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个月前 作者: 王蒙
    五


    二○一三年,我又被邀去省会参加读书节活动了。我已经六十大几,渐觉耳背眼花,说话重复,时而脑筋短路,说着说着会忘记了自己在说什么,而一些最最普及的名人人名,乔治·华盛顿、哥白尼、赫胥黎、伏尔泰……最近我多次卡壳忘记。我将此次的省城之行,视为自己的告别演出。


    在省城当我问到白巧儿副市长的时候,接待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说是“我们也不太清楚”,我的心咯噔了一家伙。


    零零星星,蛛丝马迹。人们小心翼翼地透露给我说,白巧儿的老公,因为早早就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一直半休在家,两人的关系似不融洽。白巧儿到省城工作后,当然把老公也接了来,随后,老公的弟弟与弟媳也到了省城,到与他们哥哥相识的一家企业混生活。如此这般,年初小叔子与媳妇打起了离婚官司,为分割财产闹了个不亦乐乎。在法院,媳妇咬定,嫂子是大官,给了小叔子一套房产,还给了多少多少万元的现金,多少多少万元的股票,她全部要求按婚后财产收入归夫妇二人共有的原则分享。此事在网上曝出来了。


    “真的吗?”我问,心乱了,如同吃了一只苍蝇,仍然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内心里山呼海啸,心、耳、思肉搏成了一团。


    不,我并不是由于自己写了她,从而长了行市而为她事后的种种变故感到关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二十年后失足落水也算沧桑之一景。这也是报告文学,更是小说与诗歌的资源。我并不需要因为发生了某些尚无结论的说法而尴尬而晦气,我本来可以振振有词地说,当时有当时的情况,现在有现在的情况,写而不察未必会比用而不察更输理。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挨了窝心一脚,我当真要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失去了成为著名作家与兹后青云连上的理由,我失去了为那样美丽陶醉得令人迷惑的感觉,我推动了山村、童话、土城上空的月亮。我的失落感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的俗务。


    “网上贴了四五天,小地方指名道姓地一传,早已就满城风雨。后来屏蔽了一回,一屏蔽,各种爆料就更多了。”


    谁都是欲言又止,大致的说法是:她的老公原来在县里就是“能人”,有些积蓄,后来倒腾了一下,有所发达膨胀,现在难以确定其合法性或非法性,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上边也未必顾得上查他,比他问题大的人多了去了。这是第一种说法,认为白巧儿基本上没有太多责任。


    第二种,是说她老公与这里的商企权贵家庭关系很深,尤其是老公善于与二三等的准红二代、准富二代交往,帮这个批地,帮那个批指标,起到了最需要起而他人无法起的作用。老公、小叔子、小叔子媳妇,都以市长家属的名义揽过事受过礼要过回报,也都用各种办法让市长嫂子去通过关节办过事儿。她本来一个“无知少女”,权力有限,问题是市里的几个关键人物对她印象特好,她确实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子。


    第三种,顺着第二种说法发展下去,就传出了她与本市一位权势满满的大佬有染的佳话丑闻。有男有女有关系有趣味盎然,形势大好,春色满园,底下的话可想而知。


    再分析一下,戏后有戏,说是表面上看是小叔子夫妻打离婚,其实是老公导演的一场情节戏情景戏,时至今日,在网上把白巧儿臭了个三魂出窍,六魂涅槃,小叔子夫妇并未离婚,据说此年情人节人们看到了小叔子给妻子送了二十九朵玫瑰。倒是把白市长逼上了绝路,老公算是秀了秀自己的道行,出了一口鸟气。也有人痛斥此种说法不合逻辑,两口子之间不管有啥问题,维护共同形象,必然是利益与智慧的交汇点。


    而最最要命的事件发生了,当通俗的也是最易普及的严重杀伤性爆料甚嚣尘上之时,在春天万物的发情期,白巧儿上演了一回“自杀未遂”的陈旧拙笨戏码。她吃了一瓶安眠药。


    浑蛋透顶啊,你怎么会是这样,你你你……


    自杀未遂,此事确然发生,没有争议。属于新知识新概念领域的争论是:她的自杀是什么性质:畏罪?堕落、蜕化变质后的自责?网谣杀人?畏谣言与舆论如阮玲玉?背叛社会主义事业、为我们的体制与统战政策抹黑?还是完全无能力负责的忧郁症:它是用脑过度、精神紧张、体力劳累所引起的一种机体功能失调疾病。现在美国城市的忧郁症患者占城市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以上。赵匡胤、林肯、罗斯福、丘吉尔、林彪、姬鹏飞、凡·高、海明威、徐迟、许立群、崔永元……都有忧郁症。何况白巧儿的家族病史上就有板上钉钉的忧郁铁案。再加上个区区白巧儿,又有何妨碍呢?


    多数市民与本市干部都不能接受这最后的说法,人们说,西医本来就不适合中国国情,西人亡我之心不死,忧郁中华之心未死,奇谈怪论更是为了给不良男女打掩护。孔孟老庄都教导我们,君子坦荡荡,无欲则刚,至人无梦,游刃有余,善摄生者无死地;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一瓶唑吡坦,已经不打自招了她的贪腐……


    很遗憾,无法了解得再多,我难以释然的一点是,这里似乎有我造的孽。我的笔毁了她,高高抬起,突然跌下。当然她必须对自己负责,但是如果我不写那篇高调的报道呢?我惶惑了。我恨白巧儿,更恨我自己。天上地下,怎么会这样快?完全无法相信。我唯一能做的是,给省城朋友留下了我的手机号与地址,还留下了一张字条,托他们转交。我写道:


    白巧儿同志你好:请与我联系,永远不会忘记在后桑葚的日子,什么都不会太迟,美好在昨天也在明天,重要的是今天的勇敢面对与跨越……请接受我的惦念与祝福,保重,保重,再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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