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母子决裂

3个月前 作者: 曹昇
    第一节吕不韦的尴尬处境


    王位虽然可以由继承得来,威望却要靠自己建立。嫪毐授首,太后幽囚,嬴政以他的铁腕,向世人宣告:他是秦国至尊的王,他的无上权威,容不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挑战。同时,藉着嫪毐一案,李斯也出尽风头,一跃成为当红的政治明星,连六国也知道秦国新近出了他这样一位厉害的人物。


    仅用了两年时间,嬴政便先后肃清了国内两股强大的异己势力。先是成蟜,后有嫪毐。然而,他的攻势不会就此停止。下一个轮到谁?地球人都知道。


    吕不韦自然也知道,他就是下一个目标。当他初闻嫪毐死讯之时,仰天长笑,笑容却很快便僵硬在脸上。出乎吕不韦意料的是,失去了嫪毐这个老对手,他居然莫名地感到孤独、失落,甚至有些想哭。如今,嫪毐不在了,就剩下他独自一人面对日渐强悍的嬴政。分明是初秋的九月,吕不韦却已觉出丝丝寒意。


    作臣子的拉帮结派,历来是君王的大忌。嫪毐一派垮台了,可吕派还在。嬴政会不会一鼓作气、趁胜追击,将他和他的派系也一并铲除?要知道,嬴政这孩子可不是一个善茬。他虽然对嬴政有拥立之功,但嬴政真的就能一直容忍他吗?他不敢相信,他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吕不韦虽然没有听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但也知道报恩总归有一个限度。嬴政发起狠来,连他母亲赵姬也下得了毒手,更何况是他吕不韦了。


    嬴政的实力和自信,也让吕不韦不敢轻举妄动。嫪毐便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嬴政任由嫪毐先动手,等于是让了一招,最终依然能轻松化解,潇洒从容。如今,嬴政实力更强,锐气正盛,此诚不可与争锋。


    再说了,目前吕不韦的脑袋还能连在脖子上,也实在该庆幸才是。上一回,他举荐的樊於期跟着成蟜一道造反,他作为举荐人,依法应该连坐才对。这一次,嫪毐造反,同样牵连到他。没有他这个媒人,嫪毐现在将依然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舍人,又怎会通奸太后,进而造反?他才是嫪毐造反的罪魁祸首。


    根据吕不韦掌握的情报,嬴政对他是起过杀心的。好在有众多宾客辩士、大小官员为他在嬴政面前游说,加上他为嬴政父子立下的不容抹灭的赫赫功绩,嬴政这才手下留情。然而,吕不韦心里也清楚,正因为给他说情的人是如此之多,也必然会让嬴政对他更加猜忌。


    躲过了初一,能不能躲过十五?吕不韦全无把握。他所能做的,就是自废武功,用行动打消嬴政对自己的顾虑。于是,吕不韦作起了甩手相国,朝中大小事宜,皆不管不问,成日闭门不出,醇酒美人,寻欢作乐,麻醉自己也麻痹嬴政。吕不韦缩头乌龟般的行径,自然招致了他派系中人的不满和怨恨。昌平君、昌文君趁机揽权,许多吕派官员也见风使舵,纷纷前往投靠。


    战场上撤退是一门学问,官场上隐退也同样是一门学问。吕不韦虽然有心隐退,不想惹事,事却偏偏主动寻上门来,而且来自一个注定将和他纠缠终生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太后赵姬。


    赵姬被幽闭在雍县棫阳宫内,已经有半年之久。这一年对她来说,实在是霉运连连的一年。嫪毐的死亡,她已经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也并无太多悲戚。你说她没心没肺也好,说她短视麻木也好,反正,赵姬这种女人,具备强大的自我疗伤功能。很快,她就跟没事人似的。生活还是要往前看,她只有四十三岁,未来的日子还长得很,她可不能让自己的余生,就虚掷在这冷清的宫殿之内。以前,她权柄在握,都是别人求她,没想到,她也会有求人的一天。然而,谁能帮她?


    这一日,一封信送到了吕不韦的案头。吕不韦不悦道,说过多少次,休拿外事烦我。


    舍人弯着腰,低声道:“乃是太后之信函。”


    吕不韦愣了一下,道:“太后?太后是谁?”


    第二节赵姬的求救信


    太后是谁?吕不韦一时迷茫起来。想想。哦,对了,赵姬,那个杀千刀的女子,那个命中的孽障。吕不韦抚摩着赵姬的来信,仿佛那是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这么久以来,这可是她给他写的第一封信呀。他抚摩着光滑的竹简,就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带着战栗和骄傲,第一次抚摩赵姬那奇异芬芳的身体。


    他继续抚摩着,越来越快,越来越粗鲁,全身弥漫着膨胀的情欲。与此同时,愤怒和狂悲也随之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破口痛骂:赵姬啊赵姬,你也有今天。哈哈,老天有眼,终于让我等到了今天。你这是向我求救来了吧。奸夫死了,两个娃没了,嬴政又抛弃了你,你这才想起我来。平时不肯烧香,临时来抱佛脚,有这等美事?我为什么要救你?凭什么你就不能倒霉?凭什么你就不能受到伤害?凭什么呀?就凭你的美貌?就凭你天生命就该比别人好?知道你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看看那些被你弃而不顾的人和事,再好生寻思吧。报应,报应啊!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行者是。而你的报应不用等到虚幻的来生,你这就叫作是花报。天啦,我受了你多少年的恶气。二十多年来,我时刻都幻想着这样的场景:我站在你的面前,微笑着说,好了,我错了,跟我回吧。于是你笑了,很乖地点点头。你为什么不肯像从前那样,作一个美丽的小傻瓜?只要我轻轻地拍拍你的肩,你就放心地听我的安排。你为什么要逞强?为什么要和我犟?当我日夜期盼你回心转意之时,你都作了些什么?你和嫪毐那个贱人在一起,当我是死过的。我为什么救你?看到你如今凄凉困苦的样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好啊,你现在想起来了,原来这世上还有我吕不韦这号人物,原来我这个老家伙对你还是有些用处的。可惜,太晚了。太晚了。吕不韦怒不可遏,将信远远丢开,不再理会。


