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泥尘里

3个月前 作者: 那多
    1


    上午10点。


    专案会刚散,李节又把人都叫回来,事情显然有了新变化。新情况是什么,李节也不知道,得等路小威。


    专案室的大白板上贴满照片,按被害的时间顺序,即许峰笔记本里的顺序,编号1至11.七一三案编号3,编号6起空缺,这间房里昨晚没人睡过觉,可也只来得及挖出4具受害者遗体,分别是编号1、2、4、5—笔记本记载得非常准确,按图索骥无一落空。所以虽然目前白板上只有5位受害者的遗骸照片,但本案受害人总数几乎可确定多达11位。


    既然确认了笔记本信息真实无误,那么找到所有受害人就不急于一时。许峰的危险程度直线飙升,抓住他才是第一要务。李节上午把全组人都叫回局里,开了七一三案正式升级为连环谋杀案后的第一个专案会。


    李节宣布的头一件事,就是过了今天他便不再是专案组组长。早上接领导通知,24小时后会由市局领导担任专案组组长。这是此类重大案件的惯例。留给李节24小时是因为专案组昨天刚取得重大突破,领导不稀得摘这个果子。李节的言下之意大家当然懂,但昨天的重大突破只是把许峰缺失的行动轨迹延伸到了6天前。要想在24小时内—不,只剩22小时了,要在这个时限内抓到许峰,几乎不可能。


    许峰改头换面租住到柯承泽的楼下,目标无疑就是柯承泽。至于目的,从许峰过往的犯罪行为看,还真有可能是想杀掉柯承泽,情感逻辑也能说通。许峰在房间内留下了大量的生活物品,包括背包、衣物等等,未清理的厨房垃圾桶里有一堆安眠药外包装和用光的药板,旁边的大理石台面上有粉末残留,经实验室检测确认为几种安眠药的混合物。监控显示许峰当天下午1点57分搭电梯从10层上到22层,晚上7点8分从22层下到1层,步行离开小区,再未回来。


    按照逻辑推断,许峰应该是完成了安眠药投毒后离开的,在柯承泽房间内也提取到了多份许峰的指纹。可是经询问,柯承泽这几天并未有身体不适,在他每日服用的粉末类药物里也未检出安眠药成分,至于家中所有的酒、饮料、饮用水的检测尚未做完,所以这个毒到底投在了哪里,还不得而知。但专案组讨论中另提出了一个问题:安眠药致死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许峰作为一个多次成功实施过谋杀的罪犯,怎么会改变行凶模式,选择这样一种可能杀不死目标的手段呢?


    所以会上有一种声音,主张许峰是放弃了原有行动,突然离开的。租住处留下了太多痕迹,如果时间充裕,他应该清理完房间收拾好东西再走,可是让许峰中断计划匆匆离去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因为有了许峰离开桂府的确切时间,专案组追着他调取了行进路线上的相关监控,看着他沿江步行,最后走上高架桥,过徐浦大桥一路东去。许峰过桥后就下了主路,且越走越偏,出现在监控里的次数越来越少,目前最后一次发现他,是在外环线和杨高路的交错口,从行进方向判断,极可能是往他位于周浦镇的家走。越往郊区探头密度越低,许峰有躲探头走路的习惯,只要探头不覆盖全景,多半抓不到他身影。当然人力扑下去时间投进去,一路上将所有探头捋一遍,也许会有新发现,但那就远不是能在24小时内干完的活了。


    算一下步速,李节估摸着许峰会在8号早上走到周浦,正是他上门拜访米莲的时间。所以那天他们离开后,米莲会不会见过许峰?他把这个问题抛给路小威,因为路小威是和米莲接触最多的人。


    “你觉得和8号我们上门时候比,米莲有变化吗?”


    路小威被问得愣住了。当然是有变化,用判若两人来形容这种变化,都可能失之轻佻。但他原本觉得,这变化来自生活的巨变,依赖着的枕边人竟然是杀人犯,这种打击下,谁能不惶然色变、进退失据呢?


    “是有变化,但原因不好说。我是这么想,如果说许峰那天和米莲碰了面,目的是什么呢?为自己做某种辩白,想让米莲给自己的逃亡打掩护?那米莲应该躲我们远远的,避免和警方接触吧?实际上情况是反过来的,相比8号当天的表现,米莲这几天和我们走得更近,更别说要不是她提供线索,根本不会找到这本记录了11个受害人的笔记簿啊。”


    李节点点头。他就是想到了顺口一问,路小威说的理由他也认可。


    但路小威做了这个解释,心里是不落定的。米莲陷着的那道渊太深,他照不通透。


    李节没指望真能一天抓住许峰,明天空降领导后,他也会是副组长,案子大了专案组级别提高,肯定还得补充警力,对尽早破案有好处。目前新发现的几个受害人情况,足以对凶手做进一步分析,所以才赶着开这个会。早一点总结出行为模式,有利抓捕。不过呢,说是没指望,但毕竟还是惦记着这个时间点。过往开会他会把讨论时间拉长,不搞一言堂,这次他不打算等太久,先把基调定了,加快节奏。


    这个基调,就是许峰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下子出了4个被害人,法医忙不过来,所以现在只说最基本的两点。第一,被害人年龄和许峰笔记簿上的记录相符,这进一步印证了笔记簿内容的真实性;第二,被害人尸体都已白骨化,初步尸检,致死伤集中在颈部,即舌骨、甲状软骨和环状软骨的骨折,根据具体伤痕情况,考虑是被徒手扼死而非用工具勒死。这与七一三案受害人相符,也与小威碰到的那个幸存者相符。这提示我们一点,许峰实施的是预谋犯罪,而不是无准备的激情犯罪。为什么他从来不用行凶效率更高的工具,比如锐器、钝器或者钢丝绳?要知道他身高仅一米六九,体型瘦小,没有受过格斗训练,如果与被害人发生正面对抗,是有失败可能的。事实上也是这样,有人逃出来过。现在被害人还没有被全部挖出来,不知道是否全是扼死的,但我觉得很有可能。我的判断,不用凶器、徒手扼死正是许峰刻意选择的行凶方式!”


