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人神相恋的消亡(4)

3个月前 作者: 王扬灵
    王欣淳晚上加完班,出去徐立栋还在等。


    她的车路过他的车,他叭叭按了两声喇叭,又照了照远光灯。徐立栋耍帅总是可笑的成分多,还有点可厌,王欣淳真想直接不理他走了。


    俩人找个咖啡馆坐下,咖啡馆是徐立栋找的,投王欣淳所好。俩人随便说说话,低级又无趣,无聊又放松,像两个熟透了的小孩子。


    王欣淳在徐立栋面前就自动拿出这一面来,无赖似的。这一面是她应对“现实生活”的面孔里的一张。在单位应对领导,她又会重拿出一张,谨小慎微的。不然呢,谁好意思把多愁善感,把对“爱情”的渴望拿出来给别人看?


    徐立栋则是只有这一面。他虽然在电信工作,但和这时代许许多多“程序猿”一样,生活简单,头脑也简单。他们的教育从不提供审美、诗意这些项目。


    就是这样坐着,对面是个穿裙子化着妆颜值不低的女人,他便觉得很兴奋很适意了。事实上徐立栋还觉得王欣淳虽然年纪大些,倒比以前好看。褪去青涩,常年生活舒适的三十岁的王欣淳,脸上添了些暧昧不明的失意,却是别有味道的。她浅色添灰的考究衣着,单颗珍珠或单粒碎钻的小首饰,也比大部分二十出头胡穿乱戴的小姑娘看着顺眼。当然和真正的美少女没法比——可美少女也看不上他徐立栋啊。


    王欣淳觉得徐立栋现在说话没有愣头青时那么雷人,虽然言之无物,也算进步了。


    俩人插科打诨互相嘲笑着,徐立栋感到王欣淳的放松和不设防,心里喜得落定。


    说不一会王欣淳就烦了,在店里随便拿本旧书看。书的内容同样乏味,她不禁打个哈欠。


    徐立栋也无话可说,涎着脸对王欣淳:“你理理我嘛。”


    王欣淳翻着书页:“理啊,你说啊。”


    “你说嘛。”


    “你有什么就说啊。”


    “你说。”


    王欣淳不耐烦了:“神经病啊?有话就说,没话我回家了。”


    “好好好,”徐立栋忙弥合,“你还想吃什么不?不想吃我送你回。”


    他们不知道,这一幕将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反复上演。理理我啊。你说啊。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你怎么不说。我没什么可说。我也没什么可说。那睡觉好吧?你总是不说话。你不也没什么可说吗??


    就是那天吧,还是另外一天,反正也是徐立栋的车尾随王欣淳的车进了小区,王欣淳从地库上来跟徐立栋告别(往常她都直接坐电梯回家,可能那天心情比较好)。徐立栋熄了火,手插在裤兜里站在路灯下,要笑不笑看着王欣淳走来。


    又耍帅,王欣淳翻个白眼,“我上去了啊。”


    徐立栋用身体堵住她:“跟我说会话嘛。”


    “好吧。”王欣淳靠在花坛护栏上,顺手揪过一朵开败的牵牛花,在手心留下一抹似蓝似紫的湿。


    “快点啊,有蚊子。”她皱眉拍拍腿。


    徐立栋刚要说,王欣淳又打断他:“嘘小声点,楼下说话高楼层不知怎么反而听得很清楚。”


    徐立栋笑道:“怎么可能。声音的传播肯定是渐弱的。”


    “你没有在高楼上听见楼下人说话吗?”王欣淳反驳,随即想起张爱玲散文里写的高层公寓,也说街道的喧声在六楼听着像在耳根底下一样。还拿人老了作比喻,说离开童年越远的时候,反而会想起一些儿时的琐屑……


    “我没有。”徐立栋笑说。


    王欣淳想拿张爱玲证明,再想徐立栋是不懂的,张张嘴又闭上了,只微弱地辩驳一句:“你下次在楼上听听就知道了,我在我房子里就经常听见楼下小孩说笑……”


    “你做梦呢吧。”徐立栋笑。


    王欣淳觉得他的笑里含着轻视,好像笑她傻瓜,一股火翻上来:“我走了。”


    “哎,”徐立栋忙拉住她,“就这就生气啦?”他摸不着头脑,只好先哄着。


    王欣淳一甩手:“有屁快放!”


