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代价
3个月前 作者: 雷米
1994年6月22日,星期三,晴。
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人的嗅觉和听觉会变得特别敏锐。我曾经是这样。现在马娜也是这样。
现在,我只要把食物扔在她身边,她就会翕动着鼻子爬过去,狼吞虎咽。只是她现在臭不可闻,不知道她的鼻子是否对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同样敏感。
有一件事她没有说谎,那就是她身上真的有很多钱。这些钱,是我们这几天的生活来源。
我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而且,现在我也能猜到文森特把那个地方视为「禁区」的原因。所以,我们一天要换好几条支管道来藏身。每次蒙住马娜的眼睛,带她去另一个地方的时候,她都吓得要死,生怕我会杀掉她或者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其实,我不是没这么想过。我所遭遇的种种,皆是拜她所赐。她让我的生活归零,居然还能活得心安理得、趾高气扬。有那么几次,天知道我有多想把她的头按在管道中的积水中呛死她,或者丢下她一走了之。然而,我没有那么做。
实际上,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她在雨水管网里东躲西藏。这几天,我的脑子时而一片空白,时而混乱不堪。我会想到周老师,竭力把他和变态恶魔的样子重合在一起。我会想到杨乐,猜测他为什么要约马娜见面。我也会想到那个帮助我逃走的女孩——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更多的时候,我会想到文森特。特别是在短暂的昏睡中醒来的时候,我会花好一阵时间来恢复意识,随后,我的心就会深深地沉下去。
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文森特已经不在了。这让我发现一件事情,所谓心痛,并不是夸大其词的比喻,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痛感——让人无法呼吸,只能蜷缩起身体的那种痛。
我后悔没有随便挑选一列火车离开这座城市,这样我就不用亲眼看见他被撞死。转念之间,又会稍觉安慰,因为我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象,是干净、整洁,带着微笑的。然而,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在文森特心目中,我永远是那个他甘愿为之拼到头破血流的小蓝。而我,却知道他做过的一切。
但是,这丝毫不能让我对他的思念减少半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也许罪大恶极;对我而言,他是最温柔、最善良的文森特。这听起来虽然有些可笑,但是我的确从一个杀人犯那里得到了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
在所有人都把我当作可有可无的物件的时候,唯有他,视我为珍宝。
人生至高无上的幸福,莫过于确信自己被人所爱。
这份爱,沉甸甸的,就背负在我的肩头。我也终于明白自己还停留在地下雨水管网中的原因。
我要为文森特做点什么。不为别的,只为他。
回家睡了两天好觉,又吃了几顿老伴做的可口饭菜,王宪江感觉自己恢复了精神和体力。上午八点半,他才晃晃悠悠地来市局上班。
一进门,一个年轻警察就兴冲冲地走过来:「王大爷,您可算来了。」
王宪江不动声色:「怎么了?」
「您还记得在博物院下面的雨水调蓄池里发现的那些物证吗?」年轻警察眉飞色舞,「技术队的那帮家伙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在那个钱包上提到手印了。您猜怎么样?」
「嗯?」
「和被撞死那个流浪汉能做同一认定!」
「哦,知道了。」
王宪江依旧神色淡然,背着手向专案组办公室走过去。
没有从王宪江那里得到预期的反应,年轻警察表情讪讪:「王大爷,这回您立功了。」
「那家伙本来就是捡破烂的,钱包上有他的手印还不能充分说明问题。」王宪江「嘿嘿」一笑,「再等等吧。」
正说着话,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王宪江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中年男子,一手握着精致的手包,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不停挣扎的男孩,径直闯进门来。
「有没有管事的?出来一个!」中年男子满脸通红,高声叫嚷着,「我要报案!」
年轻警察迎过去:「你嚷什么?报什么案啊?」
中年男子扫了他一眼:「我跟你说不着。」
随即,他在办公楼一楼正厅里扫视一圈,最后把视线定在王宪江身上。
「老同志,你是个当官的吧?」中年男子把那个男孩推搡到王宪江面前,「我要报案!」
王宪江皱起眉头:「你慢慢说,怎么了?」
「我女儿失踪了。」中年男子表情狰狞,手指着那个男孩,「就是他干的!」
男孩揉着肩膀,没好气地说道:「马叔叔,你不能这么冤枉人啊。」
王宪江越听越糊涂:「你女儿叫什么,多大了,在哪里失踪的?」
「我女儿叫马娜,17岁,四中的学生。」中年男子猛推了男孩一把,「大前天晚上失踪的。其余的问他!」
男孩也激动起来:「马叔叔,我真不知道马娜在哪里!」
「你他妈放屁!」中年男子抬手欲打,「马娜特意化了妆才出去的,不是见你还会是谁?」
王宪江急忙拦住他。中年男子依旧不依不饶:「我都问门卫了,你小子那天晚上就在校门口转悠来着!」
「我的确约了人在校门口见面。」男孩急忙分辩,「但是我约的不是马娜啊。」
王宪江看看男孩:「你又是哪位啊?」
还没等男孩回答,中年男子已经抢先说道:「杨乐,四中的,和我女儿一个班。」
王宪江转向他:「我说这位同志,你女儿大前天晚上失踪的,你现在才想起来报案?」
「我当天晚上就报案了啊。」中年男子瞪起眼睛,「都快十二点了,我女儿还不回来,我能不报案吗?」
「你向哪里报的案?」
「彩塔街派出所。」
「那你找他们啊,跑这里闹什么?」
