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3)

3个月前 作者: 赵德发
    回到村里,把宁遥送到大脚老汉那里,封合作便去找羊丫。羊丫早已知道宁家二兄弟回来了,但她还没见面,这时嚷道:“小姐好说,这里新来了个小王,你也见过,挺够味的。不过,我也得去见见俺那两个表哥!”


    封合作想到她是苏苏的私生子,就不好表态。但耐不住羊丫一个劲地催促,就说好吧,不过你今天不要进城见你大表哥,你二表哥在你爹那里,你先去看他吧。羊丫高兴地答应着,接着从后院一个嫖客怀里拉出小王,告诉她挣大钱的机会到了,推她上了封合作的桑塔那。


    宁遥没想到他会在他的大脚姑夫那里碰了壁。当他坐到老汉的堂屋里叫着姑夫要和他说话时,老汉却瞪着一双老眼气哼哼道:“噢,你们宁家还认我这个姑爷呀!是已经晚啦!我知道你们兄弟都有钱,还像你爹那么阔,我不想沾你们的光,你趁早走!”宁遥一时不知所措。他不明白老汉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感觉到这其中必定有文章,就耐着性子坐在那里等着老汉消气。


    然而过了老大一会儿老汉还不理他,只倚着床腿坐着抽烟。门外一阵脚步声,是羊丫来了。她一来就甜笑着管宁遥叫表哥,宁遥不知她是谁,便向老汉投去询问的目光。老汉不向他介绍,却向羊丫吼:“你这丫头就知道攀高枝!你认表哥是要人家给你钱是吧?你就没想想你是谁的种!”这话骂得羊丫羞羞惭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片刻之后就又走了。


    羊丫走后,宁遥掏出一支烟递给大脚老汉,微笑着问:“姑夫你说说,是谁不认你呀?”老汉接过烟道:“你爹娘就没跟你说过?”宁遥说:“我娘到了台湾生下我就死了,我爹从没跟我说起你和我大姑。”老汉摇摇头叹口气:“咳,真是不想提这些事哇……”


    接着,他就向宁遥讲了他的大姑。讲绣绣怎样被绑票,她爹怎样舍女保地,绣绣回来后又怎样嫁了他。讲完这些,老汉又讲他与绣绣这六七十年的经历:租地、开荒、来鬼子、闹土改、置地、办合作社、大跃进、吃食堂、六o年挨饿、文化大革命、学大寨、大包干、两田制、开区……一段一段滔滔不绝,让宁遥听得惊心动魄。老汉几次停止话头问他困了不困,宁遥都说不困,姑夫你再接着讲。于是,老汉对于自己一生的回忆便持续到东方之既白。


    天大亮时,封合作来看宁遥。听说二人一夜没睡,惊得两眼溜圆:“哎呀,还有那么多话?”大脚老汉像吐出心中块垒一样轻松,说:“我说得还太简单,要不得说三天三夜!”宁遥对封合作说:“听了一夜历史,最生动最感人的中国农村变迁史。真是太难得啦!”


    这时封合作让宁遥到“金尊大酒家”吃早饭,大脚老汉却留宁遥在家里吃,宁遥欣然同意。听了这话,刚刚来到堂屋的运垒两口子面有难色,老汉说:“你们甭愁,都是自家人,就吃庄户饭,喝糊粥吃煎饼就行!”于是,连封合作也没走,就与他们一起等着吃庄户饭。


    正坐在那里说话,封合作的娘忽然扭着小脚来了。封合作问她干啥,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也不答话,只管往宁遥跟前走。离得还有三四步远,这老太太突然从大襟底下抽出一把剪子,猛地向宁遥扑了过去!宁遥往旁边一躲让那剪子落了空,老太太再次将剪子攮来时,他的儿子却将她死死抱住夺下了剪子。老太太无法再行动,便指着宁遥破口大骂:“你这个小王八羔,我今天非叫你死不!俺等了一辈子你爹,你爹没来你来了,你,给俺孩他爹抵命!抵命!”


    大脚这时明白了,这老女人是为她的前夫费百岁报仇来了,就劝她道:“嫂子,几十年的老账本子,甭再翻腾啦!”老太太说:“不行,再老也是账!我非叫这王八羔子抵命不行!”封合作一个劲地呵斥她叫她住嘴,她也不听。封合作这时方想起,前几天他开会不让人们索债还让有关人员按手印下了保证,却唯独忽略了老太太──他这个失去前夫之后才跟封铁头生了他的亲娘。无奈,他只好紧紧抱住娘不放,恐怕她再去捡那把剪子。


    宁遥稍稍镇定了一下,便向封大脚问这大娘是为谁讨债,老汉说是为费百岁。宁遥夜里已经从老汉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此刻他朝门外的天空瞅了一眼,深深嘘一口气,随即双膝跪倒在老太太面前,低头说:“大娘,我爹欠下的账我认,我在这里,你怎么处置都行。”


