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头永不负
3个月前 作者: 莲沐初光
【壹】
正是余热未尽的夏夜。
书玉点了一盏莲花灯,坐在案前描字帖,不时听到有蚊虫撞在纱质灯罩上,那落笔就怎么也出不了柳骨的味道。
烦闷之下,她唤来宫女:“去,拿扇子把这蚊虫都赶一赶。”
宫女应了声是,却在转身之后低声道:“嘁,还真当自己是正经主子呢。”
声音不大不小,飘进书玉的耳朵里,让她一时发了怔。
倒是提醒了她——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正经主子,无论是在白府,还是在这皇宫。
表面上,她是太后亲封的英硕公主,其实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皇家惯用的把戏。
只因蒙古王子求亲,太后舍不得长公主远嫁,才打算从宗亲里挑了贵女临时册封,塞到蒙古和亲应付了事。懿旨到了白府,书玉的爹舍不得嫡女,便让她这个庶女来顶上。阴差阳错的,她这才成了一个公主。
这个公主头衔,从来都是个笑话。
宫女拿了扇子,懒洋洋地开始驱赶蚊虫。书玉再也没了描字的心情,将笔一搁道:“你下去吧。”
待到四处无人,她这才将莲花灯挑亮,捧起那本字帖细细看起来。
那字帖的落款处,有一枚鲜红的印章,刻着“微羽”两字。她静静地看着,一直看到落泪。
再过不久,她就要和他分离,天各一方。
【贰】
翌日,书玉起了个大早。宫女进来为她梳头时,她已经描好了青黛眉,点好了绛朱唇。青铜镜里,映着一张清艳的脸。
“公主,博士到了。”宫女进来禀报。
陈微羽是宫里教习公主们琴棋书画的博士,才学出众。因为书玉刚入宫,许多规矩还不懂,太后便命他来教习。
书玉整了整身上的紫纱舞衣,淡道:“知道了。”扶着宫女的手走到中堂,心头却还是忍不住雀跃。
他已在琴案后等待,穿着一身月牙白的官服,玉冠束起墨发,端的是丰神俊朗。见她到来,他的眸光有过一刻的失神,随即恢复常态,起身向她敛衽行礼。
书玉最喜欢看他微微展笑。那笑温润柔雅,恨不得能化成蜜入了心。只是今天,她发觉陈微羽笑得有些发苦。
“公主,蒙古王子已经入宫,后天皇上设宴,公主要在宴会上为王子一舞。”陈微羽道。
仿佛是伏暑天里一盆冰水泼来,书玉整个人都被这消息惊住。
“蒙古王子,已经入宫?”“”
陈微羽低声道:“是,据说是为了亲事而来。”
书玉定了定神,屏退左右道:“知道了,还烦请博士为我奏曲。”
他应声落座,调好琴音,乐声淙淙从指下流淌而出。只是今日,那曲调里的宫商角徵羽透着无限的悲伤。
书玉忍住心头酸涩,翩然起舞。蒙古王子已经入宫,所以他抚琴,她曼舞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记得刚入宫,宫女们听闻她不过是白府里的小小庶女,所以都大着胆子欺生。一日她在书库里看书入了迷,等到回神,才发现库门不知何时被锁上了。油灯燃尽,她坐在黑暗里啜泣,是他执着一豆灯火来寻。
他手中的灯火太美丽,柔柔的像盛开的荼靡。书玉也不知怎地,忽然失了所有矜持,扑进他怀里痛哭起来。同时萦绕在耳畔的,是他宽慰的轻声细语。
书玉活了十几年,在白府受尽冷遇,在皇宫遭到冷遇,忽然有人对她关怀备至,就一脚跌入了情网。
从那晚过后,两人再也无法保持君臣关系。借着教习的名头,他吟诗,她品茶;他弹琴,她起舞。
书玉曾问,他是不是也对其他的公主也这么好。陈微羽只淡淡一笑,道,人生得一知己,便已足矣。
那时,他们避开宫女们的耳目,在花前互诉衷肠,在月下山盟海誓。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蒙古王子会这么早入宫。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书玉一边舞,一边轻声将这句词吟唱了出来。许是触及了心头痛,陈微羽就在这时停了琴,伸手将一根琴弦生生勒断。他面色铁青,将拳头砸在琴案上:“书玉,我终究还是……守不住你了。”