「一个他妈派出所,屁用都顶不上!两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中年男子怒气冲冲地指着王宪江说道,「我不管你是多大的官,这事你们必须给我重视起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个大姑娘就这么丢了,你们警察是干什么吃的?你花我们纳税人的钱不觉得脸红吗?」
王宪江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下知道碰见一个不讲理的主儿了。
「我还真不是当官的。你找我,也不管用。」他叫过那个年轻警察,低声说道,「带他去治安支队吧,再问问彩塔街派出所那边的情况。」
年轻警察无奈地撇撇嘴,冲中年男子挥挥手:「跟我走吧。」
中年男子再次揪住那个男孩的衣领,大步跟着年轻警察向楼梯口走去。
王宪江径直去了专案组办公室。开门进去,办公室内空无一人。他坐在长条会议桌前,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和资料,慢慢地吸了一支烟。
邰伟这小子不知道又去哪里了,两天都没有消息。后续的工作还有一大堆,看来只能靠自己来做了。不过,他的心情不错,挑拣文件和资料的时候不仅不觉得麻烦,反而有一种独享清静的感受。
不得不说,在钱包上发现那个流浪汉的手印让他有一丝兴奋。但是,长久以来的刑侦工作经验告诉他,不到板上钉钉的时候,言胜都为时尚早。否则,啪啪打脸的滋味可不好受。
事情进展到这个程度,他有耐心等下去。而且,他内心十分确信那将是一个好消息。
所以,整理文件和资料就有了一种忆苦思甜的意味。没错,这些枯燥的表格和数据,都能证明他们是如何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之下,一点点走向真相的。
他正在自得其乐,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胡副局长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同事,邰伟也在其列。
王宪江放下手里的文件,瞪起眼睛看着他们:「这是……」
随即,他的心脏就狂跳起来。
胡副局长清清嗓子:「老王,刚才辽宁省厅发来一份鉴定结论。」
他扬扬手里的一张纸:「被害人体内提取到的精液DNA与流浪汉的DNA相同。」
办公室内鸦雀无声。王宪江面无表情地看着胡副局长,身子忽然晃了一下。他靠在长条会议桌上,垂下眼睛,伸手去拿烟盒。
「哦,那挺好的。」
胡副局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骂了一句,抬脚踹过去。
「你个老东西,还他妈端着架儿呢?」
王宪江终于笑了。办公室里也瞬间哄嚷起来。似乎人人都是胜利者,个个都在享受全案告破的喜悦。
只有邰伟站在嬉笑的人群之外,静静地看着师父。
王宪江的视线与他的相遇,脸上的笑容略有收敛。他想了想,开口说道:「案子能破了,不是我和大伟的个人功劳,首先要感谢胡副局长的坚强领导和大力支持……」他提高了音量,「以及各位同事的全力协作和默契配合。」
哄嚷声骤然降低。大多数人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色,那些热切的眼神也纷纷躲避。
王宪江找到法医老杜的脸,向他点点头:「老杜,哥们真心感谢你。」
老杜摆摆手:「嗨,自己人,客气什么。」
胡副局长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打圆场:「感谢的话庆功的时候再说,你们帮老王把资料整理一下。」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下,纷纷走上前来帮忙。不料,王宪江抬手阻止,语气坚决。
「不劳烦诸位了。」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这些是我和大伟一点点搞出来的。你们不知道哪些有用,还是我们爷俩自己来吧。」
办公室内再次陷入寂静。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胡副局长身上。他咳了两声,挥挥手:「行吧,那就把收尾工作也交给你俩,弄完了及时归档。」
王宪江的表情郑重其事:「保证完成任务。」
胡副局长带头向外走去:「你们先忙着吧,有什么需要就跟局里说。」
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看着王宪江:「老王。」
王宪江抬起眼睛:「嗯?」
「这次干得漂亮。」胡副局长指指他,「我承诺的事情,一定兑现。」
王宪江点点头,笑了笑:「您说了算。」
很快,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宪江和邰伟两个人。王宪江手扶着桌面,看着大堆的文件资料,苦笑着摇头。
「妈的,刚才不该吹牛。」他转身望向邰伟,「咱俩得整理到什么时候啊?」
邰伟慢慢地走过来,先是看了看桌面,又把视线投向墙上那面巨大无比、勾画着各种红圈和线条的本市地图。
「慢慢来吧,反正有的是时间。」王宪江向会议桌努努嘴,「先从居民信息表开始吧。」
邰伟突然开口问道:「师父……这就完了?」
「还得在一起混,得饶人处且饶人。」王宪江叹了口气,「我是无所谓了,再有两年就退休回家。你不一样,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出口气就得了,领导心里有数。」
「我不是这个意思。」邰伟急忙分辩道,「我是说,这案子就算结了?」王宪江把手里的一摞居民信息表放回桌面上,上下打量着他:「不然呢?」
「你真的相信那个流浪汉就是凶手吗?」
「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王宪江扳起手指,「他住在雨水管网里,也就是发现三具女尸的地方。死者遗物上有他的手印。孙慧的自行车是他卖掉的。衣服什么的也在他的老窝里发现了。」他指指门口,「你刚才也听见了,死者体内的精液也是他的。这还不算证据确凿吗?」
邰伟一时无语,默立了一会儿,讷讷说道:「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还记得吧?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是个低收入者做的。」王宪江挑起眉毛,「这样的人,性需求得不到满足,压抑久了自然会爆发。干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可是,他和我们之前推断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啊。」邰伟指指墙上的本市地图,「这说明我们的思路根本就是错的。我觉得,我们简直就是……」
