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黑瓦房

3个月前 作者: 曹文轩
    第一节


    刘汉林,贫农出身,没有被推荐上高中,贫农太多。杨文富,出身地主,反倒被推荐上了,地主太少。方圆十七八里,才出那么―个地主,稀罕,不容易。要体现政策,有时地主反倒比某些贫农多占些便宜。


    顺顺溜溜地就进了黑瓦房,杨文富委高兴,也很得意,将前一段时期受难的情景全忘光了。一如既往,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干干净净的,―尘不染。走路时,总还是不挨人太近,生怕别人不小心一脚踩脏了他的鞋。他总还是常修指甲,修完了,伸直了十根细长的手指放在眼前欣赏。吃饭时,也总还是吃得“咂吧咂吧”地响。日记也还是天天写,字迹清晰,没有一点糊涂。对日记,他常作自我欣赏,觉得是―妙处时,会情不自禁地窃笑,一笑就露出两排细密的、白得太狠的牙齿(若说“贝齿”,杨文富的牙齿才叫“贝齿”)。


    杨文富依然喜欢夏莲香,就像喜欢他自己―样。


    但夏莲香却依然不喜欢杨文富。非但不喜欢,而且越来越厌恶。


    高一的期末,杨家正式向夏家提亲,说:“几年高中,―转眼就读下来了。读完了,两个人也都不小了,张罗张罗,便可成亲了。现在先把亲定下来吧。”


    夏莲香的父母根本不加考虑,一口答应了。仿佛他们把夏莲香生下来,本就是为杨文富预备的。对此,我们不大理解。后来,当夏莲香的父母亲竟然逼迫她答应与杨文富定亲,而她不答应,便将她往死里打时,我们就更不理解他们的行为了。直至上高三时,才听说了一些事情,似乎知道了―些缘由――夏莲香的父亲夏三,原是杨家的―个身强力壮的长工。一年夏天,杨家人突然发现,夏三与杨文富的父亲杨天渠的小妾金萍私通,并于―天晚上,在堆放牲口草料的大仓房里,将他二人一丝不挂地捉住了。经过严刑拷问,金萍招出她与夏三通奸,都快三年多时间了。夏三和金萍就被关到了杨家祠堂里。那时杨家主事的还是杨天渠的父亲。此人做过强盗,性情残暴,路人皆知,成为这―带乡绅之后,却又极讲究门风与尊严。他也不问儿子持何态度,只与几个家丁商量密谋,便定下主意:将金萍吊死在树上,然后对外人说她含羞自尽;将夏三的下身打残废,然后抛到远处。就在要实行这一计划的当天夜里,仓房的门被轻轻打开了,走进一个人来,用刀子将捆绑在夏三与金萍身上的绳索割断,让他二人立即从后窗出去,穿过高粱地赶紧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夏三与金萍跪在这恩人脚下,泪如雨下。此人就是杨天渠。他为什么放走夏三与金萍?是因为他心中喜欢金萍而不忍看她惨遭毒手?还是因为他多年在外读书,已接受了新鲜的思想?没有一个能猜得透。


    这段小说里经常出现的蹩脚故事,如果是真实的,那么,夏三这个似乎永不能觉悟的长工,把他与金萍在一九五O年共同创造出来的女儿,那么顽梗地要送给杨天渠做儿媳,就变得非常容易理解了――别说呈上杨天渠一家很早就喜欢的他们的女儿,就是呈上他与她的性命,也不过是完成一份情债的偿还而已。


    夏三与金萍并不讨厌畅文富。他们觉得他很有点斯文气。在杨文富还在读小学时,他两口就常常说:这孩子从不瞎顽皮,闲下来时,总抓本书看,要不就写字,总干干净净的不沾泥水,嘴也乖,肯叫人……打杨天渠正式提出定亲之后,他们对杨文富更在意了。若是杨文富路过他家门口,总要叫他进屋坐下,给他做碗蛋吃,或者泡一碗炒米茶。他们甚至跟他商量一些家里头的很重要的事情。


    在杨文富看来,夏莲香将来肯定是他的媳妇,甚至现在就已经是他的媳妇了。即便是夏莲香根本不大理会他,他也远远地看着她,有人无人,都会在嘴角上泛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他就像看着一只在远处觅食的大白鸡―样,到哪天想吃了,他就会把它捉住。这是一件已经被规定好了的、做起来也很容易的事情。


    杨文富也有对夏莲香不高兴的时候。自从读高中之后,夏莲香总有点绷不住自己的样子。目光不够安分,眼珠老在眼眶里不安静地转,看人时,常把眼珠挪到眼角上来看,一看一激灵,再一扑闪眼睛,又把眼珠儿挪了开去,像撩人似的,并常在不必要看人的时候看人或看不必要看的人。那些衣服穿得都有点发紧,仿佛马上就要包不住了,可她又偏喜欢穿这些发紧的衣服。于是,就勾出了很有意味的线条。这线条既影响男生打球,又影响男生上课,更影响男生睡觉。她很喜欢跟人打闹。先是与女生打闹,无缘无故地去挠人家,挠人家似乎又是为了人家来挠她。她又特别不禁挠,一挠就“格格格”地笑,身体往后闪,像条鱼似的不住地扭动。后来,就发展为与男生打闹。她和几个女生在操场边玩,一只篮球滚过来了。她就抱起来跑。男生喊:“放下!”她不放下,把球传给陶卉或谁。陶卉或谁不敢要那球,就还给她,她就独自抱了跑。她就知道会有男生追过来。男生里面有粗野的,粗野起来比成年男人还粗野。这时,就会有其中―个粗野的追过来,与她争夺那球,或者干脆将她翻倒,把球从她怀里夺了去。其间总会有些皮肉上的接触,她就―边恼着一边格格格地笑。有一次种菜,―个男生与她闹得有点过分了,又有那么多女生在那儿,她就真恼了,用舀子浇了那男生一身水。那男生初中时就不怎么老实了,认定了她恼也是假恼,就用了把更大的舀子,把更多的水泼浇到她身上。天很暖和,她只穿―件衬衣,一淋湿了,那衬衣就紧紧地沾在身体上,并且成了半透明的。那男生是个十足的下流胚子,盯着她的胸脯看,然后说了句:“有两颗红红的小樱桃。”她赶紧转过身去,不―会儿便哭起来。这之后,她安静了几天。但很快,又用拳头无缘无故地去捅人家了。镇上的人说:“这丫头很疯。”杨文富很想向夏莲香的父母告她―状。


    但杨文富也就是自己生生气罢了。更多的时候,他是想讨好她。而结果往往是不讨好。秋末,夏莲香的身体不舒服,在宿舍里躺了两日。杨文富的心头就有种责任感在盘旋。就去了她的宿舍。夏莲香已起床了,并且不知去了哪儿。他问她同宿舍的:“哪是她的衣服?”


    那几个女生也坏,不说不知道,却指着夏莲香床下的盆子说:“那里头的都是她的衣服。”


    他就端上盆子去了河边,在明亮的阳光下,在残柳的拂动下,情意切切地为她洗衣服。其中有―件下着很不雅观,纯属女孩子私物。他皱起了眉头,扭过身子,用两个手指捏着它,在水面上来回地荡悠,像个煺鸡毛的怕水烫,只敢轻轻地捏了鸡翅膀。


    我们问:“杨文富,你在干什么?是在引小鱼吗?”


    他扭过头来说:“走开走开!”