她停了纱质水袖,泪盈于睫,强笑着看他:“微羽,今生能和你相识一场,已经够了。”
【叁】
该来的终究回来。
宫宴如期举行,笙箫歌舞不绝于耳。书玉盛装走进宫殿,满眼都是宾客尽欢的盛景。
大成边关受蒙古叨扰多年,眼下可以用一个女子换来至少十几年的太平,自然是求之不得。皇帝对蒙古王子频频敬酒,言辞中不乏拉拢之意。见书玉进殿,教坊忙准备奏乐。
书玉低头,仍感觉一双热辣的目光直直射来,不觉有些尴尬。待乐声奏响,她踏节而舞,水袖在身旁飞舞蹁跹。
终于跳完一舞,皇帝赐座,书玉拜谢之后落座。没想到,蒙古王子突然拿着酒壶走了过来,黝黑的脸上堆满笑容:“公主,初次见面,请饮薄酒一杯。”
他这番举动不合礼数,但大成怎会为了一个假公主的尊严而得罪蒙古王子?书玉只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不料他竟然变本加厉,凑到她耳侧道:“听说你叫白书玉……真是人如其名,雪肤白,雅如书,美似玉。”
他口中呼出的热气扑在耳窝后,烫极了。
从大殿出来后,书玉气得每一步都是虚的。宴上献舞已是一种变相的羞辱了,那个蒙古王子居然当场出言调戏,害得她颜面尽失。
更过分的是,他居然向皇帝请求提前婚期。这下子,她在宫中的时日还不足十日。
书玉揪紧了帕子走进寝宫,抬头看到廊庑下飘摇的宫灯,计上心来。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翌日,书玉便感染风寒,病倒在床。
这病来得凶猛,将她整个人缠得病歪歪的,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太医来了好几趟,汤药一副一副地开,却收效甚微。最后,太医只得回禀皇帝,书玉身体抱恙,恐怕只能慢慢调理。
这样一来,就只能推迟婚期。
没有人知道,是书玉那晚屏退了宫女,穿着衣服跳进浴桶,然后裹着一身湿衣服坐在风口,一坐就到半夜。那些汤药,她一口都没喝,都偷偷吐在锦帕上。
可惜,这并没有瞒过陈微羽。他在一个午后来拜见,隔着重重纱帘,突然叹气:“公主,你何必作践自己。”
书玉抬起昏昏沉沉的头,喃喃道:“只要你懂我的心意,怎样都可以。”她已经下定决心,宁愿病死也不肯嫁给蒙古王子。
何况,她已经将一颗春心都交付给了眼前人,如何还能容下他人?
陈微羽沉默片刻,终于道:“公主,此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白家不还有一个女儿么?”
“可是,爹爹不舍得让嫡姐远嫁。”
“若公主信得过陈某,这件事就交由我来办。”
书玉心头一喜。
她知道他在宫中行走多年,积累得颇有些人脉,若是能托人在太后皇帝那边说上一两句,和亲的人就不是她了。
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她还是痴痴地向着鹅黄纱帘伸出手去。
“微羽,你我誓言定百年,白头永不负。”
【肆】
经过一番打点,事情总算有了些转机。太后托人来看望书玉,见她病成沉疴,也开始犹豫另立公主的事宜。
只是还是棋差一着。
两日后,有人掀开她的帘子,笑嘻嘻地道:“玉妹,你怎么突然病了?”
书玉睁开眼,看到一张娇俏可人的脸,却不亚于看到了黑白无常。她强撑着坐起来:“姐,你怎么来了?”
来者是芙青,她的嫡姐,也是爹爹的掌上明珠。
芙青笑道:“是爹向皇上讨了个恩典,让我进宫陪你。爹说,也许你是想家了,说不定看见家里人,你的病就全好了。”
书玉闻言,在心头苦笑。
想家?
当年娘是个通房丫头,生下她之后不久就被大娘逼迫至死,留她一人在白府苦苦挣扎。这样的家,她会思念?