「撞大运?」王宪江「呵呵」地笑起来,「小伙子,相信我,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智慧和洞察力,而是运气。」
邰伟瞪大眼睛:「运气?」
「没错。」王宪江撇撇嘴,「好运气相当于超能力。」
「我还是想不通。」邰伟摇摇头,「我这两天又去拜访了乔教授。他对这个结果也挺惊讶的,他还说……」
「所谓专家的意见对我们而言只是参考,实实在在的证据才是破案关键。」王宪江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他也没有彻底搞错方向。抛尸地点的确是那王八蛋最熟悉的地方,B区也是他帮忙划定的重点区域之一。只不过,我们当初都没想到会有人生活在下水道里而已。」
「可是,师父,你有没有想过?」邰伟似乎还不甘心,「偏偏是周希杰出现在那条路上,撞死了他。这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这不算什么巧合吧?」王宪江重新拿起那摞居民信息表,「人家就住在附近啊。演出搞砸了,被领导骂了一顿,心情不好就把车开得快点,不过也没超过六十迈。」
邰伟低下头:「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儿。」
「你的『觉得』,在证据面前也就是『觉得』。」王宪江瞪了他一眼,「去搞几个纸箱来。」
「师父,咱们姑且相信凶手就是那个流浪汉。」邰伟想了想,「那他是怎么跟那几个被害人接触上的?任何脑筋正常的人都不会轻易相信那样的一个人吧?」
「我不知道。」王宪江开始不耐烦了,「要是死人能开口的话,你去问他或者她们吧。」
邰伟难以置信地反问道:「我们不应该把这个搞清楚吗?」
「我们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搞清楚!也不需要都搞清楚!」王宪江终于忍无可忍,「我们要的就是证据!证据!懂吗?」
「师父……」
「证据就摆在眼前,而且是他妈铁证!」王宪江吼道,「你在警校没学过刑事诉讼法吗?案子已经破了,你他妈还想怎么样?」
「我……」
「你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证据?」王宪江指向门口,「我是你师父,听我的——去拿纸箱!别他妈胡思乱想了!」
邰伟的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突然,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师父,你是想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
王宪江愣在原地,盯着邰伟看了几秒钟之后,把手里那摞居民信息表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随即,他气冲冲地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刚来到走廊里,王宪江迎面遇到了周希杰。后者头上的青肿还没有完全消退,整个人看上去也蔫蔫的。见到王宪江,周希杰急忙迎上去,手忙脚乱地从衣袋里掏出烟盒。
「王警官,忙不忙,聊几句?」
王宪江抬手挡开他递过来的香烟,没好气地问道:「有事吗?」
「我还是来问问我的事。」
「你有什么事啊?」王宪江皱起眉头,「交警那边不是认定你无责了吗?」
「那倒是。」周希杰搔搔脑袋,「不过,我从小到大,连个鸡都没杀过。这回一下子撞死个人,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这几天我都没上班,我……」
王宪江无心再跟他纠缠:「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
「我想……给那个死者的家属拿一些钱吧。」周希杰的神色更加窘迫,「算是人道主义也好,一点补偿也罢……」
「那可难了。」王宪江摊开手,「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平时就住在下水道里,哪有什么家人。他的身份我们现在还没搞清楚呢。」
「那我等您的消息吧。」周希杰忽然神神秘秘地凑上来,小声问道,「我听说,死者是个杀人犯?」
王宪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当时我们正在对他实施抓捕。」
周希杰大张着嘴巴,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难道我还无意中为民除害了?」
「要不是你撞死了他,我们还能搞清楚更多事情!你以后开车留点神吧。」王宪江彻底不耐烦了,「你还有事吗?」
周希杰见他面色不悦,急忙摆摆手:「没有了,您忙着。」
王宪江不再理会他,大步向院子走去,路过开水房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丝掠过的白色。
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连吸了几支烟之后,王宪江的心情才算平复下来。
邰伟这小子平时嬉皮笑脸的,干活的时候用起来还算称手,脑子也灵光,对他更是恭敬有加。虽然平时没少敲打他,但是王宪江对这个徒弟还是非常喜欢的。自己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他的想法是,搞完这个案子,估计能提个一级半职。接下来的职业生涯就好好培养邰伟,下来之前把他扶上马,再送一程。
然而,这个兔崽子居然质疑自己对案件的判断。他才吃了几碗干饭?
不过,王宪江也能理解邰伟的反应。因为,他同样有那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辛辛苦苦排查了那么多人,最后把包围圈缩小到可控范围内。没想到是一场车祸为整个案件画上了句号。他不是没怀疑过这个结果,然而,铁证如山,换作谁都无话可说。
邰伟设想的结局大概是精确定位到某个人,然后调查蹲守,破门而入,风风光光地把凶手抓捕归案,然后该拘留就拘留,该预审就预审,该报捕就报捕,移送检察院,直至把凶手送上法庭。
如此的成就感固然颇丰,但是最关键的是把案子破了。那王八蛋是死于车祸还是被押赴刑场,对王宪江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邰伟总觉得当警察就是枪林弹雨,血里带风。其实,哪有那么刺激?
