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3个月前 作者: 红桑
【3】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叔叔
太阳自山边隐去,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一并消失了,天色开始渐渐暗下来,眼下这种昼夜即将交替的时候,总是会让人无端的心生压抑。
一辆不起眼的灰色桑塔纳里,坐在驾驶座的小齐打了个哈欠,收回一直盯着窗外的视线,打破车内长时间的沉默,问副驾驶座上的韩昭,说:“韩队,你说真会来么?”一边问又一边忍不住从后视镜中瞥了一眼后座。
现在余城的各个码头都做了重点布控,但是他们队长部署好一切之后,却带着他们几个得力干将蹲守在了墓园旁边。而中途加入的人却让他更加意外:此刻正坐在后座上的那位,陆氏集团的新晋掌门人陆锦行——手机刚刚收到的头条新闻推送现在还挂在屏幕的通知栏上。
小齐忍不住又朝后视镜看了一眼,不愧是传说中八风不动的商界钜子,始终很懂规矩,舍了他那辆贵的让人咋舌的豪车,和他们一起等在这里。只不过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里都安安静静的闭目养神,却始终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强大存在感。小齐甚至觉得,因为陆锦行的气场,他们这辆本身就半新不旧的桑塔纳顿时都有了些豪车的feel。
“再等等就知道了。”韩昭随口答道。他抬手看了看表,随后活动了活动胳膊,揉了揉有些酸疼的后颈,后座的陆锦行已经因为听见他们的对话而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窗外暗下来的天色,然后就听见韩昭问道:“陆总始终坚持认为他一定会来吗?”
他倒不是对这次的行动有什么怀疑,只不过是对陆锦行始终的笃定而多少都有些好奇。
陆锦行收回视线:“他真要离开的话,两个地方一定会去一个,现在盯着陆家的人究竟有多少,他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也就只剩了这里。”
“可既然你能猜到,他也许对眼下的情况早就心知肚明了。”韩昭习惯性的提出疑问,“即使是一般人,也该想到要把风险降到最低,更何况是陆祈这种人?”
陆锦行的神色淡然:“他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会来的。”顿了顿之后,又看向韩昭,“所以我希望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您和您的同事可以尽量避免那种可能。”
“那是自然,动静一旦搞得太大我们也很难回去交差的。”韩昭笑了笑。心内却对陆锦行和陆祈之间的关系上面又打了一个问号。
陆锦行并未在意韩昭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目光,朝他淡淡笑了笑。
有谁比他更了解陆祈心底的疯狂和偏执呢?那些自以为是的痴情,数十年如一日脱离不出宁时锦这个桎梏的懦弱,和以为金钱能填补内心空洞的可笑。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无非就是为了不让陆祈走到最后鱼死网破的那一步——他怎么会让这种可能发生呢?
他一定要让陆祈长长久久地活着。
陆锦行垂眸,眼底闪过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
小齐一直听着他们两个人说话,此时扭过头看着陆锦行,忍不住把心里一直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这两个地方到底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让他非来不可呢?”
他的话音刚落,陆锦行微凉的目光就已经看了过来,随后眼睛重新闭上,再次陷入了和先前相同的沉默状态。小齐并未错过他刚刚漫不经心的一瞥中并未刻意掩饰的凉薄,心知自己应该是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这个时候韩昭斜睨他一眼:“好好盯着。”
小齐朝他做了个鬼脸,任命的继续朝车窗外看去。
这时候突然有手机铃声从后座响了起来,很短时间内被接起来后,陆锦行的声音再次响起:“对,要晚一点儿。”
小齐和韩昭对视一眼,小齐发现,连韩昭这种素来以黑面战神著称的人,都没掩饰住眼底的愣怔。
他们都是余城土著,工作又和商业息息相关,对陆家和陆锦行的名字自然知之甚深。虽然知道陆锦行实际上是杀伐决断从不留情的人,但在他们最近的接触中,陆锦行的外表看起来也同样一如传闻般始终温和儒雅。而今天大概因为陆显文去世,他的笑容减少,大多数沉默的时间里,骨子里的清冷疏离才一点儿一点儿散发出来。
可是此刻他对着电话那头说话的声音温柔和缓,像是和前一刻判若两人。小齐忍不住从后视镜看过去,彼时陆锦行的唇角微微上扬,笑意自眼底流露出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真实了许多。
“不用等我,你先吃。记得让陈嫂提醒你饭后半小时吃药。”陆锦行低声叮嘱着电话那头的钟妩,“放心,等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再回陆家。”