芙青转身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碗递过去:“玉妹,快喝药吧,良药苦口,喝了才会好。”
她笑吟吟的,目光却是锐利。书玉糊弄不过去,只得将药汁喝完。
此后五天,芙青每日都要盯着书玉喝药用膳,丝毫都不马虎。书玉也明白,芙青哪里是探望自己,不过是寻个由头来监视她的。
渐渐的,书玉的风寒痊愈了。和亲事宜又提上日程,只是这次,太后不打算另立公主了。毕竟在蒙古王子跟前露过脸的,是书玉。
陈微羽来拜见过书玉几次。但因为芙青在旁,总不方便互诉衷肠,他们也只能做一些教习诗词,吟诗弹唱的表面功夫。
礼部开始准备公主出嫁的行头了。但这还不是让书玉烧心的事情,而是芙青在见到陈微羽之后,整天一副小儿女的情动模样。
“玉妹,听闻陈微羽虽然家世不错,但因为他自视清高,所以还未迎娶呢。”芙青坐在窗前绣着一副蝶戏牡丹的帕子,似是无意地说,“你说,他会看上哪家的女儿呢?”
书玉极力稳住心神:“谁知道呢?再说他娶不娶亲,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芙青只是笑,脸颊上彤红一片,也不知是羞涩,还是被窗边的霞光所晕染。书玉就在那一刻,心彻底乱了。
她去蒙古和亲之后,陈微羽也会另觅新欢吧?说什么誓言定百年,不过是一时情浓的冲动。一生那么漫长,谁会为了一两句情话苦守到白头?
“公主,礼部送婚服来了。”
书玉打了个激灵,看宫人捧进一件凤冠霞帔的大红婚服来,上面用金线绣着凤鸟,尾羽绚丽多彩,袖口还有绣着两串足以以假乱真的葡萄,寓意着多子多福。配着占了好彩头的如意锦缎云肩,真是华美绝伦。
“玉妹,好漂亮的婚服,你真有福气!来,我来帮你换上。”芙青谄笑着上前。
书玉再也忍不住了,将她的手一把拂开,冷声道:“不敢劳烦姐姐。”
芙青有些尴尬,但见她确实动了怒,才怏怏地走了出去。书玉扫了一眼婚服:“回礼部的话,婚服合身。”
那宫人应了一声,却在起身的时候一扯书玉的袖子。书玉诧异,下意识地用手去挡,手心里却被塞进了一件物事。
那是一张叠得整齐的纸。
她心头猛跳,仔细去看宫人。那宫人已经低头不再看她,只低声道:“奴婢办完了差事,这就先行告退。”
等到四下无人,书玉这才拆开手心里的纸。那纸上是陈微羽的笔迹,不过只是几个数字。她歪头看了半晌,蓦然记起了那本字帖。
按照数字去寻字贴上的字,果然拼成了一句话——三更来右院。
书玉眉心突突地跳。这是陈微羽的邀约,若不是因为什么重大的事情,绝对不会冒留宫的风险的。
【伍】
三更很快就到了。
书玉蹑手蹑脚地起了床,先探查了一番外间,看芙青和宫女们睡得香甜,才放心大胆地向外走去。
天边一痕下弦月,散发着惨兮兮的微光。为了掩人耳目,书玉没敢打灯笼,只就着月光一路摸到右院。推开生了锈迹的铁门,她听到有人在角落里轻喊:“你来了。”
这声音轻轻柔柔,清溪撞石般的清冽,让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书玉循声走过去,看他从阴影中走出,周身黑衣遮不住那股俊逸的气质。
“还有几日,我就要去蒙古了。”书玉苦笑,“羽郎,你还是忘了我吧。”
他蹙眉:“书玉,事情还有转机。”
“白府不会让芙青远嫁的,所以和亲的人选只能是我。”她控制不住哀伤。
他反问:“那如果……你死了呢?”
书玉心念一动,颤声问:“什么意思?”
陈微羽从袖中掏出一枚小瓷瓶:“这里面有一颗假死药,服下之后会让人气息全无,毫无脉息,但是三天后会安然醒来。你只要服下药丸,我便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假死?
若是被发现,那可是欺君的罪名!
书玉颤抖着手接过瓷瓶,手指间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陈微羽看出了她的怯懦,在她耳边笃定地道:“书玉,别怕,记住我们‘白头永不负’的誓言。”
这便是鼓励了,给她勇气吞下药丸,欺君罔上瞒天过海,然后和他一起到关外过一段逍遥日子。
但是,事情会这样简单吗?
