上,接着又在小心翼翼地称量其他两种东西,最后将三种东西混合之后,便开始用大号的木锨来回翻动,与此同时,院子中的一口大铁锅被炉火烧得通红,粉末状的木屑被男子倒入其中,翻炒至焦黑,炉火迅速被闷灭,紧接着刚才的化肥混合物也被倒入,继续翻炒,几分钟后,泛黄的成品被装入了刚才的编织袋中。如此反复,院子中的所有化肥又被重新包装。
李飞就算再没见过世面,当看到这一幕时,他也完全明白对方在干什么。用硝酸铵炒制炸药,在窑村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村里的有钱人,几乎都是靠炸山发的家,可要想干这一行,没有炸药绝对没戏。正规炸药厂的炸药,不出售给私人,于是这种土炸药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因为土炸药爆炸威力小,所以每次炸山的需求量也是水涨船高。遇到松散的石头,每晚一两吨已经足够,要是炸眼打得深,没个五六吨根本拿不下来。
虽说土炸药是供不应求,但炒炸药这活儿,并不是人人都能干。万一有什么闪失,估计连命都能搭进去,这也是为啥炒炸药利润巨大,却很少有人靠这个吃饭。
李飞早就听说干这个来钱快,他自己私下里也研究过炒制炸药的方法。在他看来,土炸药要想炒得好,无外乎两个要点,精确的配比和绝对的温度。
配比这东西是硬性指标,老手都知道,就三样:硝酸铵、木屑和硫黄。这种配比其实和黑火药中的“一硫、二硝、三木炭”有异曲同工之妙。
黑火药中的硝是硝酸钾,硫是硫黄,炭就是木炭。而硝铵炸药中的硝,变成了硝酸铵,硫还是硫黄,而木屑炒黑实际上也就是木炭。
可市面上很难购买到高纯度的硝酸钾,所以硝酸铵就成了不二的替代品。
配方敲定,那剩下就是温度的控制,如何将三样东西充分融合,这绝对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技术活儿。
传统的工艺就是孙姓男子正在操作的流程,这种手法有很多缺陷。一是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二是由于炒锅容量有限,分批炒制会造成大量的原料浪费;三是硝酸铵反应不完全,容易造成炸药失效。
李飞曾构想过一个既省时省力又不浪费原料的方法。
云汐市盛产深层优质煤,煤炭纯度很高,相比起木屑炒黑,前者绝对是超优质的“炭资源”。而煤炭还有一个好处,可以燃烧放热。摸清楚这个规律,剩下的过程就可以简化成以下几个步骤:
准备好硝酸铵;按照比例配好高纯度煤炭;把煤炭加热,拍成粉末;混入硝酸铵翻炒;待温度稍微冷却,加入硫黄等其他配料,接着翻炒;装袋。
这样炒制出来的硝铵炸药,只要温度拿捏得准,几乎不会有原料浪费的情况。
但遗憾的是,李飞这种新型的方法,只是停留在理论阶段,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购买硝酸铵的渠道。
而今天对李飞来说,正是个绝佳的机会,如果自己的这套方法可行,那简直是颠覆传统的转折点。想想那么多人靠这个发了家,李飞的激动之情无以言表,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以后“香车美女”的日子。
“小伙子,麻烦进来帮我抬一下。”男子略带疲惫的声音再次从院内传来。
李飞应了声“好嘞”,便卖力地将编织袋再次装车,20分钟后,李飞把车厢锁死,再次开口问道:“大哥,装完了,送哪里?”
“嗯,我带路,你跟着我走就行。”
“得嘞。”
“小伙子,你是个聪明人。”男子话里有话。
“你放心,大哥,都是窑村人,我知道啥该说,啥不该说。”
“哈哈,你既然能听懂我说啥,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小伙子,给我个电话,以后有活儿还找你。”
“没问题啊,×××××××××××。”
“行,我给你打过去。”男子按动了“拨号”键。
“嗡嗡嗡……”李飞感觉到了振动,“大哥,你全名叫啥,我回头给你备注一下。”
“干我们这行,从来不用真名,别人都喊我‘孙大炮’,你也这么喊我就行。”
“得嘞,‘大炮’哥。”
看着口齿伶俐的李飞,“孙大炮”心里甚至挺喜欢:“对了,小伙子,你叫啥?”