    赵姬左右等待,吕不韦那边却全无消息。赵姬泪飞倾盆雨,心作千斤坠,她明白了,吕不韦还是在恨着她的。可是,他怎么就没想过,当年是他背弃她在先,是他为了得到权力,把她当做筹码给交易了出去。她给过他终生厮守的机会,而他没有珍惜。仅此而已。他是永不会知道,那次的伤害有多痛多深。如果可以,他必须要用一生来为此忏悔,为此赎罪。赵姬本以为她再也不会和吕不韦这个负心人有任何瓜葛,可如今也别无良策,她需要吕不韦的援手,将她从这棫阳宫里拯救出去。是以她固然心里委屈,却也只能强自忍耐,更顾不上什么面子问题。


    于是,吕不韦又收到了赵姬的第二封信。吕不韦比上次冷静了许多,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比年轻小伙子。但是,吕不韦还是对赵姬的来信作了冷处理,不予回复。他要维护男人的自尊,击溃赵姬的自信。他就是要争一口气。不服软,不道歉,想要我来帮你,门都没有。


    于是,又有了第三封信。吕不韦见信一笑,知道赵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赵姬彻底放下了太后的身段,在信中甜言蜜语,软声乞怜。吕不韦可不糊涂,他了解赵姬这个人。她总是粗心大意、混乱不堪,砸碎了东西,毁灭了人,然后就退缩到自己的权势堡垒或者麻木不仁之中,让别人替她收拾烂摊子。而她……她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她那小小的心里,归根结底是只够装得下她自己的。


    虽然吕不韦知道赵姬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他也完全能够预先猜出她用来对付他的一招一式,可他就是抵挡不了。没办法,在女人的手里,有些招式就是那么无敌。而赵姬在信的结尾如是写到:残败之身,愧入故人之眼;将老红颜,犹望吕郎垂怜。这已是表达了愿意以身相许、鸳梦重温的意思。吕不韦心软了。她已经得到惩罚了。要知道,赵姬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缺憾。在人生的暮年,如果能够和她破镜重圆,未尝不是美事。这意味着赵姬宽恕了他的罪,老天宽恕了他的罪。他曾经以为,素腕秉烛,红袖添香,那些岁月早已远去。如今,他又重燃起了希望。尽管赵姬年华已逝,不再拥有当年那副让他不惜为之而死的容颜。可是,她始终不能是别人,她终究是属于他的赵姬。


    吕不韦开始盘算搭救赵姬的利和弊。他现在的处境已是自顾不暇,嬴政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而他偏在这时候强出头,要来营救赵姬,风险之大可想而知,弄不好自己的性命也会赔进去。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能成功救出赵姬,则他不仅多了一个同床,更是多了一个同盟,美气得很。


    是的,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也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第三节最佳人选——李斯


    且说于公于私,吕不韦决意要救赵姬。要救赵姬,就意味着得说服嬴政改变主意。吕不韦亲自出马,显然不太适合。他必须要找一个代言人,这个人必须是一个杰出的说客,同时又对嬴政有着足够的影响力。上天入地,还能有比李斯更合适的人选吗?


    李斯正在家中督促两个儿子读书,忽听到吕不韦来访,心中暗暗纳闷。都说吕不韦已闭门谢客数月,不问世事,今天却突然不请自来,虽不知其来意,但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两人坐定,客套已毕。吕不韦道:“不韦有事相托,能成此事者,舍客卿不作它想。”


    李斯一听,立时有不祥的预感,赶紧推辞道:“辱蒙相国抬爱。李斯无才无能,恐负相国重托。”


    吕不韦道:“客卿不必自谦。不韦生平阅人无数,以才能器量论,无人能及得客卿。”


    以前都是李斯给吕不韦戴高帽,风水轮流转,今天吕不韦反过来给李斯戴起高帽。李斯惶恐不安,高帽越高,则所托之事必然越艰险。李斯道:“敢问相国所托何事?”


    吕不韦道:“今太后居雍县棫阳宫,大王居咸阳,母子分离,不得相见。不韦忝为相国,心实忧之,不韦本欲自谏,无奈见疑于大王,恐谏而无功,故尔欲请客卿劝谏大王,收回成命,迎太后归咸阳,母子团聚,以尽孝道。”


    李斯脸色一变,心想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于是答道:“太后之事,乃大王裁定。大王有令,相国也当听闻,凡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蒺藜其脊。李斯非惜命之人,只是此事乃大王家事,非臣子所当与预。”


    “客卿所言差也。王室之家事,实国事也。君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负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听,是君负其臣也。为臣之道,宁可君负臣,不可臣负君。今大王囚禁母后,悖行逆天,国人耻笑,客卿能坐视乎?”


    李斯闭上眼睛,沉默着。吕不韦看来是铁了心要救太后。李斯知道吕不韦和太后有过一段绵绵旧情,但算来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为了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至于吗?