    然后李节点了路小威的名。


    “你用皮带从背后勒大刘。”


    “我能反抗吗?”大刘问,一脸“为什么是我”的表情。


    “正常反抗,我是说一个瘦弱女子突然遇袭情况下的正常反抗。是皮带又不是绳子,你慌个屁。”


    大家兴致勃勃让出地方,路小威解下皮带,说声抱歉,从后面拴住大刘脖子。


    “使劲使劲,真实一点。哎大刘你反抗过头了啊,蹬蹬脚就行了呗。”周围净是起哄的。


    路小威拿皮带绞大刘脖子,把他拖倒在地上,膝盖顶住后背心。然后李节叫停,让他从正面徒手掐。


    大刘捂着脖子咳嗽,瞪起眼叫:“还是我?这不得换个人?”


    李节瞪回去:“要么换我?同一个人才好比较!”


    路小威笑着说声不好意思,掐住脖子把大刘摁倒,骑上身作使力状。实际上,皮带宽大,他还真使了几分力,用手掐反倒不敢,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在演,偏偏又演不好,路小威扑哧一声笑了场。


    “行了行了。”李节让两个人爬起来。


    “背后和正面,你感觉有什么不一样?”李节问路小威。


    “背后容易一点。正面嘛,看着大刘那张脸总觉得怪怪的,这个,离得太近了。”


    又是一阵哄笑。


    “容易肯定是背后容易,要用更细的绳子就很难反抗了。正面怪怪的,你是说到点子上了,那是因为有交流,只是这个近距离交流你们不习惯。正面掐脖子你就可以看到受害人的所有表情,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的挣扎,看到她从一开始的愤怒惊慌到最后的哀求和绝望,看着她在这几分钟十几分钟里一步一步被你夺去生命,由活生生的人变成尸体。这是什么?这是对他人命运的绝对掌控。”


    李节说到这里,路小威已经明白了。


    “杀人会上瘾,所以才有连环谋杀犯。这种瘾来自对他人生命的剥夺,生杀予夺一念间,杀人犯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而凶器是什么?第一它是间接的东西,你通过它才造成了受害人的死亡;第二它会加速死亡的到来,过程就没有了。总而言之,使用凶器会极大削弱对生死的掌控感,这就是许峰宁愿承担风险,也坚持不用凶器的原因。那么这样一个非常想当神的人,非常享受掌控别人生死的人,你们觉得他本质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就很明显了,有许多近似的案例。刑警们的回答表述略有差异,但归总起来无非两个字—自卑。


    “你们有没有发现?11个受害人都埋在郊区,埋尸处与谋杀现场不会远,谋杀现场和受害人活动的区域通常也不会远,所以许峰是绕开市区,在郊区挑选猎物的。说到夜生活,当然市区比郊区丰富,为什么他从不在市区作案?之前我们了解到,许峰婚后也很少进市区活动,所以这个人,他是不是对上海的繁华市区,对大城市的灯红酒绿有一种畏惧感?他的身高、他的初恋挫折、改变他命运的那顿打都可能是自卑的成因。他爱曾之琳,却得不到曾之琳,曾之琳是灯红酒绿的,是在这座城市里如鱼得水的,所以他恨这座城市,又畏惧这座城市,哪怕是杀人,也躲着这座城市杀,一旦他进了城,就慌,就怕,就不自在!”


    理通许峰的性格逻辑,接下来的侦查重心和布控方向就清楚了。如果凶手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下和非正常的谋杀状态下都尽可能避开上海市区,那么躲避逃亡时当然更是如此。他会去感觉自在、不受威胁的地方,这和监控中他的动向是吻合的。许峰可能在周浦,可能往更偏的地方去,还可能回宁海山中老家,总之不会藏回上海市中心来。李节据此做出了各条关键道路和交通枢纽的布控,并让路小威带一组人联系宁波警方,仔细梳一遍包含挂坡村在内的宁海山区。


    开完会路小威照安排应该第一时间往宁海去,但他想拐到医院看眼米莲,又拿不准是否合适。往电梯走的时候想起来应该先回曾之琳电话,开会时她连打两通,都给他按掉了。曾之琳一秒钟接了电话,路小威没听几句就冲回专案室,眉飞色舞给李节比了个手势又出去继续讲电话。李节赶紧把没走的人按住,把走的都叫回来。老刑侦心里有点小激动,难道真会在最后一天有重大突破,把许峰抓住?


    好些人跑去偷听,李节嘴一撇:“这么耐不住呢?扒门上跟一串猴子似的。”他背手走出去,把脸支到路小威跟前瞅着听。


    路小威挂了电话说:“第12个,老大,这个案子很可能有第12个受害人,新的受害人,就在今年!”