转眼便是成亲前夜。
宫里人来人往,热闹异常。有些上了年头的老嬷嬷,开始教书玉出宫前的各种礼仪。书玉坐在凳上,木呆呆地听着嬷嬷们聒噪。
终于,宫人们都退了出去,书玉这才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瓷瓶。瓶身是精致的白瓷,在灯火映照下散发着细腻的光泽。
真的要走这步险棋?
若是触怒君颜,那便是株连九族的一场大祸。
书玉犹犹豫豫地从瓷瓶里倒出那枚药丸。就在这时,房门哐啷一声被人推开,芙青泪流满面地扑进来:“玉妹,你真的这么狠心么?”
她吓了一跳,忙将假死药收起来。芙青已经返身将门关好,才哽咽道:“我知道你们有什么打算……只是你想过没有,你一死,皇上让我和亲还是好的,若是迁怒白家,白家老小可就全完了。”
这番言辞,表面上是哀求,实际上软硬兼施。只要有人知道了这个计划,那么就不能服下假死药。不然以芙青的性子,指不定会将真相告诉别人。
终究,她还是咬了咬牙,道:“你放心,婚期会如期举行。”
芙青松了一口气:“玉妹,你不如出了宫再服用假死药,说不定被送回中原,我和爹都能救你。”
出宫再服药?
那样的话,既应付了蒙古王子,又能让白家保全皇恩,真是好深的计谋。
书玉不再看她,转而看着窗外一抹凋敝的夕光。白家荣宠和天家体面都得以保全,唯有她的一颗心,伤得彻骨。
【陆】
书玉再也没有见过陈微羽。
她想,他必定是恨她的。他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为她筹谋,她却错失了服下假死药的良机。
大婚那日,书玉盖着大红盖头,穿戴盛装登上喜轿,送亲的队伍浩浩****地出了宫。
蒙古的队伍在城外三十里处迎亲,场面声势十分浩大。书玉懒得下轿看一眼,蒙古王子却兴冲冲地闯进轿子,将她的大红盖头一把揭开:“走,我教你骑马。”
书玉惊得去夺那红绸盖头,怒道:“还未出中原,这成何体统?”蒙古王子毫不在意地道:“怕什么,这又不是在紫禁城!”
话音刚落,她就被他挟在臂中,强行扯出轿外,婚服上的珠翠发出清脆的响声。书玉气得挣扎:“你快放开我!”
蒙古王子哈哈一笑,将她放在马背上,自己则坐在她身后。两腿一夹,马儿就向前狂奔起来。书玉第一次骑马,此时已经惧怕到极点,正想要张口斥责,却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郊野上突然飘来一声悠长的琴音。那琴音如泣如诉,却在音阶拔高处用足了指力,听起来又像夹杂着哀怨和恼恨。
郊野之上很是静谧,只回**着这曲神秘的琴音。书玉细细地品着,忽然察觉到,那就是陈微羽素日里弹奏的《荻花散》!
当时她在旁边听他弹琴,还不明白他眉间眼梢流露出来的哀伤。如今,她终于懂了。
“铮——”尖锐的一声琴音响起,此后便是寂静无声。
琴已断。
他是在用这首曲子来向她告别。风烟万里,回首不见归途。高山流水,从此天涯一方。往后是福是祸,只能各自领取。
“羽郎!”书玉终于忍不住,向琴声那边扑过去。蒙古王子一把拽住她,恼火万分地下令:“来人,给我查探是哪个贼人作乱?”
蒙古王子的人马闹哄哄地一拥而上。然而他们仔细地搜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
无奈之下,蒙古王子只得命令队伍继续出发。但是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再也不让书玉踏出喜轿一步,对她的态度也一落千丈。
书玉落了个清净,倒也乐意。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陈微羽,想起那遽然而断的琴音。
相思得太过,便是万念成灰。
她决定不再煎熬下去。
终于,在喜队人马都扎营休息的深夜,书玉独自待在帐篷里,从怀里掏出了那枚假死药。
也许正如芙青所说,出了宫再服用假死药,是最好的选择。
“微羽,也许这一赌,会赌掉我的命。但是为了你,我心甘情愿。”她狠了狠心,将假死药放进口中。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帐外闪进来,一掌钳住她的下巴。书玉吃痛,忍不住将假死药吐了出来。
帐中灯火通明,蒙古王子站在面前,冷冷地看着她。“你,想逃?”
