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诗酒趁年华
3个月前 作者: 莲沐初光
【壹】
清早下了半晌的雨,荷声清脆,如珠玉落盘。
我倚在临水阁的窗台上,目光掠过荷伞落在隔岸的桃林中。绿叶肥,桃花稀,有浣衣女子在溪边唱:“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心头一痛。我抬手将帘子哗啦放下,临水阁里顿时黯了不少。
采儿端了茶进来,觑着我的脸色道:“小姐,苏公子来访,老爷喊你去花厅。”
我转身坐到菱花镜前,拾起一根碧玉簪子在发髻上比划,凉凉道:“我谨遵爹爹教诲,禁足房中两个月,不去。”
商贾有了官府这张护身符,十有八九能财运亨通。爹爹正是秉承这一信条,才成就了洛阳第一钱庄。两月前,当有媒婆为苏知州的三公子提亲时,他便要我应下这门亲事。我执意不从,爹爹便将我关了禁闭。
采儿小心翼翼道:“小姐,何苦和老爷拗呢?再说,你说的江公子一直都没出现……”
我啪地一声将手拍在梳妆台上,那根碧玉簪子顿时断成两截。采儿吓得住了口。
我心头所爱,只有江木清。他曾对我说,辞心,等我来提亲。
可他却一直都没有出现。
犹记得遇见江木清的那日,正是初春料峭时。
那日我想去街上买些胭脂水粉,看到岸边桃花开得可爱,便吩咐不用轿子,徒步打桥上走过。谁想碰见宿醉的登徒子,醉醺醺地扯了我的衣袖,胡言乱语地调笑起来。
采儿急了,一溜小跑赶回去喊人。我又羞又恼,如何都甩不开那登徒子的手。恰在此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青竹折扇,悬在空中,哗啦一声打开。登徒子眼珠子瞪得滚圆,嗷地一声逃走了。
我愣了一下,看那柄折扇稳稳落入一个少年手中。少年望着那人的背影,嗤地一笑:“一个小戏法就吓成这样。”转身问我:“姑娘,没吓到你吧?”
他一身石青衣衫眉目清俊,眸中流光波澜,如深冬北落。我低头赧颜,掩口一笑。
他便是江木清,家住城东十里玉山脚下的雅水小苑。等采儿带着家丁赶来时,江木清已然离开,只留一个清逸的背影,萦在心头久久不去。
从那时起,隔三差五,我便以烧香许愿为借口,与他相会。江木清才华横溢,武艺超凡,写满桌的诗词,喝上好的花雕。我不止一次地劝他去参加科考,求取功名。可他总摇头笑道:“诗酒趁年华。官场黑暗,豺狼当道,我何必要去趟那浑水?”
一方是漠视名利的江木清,一方是逼我婚嫁的爹爹。我心如火燎,却无可奈何。
采儿劝道:“小姐,不如先虚以委蛇,等老爷放松看管,小姐再去找江木清商量也不迟。”
我赌气,道:“他一天不来,我等他一天!他一世不来,我便等他一世!”更何况,要我如何虚以委蛇,难道真的要应了知州家的提亲不成?
