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仙情决
3个月前 作者: 莲沐初光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将曾经发生的悲剧再经历一遍。
月老和景宸回到了月老阁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小灵参安置妥当。景宸仍然不甘心:“师父,大仇未报,我不想娶妻,只想炼成九魂香丹救我的族人。”
“她就是你今生的婚缘,你动她不得!”月老微微动怒,使劲捣了捣龙头拐杖,“景宸,你戾气不消,不利于修仙,给我面壁三日。”
景宸浓黑的眼眸中尽是失落。但他没有多说,只是压抑住自己的怒气,恭恭敬敬地对月老鞠了一躬:“是,师父。”
云涡站在熟悉的月老阁里,再看这里的一点一滴,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她歪着头看月老,只见他面色凝重,微仰着头看向天边。
天边乌云滚滚,酝酿着万丈雷霆,不时有灵蛇般的闪电漏出,将整个仙地照得雪白惨亮。
云涡茫然看着天色:“这是要下雨了么?”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身后仙风吹拂。云涡愕然回头,看到月老已经给整个月老阁布下结界!
她恍然大悟,这是蓐收上门算账来了!
果然,云端上出现一袭白衣,伴随着的还有一曲笛音。只是那笛音声声如刀,带着离奇的愤怒在空中盘桓。
月老眯了眯眼睛,纵身飞到半空。云涡也赶紧追上去,想要看个究竟。只见蓐收面色肃然,两眸里似乎燃烧着无声的火焰。他的声音震彻整个天地:“月老,你拿走了我一样宝贝,该还了。”
“殿下,你在凡间隐居了两万年,量劫之祸就在眼前,已经到了清醒的时候了。”月老不卑不亢地道,“你就让云涡留在月老阁吧,这样对你,对云涡,都是好事!”
蓐收怒极反笑:“好事?你的徒弟景宸要煮了云涡,这是好事?”
“云涡失去一半的元神,在你身边两万年,却仍然是四五岁孩童的模样,你觉得对她好吗?”月老铿然道,“如果你愿意放手,我不仅会保护云涡,不让景宸伤她分毫,还会将仙情决传授给她!你应该明白,仙情决的强大威力,能够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修仙人。”
云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原来,是师父有心收她为徒,所有的一切都是师父故意为之!
蓐收眉心紧蹙:“仙情决,你认为她能承受得起?仙情决的真正面目是一种武器,是一种封咒,都不是仙诀!”
“是仙诀也罢,不是仙诀也好,云涡身负天命,她必须承受。”月老叹气,“殿下久居人间,应该还没听说吧,又有天书预言出现了!”
“预言了什么?”
“这天书上说,云涡要么阻挡量劫,要么引来量劫!”
话音刚落,厚重的铅云层里就劈下一道闪电,照得夜幕如同白昼。尽管雷声炸起,但字字句句还是清晰地传入了云涡的耳中。
云涡浑身发抖,紧紧抱住自己双臂。她会引来量劫?可是,她不是身负天命之人吗?
“一派胡言!云涡怎么会引来量劫?”蓐收勃然大怒,墨发在狂风中飞扬,“两万年了,云涡前世今生都没有做过一件坏事,谁都可能毁天灭地,就她不可能!”
“殿下,你别忘了,天书预言说,云涡还可能阻止量劫。”月老面色平静地道,“现在和两万年前不同了,天界分为两派,一派要继续剿灭魔族,一派要顺应天命。殿下,我愿意顺应天命,赌云涡能够阻止量劫!”
蓐收没有回答,凤眸里的眸光森冷如冰,锐利如剑。
“云涡被殿下用一个小灵参复生,所以她今生的命也改了,此生是我徒弟景宸的情劫。所以,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我都应该收她为徒,用仙情决好好教导她。”月老继续说道。
蓐收冷冷地笑了笑:“情劫?凭他也配!”
月老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蓐收。天命如此,不可更改,否则只能引来更深的祸端。他相信蓐收能够想通这个道理。
黑云在头顶上急遽流转,似乎在酝酿着更磅礴的情绪。蓐收冷冷地问:“假如你赌输了,云涡是引出量劫之人呢?”
月老默然一阵,道:“那只能,杀了。”
云涡顿时如坠冰窟,浑身冰冷。不过,她很快低低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有些像哭声。
“如果我会引来量劫,我不等师父动手,自己都会解决我自己!”云涡心头发冷,自言自语地道。
她这边心冷如冰,绝望地望向蓐收。不料,蓐收垂下眼眸,硬声道:“她是我唯一不想杀的人。”
云涡一怔,心头的寒冰顿时散了不少。尽管知道蓐收此时不可能看到她,她还是呆呆地往蓐收的方向走了两步。
“我告诉过自己千百遍,如果她真的是祸患,我就必须动手!可是……”蓐收抬起目光,望向月老,“你是司情仙君,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情之一字,竟然能软化我的心志,让我舍不得杀她?”
月老叹气。
“世间英雄,难过情关,战神也不过如此。”月老悠悠然道,“那我更不能让云涡留在你身旁了。殿下,战神就应该有战神的架子。你担起这职责吧!”
蓐收低眸哼笑一声,笑容里已经带了解脱和无奈。
“我明白,这职责从我降生的那天起就脱不去了,如影随行。”蓐收长叹一声,“我会说服自己的——若云涡真的是祸患,我不能心软。我一定可以做到!”
说完,蓐收垂下目光,留恋地望了月老阁一眼。尽管看不到他心心念念的小灵参,但他还是想记住这个她即将展开修仙之路的地方。
“月老,我把云涡就交付给你了,但仙情决不可操之过急!”蓐收的语气斩钉截铁,“那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情决之力,无人能控,仍然处在‘决’的阶段,尚未成‘诀’。我希望你能量力而行,不能让仙情决伤了她!”
