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3个月前 作者: 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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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章伟之后,我等待了七年,等来了叶能。这不是一个理想的结果,但能够接受。在看了十几二十个男人之后,叶能就是一个能接受的选择。更好的选择,没有了。为了心中的理想,我自律了七年。七年等来的是叶能,这让我心中有点遗憾,怀疑自己七年的自律是否值得。这种遗憾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困扰。七年来,逢场作戏的机会太多了,我都没有当作机会。对我来说,心灵的归宿是最重要的。心灵没有启动而进入游戏性的浪漫,那是表演人生,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也许我有点傻,魏芙蓉就说过,晶晶,你有点傻,太傻。她曾说过,成熟的女孩在麓城也可以有爱情。结果是个屁,青春又被杀掉一截。这聪明吗?一定要说傻,傻就傻吧。我跟着自己的内心走,我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傻的事情。


    那天晚上叶能留在我的家里,可能发生的事情肯定都发生了。事后他靠在床上若有所思地发呆。我试探着说:“你怎么了?”他吃惊地反问:“我怎么了?我没什么。”笑了一下。我不能判断他是有点傻呢,还是无所谓。我说:“怎么看着你像有点什么心思?”他说:“我没想那么多呢。”又高兴起来说:“能够跟许晶晶在一起,我就很有福分了。我没想那么多呢。”又说:“想太多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我想告诉他,虽然有过经历,但这么多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再想想他既然没有追问,我解释那么多也没什么意思,就没有说。这让我觉得,七年来,我浪漫还是不浪漫,对叶能来说都是一样的。七年的自律是不是值得,这个问题在我脑海中翻起一朵浪花,就平静下来了。我的自律不是为了叶能,是为了我自己,心情没有,那就什么都没有。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在自己的心中都没有把叶能定位为一个送外卖的人。在领证之前,我跟他谈以后的路怎么走的问题。我说:“你是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呢,你总该做一点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吧?”他说:“这个问题我都想过无数遍了,这样的事情在哪里呢?”我说:“送外卖的事你马上停了,你是研究生,得找一个有文化的工作。”他说:“我不是没找过呢,没有人帮一把,怎么找得到?像我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人帮一把呢?”毕业了这几年,我也知道,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岗位,就有一群人大眼小眼盯着,没有熟人朋友,是轮不上的。章伟有人帮忙,秦芳有人帮忙,严晓梅有人帮忙。李亦明能够帮我,刘老板还有彭先生都能帮我,我付不出那个代价,放弃了。这种经历让我知道了,我唯一能付出的代价,就是我自己。我只有这点资源。更难堪的是,这点资源,也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丧失。我恨时间,可这种恨是多么苍白,多么无奈,我躲到哪里都躲不过时间。


    像我们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人帮一把呢?叶能家里帮不了,我家也帮不了。秦芳想帮也帮不了,能帮早几年就帮了。吴老师能帮吗?她只是一个普通老师,找她帮忙简直就是给她出难题。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给别人出难题。李亦明?据说他已经在他妈的公司当上总经理助理了。把叶能推荐给他?我脸皮没有那么厚。令总经理?虽然这几个月跟他有几条微信来往,是我试探去公司总部工作的可能性的,他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但他没接茬,我也不好点破,否则就太尴尬了。那么刘老板?我自己的位置都没有保住,怎么可能向他推荐别人?


    想遍了所有的关系,我对叶能说:“能不能去拜访一下你的导师?就算读不上博士,那也可以在他那里打份工吧?”他说:“那年他没同意我读博士,我对他有点小意见,三年多都没和他联系过了。”我说:“信息都没发一条?春节,教师节,中秋节。”叶能摇摇头。我说:“那么多人,从来不给父母过生日,年年都给导师过生日,没几年,国家课题搞到了,职称评上了。你呢,不说过生日,连条信息都不发。你这真的有点缺氧了,把自己的路全都堵了。”他低头不语。我说:“你现在给他发条微信问候一下,汇报一下自己的状态,要特别诚恳。”他说:“这怎么好意思呢?都三年没汇报了。那叫作投机分子。”我说:“你就会给自己上纲上线。”他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同门师兄弟都不敢联系,他们给导师过生日,我都找理由推托不敢去。避开都来不及,我还敢自投罗网?”我说:“你的师兄弟有发达的没有?”他说:“没联系怎么知道?”我生气了说:“你这么老实,其实是这么笨的人,怎么配活在地球上,还要娶妻生子?”他说:“对不起你们。”又说:“真的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我说:“你自己也知道。”他说:“我觉得你特别委屈。如果你觉得自己那么委屈,你……你怎么样……怎么都行。”我低头望了一下身子,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叶能天天在网上找工作机会,有回应了就上门去面试。也不是没有机会,但那种机会根本就不叫作机会,说是一份还有点技术含量的工作,收入比送外卖还不如,也看不到任何前景。晚上回到家里,就坐在床沿上叹气。这种状态,我有过经验。我说:“外面有份像样的工作,那份工作就不会等在那里。”叶能说:“那叫工作?那叫打工。资本家真的是资本家啊!”我说:“资本家他容易吗?他也不容易,容易的话人人都去当资本家了。他不把你压榨到极限,他怎么生存?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他能用你,那就是福报。”叶能坐在那里,把资本家大骂了一顿。我说:“毫无意义。你是他,你比他还狠。”我本来想带他去见一见刘老板,他不肯去,说:“那也是个资本家,能有什么不同?”我说:“好歹算个熟人。是不是熟人,那是不一样的。”他说:“有什么不一样?”我说:“好歹我厚着脸皮试一下吧。”