    他洗干净了夏莲香的衣服,还把其中―件无袖的薄衫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认定了已无异味还带了清水的气味与香皂的淡淡气息,才将盆子夹在腋下,来到女生宿舍门口,将它们一一抖开,并让其――发出刷刷响声,然后再细心地晾到铁丝上。晾完了,他往后倒退几步,见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风中飘扬,觉得十分优美,满意而去。


    等夏莲香回来时,那些衣服差不多都要干了。她感到奇怪,问:“是谁帮我洗了衣服?”


    几个同屋的笑而不答。


    “谁呀?”她再次追问。


    ―个女生说:“杨文富。”


    夏莲香一言不语,走到铁丝下,把衣服摘下来,一件一件扔到泥水塘里。当摘到那件下着时,她满脸通红,把牙咬了又咬,然后用力撕扯,将它撕成无数的布条,狠狠踩在脚下,返身进宿舍,伏到床上;抱起枕头哭起来,把几个女生搞得很尴尬,气也不敢喘,悄悄溜了出去。


    杨文富却不接受教训,仍要承担他的角色。这天他用―个玻璃瓶从家中带来了两条煮好了的小鱼。那两条小鱼又瘦又小,样子很可笑。杨文富在吃午饭之前,就把瓶子放到了桌上,让自己观看,也让别人观看,仿佛那两条鱼很漂亮,并且是有鲜活的生命的,正在清水里甩着尾巴游动。不―会儿就吃午饭了。我们一般都在教室里吃。杨文富拿起瓶子,用五只手指头,很优雅地拧瓶盖,那手的形状极像―只拱起背来的小黄狗。拧下盖儿后,他用一只眼睛往瓶里瞅,然后,如同牙科医生从人嘴里拔牙一样,从瓶里夹出―条小鱼来,将它放在饭上。他坐好,轻轻地拍了拍手,开始吃饭。他先小心地夹下一小截鱼尾巴,放在嘴中仔细地嚼着,很入神。嚼尽鱼尾之后,他不吃了,用眼睛看着前面的夏莲香吃饭。有―会儿工夫,夏莲香不知想起什么事来要去做,就将饭盒暂时搁在桌上出去了。杨文富站起身来,依然还是用一只眼睛往瓶里看,然后将另一条似乎更小了一些的小鱼也夹了出来,颤颤悠悠地走过去,将它放在了夏莲香的饭上。他见那鱼放得有点歪,像个母亲看见自己的孩子睡觉不很规矩而要将孩子的身体顺顺好一样,又用筷子将那条小鱼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使它笔直地苗条地躺在白米饭的正中央。他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吃他的那条小鱼。


    不一会儿,夏莲香从外面回来了。见了那条突然出现的小鱼,就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杨文富,见他的饭上另一条同一品种的小鱼已吃得只剩下中间一段,就像夹一只虫子―样,用筷子夹起饭上的那条小鱼,丢在了离杨文富的脚不远处的地方,还把上面的米饭往地上拨了一些。这时,两排课桌中间的过道上空,就有了许多伸出来观望的脑袋。


    杨文富有点尴尬,嘴角微微有些抽搐。不知过了多久,他说了句:“不吃拉倒!”说完,就弯下腰去,用筷子捡起了那条小鱼,放到了已吃空了的饭盒里,走出教室。


    十几分钟之后,夏莲香也吃完了饭,拿了饭盒到河边去洗时,瞧见了杨文富已将那条小鱼用水洗净了,正跷着腿坐在食堂的敞棚下吃,只说了―句:“真让人恶心!”


    第二节


    这地方上对“定亲”这件事一向认真。此事虽毫无法律效力,但这里的人却从心里坚定地承认着。男女双方,一旦举行过定亲的仪式,是不能随便反悔的。这个“定”字不是想说就说的。“定”就是“定下来了”,定下来的事岂能轻易更改?定亲之后,那男女双方就别无他想,从此将各自的对象看定、装人心中,静静地等着那个同床而眠、合为一体的日子。这是个没有字据的契约,是―笔谈成了的、谁都不能不讲信用的交易。这笔交易的双方之间有中保,这中保就是这地方上的全体民众。日后万一有一方想撕毁这个契约,就意味着要不惜一切闹一桩很大的事情。闹时,方圆好几里的人,都会用眼用心去注意,并到处议论纷纷。最后闹起官司。挑起者自然会在做出种种赔偿之后成为赢家,但在民众心目里,却永远是个输家。


    定亲前夕,夏莲香用―个“不”字,拒绝了父母的主张。


    “反了!”夏三说。


    夏莲香回道:“谁要定亲,谁跟他过去!”


    于是夏莲香遭到了固执而暴躁的原长工夏三的―顿毒打,外加母亲―顿刻薄的臭骂。


    回到学校之后,她托―个女生跟老师说身体不好,待在宿舍里,几天没有到教室上课。那天上午,我在路上看到她时,她的面颊上还蒙着一块纱布。见了我,她忙低下头去,并把一只手放在了面颊上,一声不响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下午我去宿舍取墨汁,又见到了她。那时,她正往铁丝上晾衣服,可是胳膊抬不起来,尽管踮起脚尖,也够不着铁丝。她就用力去举胳膊,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她的胳膊大概是被打坏了。试了几次,没有成,她就蹲在了地上,抱着胳膊,无神地看宿舍前面的池塘。过了―会儿,她站起来,又接着试。我便走过去,双手抱住那棵拴铁丝的尚未长粗壮的柳树,悬起双腿,将它吊弯。铁丝松弛下来了,并大大地降低了高度。我想她―开始就看到了我。但她没有吭声,只管将衣服一件―件地晾到铁丝上。见她晾完了,我慢慢减缓重量,让柳树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她抓着空盆,站在那里―动不动地望着我。过不一会儿,盆子从她手中滑脱出来,掉在砖地上,发出咣当一声。我赶紧走过去,帮她将盆子捡起,送到她宿舍里。出了宿舍门,见她眼里蒙了薄薄的泪水,正充满感激地看着我。那一刻,我觉得她实质上也是个弱女子,而且这个弱女子正陷在孤立无援折境地里。


    回到教室时,我看见杨文富正在一笔一画地写大字。他的身体很端正,笔握得很直,字写得十分清秀。桌上、纸上、手上,皆无―星墨迹,完全不像我写大字时弄得桌上、纸上、手上,甚至是嘴唇上都是墨。他写完―个字,还把笔轻轻放回砚台上,歪着头看,自我欣赏一番。我拧开墨汁瓶盖,从窗口将它扔出室外,然后拿着装得满满的墨汁瓶,从杨文富的桌前过,突然装作―个被凳腿绊倒的样子,抓墨汁瓶的胳膊却伏在杨文富的桌上,那墨汁瓶歪倒了,“咕嘟咕嘟”地往他的大字簿上倾注浓而臭的墨汁。我装着跌得很重,迟迟起不来。等起来时,手中的墨汁瓶快流空了。我手上也流了许多墨汁。我咬着牙朝杨文富很歉意地笑笑,然后一甩手,甩了他―脸一身的墨渍。有几大滴正甩在他的眼睛下方,让我想起舞台上的小丑和镇上的一条眼下有黑点的狗。


    他和我打了―架。


    打完了,他用纸去擦脸,样子很像便后的卫生。他―边擦一边不解地问:“我哪儿得罪你了?”


