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阴错阳差,惹一世情苦
3个月前 作者: 莲沐初光
入夜。
天空犹如一匹上好的墨色丝绒,上面嵌着无数颗闪烁的星子。
我蹑手蹑脚地从屋中出来,侧耳听了一阵,确定师父房中静寂无声,才念动仙咒,腾云驾雾地向中天仙宫飞去。
天上人间是截然不同的境地。在人间是乌黑的深夜,而在中天仙宫,金乌神依然用九十九颗金乌照耀着仙宫,亮如白昼。
踏上仙路之后,我看了下四处,发现没有什么仙人路过,便摇身一变幻化成夙无翊的模样。他送的那根白玉簪虽是女簪,但好在样式简单,念个咒术稍作修改就能当男簪用了。
仙界戒备森严,不知道化作夙无翊的模样能不能混进去。
手往半空里一抓,便凭空变出了一把扇子,扇面上红梅朵朵。我往旁边的碧瑶池中一望,映出的正是夙无翊那张俊俏的脸。
师兄教给我的幻术就是好,一般的仙将根本就认不出我的真面目吧。
没想到那厮人缘还不错。路上遇见了几位神仙,他们看见我之后都笑眯眯地向我打招呼。还有几位女仙满脸赧色,羞答答地邀请我去某地赴宴。我赶紧敷衍几句,凭借着记忆向夙无翊所在的西方神宫走去。
宫门口有两名守卫,看到我抱拳道:“宫主!”其中一人好奇地问:“宫主不是参加群仙宴了么?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揉了揉太阳穴:“酒喝得有些大,就早回来一会儿,快领我去歇息。”
“那地龙仙君送来的宝物,宫主是现在过目还是等明日?”
宝物?
我心思顿时活络起来,忙道:“地龙送宝物来了么?快领我去看。”
“是。”
跟着守卫往神宫里走,我心里乐开了花。眼睛一溜看到守卫的腰牌上写着“芍药”二字,话也多了起开:“你喜欢芍药这个名字不?”
“芍药是宫主赐的名字,末将自然喜欢。”
我撇了一下嘴。没想到夙无翊品味这么俗,将自己的宫将都以花命名。
守卫带我走进一间宫室,恭敬地对我道:“宫主,宝物就放在案上,请过目。”
“知道了,你下去吧。”我忙走上前去,看到案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古书,上书三个字《人参志》。翻开布满斑驳痕迹的封面,我看到书里画满了一棵棵人参。
人参有什么好研究的?我看得索然无味,放下书四处张望了一下,顿时大吃一惊。原来这间普通的宫室里竟然有那么多的宝贝。什么八丈红珊瑚,东海玉珍珠,九玄明夜珠,都统统堆放在旁边,散发着诱人的金光。
“夙无翊啊夙无翊,你拐走了我的师兄,要你点玉珍珠不过分吧?”我一边咕哝,一边顺走了一把玉珍珠。这玉珍珠是东海奇珍,是炼制丹药不可多得的良材,我和师父已经寻找了大半年了。
因为做贼心虚,我也不敢呆久,忙使了个幻术就下了凡间。当然,这回去的一路上遇见了无数神仙,见了我都毕恭毕敬。
我暗笑,没想到我的幻术已经这么高深了,竟然无人认出我不是夙无翊。
到了人间,天已大亮,我故意往菜市逛了一圈,拎了一篮鸡蛋回家。刚进门,就看见师父坐在门廊下,看见我淡淡地道:“清晨不见徒儿,为师还以为你去天界找你师兄了呢!”
我干笑:“怎么会呢,师父!我去菜市了。”
不敢看师父的神情,我一猫腰就进了厨房。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预见到某种灾难,这三天来,我的太阳穴总是跳个不停。所幸明天就是准备回灵虚宫的日子了。
这天,我起了一个大早,将细软都妥帖地收拾了,然后便向师父的房间走去。刚要敲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沉郁的声音:“花舒颜?”
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当我转身,看到身后望着我的天玑大将,和他身后齐整严肃的天兵天将之后,更是吓了一跳。
我立即想起了那一捧东海玉珍珠。没想到夙无翊这么小气,竟然动用天兵天将来抓我。我心头狂跳,面上却道:“仙将有何指教?”
天玑大将冷傲地睨了我一眼:“花舒颜,七星天君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强笑道:“仙将,我,我……”
正在嗫诺,忽听房门吱嘎一响,回头便见师父走了出来,凛然道:“仙将,我这徒弟素来老实愚钝,不知七星天君请她去做什么?”