    我拨通了刘老板的手机,他说:“是晶晶啊?”我说:“谢谢老板还存着我的电话。”他说:“晶晶的电话肯定是留着的,总有一天,说不定你就会打电话。有什么事吗?”我说:“有事,想到您那边求一个岗位。”他哈哈笑了说:“前几年给你一个最好的岗位,你又不要。这个岗位,现在还在这里。对许晶晶,我永远……”我打断他的话说:“不是我呢,是我家先生。”他说:“你嫁人了?”又说:“心里有点难受。”我说:“刘老板会说话,抬举我了。”就把叶能的情况说了一下。刘老板说:“现在提倡房住不炒了,我这边也不太景气。”又说:“我在柔县那边有个几百万的小工程,不知道你家那位愿不愿意去?肥羊现在没有了,只有瘦羊。一只瘦羊本来就没有几斤肉,待遇可能就会不那么高。”把情况说了。我说:“谢谢老板赏饭。”


    放下电话我问叶能:“你去不去?”他在手机上查了高德地图,说:“三百多公里呢,还不如我送外卖呢。”我说:“你还挑岗位?”他说:“还不如昨天面试的那个。”又说:“不想跟你分开。”我说:“那你多拍几张照片放在手机里。”他把我搂到怀里说:“我不,我要有肉的!”摇了摇我的身子,“有肉的,我要有肉的!”


    我催促叶能给他的导师发一条信息,说过去看他。叶能畏缩说:“都两三年没联系了,突然又去了,还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怎么好意思呢?”我说:“要说不好意思,人活在世界上,什么事都是那么好意思的吗?你今天不好意思见导师,明天你就那么好意思见你的儿子?”拍一下肚子,“明年,你还以为有那么长时间让我们晃荡?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养的?小七是怎么养的,你也看见了。我们不跟人家比,把标准拦腰砍一刀行不行?如果一半都没有,等他长大了,又是一个叶能,一个许晶晶,把我们的命运又传承下去,我的心会痛啊!会痛啊,痛啊!”叶能低着头,捂住脸,我看见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滴在地板上。我说:“伤心是没有什么用的,我就不伤心了。”他把手掌从脸上移开,用袖口顺势一擦,说:“知道了,你说怎么办吧!”


    叶能带我去见他的导师,就带了一篮苹果。走到门口,叶能说:“是不是应该带两瓶好点的酒?”我说:“算了,茅台现在三千一瓶呢,我们是什么人?”叶能上去敲门,用指尖去敲,指甲在铁门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说:“你是不是不想要你的导师听见?”就用力敲了几下。叶能退到后面,我把他拉到前面来,说:“这是你导师家呢。”他还想往后退,门开了,叶能叫了一声:“胡老师。”我跟着喊了一声:“胡教授。”导师瞧了一会儿,说:“这不是叶能吗?”叶能说:“是我。”导师把我们让进去,说:“光线不好,光线不好。有什么事吗?”叶能说:“来看看老师。”我说:“他没做出什么成绩,觉得愧对老师的培养,不敢来。”坐下了胡教授问叶能现在的情况,叶能说:“在搞运输方面的事。”我说:“现在叫作物流。”胡教授说:“那也算是成绩呢。”叶能说:“专业不对口,搞不出什么成绩。”我说:“要是能找个跟专业有关的事情可能会好些。”