    夏三后来又毒打了夏莲香几次。夏莲香―气之下不回家了,就待在学校里。到了星期六下午,我们住宿生没有一个不回家的。老师们有家的归家,无家的也各奔东西。一到周六晚上,油麻地中学就整个被黑暗吞噬,显得万分荒凉;校园里树木又多,风―吹,林作涛声,使人更觉孤寂难忍。夏莲香宁守孤灯―盏,也不肯归去见父亲欲将她零敲碎打卖掉的狠毒样子。从周六晚上到周日晚上,食堂熄火,夏莲香无吃饭处,就用水泡其他同学留给她的炒面吃。而且因为不能从家中取得钱粮,她平日里也很节省。中午只吃光饭。又怕其他同学笑她、怜悯她,便总是独自端了饭盒去宿舍吃。这段日子她就―天一天瘦下来,脸色不及从前红润了,也少了许多活泼。


    这种反抗了夏三,这天居然打将到学校来了。他跑进女生宿舍,一把揪住夏莲香的头发往外就拉,嘴中骂个不休。正是下课时,一忽儿,便聚了几百人围观。夏三真是个粗人,用最脏的话来糟踏自己的闺女,骂得她不能抬头,无地自容。后来,他又施以拳脚,夏莲香瘫坐在地上,任他捶踢,只把头发蓬乱地散开遮住脸面。


    汪奇涵来了,喝令夏三住手,夏三才住手。


    “就这样了,你不能再读书了!”夏三指着夏莲香说完,拨开人群走掉了。


    当天,夏莲香就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学校。


    杨文富挺仗义,说:“我还读什么书?”只隔一天,他也不来上学了。


    在快要放寒假时,夏莲香又突然出现在校园里。她受不了父母的冷眼与诅咒,更惦记着学校的生活。她想读书。而那时的学校,也确实已有点读书的气氛了。


    但她已无声地答应与杨文富定亲了。


    随后,杨文富也回校了。他衣服穿得更整齐,也更干净,面带微笑,像是一个已有妻室的人。


    星期六再回家,杨文富在路口等她时,她不再重择―条路,也不再骂“不要脸”之类的话,而是默默地走在他身后,表情很麻木。


    她不再与人打闹,只是读书、听课。有时,老师正讲着课,安静的教室里会响起―声她的叹息。老师停住,许多同学掉过头来看她,她居然不觉。无论是与男生还是与女生,她都变得生分起来了。


    而杨文富却很心满意足,脸上的神情是―个日后笃定有养老金的全民干部站在―群日后没有任何社会保障者面前的踏实与优越。有时,他会在―旁默默地欣赏夏莲香。而对旁人表现出来的对夏莲香的欣赏,他是绝对排斥的,公然把不悦之色罩在脸上。


    他天天记日记,许多日记都是记夏莲香的。关于夏莲香的肤色、眼神、胸隆、指状、声音、口味等,他都―一写到了,甚至写到了夏莲香腹部的一颗红痣――那是他与她两小无猜时看见过的。


    他写道:“那颗就在离肚脐两厘米处的红痣,该是长得更美丽了吧?”一个促狭男生偷看了他的日记,把上面写的全部传了出来。


    夏家杀了一头猪,就把杨文富叫到家中吃肉。事后,杨文富也记了一篇日记。又被那个促狭男生看到传了出来。其中一段这样写道:“岳父大人说:‘这膘真肥,吃吃吃!’我一口气就吃了八块大肥肉!”这段话很容易记,不―会儿,就被班上的同学都记住了。正巧,第二天赶上―个月一次的改善伙食,享用薄薄两块红烧肉。当伙食委员在各人碗中将肉分定后,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膘真肥”,随即几乎是全班齐诵:“岳父大人说‘这膘真肥,吃吃吃!’我一口气就吃了八块大肥肉!”齐诵完毕,有片刻的寂静,随即是―阵大笑。


    杨文富忽然站起来,把筷子扔在桌上,“哪个狗日的偷看我日记了?!”


    就见夏莲香将饭盒盖上,低着头走出门去。过不―会儿,有位女生从外面走进来,说:“夏莲香在宿舍后面的林子里,一人在哭。”


    这之后,我们就不再怎么拿杨文富开玩笑了。我们几个还起了―个让大家从此高看―些杨文富的心思,企图让夏莲香觉得,杨文富也还是不错的,并没有使她多么丢人。在改选小组长时,我还提了杨文富的名,并―口气说了许多理由,诸如杨文富大字写得好,做作业很认真,平素很讲究清洁卫生之类。我的口气里透着―股严肃认真,绝无调侃意味。举手表决时,我、马水清等几个人都举了手。事后,夏莲香见我只一个人时,便走过来说:“林冰,你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一句话说得我挺难堪。


    夏莲香―天一天地消沉起来,总爱钻宿舍,不肯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后来开始学打毛活,没日没夜地打。打了拆,拆了又打,越打越快,不久就变得很专业了。她先给女生打,打围脖,打手套,打袜子,打毛衣。后来也给请她帮忙的男生打。她的毛活与陶卉的刺绣,好似“比翼齐飞”,让油麻地中学的所有女孩子仰慕吧羡不止。


    但,夏莲香就是不给杨文富打一点点毛活。


    在打毛活的时候,夏莲香经常是双手不停地运作,但两眼却很空洞地瞧着别处,老有打错了的时候。第三节


    寒假期间,文艺宣传队要为春节赶排节目,又开始活动了,我、陶卉、夏莲香等,得到通知后,都赶到学校。学生们都放假了,就我们―伙人闹腾着那么―个大校园,男男女女,―个个又都长得比寻常人顺眼,大家的心情便很有点异样。赵―亮已永远被排斥在油麻地中学的大门之外了,我拉第一胡。我还负责剧本的写作与定稿。临近春节,陶卉身上、脸上又都早早地透了新春的气息,并总在我眼前。那些日子,我的感觉真是不错。


    除我有大好的感觉之外,至少还有―人,那就是夏莲香。她对文艺宣传队恢复活动颇为高兴。在歌声与舞蹈之中,她又渐渐恢复到了初人黑瓦房时的样子。宣传队总有打闹。他打你―拳,你掐他―把,还常打闹成一团。而这些打闹,有许多是由夏莲香引起的。她甚至比以前还喜爱打闹,想要把前―段时期的空缺―块儿补上似的。当她被人撵得直往陶卉身后躲藏时,陶卉就会把她推出去,说―声:“疯死你啦!”


    春节后一周,我们几乎天天演出。之后,也是三两天演一场。由于工分问题―直得不到解决,油麻地镇上的文艺宣传队这年就没有组织起来,气得痨病鬼子余佩璋吐血,只好抱了拳冲我们作揖,“大过节的,不要让我这文化站长难堪,拜托你们啦!”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重任在肩,大家齐心协力,还真使这年的演出特别成功。其中,由陶卉扮演小妹妹的一出小戏与由她扮演小媳妇的一出小戏,剧本均为我所写。我就是为她写的。


    是我悉心揣摩,完全顺了她的心思与特长写的。她把这两个日常生活中自己就喜爱扮演的角色,演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生动逼真,给人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


    夏莲香不是主要演员。但她并不在乎这些,能有机会让她唱,让她跳,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排练时,她虽然喜爱打闹,但―认真起来,却是谁也比不上的。她用劲唱,用劲跳,十分投入。待真的演出了,―个节目下来,她跑到后台时,总张了嘴轻轻喘气,用气帕不停地扇风。


    邵其平说:“夏莲香最肯出力。”


    开学后,我们还去偏远的村庄演出了几场。这时,天已转暖,到处显出春色来了。三月上旬的一天,是我们在这个季节里的最后一次演出。因这次演出是在外乡,演出之后的招待就很隆重,人家还上了酒。邵其平说:“明天宣传队就散了,就要各回各的班上去了,大家就喝吧,多喝点也不要紧。”


    演出―结束,我就觉得夏莲香有点郁郁寡欢的样子。听了邵其平的话,她也居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个男生举起杯子来说:“干杯!”就她―个女生,也举起酒杯,把―支白胳膊伸到了男生的黑胳膊中间。她从未喝过酒,全然不知自己酒量的深浅,眼―挤,将杯里的酒全喝了。


    邵其平问:“夏莲香,你能喝酒吗?”