    李节有些意外,但这并非他期待着的消息。路小威到底在激动个啥?已经有11个受害人了,再多1个,不算是颠覆性的线索吧。


    “这人叫小琳,曾之琳下面的业务,就是个年轻版曾之琳。曾之琳说她昨晚上拿许峰照片去确认过了,许峰在春节前订过小琳的房间,两个人保持接触,然后3月份小琳就突然不来上班了,极其反常。直到前些天小琳都和曾之琳保持微信联系,但从来只发文字不发语音。也就是说,小琳可能被杀了,但许峰一直用着这台受害人的手机!”


    走道上轰然沸腾。


    只要用着手机,就可以定位到人,比什么摄像头都管用!


    2


    昨天夜里就起了大雾。刮了一整天的长风说停就停,烟气先是丝丝缕缕,继而一团一团在地上游荡,似是从土里渗出来的。至少连夜挖着尸骸的刑警们这样觉得,一锹一锹掘出的坑转眼就漫了白雾,像是在打一口雾井。黎明后各处的雾连到一起,新的雾又不停挤进来,以至黏稠。


    有人开了窗户,雾放进病房变得像烟,湿漉漉蒙住口鼻,米莲就醒来了。起初她不知道为什么烟有铁锈味,看见枕边的塑料袋,反应过来是血的味道—那里面是叠好的衣物,风衣下半截都染成褐色了。昨晚的事慢慢想起,路小威开车送她来的医院,半路苏醒过来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次去检查时医生便郑重提示过危险。到医院胎儿已经没了,然后做清宫术。手续之类是路小威办的吧,想来是,记不清楚,衣服是不是自己换的也不知道,也不重要。浮浮沉沉不知醒过几次,每次醒来都需要反应一会儿,把事情一件件从雾里拉回来,然后就累了,或者是厌了,便又昏睡。


    现在她想再睡一会儿,什么都不用想地躺着,失去意识。能死掉当然更好,可死掉需要力气,一时间办不到。


    病房里响起电话铃,米莲觉得像是自己的,她睁开眼睛,但是不想动,不想接。等到电话停,旁边暗了一点,她把眼珠转过去,看见站了个陌生男人。是邻床的家属,请她把手机调成振动。手机又响了,声音在床边抽屉里,她拉开抽屉,取出手机接起。


    是路小威打来问情况,她说没事,挺好,谢谢。路小威当然知道是流产,不便多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米莲想挂电话,却又多说了一句,那些女孩怎么样了?路小威答还没全部找到,但许峰写的都是真的。停了停,路小威说,还有一个没写在本子上的,今年3月份,他可能又杀了一个人,可能就是你觉得他有外遇的那个人。米莲没说话,路小威说你先休息吧。


    米莲躺回床上,却再也睡不去了,眼睛合起又睁开,心里像在煎一服中药,咕嘟嘟滚气泡。她爬起来,蹬上鞋拎起塑料袋,临走看一遍抽屉,没落东西。


    她穿着病号服走过长廊,护士打招呼她没理,问她去哪儿也不回答。护士不放心从站里跑出来,米莲已经进了电梯。


    抢到了长途单的司机兴致很高,一路上话不停。米莲孤身从妇婴医院门口上车,鬓发凌乱失颜色,似海棠碾入泥尘。司机偷偷打量,猜是失意人,去处又在郊区,心里生了想法,嘘寒问暖谈论男人品德。这些越界的话米莲大多没听见,只是望着窗外。天日不见,晨昏不明,前后左右的车都闪着黄灯,夹着她在雾中缓慢行进,车流从未如此有机地联结在一起,前后蜿蜒几十公里,仿佛整个城市在进行一场葬礼。


    还没进周浦的时候米莲就要求下车。司机一愣,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是个下车的地方。米莲又强调了一次,司机瞥见路边警车,道歉说自己没有歹意,只是出于关心说了不合适的话,不必害怕。米莲伸手开了车门,司机急刹车。


    天地依然迷蒙,米莲却没有呼吸到湿润空气,扑面的干燥混杂气味,让人想起锈蚀的铁塔、烟花的余烬和枯萎的发梢分叉。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去,留下的是霾。


    路边停了许多辆警车,就像昨夜。米莲要去的小路被警察拦住,她打通电话,路小威跑过来接她。


    “你怎么出院了,身体可以吗?”


    路小威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更想问米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他也可以给出一个答案,这是米莲从市区回周浦的必经路,她来看看热闹。能信吗?许峰以往杀人时是独狼,但他杀小琳的时候和米莲共同生活在一起,作为妻子的米莲知不知情?所有这些疑惑被路小威按进肚子里,米莲出现在这儿,给他打这通电话,怎么都不会是为了包庇许峰,看看再说吧。


    “轻松了很多。”


    下腹时有收缩痛,但米莲并非敷衍。这些天里,命运(是叫这个吧?那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恶意)一把一把撕掉她的裹躯布—不论那些布匹是为了营造虚幻之美、为了遮羞还是为了抵御世情薄凉,直至她赤身裸体,继而鲜血淋漓。命运收手之后,她自己尤不罢休,想要斩断一切羁绊,若只剩一具空壳,便可轻抛。所以她从心里一把一把往外掏,无论是寄存的还是生长的、呵护的还是厌恶的,全都还出去。昨夜那胎儿便是该还掉的,现在来这里也是。她料到会碰见路小威,实际遇见了,不知怎么,在这雾霾天里竟多了两分不合适的疏朗心情。还也需要一个接的人吧,路小威是妥当的。


    “你们找到她了吗?”米莲问。


    “还没有。他在这里吗,你觉得?”路小威试探着问。


    “看到枇杷树了吗?”