书玉惶然退到角落:“你一直在监视我?”
“不监视你,怎么知道你在皇宫里还有个情郎?”蒙古王子黑着脸,拍了拍手,一只海东青从外面飞进来,以雷霆之势将地上的假死药吞了下去。
“你想做什么?”
蒙古王子答道:“我要让你看看,你眼中的假死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那只海东青就倒在地上,两爪朝天,浑身抽搐,不多时就口吐白沫。
它竟然死了。
书玉骇然:“怎么会这样?”
那明明是假死药,服下会无声无息,怎么会有口吐白沫的中毒迹象?
“明白了吧?陈微羽给你的根本就不是假死药,而是砒霜!他得不到你,就索性想要毁掉你!你还蒙在鼓里,以为他是为了你好?”蒙古王子毫不留情地道,“用琴音来送别,也不过是想激起你的旧情,好让你乖乖服下药丸。他根本就是薄情寡义!”
书玉整个人瘫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摇头:“不,他不会的,他怎么会……”
那个执着油灯来寻她的少年郎,那个会弹奏风花雪月的心上人,怎么会给她一颗毒药,让她去寻死?
蒙古王子的脸浸在一片灯影中,显得是那样可怖。他阴沉沉地道:“你若是还不信,我可以送你回京城,当面问一问陈微羽,他的心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
书玉摇头,很快迟疑着点头。
她真的很想亲口问他,你,真的想要我死吗?
【柒】
书玉没有想到,回到京城,酒楼酒肆里最多的传言就是,白府的大小姐白芙青和宫中博士陈微羽的婚事。
人人都说,陈微羽算是高攀了白小姐。他当年状元及第,却因为祖上曾得罪过当朝宰相,所以只做了一个小小的教习官。攀上白家这门亲事,他肯定会升官进爵,一场泼天富贵唾手可得。
书玉僵坐在桌前,任由那一句句如刀子般剜着自己的心。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吗,白头不负的誓言,还是比不过顶上官帽。
蒙古王子已是一身中原打扮,就坐在书玉的对面,颇有玩味地问:“你如今还想问他真相吗?”
“问,为何不问?”书玉咬着牙,噙着泪,一字一句地道,“我还想……将他给我的毒药,全部还回去。”
蒙古王子开怀一笑,心情大好地招呼:“掌柜,上好酒!”
两坛上好的女儿红被搬了上来,书玉仰头灌下一大碗酒。酒入愁肠,分外凄苦。可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暂时忘了伤痛。
没几日,便是陈微羽的大婚之日。
那日红妆遍地,锣鼓喧天。书玉乔装打扮混在人群里,冷眼看着熙熙攘攘的宾客。蒙古王子向身后几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一摆手:“给我上!”
侍卫们抽刀向人群冲去,转眼间,恐惧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蒙古王子一脚踏进陈府大院,高喊道:“让新郎倌出来!否则我的刀可不长眼睛!”
“原来是蒙古王子大驾光临。”清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削金断玉般。
书玉循声望去,只见陈微羽从人群中信步走出,一身喜服灼痛了她的眼睛。芙青站在他身侧,吓得花容失色:“羽郎,他们是谁?”
陈微羽扭头答道:“他是蒙古王子,来参加婚宴的。只是王子此行并未上报朝廷,所以才令这么多人惊慌失措。”
蒙古王子往地上唾了一口,嚷道:“少废话!新郎倌,今天你得晚半个时辰拜堂了,否则我兄弟可要打开杀戒!”
大成国国势衰弱,长年被蒙古打怕了的。如今蒙古小王子来这里挑衅,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陈微羽自然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略微颔首,算作答应。蒙古王子回头看了书玉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
书玉紧了紧衣袖,从人群中施施然走了出来。在她的衣袖里,藏着一颗黑色的药丸。
她曾对蒙古王子说,她想将陈微羽给她的毒药,全部还回去。
陈微羽望着她,目光淡然高远,让书玉有过一瞬间的恍惚。那眸光里,仿佛藏着千山万水。
是她拼尽了余生,都迈不过去的千山万水。
短短的几步距离,她走得那样艰难。那一刻爱恨缠绵,迷乱了她所有的心智。
“既然故人相聚,那我就不妨碍你们了。”蒙古王子邪邪一笑,将一只酒壶递给了书玉。
芙青盯着那只酒壶,太阳穴突突一跳,当即失声叫喊起来:“书玉!你想干什么?他是你姐夫……”
话音未落,蒙古王子便一掌拍在芙青后背。于是芙青软软地倒了下去。
而陈微羽看到那只酒壶时,脸色微微变了。
他才华横溢,满手的锦绣文章,这样聪明的人,早就猜到今日的结局了吧?