“去做什么,到地方不就知道了?”天玑冷笑,“司情仙君不会是护犊子,不想让我带她走吧?”
我下意识地往师父那边凑了凑。然而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师父猛然拉到身后,然后我只看到面前迸发出一片耀眼的仙光。
“老头,你不会想在人界和我动手吧?”天玑用刀挡住师父的拐杖,咬牙切齿地道。他身后的仙兵齐刷刷地将手中大刀往前一指,如同刺猬一般。
我抹了一把汗,冲上前道:“天玑仙将,东海玉珍珠是我拿的,全都还给蓐收大人!这样总行了吧?”
天玑从齿缝中逸出二字:“不行。”
他蓦然身形一晃,用了个漂亮的分影幻术分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仙将抵挡着师父的拐杖,然后铁掌向我伸来,蛮横地将我的衣领一提。我被他抓在手中,全无挣扎的余地。腾空飞起的时候,手边一凉,是夙无翊送我的那枚白玉簪子从袖中滑落。
站在云端上往下望,只见无数仙兵将师父团团围起。
我急忙对身旁的天玑道:“仙将,这件事和我师父无关!”
“我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只捉了你来。”天玑轻蔑地道,“这次你犯的事可大了……”
我心头一悸。
天玑绷紧了一张脸,不再理会我,扯着我的衣领驾云向仙宫飞去。转眼间,面前云海茫茫,在那仙气缭绕的尽头,遥遥可见中天仙宫的身躯了。
我一路被天玑押解到仙宫,在九曲廊回中游走,最后来到了一处宫阁,宫门上书“七星天府”。
“进去吧,自求多福。”天玑将我往门里一丢,冷哼道。
我忐忑不安地往宫阁里走去,眼见着蒸腾白雾之中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很有几分仙风道骨。我料定那就是七星天君,便跪倒:“散仙花舒颜拜见天君。”
人影瞬间便来到我的跟前,接着一个沉沉的声音响起:“你这妖孽,可知罪?”
我垂头丧气地道:“天君,花舒颜知错,不该偷了蓐收大人的东海玉珍珠,许是他急着炼丹,才搞了这么大的阵仗。”
“哼!”
七星天君冷哼一声,提高了声音:“这次不是蓐收大人,而是帝都的土地神告你!”
帝都土地神?
我茫然。中天仙帝在人界设下一百零八个土地神,就数帝都的土地神最为尊贵。只因帝都土地神沾有龙气,自然在中天仙帝面前得脸些。我就是生了一百万个闲心,也不会招惹他啊!
“花舒颜,你藐视仙规,在人界杀了人不说,还将帝都的土地神折辱了一番,可有此事?”雾气收了一收,露出七星天君的容颜。他精神矍铄,胡子花白,目光锐利地望着我。
我感觉嘴唇都抖了:“天君,可是弄错了?”
七星天君不以为然:“八月十五那日,你深夜未归,可是碰见了一个醉汉?”
我点头。
“他可是先上前调戏你,然后你师兄出手帮你,结果他被你师兄美貌所惑?”
我愤慨。怎么人人都知道这档子事?
“那就是了!你师兄修理了醉汉一通,然后带你回家。不料你心中怀恨,趁你师父师兄不注意,回头寻到了这个醉汉,将他拆皮拆骨,然后又将帝都的土地神唤出,胖揍了一番。”
我张口结舌:“天君,我没有做过!”
七星天君兀自从袖中取出一幅绢画,刷地在我面前打开。只见画上的帝都土地神鼻青脸肿,捂着腮帮子,流下了两行宽面条泪,悲愤地大喊:“仙帝仙君,可要为本神做主啊!”转而看到我,又愤愤不平起来:“就是你揍的我?告诉你,我已经禀明仙帝,定要治你个不敬之罪!”
“有理有据,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七星天君将绢画收起来,上面的帝都土地神便没了声响。
我辩白道:“那晚我病发,晕了三天,怎么会杀人?弟子冤枉,求天君明辨!”
“证据确凿,你不要胡搅蛮缠了!”他喝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死了这条心,安心在雷峰塔下受一百年的镇压吧!走吧,和我一起去见仙帝!”
门外走进来两名仙将,将我的手反扭,押着我向外推搡着走去。
我不甘心地道:“天君如此匆忙定案,就不怕造成冤案吗?你只要去地府里提了那个醉汉的魂魄来问问清楚,不就知道真凶是谁了?”