终究,还是没有出去见那苏三公子。
【贰】
没想到,那苏三公子竟不依不饶起来。多次登门拜访见不到我,他便于每日清晨来到在那片桃林边,梗着脖子往临水阁这边张望。
一站便是五日。
明知道临水阁绿水环绕,翠林掩映,他定是看不到我半分影子,我还是觉得气恼。一个纨绔子弟,只知道追追花引蝶,哪有江木清半点风雅。
“小姐,那个愣头青天天站在那儿,非要见你一面,也不怕太阳晒得慌。”
采儿从外面回来,附在我耳畔低语。我转身往对岸看去,他一身月白衣衫,眉目清润,也有几分儒雅,正倚着一课桃树打盹。睡意深了,他便一个跟头栽在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掸土,引来路人的阵阵嗤笑。
我瞪了一眼采儿,正色道:“一个呆子,有什么好看?”这般说着,嘴角弯出一个嘲弄的弧线。
据说,那苏三公子名叫苏钰和,前阵子生了一场大病,眼看就要撒手西去,也许是祖上阴德庇佑,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又被救了回来。
可惜,他病前是少年英才,病好之后就失掉了七成的机灵劲儿。难怪,原本执意这门亲事的爹爹,如今也犹豫了,不再关我禁闭。
我心生快意,提了裙裾便要转身,目光就在此刻被吸引——
那还在掸衣的苏呆子,根本不知道知府的轿子一路走来。直到知府下了轿子,朝他拱手寒暄,他才恍然直起腰,应声相叙。
苏钰和虽然有些愚傻,可凭着时任江浙知州之职的亲爹,这些达官贵人还是肯赏他些薄面的。
我遥望着这一幕,略一思忖,一计上心头。
“采儿,你去回了老爷,就说我改了主意,想见见那苏三公子。”
说完,我施施然离开窗前,丢下惊得下巴都要脱臼的采儿。
【叁】
拜帖一封,苏钰和便喜颠颠地来家中拜访,一边与爹爹相叙,一边四处张望。
我从屏风后走出,他便直了眼,那神情是又惊又喜。
“苏公子。”见他和家丁快要步出庭院,我柔身道:“请留步。”
家丁知趣地退下,而他如钉子般立在原地,受宠若惊:“辞心……”我没理他,从广袖中掏出一封信:“辞心听闻苏公子和京兆尹邱大人颇有交情,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苏钰和脸红,忙不迭地说:“邱大人和家父相识多年,对小生也是认得的。”
我笑意盈面,将信封塞到他手中:“那就是了,辞心烦请苏公子将这封信交予邱大人。”
信封里是江木清的一篇诗赋。我凭着记忆,用小楷逐字逐句地誊好,还在结尾处写上这么一句诗——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多么谄媚。多么媚俗。
若是江木清知晓此事,定会忿忿然拂袖而去。可机会难得,京兆尹邱大人近日因公务来洛阳,要拜访苏府一事。只有将这封信交给他过目,江木清才有可能获得吏部的举荐。
苏钰和果然品不出其中曲折,点头如捣蒜。我掩口低笑:“苏公子可要记得,这封信不便被外人看到。”
几日后传来消息,京兆尹邱大人指明江木清做他的幕僚。听闻邱大人读到那首诗赋之后,定要亲自来请江木清出仕。
一切如我所料。
出乎意料的是,江木清不见了。
重游雅林小苑,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派断壁残垣,阴森不已。
采儿惊惶不已:“小姐,这真的是你所说的江公子的住处?”
我措手不及,心如刀绞,努力想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脑中却一片空白,伴着头痛。
江木清,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采儿声音里已有哭腔,“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京兆尹那边怎么办?”
传闻凉州京兆尹邱海贵手握重兵,生性残暴。他若是发觉江木清失踪,恼羞成怒怪罪下来,赵家上下有几个脑袋担当得起?
苏钰和那张憨笑的脸在脑中浮现。我咬住下唇。
【肆】
我没有告诉苏钰和真相。
我只告诉他赶去雅林小苑的路线,并嘱咐他:“京兆尹生性多疑,你只说江木清是你的旧交,千万不要说出我曾委托你求得举荐之事,以免节外生枝。”
苏钰和不疑有他,乐哉哉地应了:“待此事落定,辞心,等我来提亲。”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我微怔,但旋即转过目光。他如此喜欢我,对我这般信任,甚至连事先一探雅林小苑的虚实都想不到。
不是不怕的。
也不是不后悔的。
后悔自己将无辜的人牵扯其中,后悔自己千算万算没能料到这场突变。
净手焚香,我跪在观音像前,默默祝祷。
此时,我心中还生出许多侥幸来,也许京兆尹幕僚多得是,他对江木清根本不上心。也许京兆尹邱大人碍于知州的面子,不会对苏钰和不利。
旋即而来的变故,彻底打碎了我的设想。
采儿踉跄着推门进来,惊恐万分:“小姐,不好了!听闻京兆尹去请江木清,带路的苏公子竟刺杀邱大人,已被关入大牢!”