    她用手背抹了―下嘴唇,微眯着眼笑着,“能喝。”


    两个男生就来闹她。她不自量力地又喝了两杯。过不一会儿,脸就红得血汪汪的。男生女生就都―起笑她。她不好意思,笑着,用双手捂了脸出去了。


    这里,众人吃足饭菜饮足酒,都将嘴抹抹,向主人说了许多客气话。邵其平说:“天也不早了,走吧!”拿锣的就拿锣,拿鼓的就拿鼓,拿旗帜的就拿旗帜,三五成群,东倒西歪,散散漫漫地出了门,上了路。


    因为已散伙了,队伍就不像从前有纪律,前头都出去两块地远了,后边―个找鼓槌的才走出门来。月光下,那队伍哩哩啦啦,像豁了好几颗牙,又像是水流冲了堰子,还东―块西―块地有几块泥土露在水面上。


    走在稍靠后的邵其平问:“夏莲香呢?”


    ―个男生听得了,就朝前面问:“夏莲香呢?”


    “夏莲香呢?”“夏莲香呢?”……声音往前头传过去。不―会儿,邵其平就听到了回话――“夏莲香头里走了。”


    队伍依然七零八落地往前走。过了很长时间,又传过一个话来,说,谁也没有见到夏莲香。


    邵其平就大声问:“那刚才谁说她在头里走了?”


    就一个一个地追问过去,结果是谁也没说过夏莲香头里走了。


    邵其平看了看苍茫的四野,心想夏莲香是个女孩子,就又认真地让人追问下去:夏莲香到底有没有在头里走了?


    这回,走在靠前的陶卉指着―个叫香茗的女生说:“香茗,不是你说夏莲香在头里走了吗?”


    香茗说:“我哪儿说她在头里走啦?我是问:夏莲香在头里走了吗?”


    邵其平听到这样―个调查结果,叹道:“哎!――女生就是让人操心。”


    邵其平今晚高兴,酒喝得偏多,走路时感到头重脚轻,就走在了最后。我和一个叫田川的男生就陪着他。他朝前面喊道:“大家放慢了速度走!”又对我二人说:“你们两个,往回找一找,看一看她是否落后头了?”


    我和田川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往回走。走出两块地,来到岔道口,刚,,摸摸脑勺,“这可怎么办?有两条路可走过来,谁知她走那一条过来?”


    我指着左边的一条路,“你走那条。”


    我就上了右边的―条路,跨着大步找过去。大约走了十五分钟,就见一座桥,桥那头立了个人影,像女的。我向前紧走几步,问:“是夏莲香吗?”


    “是我。你是林冰吗?”


    “是我。”


    你怎么也才走到这儿?“


    “我是来找你的。”我说着又补了一句:“是邵其平老师让我来找你的。”


    她站在那儿不动。


    “你怎么站在那儿不动?”


    “我腿有点发软,不敢过桥。”


    我就站在桥这头,望她那虚虚乎乎的影子,心里没办法。天上有云,月亮―会儿显,―会儿隐,她的影子就―会儿明,―会儿暗。


    “你能搀我过去吗?”她小声地问,很有点像自言自语。


    我看着前后无人,就走过桥去。


    她望着我,不知是因为在月光下,还是因为她喝了酒,目光朦朦胧胧的。朦朦胧胧里还带了一丝羞涩,一种女孩在白天不能有的羞涩。当月光朗照时,她湿润的嘴唇在微微发光,像月色下沐浴了秋露的两片竹叶。我很快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的香气。她把手伸给我。我迟疑了一下,伸出右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这是我第一次去抓握―个成熟的少女之手。那手很丰满,软绵绵的,温热的,微微有点潮湿。我的心一阵微颤,跟着手也有点颤抖。我不看她,搀着她走上桥头,用很镇静的语调(事实上很难说是―种镇静的语调)说:“看住脚下,别怕。”


    瘦长的桥,像一弯弧线悬在河上。桥下的水,在月光下闪烁,像粉碎了的水晶洒落在一大片草地里。我看到了我们倒映在水上的影子。那影子很长。她的头一直低着,像―个在众人的目光下正踏着小步走向花矫的新娘子。


    今晚我也喝了点酒。我觉得我的腿也有点发软。四野―片静谧,月去时,天空下便是―幅水墨。时间仿佛在抻长了往前慢慢地流。我想找点话说,可不太好找,说了一句大实话:“走完了桥,就是岸了。”


    此刻,若有人问:这世界哪座桥最长?我回答他:这座小木桥最长。


    走过侨,我俩都舒了一口气。我把属于我的那只手赶紧收回来。收回来之后很久,心里都感觉它跟另一只手不太―样,仿佛一窝生下的两条一色的小狗,一条在家,一条出了门,进了田野,再回来时,性情就变得与在家的那条不同些了。


    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在田野上走着,中间有段距离,都无语。天空下,就只有―个男孩的与―个女孩的脚步声,轻重不太一样。前面的那双足音,有点急躁;后面的那双足音,有点犹豫、轻飘。我在心里想:但愿邵其平他们不要走得太远了。心里这么想,就觉得夏莲香走得太慢。


    后来,将她落下―块地远了,我就坐在地头上一株楝树下等她。那株树,独独的一株,远近再无―株做伴,在月光下的田野上,高高地长着,是―幅画。这画带了寂寞感,带了远古气,还带了些神秘色彩。


    夏莲香走过来了,微微喘气,用手轻抚脑门,道:“我头有点晕。”说罢,一手扶着树干,身体像一股无力的水流落下去。


    我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微喘,闻到了除酒香之外的其他的气息。她坐着,我却将身子紧贴树干,面朝月光,站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心跳着没让自己走开。眼前,只是很单纯的一片田野,很远处很远处,才有蒙蒙的树烟和沉浮不定的村落。我抬头望天空,―会儿云,―会儿月,也恍恍惚惚的。我把头往后勾得更厉害,就只看到树冠了。枝叶很繁茂,很少漏下星空来。我想:若是在白天,定能看到树上一片淡蓝如烟的小花。


    我感觉到,水样的时间都能用手摸着,从我身边流走了。


    天空,滑过―只大鸟。


    “夜里还有鸟飞。”我说。


    她没有与我答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声问:“林冰,你真喜欢陶卉吗?”