七星天君顿步,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丝同情:“你以为本座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什么?”我脑袋有点转不过来弯。
他道:“真凶的确另有其人,只不过是惹不得的大人物!也算你倒霉,这次土地神闹到仙帝那边去,恰逢群仙宴,仙帝若不为他主持公道只会颜面扫地!你放心,一百年后你从雷峰塔下出来,少不了你的好处!但你若执迷不悟,不仅不能为自己翻案反而会吃哑巴亏!”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我害怕极了,挣扎起来:“天君,我不要被关在雷峰塔下!”那仙将一使劲,我便觉手腕上传来刺骨的疼痛,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正僵持着,只听有人慢悠悠地道:“谁要将你压在雷峰塔下啊?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我抬头,看见师父站在宫门外,脚下是昏迷的天玑……以及一地的仙兵仙将。
七星天君脸色大变,后退一步:“司情仙君,你、你反了?!”
“你们才是反了。”师父捋捋胡须,且笑且道:“那杀人的是蓐收,海扁土地神的也是蓐收,怎么不见你们去抓他?”
我失声道:“真凶是夙无翊?”
难怪七星天君不想惹他,谁敢惹西方战神?
“你莫要信口雌黄!”七星天君拉开架势,“司情仙君,本座不怕与你过招!”
师父诡秘一笑,慢慢道:“我才懒得和你过招呢!”他晃了晃手中的拐杖,取下龙头拐杖头上挂着的一本书:“七星老儿,认得这是什么书不?”
“那是你专掌的司情簿,记载着人间所有情爱姻缘。”
“不错!”师父煞有介事地将书页翻得哗啦哗啦响,“听说七星天君你主管人界大小事宜?如果人界每一个男子都好男风,每一个女子都恨嫁,那么到时候就有得你忙了。”
“你想怎样?”
“你若不放了我徒弟,我就要人界大乱!”
“你敢乱来,我就禀明仙帝!”七星天君怒极。
师父慢悠悠地道:“你别忘了,情由心生!当人界开始衍生之时,便有了我司情仙君!本座是上古神祗,就连你们这些神仙的情爱都在我手掌心里!在你禀明仙帝之前,我也可以给你和仙帝添一笔情缘。”
“你!你为老不尊,你大逆不道,你……”七星天君气歪了脸。师父从怀中拿出仙笔,道:“你再出言不逊,我就在司情簿上写上‘七星天君暗恋中天仙帝,中天仙帝将其收为后宫’!”
七星天君瞬间缄默。
我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七星天君满脸绯色地望向仙帝的场景,顿时有些恶心。师父也太重口味了吧……
“徒儿,还不快跟为师走!”师父向我伸出手来。
七星天君挥了挥手,钳制我的两名仙将便松开了手。我欢快地扑到师父怀里:“师父,你太帅了!”
师父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下巴在我的头顶上蹭来蹭去。
“徒儿,崇拜我不?”
“崇拜!”
“我比得上你师兄在你心里的地位不?”
“当然!”我顺溜地答完这句话,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头顶上突然落下一声轻笑。
我讶然抬头,看到师父那张脸已经变成了夙无翊。他搂着我,很是享受地道:“扮成司情仙君也不错,总算是赚了一个美人抱。”
我大怒,一把推开他:“你卑鄙无耻下流!你……”
我蓦然住了口。身后一片死寂,连带着说话都有了回声。
回头,看到七星天君一脸尴尬,颤巍巍地道:“原来是蓐收大人,好说好说,人你这就领走吧。”
夙无翊懒洋洋地道:“告诉帝都土地神,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人被欺负而不出手,就该被揍!”
他的人?
我还未回过神来,七星天君看着我的眼神已经带了一抹暧昧:“明白明白,我回去劝劝那帝都土地神,没事干撒什么野啊!早知道她是蓐收大人的人,我找谁顶罪也不找她啊……”
我嘴角抽搐了两下。
“还不走?”夙无翊扫了我一眼,拉着我晃悠悠地离开。走了老远,我回头还能看到七星天君和两名仙将站在原地向我们挥手,顺带还送上祝福:“恭喜两位喜结良缘哈!”
喜结良缘个头啊!
我默默扭头。
他展笑,面容如春风拂柳。
“你怎么知道我被他们捉去了?”