    吕不韦见李斯不说话,已猜到他大致的心思,于是作出推心置腹之态,道:“不瞒客卿,不韦当年与太后确曾相好。然今日不韦欲救太后,非关旧情,关乎社稷大计也,名为救太后,实为救大王于不孝不仁之地。大王素信客卿,客卿所言,大王能听。不韦生平未尝求人,今日开口相求,客卿万勿推辞。”


    李斯道:“大王正在震怒之际,非能纳谏之时。况令出未久,无朝布夕改之理。容缓图之。”


    吕不韦见李斯不甚热心,于是改变策略。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救出赵姬,李斯并落不到什么好处。就算有好处,和所冒风险相比,也实在不值一提。诱之以利不可,只有动之以害了。吕不韦道:“客卿可知,不韦与客卿虽有千般相异,却有一点相同。”


    李斯抬头看着吕不韦,吕不韦又道:“不韦与客卿,皆以异国之人,据秦国之高位。”


    “愿闻其详。”


    “不韦,韩人也。据相国之位,主秦国之权,虽忠心赤诚,屡建功勋,而秦人终不能信。既不能信,又复妒之,再复恨之。客卿,楚人也,当年西入咸阳,人莫能知。惟不韦留客卿,推而重之。何故也?一则知客卿有惊世之才,二则同为客在咸阳,有相怜相惜之情。”


    李斯默然。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毕竟是吕不韦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仕途起步的机会,这份恩情是他无法否认的。


    吕不韦见李斯色变,知其心乱,于是又道:“不韦欲救太后,其中另有玄机,不知客卿思量过没有?”


    “望相国赐教。”


    “太后何国之人?”


    “赵人。”


    “不错。太后与你我一样,也非秦人。不韦来秦日久,知秦亦深。百数年来,秦国大政,皆操于外客之手,如商鞅、张仪、范雎之辈,役使秦人,号令叱咤。秦国为天下最强,权柄却无法自有,秦人莫不耻之恨之。此耻此恨,深藏于心,待机而发,一发则必不可收拾。愚者闇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试观今日之秦国,宗室日重,昌平君、昌文君二人,大权在握。压抑多年之恨意怨气,今宣泄之时也。你我以外客据高位,首当其冲,只在早晚,轻则见逐,重则遭诛。多年功业经营,付诸东流之水。你我有今日,得来皆非轻易,可不预为绸缪乎?太后如能重返咸阳,必可震慑宗室。太后,非秦人也。宗室纵有心报复外客,碍于太后,亦必不敢妄动。”


    李斯不能信,以为吕不韦为了激将自己,特意危言耸听而已。李斯道:“相国知秦人,而李斯知秦王。秦王素有天下之志,心中定无内臣外客之分。且秦之能称霸百年,多赖外客之力,秦王雄略远视,不会不知。”


    吕不韦长叹道:“客卿虽才高当世,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客卿今日不信,只恐他日悔之已晚也。”


    第四节李斯教子


    在李斯看来,吕不韦的失势已成定局,属于吕不韦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的吕不韦,已经被打落入政治斗争的旋涡,而他并不甘心就此沉没,于是慌乱伸手,希望能抓住些许攀附之物。如果此时贸然施以援手,非但救不了他,反而会被他拽入旋涡当中,成为他的殉葬品。李斯于是说道:“非李斯胆敢拒绝相国,实乃大王不可谏。强谏则徒增其怒,于事不独无补,反而有害。相国必欲救太后,则李斯有一言,愿相国能听。”


    吕不韦见李斯心意已决,也不生气,况且生气也没有用,李斯翅膀已经硬了,非他所能予取予求。吕不韦道:“客卿请讲。”


    李斯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斯乃局外之人,有八字相送相国:不谏为谏,不谏胜谏。望相国跳出棋局,头脑清醒深思之。”


    吕不韦心中不悦。不谏为谏,不谏胜谏,这算什么话!敢情被关起来的不是你的老相好。人生能有几回失而复得的机会,你李斯又怎会知道?


    吕不韦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吕不韦走后,李斯的长子李由问李斯道:“阿父,何谓不谏为谏,不谏胜谏?”


    李斯满意地一笑。这个问题问得好,孺子可教也。他爱怜地望着李由,李由已是一个十六岁的俊秀少年,咱李家未来的荣耀和希望,就背负在他肩上了,可要好好地言传身教才行。李斯于是反问道:“居,吾语汝。以汝之见,秦王欲囚太后到何时?”


    “大概会一直囚禁下去吧。”


    李斯摇摇头,又问道:“秦王为何囚太后?”


    “秦王既恨太后,又惧太后。”


    李斯再摇摇头,道:“秦王于太后,恨固有之,惧则未必。嫪毐车裂,三族诛尽,党羽剪除。如此一来,太后深处孤独,何足为患?秦王虽恨太后,然母子连心,恨不可久。今秦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囚禁母后,招笑天下,已历半岁,初衷未改,岂徒恨哉!”


    “然则秦王囚太后之用意何在?”


    李斯赞许一笑,道:“此问方中要害。问对问题,已是知道了一半答案。吕不韦与太后有旧情,是以关心则乱,只欲救人,却不能作此一问。吕不韦如能作此一问,必能明晓吾之所谓不谏为谏,不谏胜谏,决非虚言。秦王初囚太后,乃是出于盛怒之下。今怒气渐消,犹不肯放归,何故也?太后执掌国政将近十年,根基深厚,朝中诸多大臣,此前是只知有太后,不知有秦王。嫪毐之党在明,易灭;太后之党在暗,难索。秦王又知,太后必求救于吕不韦,吕不韦也必唆使党羽,为太后游说。今太后罹难,凡为太后谏者,非太后之党,则吕不韦之党。秦王因而诛之,其中纵有秉公而言者,也宁错杀,勿枉纵。攘外必先安内,安内则必废太后与吕不韦。废太后与吕不韦,则必先除其党。此乃秦王囚太后之用意所在也。吾语吕不韦所云不谏为谏,不谏胜谏,亦盖谓此也。即便不谏,秦王迟早终释太后,是谏也。强谏则自伤羽翼,去势招祸,是不如不谏也。”


    李由感叹道:“秦王仅长我六岁而已,心思之深,竟如此不可测?”