    路小威愣了一下,问:“你是说找到谁?”


    “那个新的女孩,第12个受害人。”


    “哦,她也还没有找到。”


    专案组大多数人都扑在了这附近,主要是为了找许峰。


    所有人都希望小琳的手机被使用至今,如此就可以直接定位,然而并没有。手机使用到9号中午12点49分,就没再接入网内了。这是5天前的事,也就是李节和路小威拜访米莲的次日。最后的信号位置就在这里—方圆六七百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片地儿。郊区信号基站不如城区密集,没法更精确了。许峰可能把手机扔这儿了,他们正组织人手找,主路附近已经找过一遍,现在沿小路两边搜索。周边路段的摄像头也派了人看,只是数量少清晰度低不能太指望,还有干警拿照片沿路询问,看能不能找到目击者。李节此刻颜面无光,前脚刚说过许峰不会在市区犯案,后脚就有了小琳的案子。许峰的行动轨迹与分析对不上号也就理所当然了,他竟是从周浦又折返往城区方向去了,移动速度上看是步行,即便他打算走回宁海,也不是这条路。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小琳没死,或者说她活到了5天前,那么她就是在附近遇害的。这种可能性太小,小琳的手机信号这几周最常出现在桂府,7日晚的手机移动轨迹与监控中许峰的行动轨迹一模一样,时间也重合。


    其实开会的时候,李节的意见大家都认同,然而技侦的结果出来,嫌疑人行为彻底偏离,整个专案组都蒙了,没人还指望能在短时间内逮到许峰。现在把人力堆到这儿,在路小威看来多少有些乱了方寸,可是米莲出乎意料地出现,变数就来了。


    路小威在丁字路口处接到米莲,简单几句话后,米莲信步走上小路。路小威跟上去,不由得想起昨天,米莲也如这样并不明说,可心里有一个去处。


    小路两边能见到弯着腰工作的警察,这里比大路荒芜,草木繁盛,搜寻难度大。米莲并不左顾右盼,行走速度颇快,这让路小威更相信她有一个目的地。关于案件的最新进展,包括监控录像、小琳手机信号轨迹这些,并不适合向米莲透露,而路小威又不想在此刻盘问米莲,一时竟没有了交谈的话题。不知不觉间,路小威发现自己像昨天那样落后半步而行,两人间的沉默并不让他尴尬,反倒有一种默契。


    走了大半里地,米莲停下来,这里已经出了警察搜索的范围。她转向路左,那儿长了大片一人高的蒿草。


    米莲拨开草向前眺望,顺着她的视线,路小威望见一处高地。他的心揪起来,因为许峰选择的埋尸处多在坡上,高处风水好。他仔细辨认,并未见到枇杷树,埋一个人栽一株树,这似是许峰的习惯。身边人影晃动,扑簌簌草木声响,米莲走了进去。


    路小威深一脚浅一脚跟在米莲身后,昨天的悲伤再次袭来。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个场景,天地间逼仄狭窄,草木被烟霾掩去所有生气,一个女人在灰雾里走向未知的宿命。


    米莲站在坡腰,路小威越过她向上去,那儿有一株小枇杷树苗倒伏着。走到近前,他看见了新土和一把遗弃的铲子。


    几分钟后,包括李节在内的更多刑警赶到。现场发现的铲子被当作证物保存。新铲子送来,米莲站在原处没动,离着十几米,看警察一铲一铲挖下去。


    铲子碰到硬物了,比想象中浅得多,清理过后,露出一方木板。多么熟悉的场景。


    “打开。”李节说。


    竟于此时出了太阳。


    米莲不禁望向这一大片光亮,它穿过云隙笼罩整个小坡,她亦沐浴其中。霾依然在,灰烬铺遍天空,光并未照透它们,只是在其间曲折落下,仿佛一道由遥远梦境而来的苍茫天路。


    木板掀开,米莲听见了刑警们的惊呼声。她走上去,刑警们给她让道,一如昨夜。


    她以为自己知道坑里有什么,然而坑中景象让她停住呼吸。


    穿着大红色寿衣已经开始腐烂的小琳身边,躺着另一个人。


    他皮肤发黑,死去时间并不久远,双手交叠于腹部,右手握着手机,嘴唇张开似在微笑。


    时隔24天,米莲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丈夫。他与另一个女人合葬于此。


    3


    初步判断许峰死于自杀,死亡时间在9号凌晨。根据现场痕迹,他用两根粗树枝支起木板一侧,和山坡成V字夹角,蓄了大量土在翘起的木板上,然后从树枝撑起的空隙爬进坑内,通过绑绳拉倒树枝,木板带着泥土落下来,把坑穴盖住。尸检还来不及做,不知道他是否死于窒息,因为坑里发现一个装有少量胶囊的小塑料袋,另有一枚胶囊遗落在许峰颈部左侧,很可能许峰在死前吃了一把胶囊。胶囊内白色粉末未及化验,联系许峰租住处的痕迹,推测为安眠药。


    他为什么要自杀?是在警方的压力下走投无路了吗?可哪怕是死刑犯,为了多活几天翻供上诉的比比皆是,有几个会在被抓前自杀呢?只有彻底失去生的希望才会如此,不是物理上的无处可逃,而是精神上的无路可走。把许峰真正击倒的是什么,刑警们还想不到。礁石般一直蹲坐在现场的米莲呢,她会知道吗?