他从袖中抽出一根白玉簪为我插在发鬓上。“这次要不是这根簪子,我就没这么快知道你遭罪了。”
我心生疑窦。
他又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扮成我的样子而没有露出破绽么?并不是你的幻术有多好,而是这根簪子是我的贴身之物,沾染了我的气息。”
原来如此……
这一次,我没有避开他的手,任由他为我戴上发簪。他领着我来到仙路尽头,温声道:“去吧,你师父还在家里等你呢。后会有期。”
我点点头,却又想起了什么:“八月十五那晚,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个醉汉?”
“看着不爽。”
我无语,默默扭头回了人界。
走到家门口时,正看见师父站在门口等我。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有蓐收保你,谁也动你不得。”
我悲愤地道:“师父,你为何不救我,要蓐收去救我?”
“当时我被仙兵围了起来,蓐收突然出现,和我一起击退了他们。然后为师在这里断后,蓐收去追带走你的仙兵仙将了。”
听上去也蛮合情合理的,我却还是放心不下,问道:“师父,我记得八月十五那晚,我昏昏沉沉时曾看见自己的手变成了根须。这究竟是什么奇疾?”
师父干笑一声:“你的手怎么会变成根须呢?别胡思乱想了。”
我心中疑惑重重,每次提起我的奇疾,师父总是旁顾左右而言他,莫非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八月十五那晚,真的很不寻常。而且师父的那本仙书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据说上面记载着所有情缘?
我留了个心眼。
待夜深人静,师父睡去,我偷偷地潜进他的房间,将手伸向他拐杖上挂着的那本仙书。
系着仙书的绳子发出一点萤光,然后就啪嗒一声,落在我的手里。我猫着腰,就着从窗户泄进的月光,翻开书扉。
仙书上记载的果然都是凡人的姻缘。什么张三的妻子是李四,王二家的女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达官贵人……渐渐的,我有些倦了,正想将仙书阖上放回原处,忽见翻到了一处“仙情录”。
仙情录……要查散仙们的情缘,是不是就在这个目录下找?
我激动得手脚颤抖,顺着这个目录找了很久,终于看到书上有一行字:段杞年之妻为花舒颜。
熟悉的两个名字,短短九个字,让我震惊得无以复加。一瞬间的狂喜之后,怀疑、侥幸、满足、不安等复杂的情绪奔涌而来。
我定定地看着那行字——段杞年之妻为花舒颜,反复确认,在认定我不是做梦之后,终于泪流满面。
明明知道他不爱我,我还是义无返顾地对他痴心。明明知道那天的吻不过是因为在南王府中了**,我还是忍不住怀念。
我轻声唤醒师父,先向他请罪,请他原谅我偷看仙书之罪,再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求师父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师父果然守口如瓶,不肯多说一句,我便磕头磕得更狠了。
我想知道,既然是姻缘天注定,为何师兄对我那么冷淡?如果师父知道我和他有姻缘,为何还要我们在一处修仙?
终于,师父心疼了,长叹一口气道:“阿舒,此话说来话长啊……”
我记起乐菱楚楚可怜的模样,学着她的样子侧了侧脸,用袖口沾着眼泪,凄然道:“求师父告诉我真相吧……”
师父嘴角抽搐,一跺脚脱口而出:“阿舒,其实你是一株人参精,只是失去了前世的记忆罢了!”
我是……
人参精?
“啊!”我惊得目瞪口呆,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我记起买醉的那晚,我最后喝下的是雄黄酒,然后就病发了。在昏昏间我看到自己的手变成了根须……还有,去参加仙宴的时候,仙娥曾对我说,妖族和低等随从不得入内。还有还有,夙无翊常常唤我小妖精……
若我是人参精,那么一切都解释通了。
对了,夙无翊还收集了一本《人参志》,难道也和我有关?我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雄黄会将修为不高的妖精打回原形,所以那晚我喝了雄黄酒,所以就变回了人参?”我问道。
师父点头。
“每个月十五,我其实不是发病,而是变回原形?”