    徐立栋也往栏杆上一靠,沉默了一会才说:“今天我们有个二级经理猝死了。在健身房。才三十七岁。”


    “哦。”王欣淳静下来,“怎么会?”


    “可能对自己太狠了吧。升职才没几天。听说他之前挺胖的,半年就减了五十斤,每天只吃蔬菜。工作上也特别狠。”


    “这么减肥肯定身体受不了。”


    “王欣淳,你也三十岁了——”话刚落地他看见王欣淳立眉,显然又恼了,忙说:“你先别生气,我比你还大。我们真的都不小了。以前把父母淘得够呛——要不,我们就结婚好好过日子吧。”


    先说死,再说生,徐立栋无意间说话高招了一回,成效颇好。


    王欣淳低头搓着手里的牵牛花,已经被她搓成半干的一条了。但她心里没想起什么“死生契阔”的诗句,和徐立栋在一起从来没有诗的。月亮就是月亮,灯就是灯,单元楼下的月亮和海边的月亮没有任何不同。


    但她想起了王局长和元主任,想起他们深夜的叹息,想起他们明里暗里的焦虑,想起他们的削肩和白头发——有时候简直让王欣淳觉得她得为那削肩白发负责似的。


    最重要是她模糊感觉,她和徐立栋与王局长和元主任颇有相似之处。那就建立一个新的家庭吧,就像王局长元主任那样。吵闹隔阂一辈子,最后就是亲人。


    王欣淳点了头。


    至少王欣淳觉得自己多少为父母牺牲了,但王局长元主任可不领情。


    “天下男人死绝了?好马不吃回头草都不知道?”王局长的手剑指苍穹,可惜已没有当年的威慑力。“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王欣淳坐在沙发上平着脸。王局长的“坚决不同意”像糙了芯的甘蔗,里面虚得厉害。


    元主任低头叹息了一会:“可能就是命吧。”她把眼前的一切归为神秘主义。


    “其实小徐那孩子也不错,原配还是好,你说呢?”事后她劝王局长。


    王局长冷哼一声:“三十万!我白白给了徐章厚三十万!他妈的……在我跟前那嘴,挖苦讽刺无所不用其极……”


    但他们还是出席了徐局长徐太的饭局。最大的原因不是他们宽容,而是王欣淳的年纪。三十岁了!捏着鼻子去吧!


    但两家人见面表面还是一团和气。


    徐局长头秃得更厉害了,连地方支援中央都做不到,索性放弃,沿着脑沿留了一圈发。他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


    话主要由徐太说,这女人倒是像以前一样厉害,不卑不亢理所当然,但毕竟上了年纪,底气也外强中干了。


    “别的也都不说,彩礼我们给拿三十六万。以前的事都抹倒不说了,看天意咱们是金刀割不断的亲戚……”徐太说着。


    元主任微微一笑:“现代社会,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说什么彩礼?我们是独女,俗话说的,肉烂在锅里,全是她的。”


    徐太脸一僵,知道元主任是拿那三十万赔偿说事。她终于有些挂不住:“这事儿弄得,谁也没前后眼。早知道今天,当时还闹什么?我这人一辈子要强,你别笑话。都是为了孩子!”


    吃完饭事情也就算定了,饭店离王欣淳家不远(也是徐家凑过来的意思),王局长元主任吃完就走着回去。


    “两口子还是鸡贼!”王局长愤愤说。


    元主任淡淡的:“行了,当初也是看上人家两个儿子。现在他家小儿子的情况就那样,还单着。老两口也是想给小的多支援点。”


    “唉,也可怜。”王局长想起徐太黑压压的染发下齐茬的白发,“自己养孙子也不容易!那孩子怕也五六岁了吧?徐章厚也退了,工资跟我还差着一截!”