    许峰爬进坑里的时候,身边挨着死亡两个月身体开始腐烂的小琳,那情景难以想象,没人听说过这种事。震惊之后,刑警们多少能理解他为什么选择死在这里。毕竟连这儿在内许峰总共为自己挖了13座合葬墓,而小琳又是所有受害人里和曾之琳最相似的,除了米莲。


    李节把路小威叫到一边,和他聊米莲的问题。


    小琳的埋葬地是米莲找到的。当然,严格来说,是米莲先把路小威带到附近,路小威再通过倒伏的枇杷树和新翻过的土壤进一步找到了埋尸处,但那没区别。米莲显然知道小琳在这儿,这说明她在案件里扮演了某种角色。办案讲证据,许峰毫无疑问是主犯,米莲毫无疑问有立功表现,直接带走不合适。


    “让她回家休养,刚从医院出来,别又送回医院了。先挖受害人手机里的东西,看可以把案子还原到什么程度,发现确切证据再找她不迟。看她这个样子,也不会跑吧。”李节做出了决定。


    “不会。”路小威说。


    “那要是没找到确切证据呢?”路小威又问。


    李节看看他:“办案不都得讲证据?”


    路小威走到米莲身边,也和她一样蹲下来。这个角度看不见坑里景象,眼前只有泥土、野草、枯死的小枇杷树及刑警们的脏鞋子。所以,她只是一直在发呆吧。


    “我送你回家。”他说。


    “什么时候能给他收尸?”米莲停了很久才回答。


    “没那么快,得有个流程。”


    “我想把他和他爹埋一起。没人会做这个事了,只好我来。”


    米莲摇晃着要站起来,却跌坐在地上。


    “拉我一把。”她说。


    路小威把米莲送回家,目送她下车,这次她平安走到门口。进门前米莲回头看了一眼,路小威挥挥手。


    关起门,原本在这些天里变得越来越陌生的家,竟又多了几分熟悉。拉开鞋柜,最上排放着许峰的鞋。去洗手间刷牙,漱口杯里一粉一蓝两把牙刷。冲了半小时热水澡,眩晕,回卧室躺在床上,侧过脸看见另一只枕头。人已经死掉,痕迹反倒明显起来,像颗硌在脚底的石子。她闭上眼,一会儿又睁开,已经做过一个梦,再闭上眼,又是一个梦,凌乱的幻影飞快旋转,梦里有许多话许多信息,密密麻麻辐射线般烫过来,什么都记不住。她爬起来,看看时间,也就过了10分钟。


    也许是太久没有吃东西,她想,于是出门寻食。正是傍晚,许多人家的厨房外都飘着白烟,香气四溢。米莲在烟火味道中走着,这味道里有许许多多人间的连接,让她不太适应。米莲对去处有些茫然,因为她几乎不吃外食。一本正经的馆子等菜太耗精神,最后米莲进沙县小吃吃了两碗馄饨。再次回到家里时她已经想清楚,不必勉强继续住着,因为自己已没有家。另寻个安心去处吧,也不需要住太久。她早就听说海边起了一座大庙,收拾好东西,出门叫车。


    “海边的大庙?”司机打了几个电话问同行,才搞清楚地方。


    “是不是拜观音的?”


    “好像是吧。”


    “很灵吗?”


    “灵啊。”


    车往东南方向开了很久,最后停在一个丁字路口。


    “好像是这里。”


    米莲拖着行李箱下车,司机探头问要不要等,她说不用。


    暮色中一座宽阔高大的门楼立于丁字路口,正对直路。米莲记得这似乎不是好风水,叫路冲还是路煞?想来菩萨是不用顾忌这些的。走进去一条路看不到尽头,两边草木森森,仿佛刚才的丁字路口其实是被门楼截断的十字路。她从未见过如此空寂辽阔的庙宇,其实都还看不到任何的庙宇建筑,让人走得心生彷徨。她怕走岔,停步打量,前路空无一人,却有个穿了赭红色衣服的长发女孩从后面门楼婷婷走来。米莲迎上去,问她庙是不是在这儿,女孩往后指指,轻声说走错了。米莲原路返回,走过门楼时抬头看,却是一座墓园。她心头一触,再看那女孩,身影还在,却已经走得极深极远,似在回望她,又似在继续往里走。她定一定神,那抹红色就不可辨察了。


    庙在左近一条小路上,走进去也很广大,且没有香客。大雄宝殿已经关门了,再往里走,隐约可以听到堤外的潮声。米莲拦下一名僧侣,问有没有可以住的房间。僧人问她是否礼佛的香客,她说住下来就会礼佛,就是香客了。僧人打量她,又看看立在旁边的行李箱,低眉合掌念一声佛号,悠长洪亮,钟一样把米莲撞得嗡嗡响。


    米莲一沾这儿的枕头就睡着了,一夜无梦。早上醒来,屋外除潮声别有一种声响。她循之而去,走到簇新的圆通宝殿外,里面磬钹阵阵,梵唱起伏,又伴着木鱼和鼓声,是僧侣在做早课。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早课毕,僧人们鱼贯而出,昨天那名僧人穿着袈裟走在最前,见到她笑一笑,告诉她用早餐的地方。