“那个……你就喊我‘飞机’吧。”
八
常言道,“万事开头难”,可当第一次捋顺之后,那第二次、第三次就变得水到渠成。
李飞几乎隔三岔五就要帮“孙大炮”拉一趟活儿,这也让他有幸能弄到硝酸铵来检验自己的想法。
老话说得好,“想得容易做得难”,为了能把理论变成实践,李飞足足交了6000多元的学费。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实践证明,李飞的方法既简单又方便,而且出货率很高。
开山炸石头的黄金时间是晚上11点半到清晨4点半这5个小时。干夜活儿的最怕“人多嘴杂”,而且现在手机都带摄像功能,一旦有好事者拍个小视频传到网上,难免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那么在相同时间内,怎么才能获得最大的收益?一是要取决于手中的炸药量,二是看车队的运输能力。
只要有钱,运输几乎不是什么问题;可炸药量却成了很多老板发财路上的拦路虎。
首先,硝酸铵不是你有钱就买得到的;其次,就算有足够的硝酸铵,专业炒制的人也不能瞬间把它变成炸药。
石料厂老板一般都是先选好炸点,囤足炸药,接着确定良辰吉日再开山炸石。
在很多人眼里,山上的石头就是堆起来的人民币,而炸药就是唯一能装走人民币的竹筐。
石厂老板大多心里都有一本清账,这些“金山银山”,能搂走一点儿是一点儿,否则哪天一个金钟罩扣下来,大伙儿全都要仰着头喝西北风。
李飞手中有了决胜的法宝,很快就被冠以“稀缺人才”的称号引进这个行当。
李飞没有本钱,没有渠道,有的就是手艺,而恰巧“孙大炮”除了手艺什么都有。就这样,两人一拍即合,由“孙大炮”购置原料,李飞负责加工。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供货量,两人还共同出资,租用了一间废弃厂房,购买了专业的封包设备。
李飞心里清楚,他干的是黑活儿,虽然每月收入是打工的十几倍,但他依旧不能把工作辞掉。试想一个人整天无所事事,而且收入又不菲,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他还要按照以前的方式生活。白天在店里做小工,晚上载客拉人,到了深夜才开始炒制炸药。
有了创新技能,“孙大炮”购买的硝酸铵基本上一夜之间就能发生质的转换,这让李飞的腰包如同海绵吸水般,瞬间变得鼓鼓囊囊。
虽然李飞手头暂时宽裕些,但他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父亲李笑天的坟地在半山腰,开山时被炸掉了半边,他早就想着要迁坟;窑村的老房子已经摇摇欲坠,修葺也迫在眉睫;最后还有他的终身大事,也需要不菲的开支。
李飞虽然每月有三四万的收入,但要想填上这个窟窿也非一日之功。他算了一笔账,按照每年结余50万来计算,他最少还要干满两年才能收手。
有句话说得好,“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炒制炸药虽然来钱快,但风险永远和利益并存。
“孙大炮”整天在李飞耳边念叨一句话,他说:“如果哪天开山炸死人,警察抓到我们,一定要咬死,什么都不能说。”
李飞何尝不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他在加工厂最醒目的位置挂了一本日历。每过完一天,他都会勾上一笔,他盘算着,只要勾满两本,自己就金盆洗手。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距离日历本勾完还剩下3个月时,他接到了“孙大炮”的电话。
“‘飞机’,快跑吧,孙全德的石料厂出事儿了,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千万别回来!”