    李斯道:“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此天授之术也,非人力所能及。终有一日,你我父子将同朝为官。汝须谨记,秦王断非寻常之王,汝当时刻心怀敬畏。人畏火,知避之,则能保全。人轻水,常戏之,则溺。惟敬畏秦王,方可与之持久周旋,切记切记。”


    李由又道:“吕不韦年老昏庸,看来已是来日无多。继其位者,阿父乎?”


    李斯怒斥道:“小子无状,口气竟如此狂妄!吕不韦已是名垂史册之人,当不朽也,非此刻你我所能訾议。等你异日作到相国之位,再臧否吕不韦不迟。吕不韦能有今日,岂妄得哉!适才其于外客一说,洞见深远,非常人所能道也。虽未必成真,亦堪足警醒。况且人不可忘本,若无吕不韦,为父不能至今日。吕不韦倘有它事相求,为父必倾力相助。至于太后一事,只因爱莫能助,故而婉拒,心实有愧。此中利害,汝不可不知。”


    李由肃然道:“阿父教训的是。”


    第五节敢以太后事来谏者,死!


    虽说李斯不肯做出头鸟,但肯做出头鸟的还是大有人在。先有大夫陈忠以太后之事进谏嬴政。可想而知,为了这次进谏,陈忠定然精心准备了一大篇讲稿,义正辞严,雄辩滔滔,可谓志在必得。不料嬴政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命人剥去他的衣裳,置其身于蒺藜之上,捶而杀之,陈其尸于阙下。嬴政下令曰:“复有欲以太后事来谏者,视此!”


    前车之辙、后车之鉴。有陈忠的例子摆在眼前,试问还有谁人胆敢以身试法?但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个陈忠倒下了,N个陈忠却站了起来。朝中大臣,有如飞蛾扑火,纷纷冒死来谏。嬴政也毫不含糊,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绝不手软。


    这一杀,从嬴政九年九月直杀到嬴政十年三月,前后死者二十七人,尸积成堆,天下震怖。这二十七人中,虽以吕不韦和太后的拥趸居多,但也不乏有确系忧国忧君、秉公直谏者。二十七人,数目非小,前赴而后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知其必死而竟死之,不可谓不悲壮,不可谓不惨烈。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叹息久长。而居于幕后的吕不韦和太后,感受更为深切,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被寄予厚望的官员们,一个个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也不禁悲从心来,彷徨无策。


    所谓的死谏、尸谏,于此前的历史中也偶有出现,然而如此大规模、有组织的死谏,直到此时才算是开了先河。


    礼云:“为人臣之礼,不显谏。三谏而不听,则逃之。”显然,在礼记中,死谏是既不鼓励,也不提倡的。死谏,作为人臣的最后选择,乃不得已而为之。但关于这一行为的评价,却可以公者见公,私者见私。


    自其公者言之,为人臣者,苟便于主、利于国,无敢辞违,杀身出生以徇之。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所看到的是坚持信念的光辉形象,是虽死不辞的凛然气节。但自其私者言之,却又是在要挟人主,置其于进退两难,杀则有不仁不义之谤,不杀则等于自承错误,威风扫地。而死谏者这边,谏成则天下耸动、人人敬叹,失败也不妨落得个诤臣烈士、磊落英名。


    拥有这么一大批不惜以性命为赌注,也要匡正人主之失的大臣,嬴政是觉得欣慰还是愤怒呢?他是从公的角度还是私的角度来审视评判这次死谏事件的呢?关于这些,史书上不曾记载,今天更加无法得知。但随着时间推移,对为臣之道的要求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南宋朝,岳飞对宋高宗赵构说道:“使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则天下自平。”(值得注意的是,岳飞这话不宜从字面上去理解,其中使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此为不可不察。)换而言之,事出重大紧急,为人臣之礼,虽死谏可以。


    姑且不论为太后赵姬而死谏是否值得。令人困惑的是,陈忠等人不是没想过进谏的后果,却依然义无返顾,勇往直前。为什么?从数学的角度来解释,进谏之后,死或不死,其实是一个概率问题。当然,死的概率相当之高,但不死的概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我们知道,在掷骰子时,连续开大的次数越多,则下一把开小的几率越高。同理,嬴政杀的进谏者越多,则下一个进谏者被杀的几率越低,生还的几率越高。后来的进谏者或许便有着类似赌徒的心态,绝不放弃,继续下注,说不定下一把就全赢回来了呢?于是越输越多。是故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当然,以概率来解释这次轰动天下的死谏事件,无疑是荒谬和不厚道的。我们需要知道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陈忠等人视死如归,前赴后继?


    第六节真有不怕死的?


    要考察上述问题,我们有必要暂时先将眼光投射到一千七百六十一年之后,即公元一五二四年。这一年,朝代为明,年号为嘉靖,皇帝姓朱,名厚熜。工龄:四年。这一年,爆发了著名的大礼仪之争。伴随这场争论而至的,同样是一次大规模的群臣死谏事件。


    事情起因很简单:朱厚熜是前任皇帝朱厚照的堂弟,前前任皇帝朱祐樘的侄子。大臣们以为,朱厚熜既然登上了皇位,就算是过继给前前任皇帝朱祐樘当儿子了,因此应该称朱祐樘为皇考,生父朱祐杬则只能称为皇叔父。