    米莲独自进殿,不见佛祖,四处皆是观音,才又记起这是座观音庙,怪不得不叫大雄宝殿。观音行走世间的各种色相环绕于四壁,中央一尊千手观音像,层层叠叠千手千面。米莲敬了一支香,伏在案前拜了三拜,心里没有什么可期待许愿的,就默念观音菩萨尊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念到救苦救难时忽然觉得这四个字分量极重,压得心头一阵悯然,似是悯己,又是悯人。她抬起头,发现先前离得远,没有看清楚菩萨全貌,最顶上竟还有两重佛首。这两重都是面向前方,其一状似怒目金刚,与下面的微笑慈悲面孔全然不同,拜完起身时恰恰望见,直刺心中恶念。米莲心想,浊恶世间,就是菩萨也需有镇恶的威仪,这同样也是一种慈悲。在这威仪之上最顶端的佛首,既不竖眉瞋目,也不慈悲微笑,只是无悲无喜的平静面目,连眉间洞察万物的第三目都收去不见。这大约就是超脱吧。


    米莲重新跪坐到案前,俯下身体,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然而她的一切心思一切过往,仿佛脱离了身体,浮到她脊骨上方某处,接受菩萨的注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宁谧,这正是她想寻找的安静地。这种甚至带有浅浅愉悦的情绪刚出来,心底突然横生一根刺,她睁开眼睛,盯着膝下蒲团发了会儿呆,站起身走出殿宇。


    佛度众生,无论犯下多重罪孽的人,都可以在佛前找到位置。怎能如此轻易?


    走去吃早餐的路上,米莲接到曾之琳的电话。


    上午10点40许,米莲走入桂府,保安得了招呼并未阻拦,只是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米莲进6号楼,上了B座电梯到22层,曾之琳等在门口。这是两人的第三次见面。


    “进来吧。”曾之琳说,带着米莲熟悉又陌生的微笑。


    “为什么选这里见面,在你男朋友的房子?他也在?”


    “他总说要去云南写生,我让他趁这个时候去,昨天走的。你知道的,也不晓得许峰把毒下在哪里,所以我想该扔的要全部扔掉,然后索性重新装修一遍最保险。哦对了,这不是柯承泽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只是给他住住。”


    曾之琳把米莲引到沙发上坐下,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个只完成了一角的拼图,看不出是什么图案。


    “不好意思。”曾之琳把拼图搬到窗边长桌上,空出茶几。


    “他临走前送我的小礼物,昨天耗了大半夜,有点难。”


    米莲看看她,果然眼睛里有血丝,不过因为化着盛妆,也不显憔悴。


    “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拼图吗?”


    米莲摇摇头。


    “银河系。小时候在山里八九点钟上床,半夜偷偷跑出来看星星。现在要么半夜睡觉,要么半夜睡不着觉,时间是多了,但是想不到去看星星了,买的天文望远镜几年没用过。拼图的话呢,有心情随时可玩,也随时可停,算个替代吧。”


    米莲不知道曾之琳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如今她的人生只剩下等待,等待着把许峰的骨灰葬回宁海,除此外白茫茫无事可做,否则也不会来这里见曾之琳。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这些年许峰还看星星吗?”曾之琳忽然问。


    许峰偶尔会对着夜空出神,米莲见过,但她没有回答,等着曾之琳自己说下去。


    “那时候他问我,星星到底有什么好看。我说照在这儿的星星,和照在北京、照在上海的星星是一样的,但照着的人不一样,总有一天我会去另一些地方,变成另一些人。我想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但不耽误他满山给我找适合看星星的地方。他还自己买天文书看,就为了晚上可以有点话题,给我指这是什么星,那又是什么星。”


    米莲觉得有点好笑,就笑了出来。


    “小时候我也喜欢看星星,一闪一闪,美丽、未知、无限可能,就像未来。现在你不看了,因为你30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还怎么无限可能?现在再去看星星,万一想起从前,不就得拷问自己了?”


    从前米莲不是个有攻击性的人,但现在她游走在一片没有边界的虚空中,随心所欲。


    “你说这些和示威似的。住着你房子的男人,你让他走几天他就得走几天;至于另一个男人,这点看星星的兴趣算什么,他整个人,连命都被你改啦。”


    米莲这么一说一笑,曾之琳反而软了下来。


    “你说得没错,无限未来我是不想了,把现在有的守守好就行。干这一行见识太多男人,爱不爱的一天到晚挂嘴上,心里本来早就不指望,结果碰上一个。是老了吧,不想浪了,该挣的挣了,该看的看了,想找一头安定下来。让个男人住我房子,照顾他还各种贴钱,找资源开画展,十几岁小姑娘头脑发昏做的事情都做了,整个人扑进去,肯定想要守住的对不对?否则被人笑死。本来我不担心,对男人我还有点杀伤力,可是你忽然跑出来了。”


    曾之琳伸出手虚抚米莲的脸庞轮廓,从眉尖到嘴角。米莲没有闪躲,任她的手指拂过耳鬓发梢。


    曾之琳收回手,笑笑。


    “你来了我就没那么确定了。刚见到你是不慌的,不就一个低配吗,怎么和正版比?但马上我就知道不对头,男人对你上心了。搞艺术的最怕什么?看不透的、新鲜的、纯粹到极点或者复杂到极点的。我算沾点边,但是你呢,看上去单纯,浅浅的一眼就能望透,其实不是。你有一种你自己的东西,像年轻时候的我,还没有走出山里的我,但又有不一样。最关键是你看起来无害,其实藏得深啊。你现在就坐在这里,说实话我看不透,好像伸伸手就可以碰到,其实离着十万八千里。这样一个人,偏偏长得又和我这么像,对柯承泽那就是加倍的魔力、挡不住的魔力。”


    “所以你把柯承泽给支开了,物理上隔离?”米莲又笑,“今天你是找我谈判的,离你男朋友远一点对不对?”