    “……”


    她微微叹息了―声:“她心里有个杜高阳。”


    我闻着楝树的身体发出的苦味,心里―阵发空。


    不知什么时候,她站起来了。我觉得她的脸就在我的脸旁。


    我的面颊在她从嘴中呵出的温暖的气息里。酒香味、头发味和一些我从未闻到过的气味,飘在我鼻子的周围。我没有躲避,只是让心跳一下一下地去敲击背后的树干。一阵轻风吹过,将树上的花香压了下来。


    “林冰……你还记得那天我被关在教室里,你给我在窗外采蓝花吗?”


    “……”


    “你还记得那天我晾衣服,你抱着柳树,将它吊弯了吗?你那样子,真像个孩子……”


    “……”


    我觉得,她湿润的唇就在我耳朵边上。


    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鼓声。这鼓声唤醒了我,也援救了我。我说:“是我们宣传队的鼓。他们在等我们呢!”我在离开了大树时,觉得肩上有只胳膊轻轻地放了一下,随着我的移去,无奈地滑落下去了。


    我们走着,脚步声都很轻了。


    走完―条田埂又―条田埂,前面是茫茫的一大片麦地。人脚懒,怕多走路,不去走该走的路,却硬在那片麦地里踩出一径斜路来。此时,麦子都已长高,仿佛把那小路拢在了怀里。我走上―了这条路,突然觉得那麦地是无边无际、永无尽头的海,心不禁一阵发慌。她也走上来了。这时,若有人从远处看,大概只能看到我们的肩与头。麦子正在扬花,又有许多混杂于麦子中间的紫云英正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香气。这香气有些让人迷乱。


    我们走进了这麦海的深处。


    她突然跌倒了。她没有立即爬起来,仿佛疲倦极了,顺势俯卧在了地上。


    我走回头,立在她身边,“你怎么啦?”


    她向我伸过一只胳膊,似乎在睡梦里,“这酒真奇怪……”


    她的身体似乎很沉。我用劲将她拉起来时,她低着头,将两只疲软的胳膊顺势搭上了我的双肩,并把脸也歪靠在我的左肩上。在我的面颊接触到她的面颊的一瞬间,我双腿―软,眼前漆黑如坠渊底,差一点跌倒下来。等我渐渐又看见了天空,看见了月亮,看见了麦海时,我的面颊也清楚地感到了她的面颊的灼人的热烫。我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而我颤抖得似乎比她更加厉害,几乎不能自持。她在我的肩上喃喃自语,含糊不清,如在梦里,又如病人在昏迷中。


    夜凡渐大,凄迷的月光下,麦地沙沙作响,把波浪一波―波推到无限深邃的黑暗里。


    她的一只胳膊滑落下来,但却战战兢兢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她犹犹豫豫却又抵挡不住地将我的那只完全没有了力气的手举起,放在了她的胸上,仿佛那儿是一处疼痛的伤口需要手的抚摩。在我的手落在她胸前的刹那,她突然把那只从肩上移去的胳膊又放到了我的肩上,并且用力抱住。


    我的一只手被压在她的胸与我的胸之间。我觉得在我的掌下,是一只白兔那样的小小的兽物。有一阵,我感到了一种窒息,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不住地喘息。


    她抱住我的头抖颤不止。


    我的身与心皆像跌入冰窖一般战栗不已。


    她松开了我,朝斜道旁的麦地里走去,就像去看一处风景。


    我看着她的背。


    她转过身来,用使人失魂落魄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往麦地深处走去。


    我跟着她。我觉得我的身体只是离我而去的―个在空间里飘忽的影子。


    她在前面走,引导着我,像一个小女孩在路上见到一只她喜欢的猫,现在要把它领回家去。


    小路远去了。她停下了,在麦地里露着胸以上的部分。仿佛揭幕似的,她的衣服慢慢从肩上滑落下来,直到两只胳膊袒露在月光里。她用右手捏着这件衣服,慢慢地从胸前移到身体的一侧。这支长长的胳膊就悬在了麦子上,那捏衣服的手,仿佛是只叼了什么东西的鸟的低垂着的脑袋。后来,手指一松,衣服就飘到了麦子上。月光清纯地照着。她赤着的上身,发着银蓝色的亮光。这身体纹丝不动,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


    我站在那里,如同站在一只正在波浪上颠簸的小船上,再也不能走动。


    不远处的麦棵里,忽然响起一阵“沙沙”声。我循声看过去,只见一对淡绿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在麦棵里闪烁。我叫着:“兔子!野兔!”并向它追去。我的声音越叫越响,显得有点夸张,“兔子!野兔!”我追着,渐觉双腿有了力量。麦子在我身边“哗哗”作响。我奔上了斜道,并沿着斜道,向根本没有兔子的方向一个劲儿地跑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跑到了一条小河边上。那河水正急急地往下游流,发出一片“嘈嘈切切”的声响。我疲乏地坐下,不知坐了多久,才走上了回学校的路。


    半个小时之后,我听到了田野上的说笑声。我急急切切地跑向他们。


    第二天,我见到了夏莲香。她用只有她才有的那种眼神瞟了我―眼,转身就走了。


    后来,我听说,她对陶卉说了一句话:“你不要以为林冰是个好人。”于是我就想起来,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我在白杨夹道上遇见了陶卉,她朝我瞥了一眼,嘴角上荡出―个微笑。那微笑如水波一样荡开去,分明荡出一句话来:哼!林冰!


    第四节


    后来,夏莲香不打毛活了,也不好好读书,常去镇上找―个叫刘金子的男人。


    这刘金子本不是油麻地镇上的人。几年前,他从淮阴来继承叔父的产业,从此就在这里住下了。那叔父做了一辈子鳏夫,在镇西头留下一个院子、三棵枣树、四间瓦房,还有其他一些财产,很不少。刘金子独享其成,再也不肯回淮阴那个穷地方,只把这些财产慢慢消耗着。他人长得很有几分帅劲,腿长,脖子也长,爱穿一条白色的长裤,理发绝不请卓四,而总是请许―龙。


    平日里,那一头黑发也梳理得很讲究,天天像个新郎官。他大概是油麻地镇上惟一的闲人。年纪轻轻的就闲着,总在街上晃荡,这不免要晃荡出二流子气。


    夏莲香跟着刘金子,进了他的屋子,是在初夏。


    不久,杨文富就发现了夏莲香的去处。这天晚上,夏莲香吃完晚饭,不去教室上晚自修,却关起宿舍门来洗了澡,换了新衣,洒了香水,往镇上去了。杨文富就从墙拐处的阴影里走出来,悄悄在后面跟着。


    夏莲香在镇上不紧不慢地走,并不回避镇上的人。她―直走进刘金子的院子里。那院门“吱”的―声就关上了,并上了闩,让人顿生疑心。


    杨文富先是远远地窥望着门,知道这种窥望毫无意义之后,就走过去,一直走到院门口。他在门口来回转悠,像只找不着窝门的鸡。后来,他就用一只眼睛往门缝里看。屋门也关上了,只从门缝里透出一线光亮。那光亮一灭―亮,像是屋里有人在门口晃动。他又把耳朵贴到门上,很用心地去听。有夏莲香的笑声。


    过―会儿,这笑声就没有了,四下里―片安静,安静得让杨文富不能安静。日后,他将自己的行为和想法全部诉说与人。其形象,如时下―位英模在讲他的英雄行为以及当时的心理活动。在说到这―刻时,他说,当什么声音也没有时,他的脑子里就尽是夏莲香跟那刘金子上床睡觉的样子了。他想到了她肚子上的红痣。那只有他看到过也只有他有权利看到的红痣,却让刘金子这个外乡人,这个二流子,这个狗日的静静地观赏着。他想砸门。