    即位之初,根基未稳的朱厚熜面对大臣们的理论强势和道德压力,屈服了。这一年,羽翼渐丰的朱厚熜终于开始了他的反抗,他悍然下令:称其生父朱祐杬尊号为“皇考恭穆献皇帝”,朱祐樘则只被称为皇伯考。诏书即下,立即招致了大臣们的强烈反弹,满朝大哗,群情汹汹。以吏部左侍朗何孟春与翰林杨慎(宰相杨廷和之子)为首,朝中大小官员共二百余人,自辰至午,跪于左顺门前,吁请朱厚熜收回成命。


    朱厚熜大怒,派锦衣卫逮捕了学士丰熙、给事中张翀等八人。杨慎等人不仅不散,反而撼门大哭,声震阙廷。杨慎疾呼曰:“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大臣王元正也慷慨言道:“万世瞻仰,在此一举。”也就是说,为了让皇帝朱厚熜改变两个称呼,以维护他们眼中的伦理朝纲和国家命脉,他们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十八岁的朱厚熜,正是逆反心理的年龄,闻言愈怒。这哪里是请愿,更像是造反嘛。汝等不畏死,朕偏要以死惧汝等。朱厚熜下令逮捕一百三十四人下狱,令其余八十四人姑且待罪。次日,一百八十余人受杖,编修王相等十八人被杖死。大礼仪之争就此划上了句号。


    虽说在大礼仪之争中死亡的人数要少上九人,但重伤号却数以百计,而且全部集中在短短一天之内,震慑效果无疑更为骇人。于是,我们有了同样的疑问:是谁给了杨慎等人胆子,让他们将朝中二百余名官员一起拖下水,让他们不仅漠视自己的生命,也漠视着同僚的生命,并以此为武器,向当朝皇帝公开叫板?


    以上疑问的答案有很多,在此不能一一列举。但在这些答案中,鲜有建立在心理学基础之上的。反正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且让我们尝试以心理学为切入,从当事人的心理出发,深入一切行为的源头,从而绕开文化差异的暗礁,跨越岁月变迁的鸿沟,来分析和比较这两个前后相差近两千年的事件。


    我们很容易可以发现,无论陈忠还是杨慎,他都不是一个人在和嬴政或朱厚熜战斗,而是作为一个集团中的一员在战斗。决定他们行为的,不是他们的个人心理,而是整个集团的心理。在集团心理的支配下,他们已经不再拥有自主权,他们的行为,很多时候连自己也无法控制,而是听命于他所服膺的那个集团的同一心理。


    那么,集团心理又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它对身处集团中的个人又将施加以怎样的影响?


    如弗洛伊德所言,集团心理是最古老的人类心理,所谓的个体心理,则是从集团心理中慢慢地、渐进式地分化而出。纵然在追求个性解放、独立自主的今天,作为个人,与生俱来的群居本能依然无法泯灭。人总是渴望着组成集团,成为某个集体中的一份子。这种本能的渴望,从生物学上说,是一切高级有机体的多细胞特性的延续。而人之所以会时常感觉孤独,则是因为群居本能未能得到满足。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短短二十二字,却直击要害,犀利无比。触动了此情此感,不独陈子昂要怆然涕下,读者也当为之惆怅同哭。孤独的上帝,孤独的星辰,孤独的地球,孤独的生命,孤独的人类,孤独的人……或许,只有孤独这种感觉是不孤独的。


    好吧。要减轻自身的孤独感(孤独感是无法根除的),加入某个集团不失为一个办法。当然,也不排除出于其他目的而加入。这时,你就不免要想了,世界上集团那么多,参加哪个才好呢?如果你报名参加,人家又会不会容纳你呢?没关系,麦克杜格尔已经在他的《集团心理》一书中为你准备好了这样的报名指南:“要形成一个集团,则集团的个人之间必须有某种共同的东西,如对某个对象有共同的兴趣,或在某种场合有相同的情感倾向,并可以对彼此产生某种程度的交互影响,这种心理同质性的程度愈高,这些个人就愈容易组成一个集团,而集团心理的特征也就愈明显。”


    于是,不管走的是前门还是后门,反正你最终成功地加入到了某个集团之中,但是,或许有悖于你初衷的是,你身上将会从此产生各种奇怪的变化。


    (注:以下有关集团心理的论述,主要参考自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邦(1841-1931)的《集体心理学》一书。在该书中,勒邦对集体心理作了天才而令人信服的描述。)


    首先,你会发现,在集团中事情往往径直走向极端:如果对某事有一点点疑问,这种疑问就立即转变成一种毫无争辩余地的确定;如果对某事有一丝嫌忌,这种嫌忌就会变成强烈的憎恶。当你以前孤身独处之时,你个人的利益几乎是你唯一的动力;而当你处在集团中时,你会开始觉得,这种个人利益简直是不起眼的。于是,你会强迫自己去做和他人一样的事,去和众人保持和谐。


    嗯,干得不坏,现在,你已经融入集团中了。但是,当你在集团中再活动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处在一种特殊的状态之中,而这种状态,酷似那种被催眠者发现自己完全受催眠师控制的“着迷”状态。


    你可能认为自己并没有改变什么,但旁观者(比如邻居、居委会大妈,甚至可能是你养的猫或狗)却能察觉到,你已经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呢?变成了一个不由自己的意志来指导的机器人,在感情、思维以及行动上,你都变得和以前孤身独处时截然不同。这时,你已经被集团心理俘获,你的所作所为,开始服从于集团的冲动。


    你可能会觉得诧异,为什么会这样呢?然而,其实也没什么好诧异的。在一个集团中,个人特殊的后天习性会被抹杀,个性也会消失。处在集团中的个人将表现出一种均有的性格,种族的无意识东西会冒出来,同质的东西淹没了异质的东西。几乎可以说,心理的上层结构——它在个人身上的发展显示出如此多的差别——将不复存在,而在每个人身上都相同的无意识的基础则显露出来。(这种无意识的基质主要是由遗传影响在心理中形成的,它由无数代代相传的共同特征所组成,这些特征便形成了一个种族的天赋。)