心头突地一跳。面前那柱佛香燃尽最后一段,青烟消弭在空中。
我只觉背后凉意一片:“那邱大人如何?”
“护卫拼死护主,所以邱大人只是受了轻伤。”
难道是京兆尹发觉苏钰和所言非实,勃然大怒要制他的罪名,结果苏钰和为求自保,才刺杀邱海贵?
“据说,苏公子,是、是途中起了刺杀之意……”采儿颤抖着说。
我愣住。在去往雅林小苑的途中,应该还没暴露一切。苏钰和,那个靠着桃树打盹的呆子,怎会无故行刺一个武官?
事态朝最坏的方向,疾速发展。
不久,邱大人便上报朝廷。苏钰和以刺杀朝廷命官之罪,被判秋后斩首,其父苏知州也受到牵连,不仅被革去官职,举家上下也被流放苦寒北疆。
官场上的交情,真是凉薄得很。
【伍】
还有更大的祸事在后面。
不知邱大人从哪里听到了我的艳名,指名要纳我为妾。爹爹将我喊了去,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辞心,我们赵氏钱庄可全靠你了。”
我想起江木清,眼中一涩,滚下泪来:“辞心不愿做妾,还请爹爹成全。”
爹爹摇头不语,叹息连连。即使他也是不愿的,也反抗不了京兆尹的权势。绝望如冰水蔓延,一点点淹没了我。只听门外一阵喧哗,接着有家丁慌张跑进来:“老爷,邱大人,邱大人来了!”
说话间,邱海贵已经阔步走入。他傲慢地看着我,朗声大笑:“赵姑娘,许久不见。”
我面无表情地说:“邱大人,民女和大人之前不曾谋面。”
邱海贵神色一凛,笑容从面上迅速遁去:“你不记得我,我却记得你!那时你和江木清双双倒在桃花林中……”
“大人明鉴,小女自三个月前便失了记忆,并不是故意冲撞大人啊!”爹爹急了,挡在我身前,向邱海贵苦苦哀求,转身又对我说:“辞心,这两个月来,你总是在臆想,爹求你忘了江公子吧……”
邱海贵盯了我许久,才冷哼一声:“料你们也不敢欺瞒本官。今日来,实为给赵家下聘礼。”
一个将士将一方石盒呈上,打开盒子。盒中赫然躺着一柄沾着斑斑血迹的宝剑!
我白了脸,忙扶住吓得瘫软的爹爹,只听邱海贵话中有话,得意地说:“本官已查明,苏钰和假造江木清的帖子,引我到郊外伺机刺杀,这柄剑正是他刺杀本官时所用!不过这件事也确认了——江木清真的不在人世了!赵姑娘,真是让人扼腕叹息,你说是吗?”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柄宝剑,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不由一阵晕眩。
记忆中,我站在淡雅青庐前,看他舞剑,看他写诗,看他喝酒,仰头笑道:诗酒趁年华。他深如北落的眼睛,带着星子的明亮。他怎么会死?
邱海贵得意地大笑:“赵姑娘,你恐怕也不记得江木清死去的时候,他身边只有你一人了吧?凶手是你,也说不定。”
心头钝痛,我晕了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菱花镜中,映出一张憔悴的脸,不复往日的娇艳。采儿端了早点进来,惊叫道:“小姐醒了?快躺着休息吧!”
我坐着不动,一把拉过采儿,问:“你来赵家多久了?”
采儿一愣:“采儿来了只三个月,是老爷外头买回来的。”
三个月前,桃花开得正盛。我凝眉思索,想起那个时节,正是我和江木清初遇之时。
我问:“那你进赵家之前,有没有见过江木清?”
采儿摇头:“采儿只听小姐说过,并不曾见过。”
我骇然。菱花镜被我拂落,碎了一地。
难道江木清真的已经死去,近两个月的事情都是我的臆想?
