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3个月前 作者: 红桑
    【6】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早就商量过的,手术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会陪着你的,不是么?”陆锦行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更何况现在并不是最后定论,我已经让人查过了,德国有一家医院技术和设备都是全球顶尖的,过几天等你身体情况再稳定些,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他低声轻哄,耐心十足,钟妩却仍是一动不动。


    身后许久再没有声音传来。钟妩知道陆锦行没有走,但也知道自己的疏离和抵触大概也惹恼了他。但她仍只是紧紧攥着盖在身上的薄毯,不肯出声。


    她也不舍得他生气难过,可曾经似乎被人夸赞过的坚强,到了如今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假象。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更像一只被碾碎了外壳的蜗牛,脆弱又渺小,再也撑不下去了——说她懦弱也好,只会逃避也罢,她只想一个人躲起来,而不是希望被人用或怜悯或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心疼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后,随着窸窣的声响,钟妩感觉到身后的人躺到了她身旁,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将她的身子扭转了方向。钟妩挣扎着抬手抵住他的胸膛,但仍是被他不容分说的直接搂进了怀里。


    钟妩逃不开,渐渐也就停止了挣扎的动作,但仍是死死的咬紧嘴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陆锦行把她的身子抱在怀里,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头顶,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像是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一下又一下,嗓音温柔低缓:“你有权利选择谁也不见,一个人排遣痛苦,但是阿妩,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钟妩身子一僵,陆锦行继续说道:“其实如果你不出现的话,我大概并不会觉得那种日子有什么不好。毕竟关心对我来说是毫无用处的东西,我不需要别人的爱,也拿不出同样的感情来回报。那时候我从来没想过会遇到你。”


    “你的感情执着,热烈,只要认定了就什么都不怕。是你让我拥有了许多我以前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让我觉得我也是在这世界上真实存在着的。阿妩,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们两个之间,真正强大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钟妩一直默默地听着,不知不觉间,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陆锦行轻抚她后背的动作慢慢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展臂把她抱进怀里:“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说是为了不让我担心自责,可我一点儿都不需要你这么懂事。阿妩,我宁愿你哭闹,哪怕怨我、怪我也好,也不想看到你这种硬撑着的乐观。”他轻叹一声,笑意苦涩又无奈,“你又知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我怕自己对你不够好你会伤心难过,又怕过于周到细致了,你这期间心思重,误会我是因为你为我受了伤,我才要这样补偿你。这大概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束手无策。阿妩,我根本拿你没办法。”


    连钟妩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因着具体哪一个字哪一句话,陆锦行的语气太温柔又太无奈,她那些始终让她备受煎熬的、已经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奔腾翻滚着,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得以随着眼泪一同释放出来。


    她的脸紧紧贴在他胸口,终于失声痛哭。


    “阿行,可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怎么办……我不想就这样一辈子都当你的累赘……”


    “傻瓜,你怎么会是累赘。我会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陆锦行抱紧她,喑哑的声音里有极力克制的颤抖,“再说,就算看不见有什么关系。你会嫌弃我的腿吗?”


    钟妩一边哭一边用力摇头。


    陆锦行笑起来:“所以就算是累赘,我们也是互为累赘对不对?你做我的拐杖,我做你的眼睛,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钟妩一下子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哭得几近哽咽。


    钟妩知道她是在为自己失去的光明而哭的,但这其间更为复杂的情绪,却一直是因为陆锦行。说到底,即使她并不想承认,但她内心是一直有危机感的。她怕他自责,也怕成为他的负担,但其实最怕的,始终都是他不够爱她。所以郁心的出现轻易就让她心神大乱,让她甚至心灰意冷的觉得,需要在他耐心告罄之前,先一步摆出疏离的姿态。


    可她没想到的是,他们都因为太在乎对方的感受,而不约而同的隐瞒了自己一部分真正的心情。所以他们明明是爱着对方的,可面对伤害的时候,那些无法述说的一字一句,就因为选择性的沉默,而渐渐地堆积在心底,让他们几乎背道而驰。


    在她的哭声中,陆锦行眼尾微红,但始终用力抱着她,任她发泄。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轻微的啜泣。陆锦行这才开始轻轻帮她擦着眼泪,低声问:“郁心的事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钟妩一下子愣在原地,连呼吸都快忘了。她看不见,但仍是习惯性的抬眸,红肿的双眼里仍是蓄着泪,陆锦行竟觉得她这么狼狈的时候也是可爱的,又因着自己这个想法而不由得暗自喟叹:大概真的是栽在她手里了吧!