    曾之琳在杞人忧天,米莲对这点非常确定,但她觉得有趣,想逗一逗。


    “其实我很同情你,和许峰这样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一个我曾经很熟悉的人,居然变成杀人犯,想一想我就要打冷战。我不要去想他,可忍不住去想他,他杀了不止一个人对吗?他还杀了小琳对吗?”


    拨到了心里最深的那根弦,米莲佯装的笑容就不见了。


    “昨天上午我打电话给路警官,报告了小琳的事情。昨天晚上他告诉我,小琳确实死了,埋在哪儿都找到了,世界上现在没这么个人了。我就在想一件事,一个人不见了,再怎么怀疑,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昨天见了尸,警察才肯定她死了。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前天,你对我说,小琳死了!”


    曾之琳死死盯住米莲的眼睛,就像在面对一头危险的猫科动物,不能松懈,不能游移,不能露出软肋。昨夜的失眠不是因为拼星图,相反,拼图是为了帮助她平静,让她放松下来,但并无作用。甚至在拼图的时候,她忽而想到,米莲就像一颗传说中的妖星,一出现,就把她与柯承泽看似稳定的关系搅得岌岌可危。她能降得住吗?


    “我本来以为你是想吓唬我,是在说气话说大话。可是我翻来覆去地琢磨,不是的,你就是知道小琳死了,在警察发现尸体之前你就知道!你本来不知道小琳这个名字的,我给你看了小琳的视频,你见过她,你认出她了,我还以为是你撞见过许峰和她约会。你是撞见了对不对,撞见以后呢?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你看了视频反应这么大?只一眼你就晕了,你倒在田里了!我昨天和路警官通电话,他口风蛮紧的,但我听得出来,找到小琳你出力了,对不对?你出什么力了,你知道她埋哪儿对不对?”


    曾之琳步步紧逼,眼神也毫不放松,但她什么都看不出来。米莲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她说的这些话对米莲似乎是清风拂面。


    “小琳死那天你就在现场,你知道她埋哪里,是这样吗?只是这样吗?前天你晕倒时我觉得你太弱了,敏感脆弱,这是第一面留下来的印象。我不知道那回你是伪装还是什么,但其实前天你就已经不一样了,前天的你和现在是一样的。脆弱,天,我看没几个人能比你更坚强。你这里面深得让我怕。”


    曾之琳用手点米莲的胸口。


    “但是第一面印象先入为主了,前天我还把你当一个脆弱的人,所以理解你晕倒。但你不脆弱啊,你可有韧劲呢。哪怕是你见过许峰杀人,知道小琳死了,这个反应是不是都太剧烈了一点?我就忍不住地想,你心里藏着的这只鬼,该凶恶到什么程度呢!


    “我就想,如果我是你的话会怎么样,我觉得这样设想很靠谱对不对?你是被当成我的,那除了外貌,性格上会不会也有点像?我撞见老公和一个女人约会,说不定还上了床,我会怎么样?我付出这么多,舍弃这么多,最后换回来背叛,我能忍吗?我肯定忍不了。我不知道我会干什么,因为我被摧毁了,我所有的信心都会丧失掉,我就是废墟了,废墟上一定有火,是要把一切都烧毁的熊熊大火。”


    曾之琳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但说到这儿,忽然慢了下来。


    “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那意思就是,干什么都有可能。米莲,你在发现小琳和许峰约会的时候同样干什么都有可能!米莲,我把我所知道的、我所怀疑的,全都告诉路警官了,然后我问他一句话,小琳的致命伤,和从前那些女孩的致命伤类似吗?”


    这个问题,路小威并没有回答曾之琳。


    曾之琳一下子站起来,用手指着米莲,用近乎撕心裂肺的声音喊:“是你杀的,是你杀死的小琳!”


    “你在录音?”米莲问。


    曾之琳一下子噎住,紧张地吞咽口水。


    米莲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在她心里已经憋了太长太长的时间。


    “是我杀死的小琳。”她睁开眼睛,吐字清晰地说出这句话,站起来径自走出门去。曾之琳不敢拦。


    电梯“叮”一声响,门打开,米莲走进去,门关上。这个孤独狭小的空间独属于她了,苍白明亮的小匣子装着她往下去,许峰也曾乘着电梯往上来,两人交错之际,米莲又看到小琳。


    小琳躺倒在地,手脚无意识地抽搐,头上鲜血汩汩,润湿长发。血从台灯基座滴落,鲜艳浓稠,旋转着撞击地面,粉碎世界的声响排山倒海地淹来,手松开,水晶灯罩掉在地上,炸裂无声。


    为什么会这样?自己本来是要救她的,两个人一起逃出去,可是外面忽然吵起来,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报警报警,小琳就停下来找手机。她还是半蒙着的,不知道轻重缓急,嘴里念叨的永远忘不掉:他要杀我对了他要杀我他应该被抓进去赶紧抓进去赶紧枪毙赶紧抓枪毙枪毙一百次。


    然后呢,然后自己怎么了?