王宪江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向办公楼。虽然这兔崽子出言顶撞他,但是徒弟毕竟是自己的,当师父的总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刚走进一楼大厅,王宪江就看到那个年轻警察在跟一个穿着白色纱裙,背着双肩书包的女孩聊着什么。见他进来,那个年轻警察对女孩说道:「正好,主办人来了,细节你问他吧。」
脸色苍白,有着细长眼睛的女孩看了看王宪江,又转头对年轻警察说道:「不用了,谢谢您。」
随即,她向王宪江鞠了一躬,快步走出了办公楼。
王宪江有些莫名其妙,对年轻警察问道:「这是谁啊?」
「她说是你那个案子的死者的女儿,来问问案件进展的情况。」
王宪江哦了一声,抬脚向专案组办公室走去。迈出几步,他突然意识到不对,转身又问道:「她说她是谁?」「死者的女儿啊。」年轻警察眨眨眼睛,一脸疑惑,「怎么了?」
「胡说!三个死者,两个未育。」王宪江脸色一变,「唯一那个有孩子的还是个男孩。」
他急忙向办公楼门口看去,那个穿着白纱裙的女孩已经无影无踪了。
天刚亮,顾浩就起身下床,简单洗漱后坐早班公交车直奔火车站。他在站前广场买了四个烧饼、两个茶叶蛋当作早餐,边吃边走向候车大厅。
他已经在这里蹲守了几天,却始终没有遇见苏琳。之所以会继续蹲守,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从姜玉淑提供的信息来看,苏琳突然出现在英语剧的演出现场,夺走了马娜的裙子之后逃之夭夭。这颇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那么,她很可能会选择离开这个城市。然而,顾浩不知道她已经离开,还是会继续在城市里游荡几天。不过,她既然不会再重返下水井,那么,火车站应该是个不错的暂时容身处。至少这里有水喝,还有长椅什么的可以临时休息一下,说不定还能搞到点吃的。
正是基于这样的推测,顾浩把火车站当作找到苏琳最后的希望。同时,他把这个希望破灭的时刻一再延后。
他很清楚,这种蹲守很可能是徒劳无功的。但是,有希望,就还没到放弃的时候。那轻巧美丽的肥皂泡,能飘多久就飘多久吧。
即便是清晨,候车大厅里依旧挤得满满当当。室内空气污浊,人声鼎沸。顾浩一边咬着烧饼,一边费力地挤过人群和摆在过道上的各色行李,向四处张望着。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或疲惫或兴奋的脸庞,男女老幼,细腻白皙或者粗糙黝黑,浓妆艳抹或者素面朝天,眉飞色舞或者一脸麻木——那张清瘦苍白的脸却始终没有出现。他没有气馁,更不觉得沮丧,只是仿佛本能驱使一般在候车大厅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成批的旅客从检票口离开,又有更多的人从门口涌进来。累了,顾浩就靠着墙壁蹲一会儿。体力稍稍恢复之后,他就打起精神,继续在候车大厅里寻找。
不知不觉中,大半个上午已经过去。候车大厅里变得闷热难耐。顾浩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保温杯,喝掉最后一口温水,擦擦嘴巴,起身向开水间走过去。
拧开锅炉上的水龙头,弯腰接热水的时候,顾浩突然感觉身边的光线暗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身边多了一高一矮两个男子。他以为是要来接热水的旅客,将保温杯蓄满之后就从锅炉边让开。然而,两个男子却逼过来,把他堵在了墙角。
顾浩正在心下诧异,高个子开口问道:「老爷子,哪儿的啊?」
「嗯?」顾浩更加莫名其妙,「本市的啊。」
「你是斗蟑螂的还是翻天窗的啊?」矮个子斜起眼角看着顾浩,「到这里干活儿,拜过山头了吗?」
顾浩一下子就明白了,笑了笑:「两位多心了,我不是你们道儿上的。」
「你当我们俩是傻子?」高个子哼了一声,「你在这儿转悠好几天了,还是个跑单帮的。怎么着,老爷子,遇到难处了,手头紧?」
「真没有。」顾浩不愿生事,低着头想绕过他们,「我是有别的事,不耽误你们哥俩发财了。」
高个子横向跨出一步,拦住顾浩的去路,顺势当胸推了他一把:「想走?老爷子,这几天切了多少啊?借咱哥们花花呗?」
顾浩忍住气,从衣袋里掏出几十块钱:「就这么多。」
矮个子把钱夺过来,又伸手向顾浩身上摸去:「老爷子,痛快点,都吐出来……」
话音未落,顾浩已经扬起手,把保温杯里的热水泼了过去。
矮个子顿时感到脸上一片滚烫,「哎呀」一声向后退去。顾浩上前一步,抬脚踢在他的膝盖上。矮个子痛得弯下身子,抱着腿哀号起来。
顾浩屏住一口气,转身要对付那个高个子。然而,还没等他看清对手,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他把手里的保温杯砸过去,趁高个子躲避的时机,扑上去挥拳就打。
刚一交手,顾浩就发现对手不仅身高体壮,还是个打架的行家。他很快就落了下风。几个回合之后,顾浩已经没了还手的气力。被一脚踹倒之后,他只能护住头,蜷缩起身体,承受着对方越发凶狠的拳脚。
他们的打斗立刻引发了旅客的骚动。两分钟不到,两个民警匆匆跑了过来。高个子见势不好,拽起矮个子,迅速挤进人群,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一个民警把顾浩扶起来,一边查看他的伤势,一边埋怨道:「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人家打什么架啊?」
另一个民警端详着顾浩,哼了一声:「我见过他,在候车大厅里逛了好几天了——狗咬狗吧?」
「我不是小偷。」顾浩喘着粗气,感觉全身上下都在疼,「那两个小子才是。」
「那你没事跑这儿转悠什么啊?」
「我来找人。」
「找什么人啊?」
顾浩看着他那张警惕的脸,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没什么。」他捡起已经摔瘪的保温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老爷子,要不要报案?」民警撇撇嘴,「或者,我们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谢谢你们。」
顾浩向他们微鞠一躬。随即,他就挤过看热闹的人群,蹒跚着向门口走去。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周围的乘客对这个鼻青脸肿、神色黯然的老人纷纷侧目。有个好心的小伙子把座位让给了顾浩。他道谢后坐下来,双眼始终望向车窗外。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体力和敏捷程度都大不如前。否则,对付两个毛贼是绰绰有余的。同时,顾浩也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再坚持下去,直至找到苏琳的那一天。
突然,巨大的委屈和懊恼涌上心头。这段时间以来的日夜奔波、殚精竭虑,似乎都只靠着一口气勉强撑着。此时,积攒下来的疲惫猛然爆发出来,瞬间就充满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他感到喉咙发紧,鼻子发酸。如果不是在公交车上,他可能随时都会哭出来。
这个念头让顾浩吓了一跳。他一边责备自己没出息,一边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随即,他就倚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慢慢平复着情绪。