    胡教授洗了苹果给我们,一人一个,品质特别好的那种。我们送的苹果,虽然是挑最好的买的,但比起来就有明显的差距。叶能很难堪地把苹果放在茶几上,说:“刚吃……吃过饭。”我也放到茶几上说:“等会儿再吃。”说了会儿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越说越别扭。胡教授说:“我这几天也在追剧呢。”就去看电视。叶能用手背去擦额头上的汗。我鼓起勇气说:“叶能这两三年没来看老师,他是不好意思,自己没做出什么成绩。”胡教授说:“材料学在社会上空间是有点小,他的几个师兄弟都转去搞计算机了,也搞出一点小名堂。”叶能说:“我……我还没有……我……”我说:“叶能太老实了,也不是那么有开拓精神的人,老师能不能给他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岗位?”胡教授说:“他的一个师兄,他认识的,搞了一个小公司,这一年有点小进展。”叶能说:“是不是搞材料的呢?”胡教授点点头。叶能说:“那我想去。”胡教授说:“他是你师兄,你进去了,他就是你老板,他不敢在师弟面前摆出老板的架势呢,所以不要熟人。”我说:“今天是老板,那就是老板,昨天的事情,就此剪断了,”我右手伸出去,两根指头当作一把剪刀,“剪断了。”我去看叶能,希望他响应我的话,谁知他不作声。我推他一下,他还是不作声。我那个火啊,在脑海中一下子就点燃了,一片火海。胡教授去房间打电话,把门带上了。过了几分钟出来了,说:“还是有点问题。”又说:“如果能以合伙人的身份进去,都是股东,那就不一样了。”我说:“那要多少钱呢?”胡教授五根指头抓了几下。叶能猛地站起来说:“五万?”我马上说:“你别乱说。”又说:“是五百万吗?”胡教授说:“没那么吓人,五十万就行了。”叶能为难地看看胡教授,又看看我。我说:“刚买房子了,还在装修呢。”胡教授说:“那我再想想。”又说:“别的事情我都好帮忙,只有这个工作的事,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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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胡教授家出来,叶能说:“我好紧张啊,说话都结巴了。”我说:“因为巴结,所以结巴。”不再说话。一直到家,都没说一句话。走到电梯前,我说:“你先上去吧,我到外面吐一口气。”我是需要吐一口气,太压抑了,甚至窒息,我要吐一口气。


    出了大门,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事情很难,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别说进门,连门都找不到一扇,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以前想着,叶能送外卖,这是暂时的,过渡性的。再怎么说,他是个研究生,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只要用心去找,总可以找到一份过得去的工作吧,比现在的状态要好一点吧?谁知道会有这么难。这样下去,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还有,同学迟早会知道,我脸上怎么挂得住?我再怎么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各过各的日子,各有各的活法,那也是无赖在无奈中的自欺。我是不是太相信叶能,也太相信自己了?我凭什么就那么执着地认为,这个局面是可以改变的?一个研究生,竟然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经历了这几年的漂泊,我知道了世事的艰难,可艰难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春天的空气中有了一点夏天的气息,迎面吹来的凉风中裹挟着一丝要用心感受才能察觉的温煦。我把右手伸上去,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摩擦着,体察着空气之中的那一点温润。气流从我指尖穿过,我感受到了时间的移动,思绪飞扬起来。宇宙这么大,地球也只是一粒微尘;岁月这么悠长,一辈子也只是一瞬。微尘之中的一瞬,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我这样安慰自己,也知道这种安慰其实是一种虚妄。不管世界多么浩漫,我都只能回到属于自己的那种微渺。这是人生的本质,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想得开的事情。人只能活得这么拘谨。只要自己还是一个人,就别无选择。


    于是,怎么办呢?我是不是走在一条通往黑暗的道路上?是不是应该推翻眼前的一切,重新来过?想到跟叶能去把离婚办了,然后堕胎,我心里惊了一下,一个哆嗦,脖子上就布满了鸡皮疙瘩。马上又想到,重新来过又怎么样,许晶晶还是那个许晶晶,问题还是那些问题,除非自己能完全改变。既然过不了没钱的日子,那么,就放下所有,奔钱而去。这样想着,我脑海中浮上一些身影,李亦明,刘老板,比熊,小沈……自己相信爱情,这难道是一个错误?