    不过,也有好消息值得庆贺。当你身处集团之中,仅仅从数量的因素中,你就将获得一种力量不可战胜的感觉,在你的心目中,不可能性这个观念已经荡然无存,你感觉到可以无所不能。也正是在这种感觉、或者说是错觉的指使下,三个臭皮匠加在一块,就自以为抵得上诸葛亮了。一群原始人,聚集在一起了,就敢拿砖当石头,拿石漆当灰泥,要建造出一个在建筑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通天塔来。


    另外一方面,你会变得亢奋,情绪会高涨到你在其他场合很少能达到或从未有过的程度。对你来说,完全任自己受情感的摆布,跟随着集团一起冲动,因而彻底被集团所吞没,直至失去自己的个性局限感,乃是一件快事。你会以不可遏制的冲动来完成某些行动,而你之所以要完成这些行动,不是因为他们是正确的或者是有益的,而是这样作符合了集团的暗示和期望。与此同时,这种冲动,也会通过集团成员之间的相互影响而被大大地加强。


    现在,你已经完全被集团所左右了。但是,这个集团要将你带向何方呢?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鉴于此阶段的你,有意识的人格已消失,无意识的人格占主导地位。因此,以下关于集团的描述,你是听不进去的,就算听进去了,其力量也不足以让你警醒。


    集团并不渴求真理,它们需要的是错觉,而且没有这些错觉就无法存在。集团的表现是务虚而不务实,它们始终认为,虚假的东西比真实的东西更优越。理性和论证敌不过某些词语和公式。这些词语和公式,在众人面前被庄重无比地诵念出来,人们一听到这些,脸上便会显露出无限崇敬的神情,接着就是顶礼膜拜。正因为一个集团对构成真理或构成错误的东西不置疑问,而且又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力量,所以它一方面顺从权威,一方面又非常偏狭、不容人。它崇拜暴力,极少被仁慈感化。仁慈在它眼里只是懦弱的一种表现。


    集团的冲动虽然是依情况而定,有时慷慨,有时残忍,有时勇敢,有时懦弱。但不管怎样,它们始终是专横的。任何个人的利益,甚至连自我保存的利益也无法从中得到表现。对此,集团中的个人已完全丧失了他的批判能力,而是和自己的同伴们一起,陷入到服从于这种冲动的快感之中。而一旦这种冲动发作起来,对集团中的个人而言,则不管他们捍卫的思想或追求的目标多么荒谬,他们对所有的理智都充耳不闻。嘲笑和迫害只能使他们的决心更加坚定。他们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个人利益和家庭,甚至连自我保护的本能也消失了,他们所求的惟一回报常常是牺牲。


    至此,我们或许多少可以从心理层面上理解陈忠和杨慎等人的壮烈行为了。假如陈忠和杨慎都是无派无系之人,他们未必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但当他们作为集团中的一员之时,他们已经是身不由己,他们的选择便成为某种必然。


    集团心理也在其它诸多方面得以体现。譬如一个人是条龙,一群人是条虫。其原因在于:集团中智力功能遭到集团抑制而情感性得到增强。譬如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其原因在于:在集团中的个人看来,一个集团是无名的,所以不必负什么责任,于是不再过多地检点自己的行为,责任感普遍下降。再譬如古人所谓的官官相护,也是由于在他们看来,集团的利益甚至高于道德和法律。尤其是考虑到自唐以降,仕进之路越发单一,为官者的人生轨迹大抵皆为寒窗苦读——科举中选——授官领职——宦海沉浮,这种人生轨迹的雷同,使得心理同质性的程度大大增强,也使得官僚集团的心理特征越发明显,越发强大。龚自珍之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谓是切中当时朝政之弊,切中集体心理之弊。


    第七节虎父无犬子


    且说大夫陈忠等二十七人先后进谏,皆被嬴政戮而杀之。太后赵姬心灰意冷,在雍县棫阳宫内终日以泪洗面,以为今生再无出头之日,数度欲寻短见,幸得宫女及时救下。吕派势力经此一役,已是元气大伤,精英殆尽,纵有吕不韦左右奔走,煽风点火,却再也无人胆敢出头。


    赵姬能不能获救,和李斯关系不大,他照样作他的客卿,作他的人上之人。谁知这一日,李由却忽然闯到他面前,道:“阿父,吾欲往谏秦王。”


    饶是李斯定力过人,闻言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他这个家长比较开明,没有勃然大怒,劈头就是一顿棍棒。李斯抬抬眼,道:“谏秦王而死者,前后凡二十七人。汝可知晓?”


    李由道:“谏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则秦王遂不听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听不听,未可知也!


    “汝不畏死?”


    “孩儿畏死,更畏没世而名不称。昔日甘罗游说燕赵,年十二为上卿,天下颂扬。今吾年已十六,犹庸碌无为,恨不得其遇也。秦王身为人子,囚禁母后,二十七人谏而死,此诚千载难逢之机,吾建功显名之时也。倘若吾谏能成,则一夜之间,天下闻名。男儿处世,不当如此乎?”


    李斯暗暗点头,他在李由身上看到了年轻时自己的影子,一样的热血沸腾,一样的以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然而,年轻人啊,冷静,再冷静,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李斯道:“志气可嘉,然而阿父不许你去。”


    李斯的威严,李由是打心眼里敬畏的。但进谏嬴政的决心,他是早已下定,不会轻易更改。李由低着头不说话,一脸的不服气。


    李斯知道,必须让李由心服口服才行。以他的口才,对付个半大孩子,实在是有点杀鸡用牛刀,连自己都觉得浪费。但没办法,谁让他是人家老爸呢。李斯道:“汝可知甘罗因何而死?”