半小时后,公交车到站。久坐之后带来的身体僵硬让顾浩举步维艰。他勉强下了车,又蹒跚着走了一段路之后,才恢复到正常的步态。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盼着能快点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
走到自家那栋楼附近,顾浩突然在路边看到了那辆熟悉的吉普车。他向楼门口张望着,果真在水泥凉亭里看到了邰伟。
他慢慢地走过去。邰伟正端着酒瓶凑向嘴边,看到顾浩过来,他用力地挥着手。紧接着,这小子就把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
「顾爹,你这是怎么了?」邰伟一边咳嗽,一边盯着顾浩的脸,「你被人打了?」
「没事。」顾浩看着小石桌上摆着的白酒和各色熟食,「大白天的,你跑这里喝什么酒啊?」
「顾爹,谁干的?」满脸通红的邰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向腰间摸去,「妈的,不弄死他我就不姓邰!」
「你给我坐下!」顾浩喝道,「你看看你都喝成什么样子了?」
「他妈的欺负到你头上,我要是不管还算什么干儿子!」邰伟还是不肯罢休,「顾爹,你告诉我,谁干的?」
「谁也不是,我自己摔的。」
「你少跟我扯!你那是摔的?」邰伟瞪起眼睛,「我这警察白当了?」
「老实点!」顾浩指指桌面,「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顾爹……」
「要么跟我走,要么滚蛋!」
说罢,顾浩大步向单元门走去。拉开铁门的时候,他偷偷地向身后看去——邰伟正把酒瓶夹在腋下,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上的食品袋。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打开102室的门,顾浩把挎包扔在床上,摆好饭桌。邰伟跟了进来,把酒瓶和食物放在饭桌上,低着头坐下,一言不发。
顾浩拿出酒杯和碗筷,一一摆在自己和邰伟面前,又把面前的酒杯倒满,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刺激到嘴里的伤口,他疼得皱起眉头,反复活动着腮帮子。邰伟静静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你不好好上班,到我这里干吗?」顾浩又给自己和邰伟倒上酒,「出什么事了?」
「案子破了,暂时没什么事可做。」邰伟无精打采地抿了一口酒,「就来找你喝个酒。」
顾浩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确定是那个流浪汉了?」
「嗯。证据确凿。」
「这是好事啊。」顾浩夹起一块猪耳朵塞进嘴里,「你小子怎么搞得像个蔫鸡似的?」
「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邰伟摇摇头,「我总觉得这事挺蹊跷。」
「蹊跷?」
「嗯。」邰伟想了想,「你记得吧,当天晚上撞死流浪汉的那个人?」
「记得,叫周什么来着。」顾浩点点头,「我在你们局里还见过他一次。」
「周希杰,原本也是我们的排查对象之一。」邰伟撇撇嘴,「为什么他偏偏就出现在那里,为什么就是他撞死了嫌疑人——这也太巧了吧?」
「他怎么解释的?」
「学校搞演出,被人一顿闹,演砸了。领导狠狠地骂了他。他情绪不好,回家路上就稍稍开快了点。」邰伟耸耸肩,「对了,他家就住在那条街附近。」
「听上去还挺合情合理。」顾浩若有所思,忽然心里一动,「学校?他是老师?」
「没错,四中的。」
顾浩立刻追问道:「他说的演出是什么?」
「好像是一个什么英语剧,《海的女儿》。安徒生那个,小美人鱼。」邰伟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顾浩沉默了一会儿:「你记得我一直在找的那个女孩吗?」
「记得。」邰伟的脸上露出一丝歉意,「这几天忙活我的事,都忘了问你了。」他急忙补充一句,「我们目前还没发现有别的女性死在那个流浪汉手里。」
「我知道,她现在应该还活着。」顾浩的脸上也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那个去演出上捣乱的人,就是苏琳。姜玉淑的女儿看到她了。」
邰伟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才问道:「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抢走了那个一直欺负她的女孩子的演出服,应该是一条裙子。」顾浩皱起眉头,「她大概是想报复吧。」
「她人呢?」
「不知道。」顾浩苦笑,「她从学校里逃走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
「也就是说……」邰伟沉吟了一下,「苏琳和杀人犯曾经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她在案发当天去学校破坏了演出。周希杰因为这个挨了领导的责难。晚上,周希杰在文化广场附近的路上撞死了那个杀人犯。」
顾浩点点头:「现在看起来是这样。」
「看来都和四中这个学校脱不了关系啊。」邰伟摸着下巴,「这他妈是怎么了?我今天从市局离开的时候,好像听说四中还有个女学生失踪了。」
「又有一个失踪的?」顾浩瞪大眼睛,「什么情况?」
「不知道。我就是听了那么一耳朵。大概是小女孩去见自己的小男朋友,然后一直没回家。」邰伟摇摇头,「小女孩她爸把她的小男朋友扭送到我们局里,要我们审他——乱着呢。」
他又看看顾浩:「顾爹,那个苏琳……你有什么打算?」
「再找找吧。」顾浩想了想,苦笑一下,「也许还能找到。」
「她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也想不明白,如果能找到她,就可以搞清楚了。」
「我帮你吧。」邰伟又喝了一口酒,「估计我这两天都没什么事。」
「不用。」顾浩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你忙你的。」
「我没啥可忙的,往后会怎么样还不好说呢。」邰伟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我把我师父得罪了。」
「哦?」顾浩挑起眉毛,「为什么?」
「我觉得这案子没那么简单。」邰伟摊开手,「两个被调查对象,一个撞死了另一个——电影都不敢这么拍吧?」
「你觉得那个周希杰有问题?」
「没错。就算是巧合,也不至于巧到这个程度。」
「那就查查他。」
「局里都让我们结案了,还查个屁啊。」邰伟哼了一声,「我师父也认为我是无事生非。我跟他掰扯的时候没绷住,顶撞了他几句。」
「你师父是老江湖了,不会跟你一般见识。」顾浩笑笑,「回头跟他赔个不是就行了。」
「反正他当时挺生气的。」邰伟神色犹疑,「估计不会轻易地饶了我。」
「你小子也把你那臭脾气改改,整天没大没小的,你当别人都能像我似的忍着你呢?」
「算了。不说了,爱咋咋地吧!」邰伟烦躁起来,端起杯子,「来,顾爹,喝酒!」
酒入愁肠,只会让人醉得更快。不到一个小时,邰伟已经喝得两眼发直,舌头也不利索了,大有不把自己灌倒誓不罢休的架势。顾浩想着苏琳的下落,心思并不在酒上,反而要比他清醒很多。眼看着一瓶白酒见了底,邰伟嚷嚷着还要再喝,顾浩坚决不允。这小子又张罗着要来一壶浓茶。等顾浩泡好了茶水回到102室,干儿子已经趴在饭桌上鼾声如雷。
顾浩无奈,只能费力地把他弄到床上,又替他盖上被子。刚把他安顿好,顾浩就听见有人在敲自家的门。
