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标准

3个月前 作者: 丁力
    樊大章的出事全是外国别墅惹的祸。


    樊大章的儿子樊斌在美国有别墅,由于临港市的干部子女在美国有别墅的不是樊斌一个人,比如许嘉厚的女儿在美国也有别墅,所以,关于樊大章的儿子在美国有别墅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好在临港市人宽容,宽容到政府机关的一般干部有一辆进口轿车,或者是最近刚刚换了一辆进口小汽车,都没有人大惊小怪,更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既然一般干部有进口小轿车很正常,那么作为市委常委的樊大章拥有“进口别墅”不也是很正常吗?


    临港市人是觉得正常了,但是北京人不一定觉得正常。比如在樊斌别墅的旁边,就是北京的一个高官的儿子的别墅。于是,这个北京的高官的儿子就觉得不正常了。第一,樊斌的别墅比高官儿子的别墅大,不但别墅本身大,而且别墅拥有的花园也比高官儿子的别墅的花园大。高官儿子别墅的花园里面只有树木和草坪,而樊斌的别墅花园里面除了树木和草坪之外,还拥有泳池,于是,一下子就把档次拉开了。第二,如果樊大章的职务比北京的那个高官大,那么当然就没有什么了,问题是樊斌的父亲樊大章居然只是副市长,级别明显低于北京的那个高官,于是,这就不正常了。不仅不正常,而且还使那位高官的儿子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产生了强烈的不服气。


    儿子以义愤填膺的口气向父亲告状,父亲以不经意的方式在高官圈子里面一传,儿子的不服气就转化为其他高官的不服气了。


    怎么?一个副市长的儿子居然在美国拥有最豪华的别墅?不用问,肯定是腐败了。遂展开调查。


    一审查,立刻就审查出问题,于是,樊大章被“双规”了。


    樊大章的被突然“双规”,对王天容的震动非常之大,既然今天樊大章说“双规”就被“双规”了,那么明天谁敢保证这种事情不发生在她身上?


    王天容认真地把自己的问题跟樊大章作了对比。就王天容所知道的,樊大章好像还是比较廉正的,至少以前还是比较廉正的,要说有什么问题,那么就是他儿子樊斌搞的那个工程监理公司实在是太招摇了。谁都知道樊斌是樊大章的儿子,谁都照顾他三分,完全是不平等竞争,这样,樊斌这些年肯定是赚了不少不清不楚的钱。王天容又想到了她自己,她自己的功劳是大的,要说问题,主要也就是儿子小彤跟蒲小元在一起做生意,具体地说就是做能源集团的生意,这些年确实也赚了不少的钱,这里面当然也仰仗于她王天容的面子。要说有问题,那么跟樊斌的问题差不多。除此之外,就是侯峻峰进贡的那些钱和下面各二级公司“孝敬”的那些钱。侯峻峰的钱只要自己不承认,外面根本不知道,因为侯峻峰每次都是直接给的现金,连存折都没有给过,更没有转过账,这样就一点证据都没有。至于下面二级公司“孝敬”的那些钱,最多属于“违规”,而不是“违法”,而“违规”和“违法”是有本质区别的。


    这么想着,王天容就从容了不少。并且,她决定就此收手。不管会不会败露,必须就此收手,决不增添新的烦恼。当侯峻峰再次按照惯例给她送“水果”时,她坚决不要。


    “不用了,”王天容说,“大家这么熟悉,又是校友,不需要这样了。”


    侯峻峰听了一惊,心想,又要加码?


    王天容大约是看出侯峻峰的疑虑,笑着说:“不要误会,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放心,能源集团的生意你照做,谁让我们是校友呢。”


    “真的,”王天容说,“你给我的水果不少了,说实话,我们家也吃不了这么多,你以后不要再送了。”


    王天容见侯峻峰还是疑惑地看着她,知道不来点硬的不行,于是转而严肃地说:“如果你再不拿走,那么我就真的不买你的煤了。听清楚没有?”