    是因为小孩吗?都没来得及和许峰说这事,验孕棒两条杠,想着再买根确认一下,就出事了。后来偷偷去医院,医生说胎位有点危险,怕转头孩子没了,说了平添波折。那阵子拼命维持现状,什么险都不想冒,想等两个月胎位稳定了再讲。许峰一走,再没有机会。就为了这在自己身体里倏忽来去之物,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记不起来了,似乎也没想,又或者这两条杠只是在眼前一晃而过,腾地就慌起来了。


    可以让许峰被抓吗?可以让许峰被枪毙掉吗?可以让宝宝没有爸爸吗?可以让自己没有老公吗?可以让世界上孤零零只剩自己一个人吗……所有这些都没来得及细想,纠缠混杂着在眼前一晃而过。不能这么快决定的啊,几小时前许峰还是仰望的神灵是生活的一切,现在他坠落下来,地狱太深他和她都还没掉到底,怎么就要决定了不行不可以等一等别打电话。砰!


    好想让生活变回原样。


    砰。


    许峰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你一直是对的。


    砰。


    但你别杀人啊,你不能杀人的。


    砰。


    我被你照顾这么多年,被你从地狱里救出来,现在我回地狱里去。


    砰。


    这一次你还能救我吗?我们还能把路走下去吗?


    砰。


    好想让生活变回原样。


    叮。


    一楼到了。


    米莲捏着手机穿过大堂,她想去太阳底下打这个电话,今天日头好。门口台阶上背对她坐一个人,力工似的弓腰躲在阴影里抽烟。是路小威。她把手机收回去。


    脚步响,路小威瞥一眼,耷下眉毛继续吸烟。


    米莲走下台阶,站在太阳里,和路小威平齐。她看着路小威,路小威还有小半根烟,埋头慢慢抽,直抽到烧屁股,才把头抬起来。


    他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读警校时期盼一朝穿起警服,擎剑荡涤人间,不管未来是去缉毒、打黑还是追击逃犯生死斗,都自慨然当之。然而真的一头扎进这世道里,满腔锐勇并无发挥空间,越体会个中三昧,越觉人之艰难。有时他会想,自己是否不适合当警察?放那么多个人情绪到案子里,到被害人甚至施害人的身上,有意义吗?平白捆住手脚陷入泥淖。对面的女人凝望着他,脸色苍白,额间鬓角都是细汗,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她就像一株冰中兰草,此刻冰正在阳光中融化,待到冰消时,草也就委顿成泥了。这些日子他曾觉得对面的人探不到底,曾觉得她在地狱里受苦,想要搭一把手,伸过去却落不到实处。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知道她陷在怎样的地狱里,也知道她是如何走入那个地狱的,但他拉不起她。


    路小威提起一口气,他终需做他该做的事情。他站起来,却觉得过于居高临下,便走下台阶,和米莲一并站到太阳里。


    米莲看着披了阳光的路小威,看着他脸庞和肩膀上镀着的熠熠金边,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光芒在泪水间闪烁,她伸手抵住路小威的胸膛,咚的一声心跳传过来,如观音庙的晨钟。


    路小威上一次见到米莲大哭,是与李节一同登门时。此后的几天里,在挂坡村流了一些泪,重走心路流了一些泪,一次比一次少,到挖出空穴、失去孩子、发现许峰时,几乎看不出她的情绪波动了。路小威觉得米莲的眼泪流尽了,经历了一重压过一重的苦难,心田干涸泉眼枯竭,再制造不出这种液体了,但现在米莲肆意哭泣,眼泪几乎铺满脸庞。她不低头不遮面,毫不掩饰这场哭泣,始终望着路小威。这不是崩溃的哭,不是悔恨的哭,甚至不是忏悔的哭。这是什么哭?


    “谢谢你,路警官。”米莲说。


    “我是来抓你的。”


    “很高兴是你。谢谢你。”


    车停在小区门口,路小威打开后车门,米莲坐进去。


    “我本来想等到把许峰埋了,再自首的。”


    “我知道的。”


    车子发动起来,电台自动打开,正播到一首张国荣的老歌。米莲忽然想起,那天她误入小径,听见若有若无的歌声。算算时间,是许峰自杀后不久。


    “许峰死的时候,手机播放器是不是开着,是不是在放歌?能告诉我是些什么歌吗?”米莲问。


    4


    黑暗让一切归于混沌了。


    时间开始远离,让黑暗诞生的沉闷声响才过去不久,他却似乎已躺了数不尽的时光,也许这是一种对未来的预知。


    空间也变得模糊,明明身处狭窄坑穴,黑暗茧一样层层包裹,但这茧却有大地之厚,延伸至他心力不能及的深处。


    其他的感知更游移不定。胶囊嚼出来的药苦味已经在嘴里钝去,刚开棺时的刺鼻恶臭也平复下来,腐败的奇崛味道仿佛灌入了他的身体,达至了两边的平衡。在他身边躺着的那个人,本已皮消肉穿,迥异于记忆里的模样,却又符合他对本质的设想。在这黑暗里,在他意识之海的映照中,在他触手可及,不,是触手抵足的地方,她先是枯萎成一具白骨,又渐渐丰盈,修复所有伤口,生出弹性与光泽,进而无声地脉动起来。他睁着眼睛,穿过黑暗,看见曾经并肩遥望星空的那些夜晚。


    他知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已然铺就。


    忽然想听一听歌了。他摸出手机,贴着胸膛移到眼前,却解不开密码。密码是什么记不得了,或者只是手颤锁了屏。他松开手,任手机滑落到一侧,屏幕的微光从缝隙间升起来,弥散成一道稀薄的拱门。


    他轻轻唱起来。


    人间路,快乐少年郎


    路里崎岖,崎岖不见阳光


    泥尘里,快乐有几多方向


    一丝丝梦幻般风雨


    路随人茫茫


    ……


    微光熄灭,黑暗再度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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