是苏家的小儿子,一脸期待地站在门口。
「是你?有事吗?」
「顾大爷,能在你家打个电话吗?」小男孩走进来,仰起脖子看着顾浩,「你上次说,我可以到你家给我姐打电话。」
「嗯?」顾浩心下疑惑,「你有你姐的电话号码了?」
「对啊!」
小男孩兴奋地向他展示手里的纸条,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数字:「我爸告诉我的。」
顾浩暗自叹息一声,又不忍拒绝他,向电视柜上的电话机努努嘴:「去吧。」
小男孩欢叫一声,跑过去拿起听筒,认认真真地按动着数字键,嘴里还轻轻地念着。然而,几秒钟后,他脸上的表情就从喜悦变成了迷惑。
「顾大爷,」小男孩转过身,神色慌乱,「什么叫空号?」
「就是没有这个号码的意思。」顾浩指指电话机,「你再试一次。」
小男孩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又郑重其事地拿起听筒,看一眼纸条按一下数字键,按完所有数字之后,满脸紧张地等待着。
随即,他就低下头,把话筒放回座机上,声音中也带了哭腔:「还说是空号。」
顾浩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可能是你记错了吧?」
「不可能!」小男孩急忙分辩道,「我记得可认真了。」
「那就是你爸爸记错了。」顾浩轻声说道,「再去问问他吧。」
「行。」小男孩向门口跑去,想了想,又转过身,「顾大爷,那我以后……」
「没问题。」顾浩点点头,「你随时都可以来给你姐姐打电话。」
「谢谢顾大爷!」
小男孩又变得眉开眼笑,小小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顾浩却觉得气闷,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今天是星期三,姜庭下午三点就会放学。姜玉淑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早早地来到四中门前守候。
这几天她一直坚持接送姜庭,一来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出什么事端;二来也是想保护女儿免受马娜的报复和欺凌。
那股兴奋劲儿一过,姜玉淑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胆小又焦虑的妈妈。对此她毫无办法。尽管她委托了公司的法务小陶帮忙处理官司的事情,但是,她仍然要全力确保女儿万无一失。只要能粉碎孙伟明的阴谋,只要能把女儿留在身边,暂时吃点苦算不了什么,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下课铃一响,姜玉淑就凑到伸缩门前,向校园里张望着。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来。可是,从人潮涌动到人影稀疏,姜庭始终没有出现。足足半个小时过去了,姜玉淑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校园。她开始着急,正打算让保安员通融一下,允许她进去,就看到姜庭和另一个人并肩从校园里走出来。
姜庭低着头,脚步拖沓,似乎心事重重。旁边的人则显得很是轻松,似乎情绪高涨。等他们走近,姜玉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顿时心里一沉。
那居然是施律师。
姜庭也看到了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快步走过来。
「妈,你等着急了吧?」
姜玉淑拉住女儿的手,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个律师怎么会在这里?」
姜庭回头看看正悠然自得地走来的施律师,咬咬嘴唇:「他说来学校了解我的情况,跟班主任和校长都谈过了。」
「嗯?」姜玉淑紧张起来,「他们说什么了?」
「班主任倒是没说什么。校长他……」姜庭犹豫了一下,「他又批评了我一顿,提起我那天帮苏琳逃跑的事,还说要处分我。」
姜玉淑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姜庭看到母亲面色不好,也害怕起来。
「妈,我是不是惹祸了?」
一时间,姜玉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恰好施律师走出校门,还向她笑了一下,点点头。
姜玉淑立刻怒火中烧,劈头问道:「你凭什么来调查我的女儿?」
「姜庭的父亲,也就是孙先生委托我了解一下女儿在校的学习和生活状况,这有什么问题吗?」施律师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如果让您觉得不舒服,很抱歉。」
「你别听那个什么校长胡说,庭庭没做错,这件事……」
「您真的不用跟我解释这个。」施律师抬起一只手阻止她再说下去,「我们应该很快就会见面,到时您再说也不迟。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他就走向路边,钻进一辆奥迪车里,飞驰而去。
姜玉淑胸中的一口恶气无从发泄,转身看到姜庭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得不强行咽下去。
「走,回家。」她拉起女儿向公交站走去,「咱不怕他!」
母女二人一路无话。姜庭始终紧紧地依偎着母亲,不时看着她的脸色,似乎很怕她再出言责备。姜玉淑不由得心疼她,也不想让两个人都这么沉浸在凄凉的情绪中。走进小区后,她换了一副轻松的语气,开口问道:「今天过得怎么样?」
姜庭赶紧回答:「挺好的。」
「那几个死丫头没有找你麻烦吧?」
「没有。」姜庭想了想,「好几天没看到马娜了,听说她从那天开始就一直没来上学。」
「哦?」姜玉淑有些惊讶,「不至于被气成这样吧?」
「谁知道。我懒得理她。」
「对,甭搭理她。」姜玉淑的心情略有好转,「想吃什么?妈一会儿下班回来给你做。」
「嗯……」姜庭歪起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想吃鱼。」
「你呀,」姜玉淑抬手刮了她的鼻子一下,「真是属猫的。」
姜庭嘻嘻地笑起来。
二人之间的气氛又变得温馨、融洽。走进单元门,沿着楼梯爬上五楼。姜玉淑一边掏出钥匙一边嘱咐道:「回家先把作业写好,我大概五点半左右到家,你先把饭焖上,我……」
她突然看到自家的防盗门缝里插着一封挂号信。姜玉淑把信抽出来,瞥了一眼信封,刚刚恢复的好心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区法院寄来的传票。
现在可能是白天,也可能是夜晚。不过,对于生活在下水井里的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周围都是一片黑暗。
今天她们吃面饼。她在进入支管道之前,先吹熄了蜡烛。随后,她把食物扔在马娜身边,起身退了出去。
靠在管道壁上慢慢地吃掉了自己的那份,这干巴巴的玩意实在是难以下咽。她费力地咽下嘴里的残渣,伸手去书包里拿水瓶。这时,管道里传来马娜颤巍巍的声音:「你在吗?」
她不想理会,报以沉默。
片刻,马娜又开口说道:「你能把我的手放开吗,我咬不到……吃完你再把我绑起来也行,我不会跑的。」
她犹豫了一下,钻进了支管道,一路摸索着来到马娜的身边,摸到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解开了鞋带。随即,她把马娜的双手拉到身前,重新绑好。