    可又怕冒失了,怕事情弄大了于他不利。他就绕过别人家的屋子,来到了屋后窗下。


    屋里有灯。他慢慢地立起身子。他看到的情景让他有点失望:夏莲香与刘金子只是面对面地坐着,正在吃荸荠。那荸荠都是大个的,洗得很干净,紫红色,亮晶晶地装满了一只小柳筐。


    电灯正悬在上空,照着柳筐,形象很好看。刘金子连皮吃,夏莲香不,用长长的指甲将皮去净了再吃。杨文富看到,扔进刘金子嘴里的是红的,放进夏莲香嘴里的是白的。他偷闲想到了,去了皮的白的比没去皮的红的要嫩,要爽口,要好吃。


    刘金子与夏莲香都不说话,一门心思吃那筐荸荠。夏莲香洒了香水,仿佛就是专门来好好享受这筐荸荠的。有时,夏莲香朝刘金子笑笑,笑得像荸荠那样甜,那样鲜亮。


    杨文富感到有点口喝,干咽了几口唾沫。


    那筐里的荸荠渐渐少下去,就像只火盆里的火苗,在一点一点矮下去,弱下去,淡下去。


    刘金子又抓到了―颗坏荸荠,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顺手砸到窗外,正巧砸在于杨文富的额头上。杨文富就在心里骂了一句刘金子。


    夜渐深,夏莲香将一颗去了皮的荸荠放在了刘金子的嘴里,然后在他耳边很羞涩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杨文富只听见了最后一句:“对不起呀!”


    刘金子笑笑。


    夏莲香开了门,回头道:“我这几天不不来了。”


    杨文富什么也没看着,连忙跑到院门口的草垛下埋伏着。他希望能看见―个哪旧稍微过分―点的动作。院门里两双脚步声停住了,门迟迟不开。杨文富刚想从草垛后走出来,门开了,夏莲香小声说了句“我走了”,就走出了门。


    杨文富在夏莲香后面跟着。走到街上时,同班―个同学正往外倒洗澡水,认出了他,大声说:“杨文富,你在干什么?”


    夏莲香听到了,一回头,见路灯下杨文富正企图制止那个同学再大声嚷嚷。她―撇嘴,继续往前走。走到校门口,一闪,藏在了门柱后。


    杨文富鬼头鬼脑地走过来了。


    夏莲香走出来,在杨文富面前站住,风骚地―撩头发,“我跟刘金子睡觉了。”


    杨文富不自然地笑笑。


    “相信吗?”夏莲香的样子像小时候跟杨文富说话。


    “不要脸!”


    “我就不要脸。”


    “总有―天,我要告诉你父亲!”


    “现在就去告诉!”说完她转身就走。


    杨文富依然跟着。


    “跟路狗!”夏莲香回头说一句。


    杨文富―夜没睡着觉,第二天,面色很憔悴。


    过了几天,晚上,夏莲香如同上次―样,洗了澡,换了新衣裳,洒了香水,用一方洗得雪白的手帕,兜了白天买的一大串如温润透明的绿玉石一样的葡萄,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去镇上了。在走进刘金子的院子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杨文富正往一幢房子的后面躲闪,―笑,关了院门。


    杨文富绕到屋后时,看见夏莲香领口开得很大,胸露得很多,微笑着将窗帘拉上了。


    杨文富找了根棍子,心里一遍―遍地发狠,“灯―灭,我就冲进去!”


    灯却一直不灭。有时窗帘上还会像电影似的出现两个人影。


    杨文富眼巴巴地看着,就是见不着他想像的、一想起来血就直冲脑门的画面。草丛里满是蚊虫,肆虐地叮咬着他。他不住地抬动双腿去逃避蚊虫的叮咬,又不住地用手去拍打已叮咬到脸上的。


    他不时地感到手上有黏糊糊的血。


    灯就是不灭。


    后来,天变了,打闪响雷,乌云滚滚,风声腓。那闪是干热的夏日的闪,蓝森森的。那焦雷―炸,树叶索索颤抖。杨文富有点害怕,想扔下棍子走。这时,人影又在窗帘上出现了,却依然没有挨近。他拎着棍子呆呆地看着。天下起雨来了,并且越下越大,“哔啦哗啦”地倾盆而下。那人影仿佛是受了外面暴风骤雨的感染,突然地,像两片淋湿了的树叶一般紧紧贴到了一起。


    水淋淋的杨文富张大嘴巴,不住地喘息。


    这雨下了―夜。


    这灯亮了―夜。


    杨文富在雨里淋了―夜。


    天亮时,他垂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学校走,发乌的手中还拖着那根棍子。当天,他就病倒了。一连躺了三天之后,这天早上,他起床来到室外,见到的第―个情景就是夏莲香正将一朵新采的蓝花戴到头上去,那蓝花真是蓝,蓝得凉丝丝的。当她偶尔回过头来时,他看到的是―个充满青春光彩的姣美的面孔。


    杨文富回家了。


    星期六晚上,夏莲香回家后,夏三朝她看了看,走到外面,用镰刀割了几根既结实又有韧性的树枝走回来,将夏莲香突然推倒在地,挥起树枝,没头没脑地抽下去。夏莲香就在枝条下滚动,尖厉地叫唤。


    杨文富站在屋外瓜棚下,每听见枝条在空中划过时发出的声音,就抱住双肩一哆嗦,但心里却喊着:“打得好!打得好!……”


    夏莲香回到学校,我们都看到了她面颊上的几道伤痕。她丝毫不加以掩饰。带着这几道伤痕,她大白天就去找金子。


    后来,杨文富被折磨得很瘦,瘦得袖笼、裤管空空荡荡的。


    走路时,不是看到有颗细小的脑袋在晃动,人们还以为来了一阵大风,把某个人的衣服和裤子吹跑了。


    望着这样的身影,夏莲香涌起―股刻骨铭心的快感。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却如得了雨露滋润的草木,生机勃勃。她的身体更为丰满,脸色红润如霞,目光鲜活,―路走,一路青春荡漾。


    第五节


    夏莲香被秦启昌注意,是我们读高二时。那时,梅子已很冷淡秦启昌了,而夏莲香这里,刘金子终于觉得人地生疏,活得没太大意思,讨了个好价钱,将从老鳏夫手上继承来的房屋卖了,屋里的东西则装了满满一大船,运往淮阴老家去了(走时,还出了一个故事:那装满东西的船不知被谁凿了一个洞,夜里沉没了。刘金子请人将东西先捞上来,再把船拉上岸修补,费了许多时日,也费了不少钱财。有人说,这事是镇上的八蛋干的,八蛋与刘金子打过架。而我却觉得,这事乃杨文富所为)。


    秦启昌注意上夏莲香,是在篮球场上。那一阵,秦启昌觉得日子很无聊,天天找一帮人来与油麻地中学的师生比赛篮球。比赛时,大家都来看,女生在前头看,男生在后头看。秦启昌一眼就看到了夏莲香。因为夏莲香在一大群女孩里,眼睛里已有了别样的神情。而这样的眼神,秦启昌是很容易捕捉到的。


    将要开场时,秦启昌脱下了上衣(那是―件旧军装),朝夏莲香随意地看了一眼,道:“哪家丫头?帮我拿一下衣服。”衣服就飞过来,夏莲香一伸手就接住了。开场后不久,夏莲香就把秦启昌的上衣穿到了身上。宽宽大大的,穿在身上,很有趣,又是―件军装,让她生出一番特别的感觉。已是秋天,傍晚时有点凉,她就把那件衣服一直穿着。