师父道:“人参精和其他妖类不同,成精之后自然就会成为凡人,记忆也会消除。虽说你已经从凡人修成了散仙,但是每个月十五那晚,必会阳气虚弱,妖气旺盛,便会变回妖形。不过你有人参精千年的精气和修来的道业,等你满了十六岁,就真的可以成仙啦。”
“那你们是……如何收留我的?”我问得有些艰难。
他用拐杖在地上一捣,地面便变成了明镜似地,开始出现一些画面。
“这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那时为师我只有你师兄一个弟子。有一天,我们上了山……”
我看到画面中,段杞年背着药框,和师父一起在陡峭的绝壁上攀岩。他不比师父道行高,只能用自己的手紧紧抓住绳子,手背上很快就勒出数道红痕。
他的面容明显比现在带了一丝稚气,眉宇间隐含阴鸷。
“刚收你师兄为徒的时候,他刚从天池逃亡到江南……他的双亲和族人,都死在了妖族的铁蹄之下,蛇魔族将他们的土地占为己有……那么小的孩子,心里有太多的仇恨,偏偏是个修仙的好苗子,于是我就想用修仙之术来教导他。”
我沉默地看着地面。
画面中的段杞年,让我感觉熟悉又陌生。五官没有太多的改变,但是眼睛里那刻骨的仇恨却让我不寒而栗。
我问:“师父,那天你们上山做什么?”
师父拿拐杖敲了下我的额头:“你不是问我们是如何收留你的么?那天我们上山,当然是采你这株千年人参精喽。”
原来,我是生在太行山上的一株千年人参。当年师父和师兄上山采药,打算将我挖出来做一味药引。
“阿舒,你知道你当时有多调皮吗?我和你师兄花了三天三夜才寻到你的踪迹。”师父捋着胡须说,“那时你已经成精,可以满山遍野地行走。为了防止人参精偷偷逃走,所以采参人必须要用一根红绳绑住参头,定住它的元神,才可以进行挖掘。”
我觉得自己眼睛里一定冒着腾腾杀气:“然后呢?”
师父将屁股往那边挪了一下。“然后……就将你挖了出来了啊!只是为师我一时眼花,将姻缘红线当做普通红线递给你师兄了。”
我倒抽一口气,果然这里面蕴含着一个天大的乌龙!
姻缘红线就是师父吃饭的家伙。人间传说,今生有缘的男女的手腕上会系上司情仙君赐的一根红线,凭着这根红线,有情人终究会找到彼此。
“你师兄给你系上了姻缘红线,挖倒是把你挖出来了,可是你们的姻缘也就注定了。”
“那师兄知道以后,很生气?”
师父苦着脸道:“何止生气,他差点就要不认我这个师父!本来他打算拿你做成一碗人参汤的,没想到定下姻缘之后,他就不能杀你了,因为那是天赐的姻缘!他必须要等你十六岁之后娶了你,把这段姻缘给了结之后,才可以煮你……”
说到这里,大概是发现我眼中的腾腾杀意,师父闭了嘴。
“什么等我十六岁,我明明活过了千年!”
师父又将屁股往那边挪了一点:“你做人参精虽然已经几千年,但是化为人形却要从婴儿做起,这些年我们含辛茹苦地抚养你。你不记得了,你小时候你师兄还给你换尿布……”
“……”
我看到画面中的段杞年满脸愤怒地向师父喊:“为什么我还要等?为什么!”而师父怀里,是一个睡在襁褓里的女婴。
那竟然是我。
我问:“那师兄如何打算,不会真的在我十六岁时娶我吧?”
问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是有着一丝希冀的。也许段杞年从天池回来之后就打算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呢?可是师父闪烁的眼神,让我的心凉到了底。
“不行……散仙是可以婚姻嫁娶的,但你们将来都会成仙,而仙帝批准的仙姻是少之又少。”
“可是少之又少不代表没有。”
师父无奈地笑了:“傻徒儿,强扭的瓜不甜,你师兄对你没有那种心思……”
原来,这段姻缘是天地不容的啊……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徒儿,你莫要伤心……”师父嗫诺。
我不语,透过窗望着天边的一弯月亮,出了神。
翌日。
我和师父念动御风咒,开始往灵虚山的方向飞行。不过倏忽功夫,就能看到那隐在云层中的灵虚宫了。
尽管宫殿称得上是云窗雾阁,贝阙珠宫,仙人的居所上镶嵌着五色晶璃,但看遍了凡间的繁华,灵虚宫的不染凡尘其实只剩一片空虚寂寞冷。
没有段杞年的地方,原来再美,也不是仙境。
我心情寥落地和师父一同走进宫门,立即有两名仙童迎了上来。
“仙君,文昌帝君算到你今日会来宫里,早摆好了棋局等你去下呢!”仙童向师父道。
我翻了个白眼,兴趣缺缺。看吧,神仙有什么好,整天过着这种没有悬念的生活。
师父却精神抖擞:“文昌老儿上次赖我三颗棋子,这一次我一定要扳回来,快领我前去!”