    侯峻峰肯定是听清楚了。不仅听清楚了,而且也知道王天容不是开玩笑。于是,恭敬不如从命,不管怎样,至少不要惹“女皇”生气,还是先拿走吧。


    第二天,侯峻峰忐忑不安地想给王天容打电话,但是又不敢打,没想到王天容主动给他打过来了。王天容告诉侯峻峰,她已经跟下面打过招呼了,让他们尽可能关照他。


    “你自己也要灵活一点,”王天容说,“注意跟下面保持好关系,比如水果,我这里你以后再也不要送了,如果实在要送,你还不如看情况直接给他们送一点。”


    侯峻峰傻了,愣了半天,还是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按照王天容的吩咐做了。


    当侯峻峰按照王天容的吩咐做了之后,王天容心里好受多了。默默地祈祷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成为过去吧,从此之后清清白白地做人,再也不要贪不义之财,并且下定决心,等六十岁一到,坚决退休,回家抱孙子。


    王天容想通了,彻底地想通了。


    她甚至想到,等自己退下来之后,找一个适当的机会,真的按照当初侯峻峰说的那样,把身外之财全部捐献给希望工程。


    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天一早,能源大厦的保安发现,今天的王总就特别地爽,走起路来都一颠一颠的,仿佛脚底下安装了弹簧。


    “王总早。”保安说。


    “早。”王天容回以亲切的微笑,点头的幅度也比平常大。


    王天容的办公室在能源大厦的顶层,这一层几乎全是为她一个人服务的。下了电梯之后,向左拐,经过两个小办公室,就到了她的主办公室,而这两个小办公室中外面的一个是她的司机兼保卫室,或者是那些等待接见的人的休息室,而里面的一间,也就是贴近她主办公室的那一间,是秘书室。


    王天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向办公室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与平常的不太一样。平常,当王天容走出电梯的时候,她身边的工作人员仿佛有灵感,早早地就守候在电梯门口,殷勤地迎接着他们至高无上的董事长,但是今天没有。


    没有,但是王天容也不是非常在意,因为今天她的心情特别好,所以她也就特别地宽容。不但对人宽容,对环境也宽容。


    王天容经过司机室的时候,里面是空的,没有看见人。这也是非常难得的。一般只要她来办公室,十有八九都有人在等着她。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她要接见的,也有她根本就不接见的。但是今天没有,一个也没有。


    王天容经过秘书室的时候,同样是空的,没有人。


    王天容陡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但是,此时的王天容已经走到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口,并且,门已经自动地从里面打开了。


    办公室里面有许多人,几乎全是生面孔,只有两个认识,一个是临港市投资管理公司纪委书记,另一个是临港市纪委书记。


    王天容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本来,办案人员见王天容态度好,心里都非常高兴,但是,案子越往后审,问题变得越复杂,复杂到几乎办不下去的程度。主要原因是两条:一是有人在帮王天容“活动”,干扰了案子的进展;二是王天容态度太好了,好过分了,把该交待的问题交待了,不该交待的问题也交待了,反而给办案工作增添了许多麻烦。


    有人“活动”不奇怪,事实上,如今只要有人被“双规”,就肯定有人为当事人出面“活动”。


    按照惯例,真正出面为当事人“活动”的通常是他们的直系亲属或利益相关的人员。直系亲属不用说了,亲情高于一切,家里人出了事情,出面“活动”甚至是“打点”可以理解,即便这些“活动”或“打点”最终并没有起到实际效果,对当事人起码也是一个安慰;至于说利益相关的人,比如生意上的合伙人,或者是有其他利益关系的人,无论是出于情面还是出于他们自身利益的考虑,出面为当事人“活动”甚至是“打点”也都是很正常的。