马娜倒没有提出什么异议,抓起面饼啃咬起来。
她又退出支管道,从书包里掏出水瓶,喝了几口,把水瓶抛到马娜身边。
在雨水管网里已经停留了两到三天。大多数时候,马娜都在哼哼唧唧,累了就睡一会儿。看起来,这该死的混蛋已经放弃了她会把自己带出去的想法,几乎不再哀求她,似乎开始认命了。然而,她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今后要走的路,如同她此刻身处的雨水管网一样,皆是一片黑暗。
今天,她在公安局的开水间里偷听到了周老师和那个警察的对话。虽然他们之间的言辞寥寥,但是也足够让她了解到一些重要的信息。
撞死文森特的,是周老师。尽管警方将其认定为意外,但是她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姓周的没想过让文森特活着——既然控制不了他,就只能杀掉他,否则周老师所做的一切都会败露。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冲出去,抓住周老师,告诉警察他才是凶手。然而,她知道这么做只是白费口舌。她凭什么呢?就凭她在雨水管网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换作是谁都很难相信一个小女孩这样的证言。更何况,她只是「听到」,并非「看到」。
难道就让这个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吗?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犹豫之间,周老师已经扬长而去。她只能向那个看起来还算面善的年轻警察打听情况。虽然他口中的「DNA」「手印」什么的让她似懂非懂,但是,听上去,文森特是凶手已经板上钉钉。
她不得不承认,文森特真的可能强奸并且杀死了那些女人。可是,他是在周老师的指使下做的啊。
离开公安局后,她依旧觉得胸口憋闷,几乎想大声叫喊——那个衣冠楚楚的人其实是个恶魔!
然而,她只是在街路上游荡了一会儿之后,买了些食物,就又回到雨水管网里。
她的确无能为力。即使是马娜,也完全不知道想弄死自己的就是周老师。
想到马娜,她突然意识到支管道里的咀嚼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她侧耳去听,只能依稀分辨出细微的窸窣声,而且,越来越远!
她的心一沉,迅速点燃蜡烛,向支管道内照去。果真,马娜刚才躺卧的地方只剩下两根鞋带和半瓶水,人已经无影无踪。
她急了,立刻钻进支管道里,疾奔出几步后,就看到马娜正背对着自己,小心翼翼地在十几米开外爬行着。
「你给我站住!」
听到她的吼声,马娜颤抖了一下,但很快爬起来,赤着脚向前狂奔。然而,那僵硬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仅仅跑出几米,马娜就向前扑倒在地上。
又惊又怒的她跑过去,径直扑向还在挣扎的马娜。蜡烛脱手而出,撞在管道壁上,熄灭了。
黑暗中,两个人在管道里厮打着。她很快把马娜骑在身下,接连抽了她几个耳光。马娜拼命地在她身上抓挠着,不停地尖叫。被抓伤的部位传来阵阵剧痛,这让她越加愤怒。刹那间,曾被马娜嘲讽、凌辱的往昔涌上心头。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扼住马娜的脖子,越掐越紧。
马娜的叫声顿时被卡在喉咙里,变成断续的呻吟。她的双腿踢打着,双手死命地抓着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竭力想要挣脱开来。
她死死地盯着马娜。尽管看不到对方的脸,但是那从涨红渐渐转向青白的脸、上翻的眼球、半吐出来的舌头仿佛就在她的眼前。
掐死她。
这是她脑海中仅存的一个念头——直至马娜抓挠的双手越来越无力……
直至这濒死的女孩模糊不清地挤出两个字:「妈妈……」
她瞬间就清醒过来,立刻松开双手,翻身从马娜的身上下来,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
同时,她的心脏似乎刚刚恢复跳动,全身凝固的血液也奔流起来。她大口喘息着,宛若一条被扔在岸边的鱼——好像她才是那个被扼住咽喉的人。
马娜一动不动地躺着,几秒钟之后,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紧接着,她就痛苦地蜷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呆呆地看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足足十分钟后,她费力地爬起来,在地上摸到蜡烛,又拽起瘫软的马娜,慢慢地把人拖了回去。
重新把马娜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又绑上她的双脚。马娜还在半昏迷的状态下,任由她摆布。然而,她还是几乎耗费掉全身的力气。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没有停留,喘息着走出支管道,沿着主管道蹒跚而去。
她不敢再和马娜待在一起,否则,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刚才那骤然生起的杀意,已经吓到她了。
顾浩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夜幕降临。偶尔,他会停下来,默默地注视着走过的年轻女孩。然后,在对方或惊讶或厌恶的目光中,移开视线,慢慢地走开。
酒意已经散去大半,他的脑子越来越清醒。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酒精带来的麻醉感一旦消失,种种烦恼和疑问又会涌上心头。
邰伟对事件的还原没错。苏琳也卷进了那起连环杀人案中。这使得找人和破案两件事变成了一件事。其中勾连的却不仅仅是苏琳一个人。顾浩隐隐地意识到,目前的状况已经开始向越来越复杂的方向发展。尽管破案的事情可算暂时告一段落,然而,找人这件事却还没有结果。
通往结局的路,可能只有一步之遥,也可能远不可及。他看不清,摸不透,只能被动地向前走。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余生可能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所以,当顾浩走到文化广场的那两块绿化带中间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掀开井盖,钻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再转一个弯,就到「家」了。
她不由得微笑起来。原来,那个狭窄、潮湿,充斥着难闻气味的蓄水池,居然会成为自己最想回到的地方。
随即,巨大的悲伤猝然袭来。一个声音在提醒她——文森特已经不在了。
她停下脚步,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向前走去。
她想回「家」,那里或许还有文森特留下来的气息。这就够了。
然而,刚刚走到拐弯处时,她就看见前方出现了一道小小的火光,好像是打火机发出的。本能驱使她立刻后退,同时,吹熄了蜡烛。
紧接着,她蹲下来,后背紧紧地贴住管道壁,屏气凝神,倾听着前方的声音。
那个用打火机照明的人似乎也看到了烛光,沙沙的脚步声消失了。
对方在观察这边的情况——他是谁?