    李由道:“甘罗才高不寿,紫衣吏持天符,召归天上。”


    李斯摇摇头,道:“此乃市井传言,不足为征。甘罗之死,乃阿父亲身经历。”于是,李斯将甘罗的真实死因向李由备述了一遍,只听得李由唏嘘不已。李斯又道:“甘罗工于谋人,拙于自谋,才高有限。甘罗暴得高位,旋即身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人能持胜。假使万一,汝谏秦王而成,试问汝能持胜不衰否?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汝能从容处之否?秦王授汝以高官显爵,位居百官之上,汝能不骄不躁否?宗室之妒,老臣之怨,六国之间,奸人之谗,汝能一一应对否?”


    李由只得老实承认道:“孩儿未曾想过。”


    李斯道:“阿父拜为客卿,本有进言之责。阿父所以不谏秦王者,知必不能成而反遗祸也。阿父尚不敢为,况汝乎?”


    李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尤其是这种伤害来自于他最敬爱的父亲。他急于要向李斯证明自己,叫道:“阿父安知吾必不能成?”


    李斯也不生气,而是微笑道:“汝见秦王,将以何为说?”


    李由慷慨道:“吾将以天子之孝说之。天子之孝,爱敬尽于事亲,光耀加于百姓,究于四海。以子囚母,虽庶民不忍为之。秦王志在天下,今有母而不能爱,焉能爱天下百姓。天下百姓知不能见爱于秦王,必将逆之拒之,是天下不可归一也。秦王素有睿智,当知轻重取舍。是以吾说必能成也。”


    李斯大喜,这孩子将来定有出息。但是现在,他必须彻底打消李由进谏嬴政的念头,他已经为李由的未来规划好了一条康庄大道,这样高风险高回报的游戏,还是留给别人家的孩子为宜。李斯道:“汝年方十六而能见事如此,阿父当年不如也。然而,进谏而死者二十七人,皆高才善辩之士。汝之说辞固佳,不能出此二十七人度外,二十七人中必已有人以天子之孝说秦王也。况且,汝不能为孝,却反劝秦王以孝,秦王能听乎?人闻之而能不窃笑乎?”


    李由脸通红,道:“阿父何以斥孩儿为不孝?”


    李斯道:“礼云,为人子者,不登高,不临深,惧辱亲也。父母存,不许人以死。今汝求一己之名,赴必死之地,能为孝乎?”李斯见李由有愧意,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先立身,次行道,再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终也。今日人见汝,指曰此李斯之子也,此非阿父所乐也。异日人见吾,指曰此李由之父也,此方为阿父所乐也。阿父昔为布衣,无荫可依,无势可借,故而所行之事,每多险危,非甘于如此,实乃非如此不能得志也。事后回想,总不免大汗淋漓,只呼侥幸。汝与阿父不同。以汝之才,加以阿父之力,自当不没,要当循分,不可躁求,必待实至而后名归,方可为久长之计。汝尚年幼,正该求学游乐,增广阅历。他日汝仕于朝,欲如今日足以自如,未可得之也。”


    李由沉思片刻,又道:“前日阿父曾有教诲,曰秦王囚太后之用意,在于剪除太后与吕不韦之党。今二十七人已去,太后与吕不韦之党略无存也,秦王心中当已有释太后之意。此时若有人说秦王,有如借风使船,秦王也正好顺水推舟,悦纳其谏。非说之功,势之必然也。孩儿以为,此等便宜,不应坐视旁人捡去。”


    李斯拊掌,赞李由道:“由儿真吾家千里驹也。年十六而能作此论者,屈指可数。”李由被夸得热泪盈眶,却又听到李斯继续说道:“秦人进谏,秦王必疑其为太后与吕不韦之党,适足招死也。能得此便宜者,必六国之人方可。”


    李由道:“孩儿乃楚人,非秦人也。”


    李斯大怒,道:“汝非寻常人家子弟,岂可口无遮拦!阿父为秦官,居秦地,食秦俸,惟恐人因楚人而疑我。而汝念念以楚人自居,使秦王宗室知之,足以败吾家也。复言之。”


    李由于是改口道:“孩儿,秦人也。”


    第八节稀客稀客


    且说李斯说服李由放弃了进谏嬴政的念头,舍人入内,报有客求见。来者何人?当年的逆旅老板滑翁是也。想当年,李斯落难咸阳,身无分文,几濒于死,幸得滑翁周济,这才能勉力支撑下去。贵不易交,富不易妻,如今李斯虽贵为秦国客卿,和滑翁的交往却一直未曾断过。一方面,自然是报答当年滑翁的恩情;另一方面,如前所述,李斯尚兼任着长史一职,主管情报工作,滑翁于是也被发展成为他布置在咸阳城内的眼线,密切关注着从六国来的特异人物。


    滑翁年纪大了,家底殷实,又无须为生计奔走,他唯一的苦恼,便是体味着人生的乏味和无聊。和李斯的交情,于是便成了他人生中的光彩篇章。他和李斯这样的权贵交往,并非希望可以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他看重的是,从此多了些能够在人前吹嘘的资本。李斯委他担任眼线,让他找到了生命的光荣和意义。这是多么艰巨而重要的任务啊。然而,咸阳的逆旅多了去了,六国来了些什么特异的人物,也未必住他这一家,这让他很抑郁,觉得委屈了自己手中的权力,辜负了李斯的重托。


    滑翁卑怯地将礼物交给舍人,仿佛在为自己的薄礼而羞愧。李斯起身相迎,笑道:“原来是滑翁造访,稀客稀客。”李斯示意李由拜见滑翁。李由知道滑翁当年帮了阿父大忙,是以对滑翁执礼甚恭。