    过了―会儿,秦启昌一边跑动,―边抹下手腕上的表,递给夏莲香,“丫头,再帮我拿一下手表。”


    夏莲香接过手表,看了看,觉得不好抓在手上,便戴到了手腕上。


    秦启昌的秃头在阳光里发光,很可笑,又很动人。球场上,最高大魁梧的一个人就是他。学生们里头有不懂礼貌的,不喊“秦干事”,而直呼“秦大马”:“秦大马,跑啊!”“秦大马,投啊!”他似乎并不生气,反倒拿出马的作风与气势来给人看,从你面前跑过时,让你觉得有股旋风卷过。他的弹跳极好,那么大的体积升腾到空中,竟迟迟不落,很有点雕塑感。投球时,他的眼珠子定定地望着球篮,像两枚发光的石头。八十年代,我在电视里看美国职业篮球赛,每看见西部联队里的―个秃头队员,就会想起秦启昌秦秃子。


    休息时,女生们用碗或茶缸递水给队员,夏莲香就把―大茶缸水递给秦启昌。


    秦启昌仰头就喝,水来不及下去,从嘴角流出来,与汗水混在一起,流到多毛的胸脯上。喝完了,他朝夏莲香―笑,转身走进场去,只把一个阔大的汗淋淋的背影堵满她的视野。


    比赛结束后,夏莲香从身上脱下秦启昌的衣服,将它还给他。


    秦启昌将衣服往左肩上一搭,回镇委会大院去了。


    吃饭时,夏莲香在几个女生那里小声叫起来:“哎哟,秦干事的手表还在我手上!”吃了晚饭,她就拉了―个女生,去了镇委会大院。


    我和秦启昌打交道,还是因为傅绍全的介绍,是那些百玩不厌的鸽子,将我与他联系了起来。后来,因为梅子,傅绍全与秦启昌不再往来,而我却依然与他保持着很好的关系。秦启昌这个人有许多迷人之处:爱玩,豁达,肯助人,不拿架子……是个可爱的秃子。另有―层:他是镇干部,我是个穷学生,―上一下,跟他密切,甚至不分白天黑夜地玩到―块儿,在同学面前一站,心里多少有些优越。


    但后来有两件事,他做得让我很恼火。


    第―件事是:他将炸得的鱼独贪。


    他会用锯木屑之类的物质自制土炸药包。这本是上头教他,让他再教民兵,用于日后万―再发生什么小鬼子进村之类的事情的。他却用来炸鱼。炸鱼的情景很吓人,也让人十分激动。那土制炸药包,跟董存瑞托起的炸药包一样大小,露一根导线在外头。他将它稳妥地放在船上,再将船撑到河中心。船上必须有两个人,一人点炸药包,并迅捷地将它扔进河里,另―人―见炸药包点着了,则必须迅捷地将船撑走,若慢一步,船就可能被炸翻,弄不好会死人。炸药包在水下爆炸时,可激起二层楼高的水柱。那水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一瞬间,十分壮观。鱼大都不是被炸死的,而是被震昏的。响声过后,就见水面漂满大鱼。其中不少还在游动,只是蒙头蒙脑地瞎撞。这时,就得赶快往船上捞,过了时间,那些鱼便会苏醒过来,逃到深水里。秦启昌将这些鱼分给那个撑船的几条,其余的,他都弄回镇委会大院,一部分送给食堂,一部分送给他愿意送的男人与女人。


    那天,他约我―起去炸鱼。我很高兴,临走时,我对马水清说:“你马上就去找白麻子,对他说,留出一个锅来,过一会儿,我至少要提两条大鱼回来。―条让他煮了,分给老师们吃。


    一条煮了,我们几个吃。“说这串话时,我感觉特好。


    要去的那条河,离油麻地镇有五里地。秦启昌夹着炸药包在头里走,我跟在后头,脑子里总有那二层楼高的水柱形象。到了那条河,秦启昌借了一只船,让我撑往河心,他坐在船边上哼“日落西山红霞飞”,没哼完,船就到了河中央。他说:“你撑船还行。”又反复叮咛我在何时将船撑开去,“林冰,这可不能开玩笑!”我说:“放心吧,我八岁就学撑船了。”他问:“准备好了吗?”我答:“准备好了。”我的心骤然紧张起来――我们的两条小命皆攥在我手心中啦!我拿眼睛死死盯住他的动作,身体却摆了撑船仓皇逃窜的姿势。导火线点着之时,我奋力撑船。


    没想用力过猛,竹篙插进泥里太深,竟拔不出来,那船往前蹿了一下,随我拔那竹篙时,又回头了。我出一身汗,用力将竹篙拔出,再奋力一篙,肋口箭蹿出,但我却摔入船舱,脑勺碰船帮,碰得昏头昏脑。挣扎起来时,觉得腿麻酥酥的,但还是站在船舱里,把船又撑出去―段距离。这时炸药包爆炸了,地动山摇。当水面上浮起鱼来时,我忘了那已是冬天,身上正穿着棉袄,竟把棉袄袖子直捅到了水里。收获不小,大大小小的鱼,把两只化肥左腿很疼痛,挽起裤管来看,有一大块瘀了血的青斑。冷风一吹,两只袖子冻得硬梆梆的,胳膊冻得鲜红,像小牛肉。化肥口袋有点漏,那鱼的黏液流出来,流了我一身。但想想打了这么多鱼,这一切都不在乎了。


    走到镇委会门口,秦启昌却没有分给我鱼,只从我手中接过一只口袋,踏进镇委会的大门去了。


    我在寒风中站立着,心中就骂:“狗日的秦秃子,我操你妈!”


    一瘸一拐,我很狼狈地往学校走。马水清老远就迎过来,“鱼呢?”


    “今天没打着鱼。”


    白麻子也从食堂那边走过来,“鱼呢?”


    “今天没打着鱼。”


    我却在心里狠骂了好几日。


    与这件事交叉着的另―件事是:他拿了我二十元钱,却迟迟不给我鸽子。


    我虽然养了许多鸽子,但并无真正可以放飞的鸽子,只托秦启昌从城里买得―对“半吊子”。心中久盼自己能有对对好品种的鸽子,就暗暗地攒钱(自然有不少是从家中偷得的),省吃俭用地攒,攒得根本不怜惜自己。总算攒了十五元。这十五元可做我七个月的菜金。后来,我从马水清那里又拿了五元,一起交给秦启昌。交这二十元钱时,犹如将我一生的―个大愿望重托给他了。然而,这二十元钱被他拿去后,半年里也没有给我拿回来鸽子。起初,我不好意思催他,后来看他像忘了这事似的,就提醒他几句。到了最近这一个月,我就明说了,让他把鸽子给我捉回来。他总是显出不在意的样子,将话题扯到别处,要不就和某个人打着招呼,丢下我走开了。


    自从这次炸鱼之后,我就下定决心:我不要这鸽子了,让他将钱还我!这天,我来到他的宿舍,向他直接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他―笑:“林冰,这样不相信人?我秦启昌不会昧了你那一点钱。那钱已给了人家了,过不多久,鸽子就会捉回来。”我说:“我不买了。”他正想说什么,前面办公室的后窗开了,有人喊:“秦干事,电话!”他拍了―下我的肩:“林冰,你出门时,将门带上。”就走了出去。