    短暂的沉默后,钟妩已经回过神来,鼻音浓重的摇头解释道:“我、我不是因为这些,只是……我现在的样子太糟糕了……”


    “你永远都不需要因为任何人妄自菲薄。”陆锦行低头看着她,“阿妩,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在钟妩隐约的啜泣声中,陆锦行缓缓开口:“我爷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陆望年轻的时候因为家族联姻,娶了宁家从国外回来的小女儿宁时锦。”


    心爱的女孩子哭声已止,偎在他怀里默默地听他说话。他抱紧她,慢慢闭上眼睛。


    其实这段婚姻的开端是怎样的草率,两个人是怎样渐行渐远,又是因着怎样的原因而终成怨偶……所有当初具体的情形,他又怎么会知道呢?他只知道,陆望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他的目光永远只会追随着宁时锦,时而深情,又时而憎恶。宁时锦则像株菟丝花,柔弱又幽怨。


    他那时候不过是个刚刚懂事的小孩子,并不能理解大人间的爱恨,以后漫长岁月里唯一越来越清楚的认知,大概就是他的父母并不爱他。


    “其实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也不甘心,所以拼了命的折腾。”陆锦行睁开眼睛,自嘲似的笑笑,“我强迫自己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发现并没有人会表扬,于是又开始接连不断的闯祸,可也同样不会被教训。在那个‘家’里我更像是团空气,好像没有人看得到我,也没有人在乎我。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事,我永远只有自己。”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钟妩的心却针扎似的疼。


    陆锦行擦去她眼中再次滚落下来的眼泪,安慰道:“没什么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后来,即使已经对父母不再抱有无谓的幻想,可陆望遭遇车祸去世的那一年,他还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父亲永远在每个少年成长道路上扮演着最为重要的角色,即使陆望并不是合格,即使已经开始长大的陆锦行并不愿意承认,但在他的潜意识里,依然真切的渴望着父爱。


    “我和郁心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情侣。她一直很喜欢我,我对她谈不上喜欢,但并不讨厌,所以一直走得很近。陆家和郁家是世交,对这种交往乐见其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们大概会一起出国留学,然后结婚。”


    钟妩的身子微微动了动,陆锦行安抚似的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父亲出事儿那天,郁心正巧和我在一起。我得到消息之后整个人还强撑着,郁心不肯回家,执意要陪着我。然后我突然发现我联系不到宁时锦。”


    “司机明明说她没有出门的,所以我们在陆家找了很久。”陆锦行似乎又回忆起那天的情景,目光如墨色般沉郁,微扬的唇角满是冷漠讥诮,“最后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陆祈的床上,听着陆祈指责她当初为什么没能有勇气一走了之,而要因为远走高飞前发现怀了我而选择留下来。你猜宁时锦的理由是什么?”


    陆锦行并不是真的在等钟妩回答,因为问完之后,他紧接着就已经轻笑出声:“不是因为她觉得愧对陆望,更不是因为我多么重要,她之所以没有选择和她丈夫的弟弟双宿双飞,是因为她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怀着的究竟是谁的孩子。”


    “别说了……”钟妩猛地抬手捂住他的唇,泣不成声,“阿行,别说了……”


    少顷,陆锦行有些起伏的情绪恢复了平稳,握住钟妩的手,继续说道:“我觉得这个世界无比肮脏,尤其是我自己。我看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医生,因为那天之后我发现我开始不能忍受任何肢体接触,尤其是郁心,那段共同的‘见闻’让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她。可我们不敢对任何人说,只能就这么分开。后来即使我已经从那种状态里走出来了很久,我仍然不想见到她,因为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自己永远不再回忆起那些画面,那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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