他匆匆跟着仙童离去,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宫门附近转悠,这一转,就转到了红梅馆。
红梅馆的梅花尚未绽开,地上落了厚厚的积雪,但仙气让人感觉不到寒冷。我托腮坐在阑干上,正看得出神,忽然看到一队青衣仙童进来,每人执帚扫雪。
仙童里也分等级的,最低级的仙童着青衣,掌宫内洒扫等一切事宜。可是他们这一扫,真是败了我的兴致。我想了一想,歪头向积雪吹了一口仙气,那些积雪便纷纷融化了。
“喂,积雪化了,你们不用扫了,还不快来谢我?”我向仙童们喊。
话音还未落地,那雪水竟然又变回了积雪。
这下我没面子了,再吹一口仙气,积雪又融化了,然而不过转眼一瞬,还是积雪模样。
青衣仙童们只顾自己扫雪,不搭理我。只有一个模样俊俏的仙童跑了过来,向我恭敬地一礼:“仙姑好。”
总算有个台阶下了。我轻咳一声:“这积雪是怎么回事啊?”
“仙姑,这积雪其实是凡间一等一的精魄,因受了冤屈而徘徊世间不肯离去,仙童们扫雪就是为了化解他们的怨气,用其他方法是化不去的。”
我恍然大悟,又疑虑起来:“那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这也是灵虚宫近几年才发现的,因为是本性为善的精魄,所以怨气不易发觉。”仙童伶牙俐齿。
我看着他生得实在是俏,就问道:“好嘴牙!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名为杏花。”
杏花?杏花……杏花!
他明明是个男娃娃,却叫杏花!
我以为我耳朵听错了,却莫名其妙地记起了某人古怪的癖好。那个人一副奸猾模样,极爱花卉,扇子上绘着红梅,手下的宫将也皆以花命名。
我忙不迭地跳开,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是何人?!”
杏花嘻嘻一笑,身子开始长高,眉眼也发生了变化。最后,夙无翊那厮笑眯眯地看着我。可恨那些扫雪的青衣仙童依旧无知无觉,连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
我凉凉地道:“夙公子,你来灵虚宫有何贵干?!”
夙无翊笑容一滞,道:“别这样嘛,我没有恶意。梅花快开了,怎能少了我这个爱梅之人呢?”
我撇撇嘴:“真俗。”
“爱花之人俗不俗?”
“俗不可耐!”
他得意地笑起来:“那你就是一个大俗人,雪夜赏梅。”
记忆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像一只手拨动了暗夜中的琴弦。我有些心惊胆战,不想再周旋下去,便纵身跃向天空。一时间,别宫处的仙童纷纷仰头望着我。
我向他们大喊:“白虎战神侵宫!”
喊完,我往地面上一看,发现夙无翊不见了,原本站着的地方,落了一朵小小的红梅。
灵虚宫上下所有仙童都出动了,然而遍寻夙无翊却不得。他就如同一缕空气,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文昌帝君掐指一算,哈哈一笑:“西方战神到访,真是难得!”
“他暂时没有妨碍,不如我们还去下棋?”
“那是当然,留个残局心里总是遗憾的,走吧!”
两位上仙没事人儿一样又勾肩搭背地下棋去了。我气结,干脆用激将法:“师父,你是不是法力比不上他,才故意不理人家?”
师父但笑不语,文昌帝君发了话:“小人参,那西方战神闯入灵虚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么别扭他,莫非他是来寻你的?”
“帝君,话说七分满就好。走,下棋去。”师父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拉着他走远了。
我一个人愣在原地,满满品着文昌帝君那句“莫非他是来找你的”的话,心里震惊极了。
他找我作甚?
因为夙无翊这一打搅,我连每日的修习功课都没有做好。
心烦意乱地从蒲苇上起来,我拿过仙童送来的饭菜,扒拉了几口,勉强吃了个半饱。然后走回去,深呼吸一口气,再坐下去修炼,却始终无法心平气和。
我终于苦恼地揪住头发。
段杞年,我想你,想你!