我在爹爹门前跪了一整天,滴水不沾。终于,爹爹发了恻隐之心。
掌管洛阳第一钱庄,走南闯北足有半生的他,如今摇头叹息,两鬓有刺目的霜白。
他说:“辞心,你都忘记了,你和江木清本是青梅竹马,可惜他今年三月份便死了。”
我只觉一阵虚脱。我只记得,我和江木清正是今年三月相识。
爹爹抬眼看我:“江木清出身贫寒,我一直不同意你们来往。三个月前,你竟和他一起出逃,我勃然大怒,派人暗中追寻,几日后在山谷中桃花林寻到了你们。当时,江木清已经死去,而你晕倒在一旁。所以邱大人才会说‘江木清死时,只有你在他身边’。”
我忍住心痛,问:“邱大人为何会知道?”
爹爹摇头,长叹一声:“我派人搜寻你们时,邱大人也漫天撒网在寻江木清。或许江木清得罪了他,他想要处之而后快!不过,他后来见江木清已死,大笑三声,扬长而去,只是没想到,他如今又来纠缠!”
“那,江木清为何会死?”许久,我艰难地问。爹爹摇头不语。
“他死得很蹊跷,身上无致命伤口……再后来,你醒来后便忘记了一切,我买来采儿陪着你,本想一切都会过去,哪知……”
哪知道某天偶然听到,我和采儿谈论着江木清,如何用折扇便吓跑了那个登徒子,如何才华横溢,写满满一纸的诗赋。
“我听得心惊肉跳,知道你是生出了许多子虚乌有的臆想!惊骇之余,我干脆以苏家提亲为理由,将你禁足临水阁。”
再后来的事,便是苏钰和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便登门求亲,每日徘徊在对岸桃林。
我倒吸一口冷气,遍体生寒。
那个将我从登徒子手中救出的江木清,竟然只是我的幻觉。
我怔愣地看向窗外。一夜暴雨后,那一池的莲荷,朵朵都擎着晶莹的水滴,似是女子伤心的泪。
【柒】
多方打点疏通,我才获准去牢房,见到了苏钰和。
昔日的贵公子,如今镣铐加身,满身血污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只有一双眼睛似寒星,在昏暗中闪着眸光。
他又惊又喜地扑过来,抓紧牢栏,声音喑哑却异常温柔:“辞心,你来了。”全然不似一个将赴刑场的死囚。
他沦落至如斯境地,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心中酸涩,放了一盒点心在他脚边,问道:“苏钰和,你为何要刺杀京兆尹邱大人?”
他沉默半晌,才轻声道:“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这一刻,他陌生得可怕。原来他也有秘密,原来他以前憨傻的样子,只是伪装。我颓然笑道:“我懂了,你一直想刺杀邱大人,恰好我让你递帖子给他,你便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引他到城郊的方法,是吗?”
苏钰和抬起头来,笃定地说:“你猜对了,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利用你。”
我银牙咬碎,眼中噙泪,侧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说:“是,你没有利用我,可若不是你用江木清做饵,邱海贵怎么会想起我,怎么会纳我为妾?”
他猛然跳起,手臂穿出牢栏,抓住我的手问:“辞心,辞心!难道你要嫁给他?”
我不语,任由他紧攥着我的手。有狱卒过来拉开我们,猛地一推,苏钰和便踉跄倒在地上,双目通红:“辞心,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让你委曲求全……”
不忍再听。我落荒而逃,将一室黑暗都抛在身后。
京兆府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众舞姬轻纱曼舞,极尽妩媚之能事。
邱海贵以肘支案,眯眼看我:“赵姑娘今日来见我,所为何事?莫不是等不及洞房花烛夜了?”
酒气扑鼻。我略一倾身,为他斟满酒樽,道:“辞心今日来,是要将钱庄库房钥匙交予夫君。”
说着,我伸出手,在案上轻轻一抚。丝帕尽处,赫然躺着两柄铜质钥匙。
“今后钱庄诸事都交予夫君打理,辞心相信,爹爹很快也可以享清福了。”
邱海贵仰头将美酒一饮而尽,哈哈笑道:“知我者莫过娘子也,只是不知娘子要何赏赐?”