    我转身往回走,发现远处的微光中有个影子一闪。从动作的状态我知道那是叶能。我装着没有察觉,一路走过去。叶能闪到了树丛后面。我经过的时候,停了一下,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正准备无知无觉似的走过去,忽然,连自己也很意外地,笑了起来。我说:“几岁了?捉迷藏呢?”他从树后面转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望着我笑。我说:“盯梢,这不太好吧?”他搓着手说:“我有点担心,怕出什么事。”我说:“有什么事?我连这点事都承受不了吗?”他跟在我后面走,好一会儿,说:“觉得特别对不起你。”我说:“对不起我,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你是不是对得起自己。”他挠头说:“唉唉,我怎么就不能为你,为许晶晶争个面子争口气呢?”我说:“我没有什么所谓,要争你为你父母,为你自己争。”他说:“前不久我想着,麓城容不下我,我回老家去办个养鸡场,也许是一条路。正在想的时候,又一次碰到了你,就没想了。”我说:“你能养鸡?我看了这么多年,贫下中农能做的事,你就不能做,种地、养猪、开粉馆、送外卖,他们能做你就不能做。他们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三百六十五天,你行吗?”他说:“逼到绝处了,那不行也得行。”我笑了说:“还挺自信。”他说:“我现在不是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吗?”我说:“就算你觉得对得起你自己,你对得起送你读大学读研的老爸老妈?还有,”我一只手在腹部飘了一下,“你的儿子?”他双手挠头说:“是个问题,是个问题。”我说:“挠头是没有用的,把头皮屑全部挠下来也没有用。”他马上把双手放下来,说:“那怎么办呢?”又说:“太对不起你了。”我说:“你自己觉得这个话有意义吗?”


    叶能站在那里,双手又去挠头,半天,说:“那怎么办?”我说:“你问我?”他说:“我问我自己。”又说:“你后悔了吧?”我说:“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他说:“看着你心里难受,我心里也很难受。”又说:“结婚证才领了几天,如果你那么难受,我们也可以把它退回去。”我说:“你说的啊!”他说:“是我说的,我不想要你这么难受。”又说:“如果你发善心,把孩子生下来交给我带好不好?我一辈子就不结婚了,就做好这一件事。”我说:“你自己悬在空中,还能做好这件事?你别害了他吧!你知道现在别人是怎么带孩子的吗?”又说:“秦芳家的小七是怎么带的?过几年人家进这个班那个班,你一没时间二没钱,把自己的苦难又推给下一代,你良心不会痛吗?”他说:“我拼了命……”我打断他说:“拼命有什么用?你这几年每天十几个小时,没拼命吗?”他说:“也难怪那么多人不生孩子,不敢生呢。”我说:“叶能不同,叶能是勇士。”他又把双手伸上去挠头,见我望着,马上又放下来,说:“那怎么办呢?”我说:“怎么办?工作啊,继续找啊!”他说:“看了这么久,我算是看穿了,没有人帮忙,就别想找个好工作,除非去考公务员。”我说:“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唯一的出路就是优秀,真正优秀的人,是谁也挡不住的。他不需要别人帮忙,别人会钻山打洞来找他。”他连连点头说:“我这一辈子,一定要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孩子,不然,一辈子的苦都白吃了,黑到头了。”我说:“谁到你家来做儿子,那他从娘肚子里钻出来第一天,就被套上枷锁,来承担为你翻身的责任了。这他是不是有点太惨了?”


    每天晚上,两个人凑在电脑前面,把所有的相关网站都翻到底,像勤劳的农夫反复挖掘那一块土地。看见稍微顺眼的,就把履历发过去,有了回信就去面试。这样搞了一两个月,没有结果。太差的不想去,稍好一点的轮不上。那么多招聘广告说得天花乱坠,前去了解,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有新的政策出台,有国企背景的单位,优先招收应届毕业生。叶能说:“我都快三十岁了,难道再去读一个研究生,把这几年的经历洗白一下,重新成为一个应届生?”