小齐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只听陆锦行又说道:“不行,你对陆家的格局布置都已经很熟悉了,那边对你来说更方便一些。我没有关系,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可以。”
和陆锦行通话的人什么身份已经不言而喻。小齐收回视线,心内默默叹服:原来面对家庭琐事的时候,连陆锦行这种人都变得烟火气十足起来,而且即便是“唠叨”,也分外的细心妥帖。
而就在陆锦行挂了电话后不久,韩昭突然抬手动了动无线耳塞:“来了。”
陆锦行眸光倏然一动。
墓园里陆锦行指点的重点位置和其他几个方位都做了完善布控,在陆祈的车进入墓园后不久,监控前的人实时汇报着里面的情况,韩昭带着人配合警方行动,迅速从各个方向开始朝中心包抄。陆锦行下车之后,在林越和小江几个人的跟随下,拄着拐杖缓缓踏上了通向宁时锦墓碑方向的台阶。
韩昭等人并没想到,陆祈下车之后是一个人进的墓园,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刚把手里的一束满天星放下,准备在墓碑前坐下来。
即使已至如今的境况,但陆祈依然衣衫精致挺括,十足的贵气。不过他看起来老了许多,两鬓的白发更多了些,大概因为前阵子心脏病突发入院治疗的关系,此刻的面色透着苍白疲惫。
可他的眸光却是平和的,尤其在盯着墓碑上的照片时,眼中满是温柔眷恋,只有在抬头打量韩昭和他身后跟着的人们时,眸底一闪而逝的凌厉阴狠,才又有了几分人们熟知的陆氏副董的模样。
目光定在神色冷峻的韩昭身上,陆祈几不可见的笑了笑:“放心吧韩队长,我不会离开余城的,今晚也只不过是来见见故人,你们不用搞这么大阵仗。”
因为他的态度过于坦然,所以韩昭反而更加谨慎,他见陆祈有一只手始终未从衣袖内伸出来,犀利的目光越发深沉:“既然故人您也见过了,那就麻烦您跟我们回去吧。”说完之后,他试探似的往前走了两步。
陆祈另一只手抬起来,简单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姿态轻慢地笑道:“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从这里离开。”
此时才过来的陆锦行恰好听到这句话,笑道:“那叔叔是不是选错地方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越过几个人朝陆祈走过去,韩昭回头看他一眼,朝他使了个颜色,陆锦行几不可见的点头。
陆祈听到陆锦行声音那一刻,脸色就已微变,此刻看见他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冷笑一声:“你能出现在这里亲眼看这场好戏,不是因为你的聪明,而是因为我对阿航的了解。”
“也可以这么说。”陆锦行从善如流的微微颔首,唇角微勾,“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主要归咎于我对叔叔的了解。”
大概因为一切已经到了看得到尽头的时候,所以陆祈没有了争一时口头之快的心思,反而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不愧是……”
“还是别说出来的好。”陆锦行倏然出声打断他,面上原本的笑意犹在,但眼底的锋芒冰冷而凛冽。在陆祈几不可见的冷笑中。陆锦行继续说道:“而且有一件事您错了,我来不是为了看什么好戏,只是爷爷临终前交代过,让您不要一错再错,所以我来是想劝您回头的,叔叔。”
并未将陆锦行这些话放在心上,但他虽然已经得知了陆显文离世的消息,此刻听到陆锦行提起,陆祈的眸光终是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波动:“你爷爷……走得安稳吗?”
问完之后,不等陆锦行回答,陆祈就已经再次开了口:“算了,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说着,他一侧的胳膊慢慢动了动,韩昭呼吸急促的同时,陆锦行也已经出声说道:“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叔叔。”
陆祈动作顿了顿,抬眼看着他,眉心微蹙。
“和股权变更协议放在一起的那封信,叔叔不想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吗?”陆锦行的目光看向对面墓碑上的照片,那里是年轻时的宁时锦,永远一副我见犹怜的气质,美丽又脆弱,却也永远定格在了貌美如花的年纪里,“还是叔叔真得以为人死之后会再次见面,一起上天堂下地狱?”
陆祈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了些,他狐疑的看着陆锦行,脸色越发苍白:“你……”
陆锦行抬了抬手,后面的林越走过来,打开手里拿着的文件袋,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陆锦行。陆锦行在陆祈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打开信封抽出里面厚厚的几页信纸,然后随意的把信封扔向陆祈。
陆祈拿起信封前,警惕的环视了四周一圈,随后才慢慢的把信封拿到手里,但是看清信封上面字迹的那一刻,他的手已经剧烈的颤抖起来,眼神是震惊之后的唏嘘:“真的是她的字,真的是她……”
始终严密注意着他一举一动的韩昭一个利落的手势,可他的人刚有所动作,恰好落入倏然抬头的陆祈眼中,他眼神中寒光微闪:“别过来!”