我以袖掩口,含了一丝缱绻笑意:“辞心想要嫡夫人的位子。”
他面上笑容一僵。我嗔怒地一推他,道:“看你吓的,辞心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有几位哥哥想为大人效命,大人总该答应了吧?”
邱海贵原以为我会提出什么刁钻条件,不想竟是这等芝麻绿豆之事,当下便颔首答应,将钥匙抓在手中,来回把玩,道:“这个自然可以依你。”
我敛衽谢过,趁他面色缓和,温存软语:“辞心还有一事相求。”
他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欺身过来,问:“但讲无妨。”
“苏公子当日刺杀夫君,我听闻后也是气愤异常。但我们婚事已定,杀了他只怕会冲撞了喜气,不如推迟刑期……”
话未落,下巴已被他勾起。邱海贵语气暧昧:“未料到娘子对婚事如此上心。”
我表面上曲意奉承,心中痛楚一片。
时至今日,我不知道还能挽回多少败局。我只能以此方式,留苏钰和在这繁华人间,多活几日。
【捌】
出阁那日,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我身披大红霞帔,执着采儿的手步入喜轿。轿帘放下时,我听到爹爹在轿外长叹一声。
钱庄是爹爹的半生心血,如今让邱大人做主,尽数付之东流。母亲早亡,如今我又出嫁,怎能不让他悲春伤秋。
我将髻上金簪拔下,藏入袖中。随着轿子的颠簸,簪身的尖端不时碰擦我的肌肤,有丝丝的痛意。
除了江木清,我不会委身任何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最后的一鞠躬,我只觉颊边凉润,一滴泪落下,疏忽便浸入绣花鞋面,洇出一点水迹。
司仪还是没能够喊出那句送入洞房。因为一支箭羽,从空中飞来,深深刺入他的喉咙。
满堂皆惊。我一把扯去盖头,看无数官兵手拿刀剑,从天而降。他们迅速站开,将喜堂密密麻麻地包围起来。
一名将领从士兵列队中走出,将手中尚方宝剑举起:“京兆尹邱海贵,私造兵器,屯兵丘山,意图谋反!皇上圣明,令我等剿灭叛党,以正纲常!”
邱海贵脸白了白,一个手势,他的部下纷纷拔剑出鞘,其他人乱作一团。他谋反的事迹一旦败露,再无争辩的机会。
这场变故,因我而起。
我早就得知,邱海贵之所以纳我为妾,除了贪图美色,还想霸占钱庄,以充作军饷之用。
所以,我将钱庄的钥匙给了邱海贵,并雇佣了两名杀手冒充我的远房表哥,安插在军中任职。他们趁着职务之便,暗中盯梢,收集邱海贵叛乱谋反的证据,连夜上报朝廷。
恶人有恶报,这是古训。
宾客如潮水般往门外涌出,我趁乱往外逃,但一身喜服依旧扎眼得很。邱海贵不是笨人,他明白我是背叛者,当下便跃到我面前,满脸狰狞:“原来我错信了你!你今日就留下命来,为我殉葬吧!”