    王局在人不如己的比较里感到了满足,再加上女儿的婚事总算解决了,他浑身轻松地哼起了“北国之春啊北国之春已来临”。


    王欣淳走在父母后头,走在那北国之春里,感到精神渐渐松懈下来,有种淡漠的满足。


    多亏了徐局长的经济头脑,早早在新开发的南郊买了一套房。恰逢行政中心四年前南迁,学校、医院等等设施如雨后春笋立起,房价翻了一番又一番。王欣淳空手去看了房,没什么不满意,离市政府又近,紧邻着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虽然不是最好也是二等了。绿化率也高,物业靠谱,到处经营得郁郁葱葱。


    房子是精装修,王欣淳弄了几幅画两只花瓶就不管了,还是元主任硬拉着她买了卧室的家具。


    “干嘛啊?说好他家买的嘛!”元主任刷卡的时候王欣淳抱怨。


    “你自己住不住啊?他们舍得给你花多少钱?又不是住一年两年!”元主任说。


    妈妈脸上有明显的皱纹,皱纹上浮着一层刚才东跑西跑累出来的浮油。


    “妈你能不能别这样?!”


    元主任不耐烦了:“我又怎么了?哪儿又不满你的意了?”


    王欣淳忽然哭了:“你这样让我觉得我不幸福就对不起你似的!但这是人生啊——人生怎么可能是幸福的嘛?!!”


    听说女人嫁人都是要哭的,上次结婚前夜王欣淳哭是因为害怕,这次大概是因为绝望。


    在买家具的这天她提前把哭嫁哭了,哭的很大声,眼泪很大滴,搞得柜台后两个收银员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卡还能不能刷。


    元主任没理她:“刷吧。”


    刷完卡确定好送货时间,元主任小心地把各项单据对一遍收进提包,就带着王欣淳走。


    王欣淳还在一旁抽噎着,就像小时候一样顺从地跟着元主任。元主任就像小时候一样地不理她。“哭的孩子不要理她,惯毛病。”


    上了车王欣淳还是不是打个噎,元主任蹙眉:“不急,气儿顺了再开车。”


    王欣淳渐渐平静下来,打火把车开出去。感觉成人的硬墙慢慢又砌起来。


    这时元主任在旁说:“缺吃还是少穿了?没工作还是谁欺负你了?多大个人了,还哭!”


    从小王欣淳做出文艺忧伤状的时候,或者莫名青春伤感的时候,耳边都会想起元主任这句话。好像人只要不缺吃,不少穿,就没资格闹情绪似的。


    晚上回家王欣淳没事一样睡了,反倒元主任左思右想惴惴起来,手里叠着王欣淳晾在阳台的衣服,一样一样给她收进衣柜里,借机问她:“你跟小徐,这次好好的吧?”


    王欣淳贴着面膜闭目寡淡说:“好着啊。”


    “你不要嫌人家无趣。无趣的丈夫才是最可靠的丈夫。”


    王欣淳不由从鼻子里哼一声。


    “你……”元主任期期艾艾起来,“你跟你以前的,男朋友,啊。结婚后,你跟小徐怎么解释?”


    王欣淳一把撕了面膜,满脸亮晶晶的营养液,眉毛纠结着,气愤道:“我有什么跟他解释的?”


    元主任有些害怕似的退缩一下:“哎你们年轻人我不懂了。我就是担心……”


    王欣淳冷笑一声:“你以为徐立栋还是处男啊?怎么可能。他差点结婚都两次。”


    “哦。”元主任愣愣的,有些苦涩地说,“那也好,谁也不嫌谁。”


    王欣淳翻个白眼:“妈,我求你了,以后不要跟我讨论‘性’的问题好吧。咱俩没那么熟。”


    元主任气得一拍她的腿:“小白眼狼!你是我生的,跟我不熟?懒得管你!”说完合上柜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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