    具体到王天容,从直系亲属方面说,出面为她“活动”或“打点”的应当是郑品浩和郑小彤,再不行就是蒲小元。但是事实上,郑品浩对临港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在王天容辉煌的时候,郑品浩很少来临港,以至于很多临港人甚至认为“女皇”是当年样板戏中的女英雄,根本就没有丈夫,或者有,但是已经离婚了,所以人们根本就不认识郑品浩,再加上郑品浩本来就是学究型专家,又寡言少语,不善交往,似乎很难胜任这种“活动”和“打点”的角色。儿子郑小彤的情况也差不多。郑小彤也不喜欢说话,不但不喜欢说话,而且学问和社会地位还不如父亲,就是有心想为母亲“活动”,都不知道从哪里着手,就是知道从哪里下手了,可能连门都进不了。事实上,在直系亲属这方面,出面为王天容“活动”的重担就落到了蒲小元肩上。但是,也该王天容运气不好,正好赶上蒲小元临产,临产的时候当然不能出去“活动”,而临产之后就是生产和做月子,更不能出去奔波和活动。这样一来,直系亲属这边实际上就没有人能够出面为王天容“活动”。“活动”的重任只能落在那些跟她有利益关系的人身上。


    什么人跟王天容有利益关系呢?当然是生意上的合伙人。但是王天容不是私营企业家,而是国营大型企业的一把手,既然是国营大型企业的一把手,那么她就没有合伙人。不但没有合伙人,甚至连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都没有。因为能源集团是垄断性行业的企业,垄断性行业的企业开展业务不需要真正意义上的相互关照的合作伙伴,所以,对垄断性行业国营企业的一把手来说,真正跟他们有关系的,只能是他们的同事。具体到王天容这里,只能是她的副手,因为副手是跟她个人关系最密切的同事。考虑到王天容的副手是王天容一手提拔上来的,并且王天容还刚刚把临港市能源集团总裁的位置让给他,而且,一旦王天容明年退休,能源集团一把手的位置很有可能就落到这个副手身上,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猜测副手出面替她摆平一些事情似乎是在情理之中的。


    事实上王天容一被“双规”,她的副手马上就“活动”了,不过,副手“活动”的目的并不是为王天容,而是为了他们这个班子。本来,王天容一“双规”,上面马上就要派一个庞大的工作组进驻能源集团。副手在第一时间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反应:坚决不能让工作组进来!副手的主张立即得到能源集团除王天容之外班子成员的一致响应,特别是得到了纪委书记和副书记的响应,于是他们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后来,上级果然取消了派驻工作组的计划,取而代之的是由临港市委派了一名新的党委书记兼董事长。于是,王天容原来的这个副手和能源集团整个班子成员都松了一口气,不但他们松了一口气,而且连下面二级公司的老总和副老总也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松一口气了,王天容就惨了,因为工作组不进驻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原班子成员必须积极配合办案工作。既然保证积极配合办案工作,那么当然就不能再为王天容“活动”了。这样一来,无论是王天容的直系亲属还是王天容的原工作单位,实际上都没有人出面来为王天容“活动”了。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


    正当大家以为不会有人出面替王天容“活动”的时候,有一个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而且是公开地站了出来。


    这个人就是程思涌。


    程思涌的理由是,腐败是制度造成的,我们今天执行的分配制度不合理是导致腐败的根本原因,并且举例一二三四五。程思涌坚决主张要对王天容网开一面,并且他上蹿下跳,到处找人替王天容说话。


    程思涌的出面对王天容案子的进展确实起到了一定的干扰作用。首先,程思涌还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临港市正儿八经的一个局级领导,能量不可小视;其次,程思涌在临港本来就有一张关系网,所以他的能量比一般的局级领导还要大;第三,程思涌是以一个仗义执言和打抱不平的形象出面的,所以居然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同情甚至是尊敬,不仅临港的有关方面对程思涌同情和尊敬,就是上面来的办案人员,也对程思涌的举动有点佩服,甚至不得不承认程思涌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第四,程思涌不搞阴谋诡计,而是公开地为王天容鸣冤叫屈,弄得办案人员奈何他不得。