    秦启昌出去之后,我就走进他的房间,想发现钱包之类的东西。当我走到他的床前时,我一眼就在他的枕头旁看到了一朵蓝花。


    我慌慌张张地拿了这朵蓝花。


    走出门来,我就被―个欲望裹挟着。我没回学校,却去了刘汉林那儿,将我所看到的情景告诉了刘汉林,并把那朵还未枯萎的蓝花轻轻地扔在了他的小床上。


    第六节


    第二年初春的一天深夜,油麻地中学的学生正在熟睡中,被从镇子方向传来的吵嚷声弄醒了。―个个也不知外头发生了些什么,抓了衣服,跳着就往外面跑。赶到镇子时,我听出来,事情似乎发生在镇委会大院里。此刻我心里就猜出了了八九分。赶到镇委会大院门口,就听有人从里走出来说:“秦启昌跟中学的一个女学生睡觉,让人捉住了。”对此事的发生,我早有预感。因为自从我将那朵蓝花的事情告诉刘汉林之后,不久,我就在暗中观察到,杨文富又开始对夏莲香盯梢了。我甚至在给刘汉林讲那朵蓝花之前,就预先想到了,他一定要将这个情况告诉杨文富的。这也是我的一份小小的恶毒。


    事后,当我听说杨文富在这出上演于油麻地镇历史舞台的空前绝后、有声有色的捉奸大剧中所做的一切之后,心中万分惊讶,并得出―个结论来:―个平庸之人,―旦生出他的毒辣和心计之后,是极为可怕的事情。他先将这地方上许多人的心理吃透,把凡与秦启昌过不去的人――认定,并暗中串联好。十多个人,都是秦启昌在这许多年时间里,有意无意结下的怨敌。他们很耐心地等了―个冬季,没漏一丝风声。其间,有过几次机会,但都被杨文富用充足的理由否定了:时机不成熟。杨文富也没让夏莲香看出一丝他在盯梢的痕迹来。这天夜里,杨文富和他的同伙共同认为:可以动手了。因为都夜里两点钟了,夏莲香也没有从秦启昌屋里出来,看来,是不会回学校过夜了。等灯熄灭约摸半个小时之后,这伙人操了早准备好的家伙,破门破窗而入,将他两个绑定,并立即去把镇长等十多个干部一一叫醒,验明实状。


    我们赶到镇委会大院时,秦启昌已被几个干部要了去,将他先转移了,而夏莲香却没有人管。我混在人群里,从后窗往秦启昌房间里看,见她居然还赤身站在黑暗里。事后,当杨文富向我们说他人室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抢走夏莲香的衣服而让她在众人面前彻底丢丑时,我差点往他的小脸上吐一口唾沫。广播站的女播音员立即取来衣服让夏莲香穿上。夏莲香居然不肯,大声叫着:“我不怕!”


    上面来人处理这件事,夏莲香从头到尾没掉过一滴泪,也没因为羞愧而红过一次脸,很平静,也很坚决地咬住一句话:“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被学校开除了,临走时,还朝大家笑笑。


    对秦启昌的最终处理很缓慢,拖了三个月。镇上、县里头都有几个人保他。这时,站出―个人来,说了一声:“共产党就没有王法了!”说这话的是霍长仁。说完这句话,他就去了城里,直走进县委会的大院,―脸麻子森然可怕。人们见了他,都朝他点头:“霍爹爹来了!”他站在县委会大院的中央,大声叫着:“他秦启昌,整天玩鸽子搞女人,还算他妈的什么共产党干部?!”


    几天后,秦启昌的处分决定下来了: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这些结果,是我不曾想到的。一想到夏莲香与秦启昌的下场,我心中就有一种罪孽感。有许多日子,我没有走到镇上去,生怕遇见秦启昌。这天,我从家里回到学校,一个同学立即走上来说:“林冰,你快去宿舍,秦干事都等了你快一个小时了。”


    我心中忐忑不安地走到宿舍,远远地就看见有―辆自行车斜靠在我宿舍的门口。车上挂满、绑满了东西:铺盖卷、装了脸盆、暖水壶的网兜……我认出了这辆车,也认出了车上的东西,都是秦启昌的。


    我宿舍里只有秦启昌一人坐着。见了我,他站起来,“林冰。”


    “秦干事。”


    他说:“叫‘老秦’吧。要不,就叫‘秦启昌’。”


    “你坐你坐,我给你倒水喝。”


    “不了。我马上就走。”他从身边拿出一只小木盒,然后打开盖走过来。他极小心地拨开木盒中的草屑,露出两只洁白光亮的鸽蛋来,“本想给你买对儿好鸽子的,我知道你就想要对儿好鸽子。可看了总不让我满意。看上了―对儿,人家不卖,再说,我们也买不起。他是我―个鸽友。最后只答应卖我两只鸽蛋。雄的一只,放飞过一千五百公里,只飞了二十八小时便归巢了。雌的一只,比雄的还好,放飞过二千八百多公里,四十六个小时之后归巢。你选上一对儿喷食好的,把它们的蛋撤下来,小心换上这一对儿,让它们孵去吧。”


    “这对蛋是很值钱的。我怎能要呢?”


    “人家只要了我二十八块。你给了我二十。你还有一笔钱在我身上。”


    “我只给过你二十。”


    “记得那回炸鱼吗?你至少该分得两条鱼。但我那天没给你。你平素为人太大方。给你多少条鱼,你拿回学校,也是请人吃了。往食堂送鱼时,我就说,这里有三条鱼是林冰的。前天食堂算帐时,给了我五块钱。还有三块,算老秦支援你了……”


    听完这番话,我接过装鸽蛋的小木盒,简直想哭。


    “我走了。”


    “我送你。”


    我把他―直送到大门口。他推车在前,我跟随其后,两人―直无言。到了校门口,他说:“你回吧。以后进城时,去我家,就在城边上,一打听就知道。”说完,一骗腿儿上车了。蹬了两步,又回头向我―摆手,然后,将―顶礼帽一样的草帽戴到赤顶上,一路向东,不再回头,离开了他生活了整整八个年头的油麻地镇。


    望着他的背影,我想起他在靶场上打枪时的英武样子,想起他在球场上打球时的洒脱样子,想起他一路走―路与妇女调笑的快活样子……眼睛不一会儿就模糊了。


    我没有回学校,却坐在一处高坡上,看镇委会的大院。那时,傅绍全正夹着拐棍,用弹弓射大礼堂上的鸽子。正蹒跚学步的小摇摇,合着小手,仰了头望着。傅绍全的弹弓打得真好,随着铁子儿在空中呜的一声尖啸,就有一只鸽子,不是从空中直接栽落在地上,就是从瓦上骨碌碌滚落下来。那地上,已有了许多只鸽子,远看时,像飘了许多张废纸。还剩下一只了,不敢落下,在空中盘旋。摇摇用小手指着,并用眼睛跟着鸽子转,“鸽!鸽!……”那只鸽子终于落下来了。傅绍全又将它打落下来。小摇摇就很笨拙地拍着手。


    我捂住脸哭起来。那时正是黄昏时分。


    后来,夏莲香常挑了菜到镇上来卖。秋天,她与刘汉林结婚了。不知她向刘汉林说了些什么,当我去看刘汉林时,刘汉林很客气,但也很不自然。从此,我就不再去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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