    滑翁应景地夸了李由几句之后,便交叉着手,拘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斯道:“滑翁长远不来,叫李斯好生想念。”


    滑翁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于是道:“敢烦客卿闻知。近有外客宿于某处,自称欲往谏秦王。某观其人气宇不凡,绝类客卿当年,或能成事也未可知,是以不敢不上达。”


    一句“绝类客卿当年”,让李斯心中隐约不快。滑翁心直口快,又怎会懂得这些大人物的心思,他只是一脸期待地望着李斯,希望自己的这个情报得到足够的重视。李斯不忍拂了他的意,决定还是派人去查看一下,免得老人家伤心。李斯正在斟酌该派谁去,李由却自告奋勇道:“孩儿愿往。”


    滑翁雀跃地离去。他雀跃的原因,不是李斯对他的厚赏,而是他的情报得到重视,他现在是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了,他为国家立功了。


    李由去而复回,也是对那人赞不绝口,好一番夸耀,道:“能回秦王之意者,莫非此人乎?”


    李斯道:“可知那人姓名?”


    李由道:“茅焦。”


    李斯喃喃重复道:“茅焦?”


    第九节大冒险家


    “茅焦。”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站在咸阳宫前,对看门的执戟郎官自通姓名道,“齐客茅焦,愿上谏大王!”


    郎官心肠不错,不忍心见茅焦白白送死,于是并不答话,只是朝茅焦使个颜色,示意他赶快离去。茅焦并不领情,他扯开嗓子,向宫内大呼曰:“齐客茅焦,上谏大王!”


    郎官见此人放荡癫狂,非能理喻,无奈入内通报。嬴政使内侍出问曰:“客所谏者何事,得无涉王太后语耶!”茅焦曰:“臣正为此而来!”内侍还报曰:“客果为太后事来谏也!”嬴政曰:“汝可指阙下积尸告之。”内侍出谓茅焦曰:“客不见阙下死人累累耶,何不畏死若是?”


    通过内侍这个传声筒,茅焦和嬴政尚未见面,便先有了一场交锋。茅焦暗暗心喜,知道嬴政的立场已然松动。想那死去的二十七人,非朝中大臣,即天下名士,嬴政杀起他们来,眼睛也不曾眨。我不过是无名布衣,杀起来更加容易,嬴政却偏偏要出言警告,特试探也。茅焦于是道:“臣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古圣贤谁人不死,臣又何畏哉?”


    内侍复还报,嬴政大怒曰:“狂夫故犯吾禁!”令左右炊镬汤于庭。内侍出谓茅焦曰:“大王炊镬汤于庭,欲生煮客也。客尚敢上谏乎?”


    茅焦大笑道:“茅焦千里来秦,一路风尘,正望一镬热汤,沐浴痛快。”


    内侍叹息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满口大话,于是领茅焦入内。茅焦故意踽踽作细步,不肯急趋,内侍促之速行,茅焦曰:“王烹我必也,缓吾须臾何害?”内侍怜之,乃扶掖而前。茅焦至阶下,拜伏在地。


    嬴政按剑而坐,冷眼下视,面有怒容。左右奏曰:“汤已沸。”嬴政对茅焦道:“今汤已沸,姑许汝三句言语,言毕就烹。”


    茅焦再拜叩头奏曰:“臣闻之:‘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讳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计,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审大王欲闻之否?”


    内侍屈指,朗声道:“一句。”


    茅焦道:“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


    内侍再屈指,道:“两句。”


    只剩下最后一句了,茅焦颜色不改,继续从容说道:“大王今日不以天下为事乎?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独威力使然,亦以大王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毕集秦庭故也。”


    内侍三屈指,正欲说话,却被嬴政止住。嬴政道:“先生请说下去。”


    茅焦道:“今大王车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扑两弟,有不悌之名;迁母于棫阳宫,有不孝之行;诛戳谏士,陈尸阙下,有桀、纣之治。夫以天下为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嚚母尽道,升庸为帝;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只恐臣死之后,更无有继二十八人之后,而复以言进者,怨谤日腾,忠谋结舌,中外离心,诸侯将叛,惜哉!秦之帝业垂成,而败之自大王也,臣言已毕,请就烹!”茅焦说完,也不待嬴政批准,自行起立,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起衣衫。茅焦脱得很是麻利,转眼间已是赤身裸体。


    嬴政目光深邃地注视着茅焦那白中带黑的肉体,这场景怎会如此熟悉!是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七年前的深冬,同样有一个裸体的男子,在梅花和白雪掩映的兰池宫内,给了他一场大梦。那个男子名叫李斯,那场大梦名叫天下。


    茅焦光着身子,走向汤镬,走向跳动的火焰,走向氤氲的水雾。他走得很慢,但只要走下去,终点总是要到达的。看到嬴政只是对他行着注目礼,却并无开口阻止的意思,他开始懊恼后悔,奶奶的,戏演得有点过了,可是,已经不可能NG重拍了。正在茅焦以为自己死定了之时,嬴政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急忙奔走下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麾左右曰:“撤去汤镬!”


    茅焦长松一口气。他命是保住了,可戏瘾还没过足,于是假意挣扎道:“今臣言已毕,大王赐烹,臣不敢辞。君无戏言,大王不烹臣,无以立信。烹,烹,人家就要烹,人家就喜欢烹嘛。”


    嬴政笑道:“寡人特试先生耳。先生雅量,幸勿介怀。”复命内侍与茅焦穿衣,延之坐,谢曰:“前谏者但数寡人之罪,未尝明悉存亡之计,天使先生开寡人之茅塞,寡人敢不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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