“什么?出了什么事儿?”李飞突然惊醒,但无论他怎么问,“孙大炮”都没有再做回应。
李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蛋了”。他曾经在新华书店翻看过这方面的法律条文。他和“孙大炮”干的事儿,在《刑法》里叫“非法买卖爆炸物罪”,轻则三年五载,重则无期徒刑或死刑。他还在网上清楚明白地看过一个案例,案件中嫌疑人只是贩卖了1吨硝铵炸药,结果被判了无期徒刑。而李飞一天的供货量有时候就能达到十几吨,照这个处罚标准来算,他绝对会被枪毙。
李飞的存款已经有100多万,他眼看就能脱离苦海,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也应了那句话:“有命赚,没命花。”
挂掉“孙大炮”的电话,李飞再也没了睡意,正所谓“酒能解千愁”,此时没有什么比喝上两口更能解忧的事儿了。
他从床下扒出一瓶烧酒,像是喝饮料一样,一口一口地灌下肚。
强烈的酒精刺激,让李飞的眼神有些迷离,在半睡半醒中,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李飞很疼母亲,否则他不会看着母亲被父亲拳打脚踢时,主动送母亲脱离苦海。
李飞很爱父亲,否则他不会在父亲成为酒鬼烂泥时,无怨无悔地伺候他这么多年。
一个人的生活,难免会感觉孤独,尤其是受到挫折时,最想念的莫过于父母。
可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那是关于他5岁时的记忆,他记得当年有两个清洁工和父亲打了一架,接着父亲就被抓进了派出所,然后自己家的馒头坊就变成了现在的时装店。
小时候的李飞,对这件事儿只知皮毛。然而今天晚上,他的思路是那样清晰,他做了一个假设。
“假如那两个清洁工没有来无理取闹,馒头店就不会被抢走,父亲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把母亲逼走,而自己更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李飞越想越生气:“都怪那两个老不死的清洁工,都怪她们!”
李飞借着酒劲儿在院子里咆哮:“我过不好,我也不能让这两个老不死的活得快活!”
“孙大炮”订好了第二天逃往海南的机票,他本想带李飞一起逃,可这个提议却被李飞一句“我还有重要的事儿要办”给拒绝了。“孙大炮”见李飞心意已决,只能孤身潜逃。
李飞要找到当年的两名清洁工再简单不过,她们一个是现在服装店的房东,另一个还在苦哈哈地扫大街。
李飞回想起当年她们冲母亲要馒头的丑态,他忽然想到了周星驰的电影《九品芝麻官》。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吃馒头,那我就让你们吃个够!”
当第一个目标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时,李飞用刀抵住对方的脖子,只说了一句话:“吃完这些馒头,你就走;吃不完,你就死!”
当外界因素一旦危及生命,只要能求生,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而就在对方吃掉15个馒头,喝完3瓶矿泉水时,她的嘴巴就再也没有张开。紧接着第二天,李飞又用同样的方法弄死了第二个目标。
动手之前,他早就已经想好了完美的抛尸方法,常年干炸药生意,他对石料厂的信息了如指掌,虽然孙全德出了事儿,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其他石场。因为李飞每天依旧能接到成堆的炸药订单,而这些订单中,“石猴”的石场就占了2/3。
“石猴”这个人,李飞再了解不过,他也算是李飞的老客户,因为上面有人,所以他的石厂干得很大,几百万的碎石设备连眼都不眨一下就购入了两套。拿准了“石猴”准确的炸山时间,李飞打起了他的主意。
当晚,李飞站在天桥上,看着远不见尽头的路灯,嘴中喃喃:“尸体处理完,所有事情也就有了个了断,不管以后是死是生,最起码这世上再也没了留念。”说完,他点了一支烟,默默地等待车队的靠近。
一支,两支,三支……直到烟盒中的烟卷消失了大半儿,“石猴”的车队才由远及近,缓缓地朝天桥驶来,他起身走下桥,扛起第一包尸块,趁着货车减速时,丢了下去。公路减速带的震动,并没有让司机觉察到异样。看着货车一路向西驶出自己的视线,李飞故技重施,接连将剩下的三包也抛在了“石猴”的货车上。
李飞走下天桥时,心里有了莫名的轻松,这种愉悦并非源于对完美计划的沾沾自喜,而是他终于干了一件他早就想干的事情。
撇清仇恨,李飞每每看到那些为老不尊的场面时,他心里都有一种想弄死对方的冲动。试问,有多少心存善念的人,就是被他们一次次践踏得体无完肤?
和其他人一样,李飞心里一直也想弄清楚一个问题:究竟是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