难道是姓周的?
她顿时紧张起来。如果被他发现,自己和马娜都活不了。
这时,一个苍老却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有人吗?」
她的心脏立刻狂跳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会吧,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试探着喊了一声:「苏琳?」
千真万确,真的是他!
她脱口而出:「顾大爷……」
老人发出一声惊呼。随即,那小小的火苗消失了。随即,咔哒咔哒按动打火机的声音再次响起。
「苏琳,真的是你吗?」
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她却心里一沉,尖声叫道:「不要过来!」
脚步声停下。老人的声音中既有兴奋又有犹疑:「孩子,你怎么了?」
「你……你是一个人吗?」
「对啊,只有我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老人轻轻地叹息一声,「孩子,我找了你很久了。」
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要找我?」
没有回应。良久,老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闲着没事做吧。」
她咬住嘴唇,感到全身都在颤抖。
「我现在过去,可以吗?」
「不。」她拼命忍住眼泪,「你手里有打火机,是吧?」
「对。」
「扔过来。」
「孩子,我……」
「扔过来。」
一道细微的风声之后,打火机啪啦一声落在她的身前。
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她勉强站起来,向前迈了几步,站在主管道中央。虽然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知道十几米开外,顾大爷正站在对面,朝自己的方向张望着。
在他们中间,就是那个蓄水池,那个曾经的「家」。
「孩子,跟我回家吧。」
她沉默良久,摇摇头,忽然觉得他提到了一个遥远又奇怪的地方:「我不回去,那不是我的家。」
「嗯?」老人有些诧异,「你怎么……」
「我曾经回去过一次,那天下着大雨。」颤抖的声音令她自己都感到陌生,「我就在窗外……我都听到了。」
老人愣住了:「你是指……」
「他们为了钱,为了我弟弟的户口……」声音仿佛从她的胸腔里喷涌出来,「他们已经当我死了。」
老人再次发出叹息:「你跟我走吧,这里毕竟出过一个杀人犯,不安全。」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黑暗:「你怎么知道?」
「我跟你说了,我找了你很久。」老人平静地说道,「你一直跟那个杀人犯住在一起,对么?」
「他不是杀人犯!」她却激动起来,「只有他愿意收留我,照顾我!他是被人指使才那么做的!」
老人沉默的时间更久:「被谁指使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顾大爷,你回去吧。」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还是个孩子。」老人耐心地劝解道,「如果你知道什么线索,不妨就跟我去公安局,我们可以……」
「没有人会相信我。但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苏琳,这件事可以慢慢解决。」老人向前迈出一步,「你先跟我回去好吗?」
「那不是我的家!」她尖叫道,「他们已经当我死了!」
「你可以跟我住。」
她愣住了,半晌才讷讷问道:「什么?」
「你不用回去,你可以跟我住在一起。」老人顿了顿,「如果你不想看见他们,我们可以搬走。」
她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我的退休金,应该可以供你读完大学。」老人继续说道,「对了,我还要介绍一个阿姨给你认识,她和她女儿都很关心你,也一直在寻找你。」
她忽然恍惚起来。是啊,这样有什么不好——有地方住;有书可以读;有一个虽然没有亲缘关系,却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在身边……
她把视线投向两人之间的黑暗处。在那里,有一扇圆形的铁门。在她十几年的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都在里面。
对不起。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她必须做出选择。
「我弟弟……他好吗?」
「他挺好的,已经上学了。」老人急忙说道,「他也很想你。」
她低下头,良久,开口说道:「顾大爷,我愿意跟您走,但不是今天。」
「为什么?」
「我还有事情要做。」她艰难地说道,「等我做完了,我会去找您。」
「你要做什么?」老人的语气犹疑,「我可以帮助你。」
「不用了,我自己就好。请别跟着我,我离开后,您再走。」
老人沉默了几秒钟:「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来找我。」
「顾大爷,」她弯下腰,深深地向黑暗中的老人鞠了一躬,「谢谢您。」
老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听到对面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迈动脚步,向前走过去,凭借记忆在地上摸索了一番,找到了那只打火机。
小小的火苗又在管道里亮起。然而,他的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在某条支管道中,她举着蜡烛,一路疾奔。目标已经明确,方向已经找到——她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即使要以放弃近在咫尺的平静生活作为代价。
不知道是为文森特,为顾大爷,还是为了她自己,她在奔跑中爆发出从那天开始的第一次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