    叶能应聘了十几个单位,收入比送外卖高的,没有。叶能说:“我送外卖一个月也能捞个八九千,勉强能把眼前的局面应付下,找个工作,收入还来了个腰斩,我要这个工作干什么?好听吗?”我说:“图个发展空间不行吗?刚上车哪有那么美?问题是要上车,上车!”他说:“那些人上车几年了,有什么发展?一辈子就是个打工仔!”我说:“我是个女人,女人除了要生活,还要面子。找个老公是送外卖的,这好听吗?你对你导师说自己这几年在搞物流,你看他嘴角是怎么微笑的!”他说:“下次可不敢再到导师那里去了,应该是有同学告诉他了。”我说:“没有硬如钻石的本事,想有一个过得去的岗位,没有人帮忙是不行的。父母帮不上,就亏了一大截。还有亲戚朋友能帮上吗?同学呢?师兄师弟呢?我想来想去,你最终还是要找胡教授。”他说:“我不找,让导师难堪,我没有那么坚强的心。”我说:“我们这次也不上门,上门就有逼宫的意味了,你打个电话吧!”他说:“打电话就不是逼宫吗?我脸皮只有一寸厚,没有一尺!”我说:“活该你只能送外卖,活该我跟着吃一辈子苦,活该你儿子也跟着……”叶能抱着头,蹲了下去,头向地面垂着,一动不动。我去扯他,扯不起来。我说:“现实如此坚强,你耍死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改变不了任何事。”他站起来,可怜地望着我。我心软了下来,唉,算了吧,别逼他。这个感觉刚浮上来,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个人,他可怜自己,事情就停在那里了。可是,生活在压迫,不能停,不能停啊!我把手机掏出来,翻到胡教授的号码,递给他说:“打!”他后退一步,哀求地望着我。我说:“打!”他不接。我说:“我拨号了!”食指一点,就拨了号。他跨过来想抢手机,我一只手伸出去拦着,他就停了下来。手机拨通了,我递给他,他不接。我说:“胡教授好,我是叶能的妻子呢,他不好意思给您打电话。”就把他在外面找工作的情况如实说了。胡教授说:“别的事情找我,我肯定没问题,工作的事……”我说:“那明年您招不招博士呢?让叶能试一下吧!”叶能在旁边急得跳脚,双手拼命往下压,一次又一次,示意我停止。我严肃地望着他,一只手伸出去把他拦开。胡教授说:“这个事嘛,找工作的事嘛,我再想一下吧!”


    我放下电话,叶能说:“你怎么能让我的导师为这么大的难呢?”我说:“我又没有捏一个难给他,你的难是有这么大,我们自己又解决不了,那有什么办法呢?”他连连叹气,说:“这是我的导师呢。”我说:“正因为是你的导师,所以才求他帮忙。没人帮忙行吗?不行。这你是知道的。你还有别人帮忙吗?没有。这你也是知道的。现在的局面,就像一盘围棋,我们只有你导师这一口气了。不从这里冲出去,就是一盘死棋了。为难的确是为难,天下的好事,哪有不为难的?红军长征两万五,不为难吗?那也冲出去了,把天下都打出来了。”他说:“我不说了,我说不过你。”我说:“你不是说不过我,你是说不过现实。”


    过了几天,叶能接到了胡教授的电话,说自己的师弟新办了一家公司,专门做小金属的,要叶能去面试一下。又问叶能这几年有什么成果没有。叶能说,还是读研的时候发的那篇文章。胡教授顿了一下说,还是去试试吧!


    挂了电话叶能说:“不知道人家会看得上我不?”我说:“你穿着送外卖的这身衣服,别人肯定看不上,是我我也看不上。”就把那天去见胡教授临时买的夹克西裤找出来,将开水倒在瓷杯里,把衣裤熨平。我说:“你是去见老板呢,你千万不要想着自己是去见师叔。见老板认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死理就行了,不用耍什么小聪明,人家不傻,知道问那些常规性的问题,你都是有准备的。还不如就认这条死理。”叶能说:“忙了这两三年,把最基本的东西都忘记了。”把以前的书翻出来,读了半夜,说:“找回一点感觉了。”


    第二天叶能回来,很兴奋的神情,说:“录取了,录取了!”有点手舞足蹈。我说:“中了!中了!咦,怎么还没发痰症?”又说:“我总算可以对别人说,自己老公是个搞技术的了。”他说:“工资比现在高不了多少,但是会交五险一金。”我说:“那是国家政策,你以为是老板发善心呢?国家才是你真正的保护神。”他说:“公司现在才三十多个人,三年之内要发展到五百人,欧老板说的。公司发展起来了,我们就是公司元老,会有股份,欧老板说的。不要看现在收入多少,要看长远发展,欧老板说的。”我说:“为了提高效率,放屁就不要脱裤子了,欧老板说的。”他说:“人家还是博士呢。”又说:“到那天真的赚了那么多钱,怎么办呢?”我说:“怎么办呢?第一不能自杀,第二不能愁得睡不着。”他说:“我觉得搞几年赚个一千万,不是那么难的事。”我受了他的感染,也有了一点小激动,说:“真的有那么好吗?”马上摇摇头,说:“真的有那么好吗?洗洗睡吧,梦里想什么就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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