我失魂落魄地躺在**,一枚玉簪从袖中掉出,磕在床沿上“叮”的一声响。我捡起玉簪,放在灯下细细地看。
那是夙无翊送给我的,我从未仔细端详过。此时才发现,那簪子的玉料极为稀罕,玉中带水,没有丝毫瑕疵。簪头上,雕的竟是一朵梅花。
梅花,又是梅花。那只臭白虎,到底想暗示什么?
我眼睛一湿,记起了一些往事,关于段杞年。
我在灵虚宫长到六岁,才第一次见到了段杞年。那天,我正在红梅馆里弄雪团团玩,忽然听到有仙童喊:“云念回来啦!”
云念是段杞年的道号。
我抬头,看到段杞年骑着一只仙鹤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一片红梅之中。白衣红花,极俊美的男子,相映成这世间最美的一幅画卷。
我看得呆了,反应过来,忙从树上摘下一朵梅花戴在鬓上。
当时的我真傻,以为那样就能变美了。
“玉念,快上去和你师兄打招呼啊!他在别处闭门苦修,这几年你都没见过他吧?”有仙童开始怂恿我。
我跌跌撞撞地上前,恭敬地一礼:“师兄好。”
他的袍带上嵌着冰玉,扫在我的手背上,凉凉润润的。然后,他走了过去。
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师兄……”我不甘心地继续喊。这一次他停步了,侧脸乜斜了我一眼,道:“我没有师妹。”
我心中一痛,羞辱和伤心的情绪夹杂着向我袭来。接着,我无力地倒在雪地上,呼吸困难,手脚冰凉。可我一点也没有害怕,我只是一直在想,他不喜欢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师父匆匆赶来,喂我吃下一枚丸药,我才好了许多。他慈爱地将我搂在怀里,说,徒儿,莫怕,莫伤心,晚上给你加一个馒头好了。
师父懂我的爱而不得,懂我的无奈悲伤,可是他只能用馒头来安慰我。想到这里,我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的修习和现在一样,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最后,我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用那个馒头去讨好师兄,让他对我好一点。毕竟,又白又香的馒头,谁不喜欢呢?
我被这个想法鼓舞了,使劲咽了一口口水,一咕噜从**爬起去寻馒头。可是令人意外的是,放馒头的盘子空空如也,那只馒头竟然不翼而飞。
六岁的我怔怔地看着盘子,忽然瞥见盘子旁有一朵红梅。红艳艳的,那般灼目。
那就是最初的记忆了。馒头没有送成,而师兄也依然没有喜欢上我。
我把玩着手中的那枚玉簪,望着上面的梅花,出了神。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不仅是思念扰心,还有那只可恶的白虎,夙无翊。
窗扇吱嘎响了一声。我循声望去,只见窗棂上印着一朵红梅。
我分明记得,今天去了红梅馆,梅花还未开,如今怎么就有红梅了?
忍不住好奇,我凑上前去看,只见窗格上也有一朵红梅。心念一动,推开窗户,我看到雪地上嵌着一朵朵的红梅。
那不是梅花,那是白虎的掌印。
我穿了披风,戴好风帽,拎了一盏青绢灯笼出了门。因为是师父的徒弟,所以我的居所在仙人居附近,离红梅馆有半个时辰的脚程。在雪地上深深浅浅地走了半晌,总算是望见了红梅馆。
月光清冷,映在白雪上一片清辉,像是铺了一层白银。
进了院子,我走进梅林,避开横斜的枝桠寻着。蓦然,望见枝头上有一点绛红,光华灿然,我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红梅,还是开了一朵。
我向那朵梅花摸去,不料平地刮起一阵风,卷起了那朵梅花。我惊得忙回身四望,却见四下无人。
“谁,是谁?”我颤声问。
有人动了我的鬓发,我下意识去摸,却摸到一朵红梅。
“得天独厚的第一朵梅,自然是非你莫属。”他在我耳边轻声呵气,像极了蛊惑。
我屈肘后击,五指向后抓去,却只抓到他别在腰间的扇子。他适时跃了开去,避开我的招式,声音里微微恼怒:“早对你说了我没有恶意,你为何不信!”
“就凭你?”