    见他这样,合作娘反而一下子不吭声了。他愣愣地瞅了片刻面前跪着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俺那苦命的人呀!俺那苦命的人呀!……”


    随着他的哭声,在场的人全都泪落纷纷。


    3月21日,“国际天牛文化节”如期开幕。从午后开始,县里的大客车、小面包和各类轿车就不断线地往天牛庙开来,从上面下来一拨一拨的领导与普通观众。最后一辆面包车是在两辆豪华的“奥迪”轿车的引导下开来的,从上面下来了二十来个人,其中十来个是黄头蓝眼睛的。他们的出现让“天牛广场”上的万名观众引颈翘首,都议论说这文化节真是名不虚传,真有国际性儿。


    从四点半开始,汪主任就握着话筒安排会场。会场上有贵宾席,给外商和提供赞助者坐的,一律矮桌矮凳茶水伺候;有普通坐席,一大片几千个小扎子,让县上和镇上的来人坐;最后边是站席,观众为天牛庙村和外村来的老百姓。安排好这些,地区、县里的领导和几个外商代表登上了高高的主席台。


    到了五点,县长宣布开幕式正式开始,全场欢声雷动。一个个的讲话,一次次的掌声。一个鹰钩鼻子老外上台咕噜了一通,翻译说他打算到天牛开区建一个钻石加工厂,台上台下立马爆出热烈掌声;脸上透着青色的宁迢上台讲,他要在家乡开一百亩,占开区现有面积的五分之一,人们又是一阵热烈鼓掌;封运品作为向文化节提供赞助最多的企业家同他的丛叶小夫人一起被安排在贵宾席上,这会儿他突然举手要求言。他上台后说,为了让天牛开区早日形成规模,大陆企业家也不能落后,他决定,“鲁南拆车总厂”马上到开区建一个分厂。他的言,让沂东县的干部一致感到争了光,县委任书记带头鼓掌并起身与他紧紧握手……


    一个个讲完,天已傍黑,会场上的灯一齐亮起,文艺演出开始了。待主席台上的人们转移到了贵宾席,大幕稍闭片刻又徐徐拉开,从北京请来的仪态万方的女主持人宣布了大型歌舞《天牛之梦》的开始。


    这时,台上的灯光全部关掉,漆黑一团。在电子琴奏出的古怪声中,台上渐渐白,亮,然而是朦朦胧胧浑浑沌沌。这时,在这一片朦胧浑沌的中间出现了一个巨人,它手持一柄大斧起舞,跳跃,并一下下将那柄大斧砍向周围的虚空。一会儿,那片浑沌渐渐变成蓝黄两色,蓝悠悠向上,黄沉沉向下。而在这两色之间则挺立着那个持斧人的伟岸形象。主持人在画外介绍,这是“盘古开天地”,先用汉语讲一遍,再用英语讲一遍。


    台上的灯再闭再开时,主持人说第二幕“地母育万物”开始了。天幕上出现的还是那片黄土地。在一种古朴味道十分浓厚的音里,地表上生出密密匝匝的幼芽。那些幼芽慢慢地长,长,有的长成小草,有的长成庄稼,有的则长成了大树。在这葱葱郁郁的植物背景下,动物们出现了。狮、虎、象、豹、熊、鹿、狼、豺……它们在嬉闹,在搏击。后来,人出现了,男人们同野兽搏斗,女人们采摘野果。后来,野兽们退了,几乎全裸着的男人女人跳起了一种神秘的舞蹈……


    第三幕表现铁牛坠地的传说。正如罗非和乔唯唯构思的那样,在一个星夜里,一位年轻貌美的道姑正就着一盏孤灯读经。韦编三绝之后,道姑似有所悟,站起身翩翩起舞,用手中的拂尘和身体语言表达她对宇宙和人生的见解。不料,一阵巨大的声响由远而近,道姑出门抬头观望,但见天幕上一片赤红,接着有三个牛形物体悠悠飞来。道姑在短暂的吃惊之后,放过了头前的两个,而后耸身一跃将拂尘一挥,那个物体就轰然坠地,激起了满天的红尘……红尘散后,一个铁牛卧在那里,道姑且敬且畏,来了一段长长的抒情独舞。似被道姑的情意感动,铁牛忽然出三声铜钟般的长啸,转眼间引来了许多牛上场。它们叫着,舞着,弯弯的牛角上闪动着一片耀眼的光亮。接着,一些农人出现了,他们将手一招,牛们乖乖地跟着他们亦步亦趋。转瞬间人牛一齐向后转身,牛便在前人便在后,这就是一种耕耘的架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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