    正因为有上述因素的影响,刚开始的时候,程思涌的行为对王天容的案子干扰相当大。事实上,要不是程思涌自作聪明地去找姚秉诚,这种干扰可能还要继续下去,但是他去找姚秉诚了,他找姚秉诚之后,被姚秉诚狠狠地说了一顿,程思涌才偃旗息鼓。


    程思涌去找姚秉诚,是想寻求新的支持。虽然程思涌知道,如今的姚秉诚跟他差不多,也已经没有什么实权,但是,他相信姚秉诚的为人,相信姚秉诚对王天容的看法,因为他知道,当初提名王天容作为副市长的人选,其实就是姚秉诚的主张。另外,程思涌相信姚秉诚的话对临港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至少影响力比他程思涌大。打通电话时,姚秉诚已经知道王天容的事情了,但是知道得不是很具体,本来很想往临港打电话问问,但是担心影响不好,正在着急,程思涌的电话来了。本来在这种情况下,姚秉诚接到程思涌的电话是非常高兴的,但是说着说着,姚秉诚不高兴了,并且在电话里面对程思涌拍了桌子。姚秉诚以前在临港的时候,当面都没有对人拍过桌子,但是今天,在离开临港这么多年之后,居然在电话里面对老部下拍起了桌子。可见,程思涌把姚秉诚气得不轻。


    刚开始程思涌在电话里面把自己的观点跟姚秉诚说了,姚秉诚听着还蛮认同,甚至还有点感动,因为他没有想到这个程思涌关键时刻对朋友还蛮仗义,所以,一边听还一边不时地嗯哈两声,但是听着听着,不作声了。


    因为程思涌说:“其实相对于她为国家创造的财富和为临港市的经济建设所作的贡献来说,区区几千万算得了什么?”


    “几千万还不算什么?币Ρ衔剩澳愠趟加坑屑父黾盖颍俊?


    程思涌愣了一下,一时无话。


    “不管王天容有多大的功劳,”姚秉诚说,“也没有资格逃避党纪国法的制裁。”


    “不就是经济问题嘛。”程思涌小声说。


    “经济问题是小问题吗?”姚秉诚的声音已经有所提高。


    “其实如今当领导的,谁没有一点经济问题?”程思涌还要狡辩。


    “我就没有!”姚秉诚开始发火了,“问题就出在这里,出在如今人们普遍认为经济问题是小问题,出在普遍认为当领导的就该在经济上捞点实惠。从见怪不怪到见坏不坏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这是判断是非标准的大问题。如果一个社会、一个民族判断是非的标准出现了问题,那就是从根本上出了问题。这还是小事情吗?判断是非的标准出了问题才是产生腐败的根本!我们还是不是共产党员?王天容是不是共产党员?你程思涌还是不是共产党员?假如我们作为共产党员特别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对腐败现象都见怪不怪见坏不坏,那就必然会产生腐败!”


    姚秉诚就是说到这里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拍起了桌子。并且,程思涌也确实发现姚秉诚说的“是非标准”和“见怪不怪”非常到位,非常有震撼力。后来,程思涌就真的深刻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判断是非的标准确实是发生了偏差,而且是极大的偏差,对于很多违背党纪国法的现象确实到了“见怪不怪”的程度。程思涌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党纪国法严厉制裁的共产党员的贪污腐化问题成了“小问题”了,至少在一部分人的心中成了小问题了。如果贪污腐化是小问题,那么什么是大问题呢?


    据说姚秉诚不但对程思涌拍了桌子,而且还上书中央,专门提出了“是非标准”和当前现实生活普遍存在的“见怪不怪”的问题,以一个普通党员的身份,建议中央加强党的建设,严肃共产党员的行为准则,重新树立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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