那些围剿的官兵,只知杀了邱海贵回去领赏,哪里顾得上我。眼看收起刀落,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终于可以,与江木清团聚了。
预料中的痛楚并未到来。我睁开眼睛,看到邱海贵满脸痛苦,抽搐不已,庞大身躯轰然倒下。他的后背,插着一柄长刀,没入软甲足有二寸之长。
那一刻,刀剑砍杀声迅速淡去,仿佛瞬间便隔开了绵长时光。一个人身穿戎装,负光而立,出现在我面前。他眉目清润,身披战甲凭添了几分英武不凡。
他一把扯过我,展臂挡开一柄朝我劈来的利剑,喑哑的声音带着氤氲的温暖落在耳畔:“辞心,我说过——我绝对不会让你委曲求全。”
是苏钰和。我捂住嘴巴,眼泪簌簌而落。
婚礼的前一天,我花重金命人将他从牢中救出,让他亡命天涯,没想到他还是冒死赶来救我。
其实,若没有苏钰和的提醒,我也想不出斗败邱海贵的计谋。
那日去牢中看望他,得知我要嫁给邱海贵之后,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挣脱之际,他往我手心里塞入一个硬硬的物事。我绞住帕子擦泪,暗自将那个物事裹入手帕。
那个物事是一块缠得紧紧的布条。布条是从衣襟上撕下的,脏污不堪,上面用鲜血写着几个字,邱海贵。意图谋反。快逃。
字字,都是触目惊心。
我从而得知,邱海贵利用权势娶我,不过是为了得到财富壮大兵力。
苏钰和将我推至一旁,拔出长刀,冲入刀光剑影。那凌厉精准的招式,竟和江木清有几分相似。
邱海贵的部下本就气数已尽,所以这场厮杀很快平息了。因邱海贵意图谋反,所以苏钰和被赦免无罪,苏家很快也可以恢复往日的荣耀。
一场纷扰,终于落幕。
【玖】
苏钰和带我回家。回首望西天,夕阳正浓。
他淡淡地说:“辞心,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我摇头,凄然一笑:“可你不是他。”
他站住,眼神中一片疲惫,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
不远处便是赵家,便是临水阁。我抬手一指那片桃林:“明年三月,那里又会开出一片灼灼桃花,可是打桥上走过,再也遇不见他。”
苏钰和,没用的。尽管你和他很像很像,尽管你活在当下而他长眠地下——
你也终究不是江木清。
苏钰和追上来,眸中一片深沉:“难道你不想知道江木清为何而死?”
我猛然站住。
他一字一句,继续说道:“辞心,你的失忆,根本不是因为受了刺激。”
心口突地一跳,有什么东西绝堤而出。
苏钰和执起我的手,叹了一口气:“是江木清用内力,逼你忘记一切。”
【拾】
真相是那般残酷。
彼时,江木清看出邱海贵并非明主,便拒绝为他效命,结果邱海贵动了杀机。江木清向我辞行的那天,我执意要跟他一起私奔。于是,他带着我,一路逃亡。
身后就是追兵,而我崴了脚。江木清背着我躲入山谷中的一片桃林里,暂时躲过了追捕。
没想到,那片桃林由于花开千树,湿气积聚,已成毒性很大的桃花瘴。人若吸了瘴气,必死无疑。为了让我能够走出桃花瘴,江木清将内力输入我体内。强大的内力封存了经络,我晕了过去,再也不记得这些往事。
他想让我忘了他。他以为,若无这些伤痛情事,我便可以此生无憾,年华安好。
在最后一刻,江木清还搀扶着我,一步步走出了桃林。我得以存活,他却断了气。
邱海贵的兵马折了回来,找到我们。爹爹在此时赶到,付了一大笔银子,才将我从邱海贵手中赎下。
这些前尘往事,在苏钰和将内力输入我体内,冲开原有的内力桎梏后,我才悉数想起。
十指收紧,我痛哭出声,是我连累了他。
【拾壹】
下一个桃花盛季,我嫁给了苏钰和。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秘密。
他在迎娶的那天对我说,辞心,从初遇的那天起,我便喜欢上你了。
他口中的初遇,发生在孩提时代。那时我梳垂髻,着粉衣,仰头看满树的桃花,要他为我摘一朵下来。
他飞身踏上枝头,将一朵桃花摘下,簪在我的髻上。我拍着巴掌道,小哥哥,你这么厉害,以后一定能当大官。
他不屑地皱紧了小脸,摇头说——
诗酒趁年华。仕途黑暗,我何必要去趟那浑水?
我一个激灵,惊讶地对苏钰和说:“你为何知道我和江木清孩童时候的事?你又为何知道江木清的这句话?”
话未落,他的吻已落下。
就算他不答,我也猜到了。
一定在苏公子大病弥留之际,江木清用他的身体借尸还魂。于是,他的灵魂在这具身体里,一点一点地觉醒。
原以为,此生再无金风玉露的相逢。谁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管他是什么落拓少年,管他是什么镜花水月。只要与他相伴,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