示意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韩昭的目光明锐锋利:“你冷静一点儿,不要冲动。”
陆祈看着陆锦行,脸色越发苍白,眸光却异常明亮起来:“把信给我。”
对于陆祈更像是命令一样的口吻,陆锦行几不可见的笑了笑,反而向后退了两步,打量着手里的信纸,片刻之后又再次看向陆祈:“叔叔究竟有多想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我似乎并没有看到您的诚意。”
拿到股权变更协议的时候,陆锦行心内的情绪十分复杂,甚至内心深处一并升腾的,更多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幼时那些年的努力下,都不曾真正得到过的母爱,又是为什么会在数年之后姗姗来迟呢?更何况在他的记忆中,宁时锦自杀前,就已经时常会陷入到极不稳定的情绪中了。
他所有的疑问,在紧接着看到这封长信的时候,都有了再合理不过的解释。
在宁时锦清醒着的那些日子里,实在是有着再聪明不过的头脑:如果陆祈始终不曾对他下手,说明陆祈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自己实在是构不成威胁的。于是他和陆祈两两共存,这份股权变更协议也就没有了意义,不会被送到他面前;而一旦他遭遇毒手,只能说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陆祈抗衡,甚至造成的威胁已经让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存在,两人一定已经势同水火。
陆祈的性格宁时锦再了解不过,他为达目的从来不在乎亲情,陆锦行却在乎。而这份协议交到陆锦行手里之后,他赢得几率更大,最后也不会对陆祈赶尽杀绝。所以她的这份协议无论是否拿出来,目的都是不想让两个人自相残杀,只不过在明面上是保护陆锦行,在暗地里则是为了陆祈。
陆锦行始终觉得,她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不过是为了不想让陆祈担上不可饶恕的罪名。
他几乎想为宁时锦击掌叫好。
而这所有的一切,他并不觉得有必要让陆祈知道。所以这封信里宁时锦对陆祈的拳拳情意和对两人诀别的恋恋不舍,此刻也不过是陆锦行手里的筹码。
陆祈看着陆锦行手中的信纸,目光里一览无余的冷厉中,也掺杂着一丝明显的希冀:“把它给我!”
在陆家主屋争吵那一晚,他听陆锦行提及这封信的存在时,最开始的震惊过去,始终以为这不过又是陆锦行无数诡谲心计中的一个,即使他内心深处始终期盼着这件事是真的。如今这封信真实的出现在了他面前——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留给他的临终绝笔,他还怎么可能保持冷静?
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了整片大地,墓园内的灯早就尽数亮起,陆祈面上的挣扎一览无余。
可陆锦行并未因他的挣扎而有丝毫妥协的迹象,只是遗憾的摇了摇头:“您知道应该怎么做到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两人的对峙中,陆祈心中所有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呼吸越发混乱无序。陆锦行却始终气定神闲,直至陆祈失了血色的唇瓣也有些颤抖的时候,他倏然抬手,把手上的信纸撕成了两半。
“你敢——”陆祈咆哮出声,脸色一片惨白,呼吸越发急促起来。陆锦行把两半信纸叠在一起,看向他:“您还有机会的,叔叔。”
“住手……”眼看着他要再撕下去,陆祈终是颓然地松了手,任一直藏着的东西掉落在地上,朝陆锦行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在跌倒前,就已经被一拥而上的人制住了。
最初送陆祈过来的心腹手下早已被控制了下来,而因为陆祈的情况已经极不稳定,韩昭立即安排人押送他上了车,立即送往了医院。
想到陆祈在被带走的时候始终口中低喃的那封信,韩昭看向仍站原地的陆锦行,却因着他接下来的动作,呼吸微微一滞。
陆锦行慢慢把手中的几页信纸撕成了无数碎片,面无表情的洒在了墓碑前。
对刚刚整个过程印象极为深刻的小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的看向自家队长,与此同时心内对于陆锦行的认识又上了一个台阶。
陆锦行接过林越递过来的拐杖,离开前,看着被席卷而过的北风几下便吹得毫无踪迹的纸屑,面色沉郁地迈步离开,没有再看宁时锦的墓碑一眼。
一行人拾级而下,朝墓园外走去。彼时陆锦行的手机再次响起来,他接通的时候,眼底还有尚未完全褪去的漠然。可下一秒,他的脸色蓦地变了:“阿妩?哭什么?”
电话那头是钟妩哽咽的声音,而随着她的话说完,一旁的林越已经眼疾手快地扶住陆锦行因为步伐猛然加快而有些踉跄的身子。陆锦行未及完全站稳,清越的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轻颤:“你说什么?”
“阿行,我、我的眼睛……刚刚好像见到光了……”
正文完
红桑于2018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