“就凭我!”夙无翊斩钉截铁地道。
玉骨扇落在雪地上,扑的一声打开了半面。与此同时,我看到上面用娴熟的笔法画着的盛放的红梅,下面“无翊”二字的落款,还有……一只白虎。
那只白虎有一身雪白的毛发,蜷缩着身子卧在梅花树下,画得栩栩如生。
我愣住了。
上一次他给我看的时候,扇子上怎么没有画那只白虎呢。
“你真的……不记得了?”他微微喘气,问我。
我心头一震。难道,他是……
夙无翊向我走来,袍角撩起一阵雪粉轻轻飞舞。“你不记得了,我和你,在很多年前就见过的。”
牡丹是国色,但是梅花也并不逊色,所以我觉得你已经很美了……记忆中,那只白虎微微仰着头,眼睛晶亮晶亮的,这样对我说过。
不知道是冷还是怎么,我只觉得声音颤抖:“你、你到底是谁?”
他微微一笑,呼出一口寒气,道:“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其实,每个上古神祗都要经受一次天劫,而西方战神每隔四万年也要遭劫。届时他神力减弱,会成为一只略有仙力的白虎。在天劫没有过去的时候,任何人都有可能杀了战神,成为新的西方战神。终于,第三任西方战神也迎来了天劫,流落人界。
有一天,战神化成的白虎被一名不识泰山的高僧打伤了,它慌不择路地逃进了灵虚宫。东躲西藏,总算是避开了仙童。当时夜色降临,它又累又饿,忽然嗅到一处仙居里飘出了馒头的香味。”
“那只白虎就从窗台上钻了进去,叼了馒头就跑,不小心在窗棂上留下了一个掌印。和着自己所流淌的鲜血,那掌印就像是一朵梅花,红梅。”
“吃了馒头的白虎跑啊跑,跑到了灵虚宫的梅花馆里,倒在了一棵树下。它的伤势太重,灵力已经无法抑制住他的气息,结果就引了几个仙童过来寻。呵呵,不过,在仙童到达之前,馒头的主人顺着他的掌印,寻到了白虎。”
夙无翊认真地看着我:“故事的后续,你想起来了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会不记得,当时的我一时好奇,跑到梅花馆里,却在树下看到了那只半死不活的白虎。正在这时,身后远远传来了仙童的声音:“快,去那边,那边好像有异样灵气!”
“听闻西方战神近日流落人间,难道真的是他?”
“是他就太好了!若是杀了西方战神,就能成为新战神呀!”
“听说这并不是杀生,而是仙道轮回。这么好的成仙机会,怎么能放过?”
白虎向我看了一眼,眼神里都是祈求。也许是出于孩童的怜悯之心,我一挥手,挥落了许多红色梅花,然后捧起积雪盖住了白虎。
“咦?玉念,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扬起一张笑脸:“我在堆雪人啊,明早要给师兄一个惊喜的。”
“那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不一般的东西?”仙童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一直在这里,什么都没看见。”仙童半信半疑地四处搜寻,没有发现什么异状,便摇摇头走了。
白虎掌印和红梅那么相似,他们都没有察觉。
这段往事,我怎会不记得?当时我扒开雪堆,小心翼翼地将白虎捧出来,用自己的仙力为它疗伤。
“我当时问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你对我说,你希望自己变美。”夙无翊将玉骨扇捡起来,拂去上面的雪粉。
我勉强扯了一个笑容:“好像是这么来着。咳咳,小白虎你好,小白虎再见。”
谁知他一把揪住我的风帽,轻笑一声,道:“可我当时回答什么来着?你帮我想想。我记得我当时说,牡丹是国色,但是梅花也并不逊色,所以我觉得你已经很美了。”
我生了薄怒:“你记得还问我?”
“那不同,两个人一起想比较好,”他声音里渐渐带了一丝暧昧,说出的话却是让人心惊肉跳,“然后我让你换一个愿望……你想了想说,那好吧,我要我师兄喜欢我。”
“……”
“修道哪里能有这种俗念?如果我对灵虚宫上下说出你的心愿,你说你还住得下去吗?”
“……”
“你住不下去,只好去寻你师兄,你说他会接纳你吗?”
“……”
我默了一默,道:“小白虎,不带你这样恩将仇报的。”
夙无翊将我扳了过来,嘴角勾了一勾:“我是以德报德。现在你最好的选择,就是舍了你师兄,跟了我。”
“你为了了解我的脾性,还让地龙神君送了一本《人参志》?”
“对。”
“你为什么这么死缠烂打?”
“因为……”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当时我对你说,杀了我,你就能成为新的西方战神,不用那么苦苦地修仙了。你说,我要陪师兄一起修仙。于是我就是想看看,你师兄与你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你已经知道了,我只爱师兄。”
“可我现在改了念头,我要的并不多,”他容色不改,“只要你的一瞬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