蒙古王子蛮横地踢开一道门,将两人推了进去,阴沉沉地道:“陈公子,我劝你放聪明点,还能留个全尸。否则——我屠尽喜堂!”
门咣当一声关上。
书玉茫然四顾,痴痴地看着房内大红喜被,鸳鸯红烛。这曾是她梦寐以求的,如今他却转眼许给了旁人。
“书玉,你真的要如此绝情么?”陈微羽道,“是太皇太后赐婚,我违抗不得。”
书玉不语,只从袖中掏出那枚药丸放进酒壶。晃一晃,她倒满一杯酒,终于泪凝于睫。
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她颤抖着手举起酒杯:“你若是不负我,便喝下这杯酒。”
只有死人,才不会背叛。
陈微羽深深地看她,忽然哑然失笑。“好,你敬我的酒,我怎能不喝?”说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书玉含泪而笑,执起酒壶,猛然将酒水倒进自己的喉咙。
白雪红尘里,如果没有了他,她也不愿意独活。
等到蒙古王子发觉异样,破门而入时,书玉和陈微羽已经双双倒在了地上。他将她抱起来,愤怒地问:“为什么这么傻?”
书玉的眼前渐渐朦胧起来,混混沌沌的黑,只有一盏灯火在眼前飘忽。犹如初遇的那日,陈微羽执着一豆灯火来到书库,火光如盛开的荼靡。
她挣扎着扭头,向陈微羽看去最后一眼。他倒在地上,尽管痛苦非常,还是对她说出了两个字。
——不悔。
书玉闭上了眼睛。
她也是,此生,不悔。
【尾声】
江南边陲的香玉酒楼里,换了一茬茬的客人,尤其是说书人跟前更是满场爆满。只听那说书人讲述了今秋震动京城的一段故事之后,有人在座中问:“那白二小姐和陈公子,真的死了吗?”
说书人用扇子一下下地打着手心:“你说奇不奇怪,两人双双服毒自尽,灵堂里却不见了尸体。所以,这两人是生还是死,就不得而知了。”
人群中窃窃私语,大多是议论着故事的后续。说书人却不愿意多讲,只将袍袖一拢,便离开了。
酒楼的一角坐着一男一女,都带着厚厚的面纱,让人不得窥见真容。男子微微一哂:“没想到咱们的事,居然连江南都传遍了。”
女子道:“当时闹得那样大,传到这里也在情理之中。”她掏出一条香妃紫的绢帕,护着手往酒壶上一摸,道:“酒烫得差不多了,你还不喝?”
那抹淡紫撞进眼底,让他莫名地就记起了夏日,她穿着一袭淡紫舞衣在眼前轻舞。那时他弹琴,她曼舞,不远处的夏花,只有荼靡轻轻绽放。
哪里想到,千回百转之后,他和她还能鲜衣怒马,品酒闲游。
大婚那天,白书玉的确是和他双双喝了毒酒。只不过,那不是能致死的毒药,而是假死药。
当初,他其实给了她两枚假死药,一枚用瓷瓶装着,一枚偷偷地塞进她的衣袖里。芙青在暗地里偷看,只看到了那只小瓷瓶,却不知那假死药还有另外一颗。
是芙青将假死药偷偷替换成砒霜,然后骗白书玉出宫后再服下。当发现假死药被掉包之后,书玉反而有了另外一个主意。
骗蒙古王子将自己送回去,却没有将砒霜放进酒壶,而是放进了那颗真正的假死药。
三天后,他们在灵堂里醒来,偷偷地逃出生天,来到了江南。
“羽郎,你可怨我?是我让你丢了官职。”书玉收回思绪,为他斟满一杯酒,稳稳地递给他。
陈微羽挑起她的下巴:“那你可怨我?是我让你做不成蒙古王妃。”
她便笑,像极了那个夏日里的荼靡。
你我誓言定百年,白头永不负。
经历多少明争暗斗,腥风血雨,他们才终于得以执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