月老恭敬地弯腰行礼:“殿下之命,老身谨记在心。”
蓐收伸手收起云雾,转身离去,眨眼就消失在天际尽头。
云涡呆立在半空,不知不觉中,周围云消雨散,夜空放晴,一轮明月向大地洒下皎洁月光。
她脑中飞转无数个念头,每一个都值得她推敲半天。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其中一个——仙情决。
所谓的仙诀,其实就是操纵某种仙界力量的咒语。
仙界里存在许许多多种力量,很多仙人将这些力量驯化,就会形成一种仙诀。比如,移山咒,唤雨咒等等。
但如果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天生就桀骜不驯,就会在自身内部形成许多小的分派,力量分派之间进行决斗,从而大量消耗力量本身。很多力量就是在这种内部决斗中消亡的。
仙人们也会去驯化这种强悍的力量,在半驯化半失控的状态下所形成的咒语,叫做“仙决”。
仙决不是真正的决语咒术,失控的时候,力量还是会内部消化。这就好比有个土匪窝里发生了内讧,自己人打自己人,结果一个土匪宅就这样消失了。只有出现一个更加强有力的武装组织,统治了这个土匪窝,那么这个武装组织所下达的每一个命令,才能称之为“诀”。
而像月老和蓐收所说的“仙情决”,似乎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一种十分厉害的力量。但是这种力量并没有完全被收服,时不时还会发生内斗的情况。
“怎么会这样,我用起来‘仙情决’的时候,明明感觉这股力量很听话啊?”云涡感到十分不解。她现在佩服自己,以前居然这般心大,都没有细究《仙情决》为什么没有形成成熟的诀语。
云涡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忽觉眼底色彩有些异样,抬头一望,顿时暗自心惊。头顶日月迅速交替,脚下流云匆匆,月老阁的桂花在瞬间枯荣。
她赶紧降落在月老阁的院落里,发现那株桂花树果然拔高了许多,树干也变粗了不少。看来,只是眨了眨眼睛,便过去了四五年光景!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云涡猛然抽回思绪,回头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娃娃往这边跑过来。那眉眼,那笑靥,不正是五六年前的自己吗?
小灵参借着仙情决的力量,长大了。
她修习了几年的剑术和法术,进步飞快,一招一式里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笑起来又带着少女的纯真可爱。
只是,云涡打量着那瘦小平坦的身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以前没心没肺的,不觉得难看,现在看的确有点……
“你要多吃饭,才能长得漂亮点。”云涡嫌弃地揉了揉小灵参的头发。小灵参自然没有任何感觉,抽出腰中佩剑开始舞起来。
景宸从房中走出,道:“师妹,别贪玩了,你该动身了。要不然等到天黑,那些精魄可厉害了。”
小灵参停止舞剑,笑嘻嘻地道:“知道了,师兄,你陪我去吧?”
“陪你去,这收精魄的修为就不能算在你头上了,有什么用。”景宸神色淡淡,脸庞清朗得格外好看俊逸,“带把油纸伞,外头下雪了。”
月老阁是仙地,因为有仙障护着,一年到头都没有雨雪天气。小灵参依言扛了一把竹青的油纸伞,开了门就往山下奔去。景宸在她身后嚷了句:“喂,你还没加衣服呢!”
小灵参头也不回:“不加。师兄,等我回来吃饭,晚饭要做我最爱吃的竹笋豆腐汤!”
景宸摇了摇头,往她翻了个白眼。
小灵参这边移动迅速,云涡也被拉着快跑几步,最后不自觉地就跟着走下山阶。没办法,这里是她的前世记忆,所以云涡也只能跟着自己移动方位。
到了山下,果然如景宸所说,到处都是一片白雪茫茫,银装素裹。小灵参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大约半个时辰后才驻足。她掏出一只鱼皮口袋,用手撑开,便吸引来许多个小光点。
那些都是本性为善的精魄,带着一些怨气随雪花而落。若是积累得多了,这里就容易形成怨气坑。所以要趁早收起来,放炼丹炉里炼去怨气,才能重新放回人间。
小灵参收得差不多了,将鱼皮口袋扎紧,往腰上一绑,就要扭头离开。但她的目光忽然被雪地上所吸引:“咦?”
地上有一连串的红梅花,映着白雪,灼灼绽放。
“这里怎么会有梅花?”小灵参蹲下来,揉了揉眼睛,在看清楚之后大吃一惊,“血脚印!”
云涡也上前查看。可不是,这应该是某种猛兽的掌印,因为沾染了鲜血,就会看上去像梅花。
她忽然有不祥的预感,这该不会是……
“哇,好大一片梅林啊!”小灵参顺着血掌印走过去,拨开被雪压得极低的松树枝桠,在看到一片红梅林后欢呼起来。
小灵参跑过去,顾不上膝盖上沾了不少雪粉,踮起脚尖去嗅靠得最近的一枝红梅。只是走着走着,她忽然不动了。
云涡也看到了小灵参的所见,浑身的鲜血都凝固了。
在不远处的梅树下,躺着一只血痕累累的白虎。他闭着眼睛躺在雪窝里,漂亮的皮毛上被血污**得很难看,一动也不动。
“蓐收……!”云涡扑上去,想要将白虎搬起来,可是却无能为力。她只是这个世界的一缕幽魂。
忽然,远处传来了异动声,飒飒地夹在风里,听上去是那样的不和谐。
“追……它好像往这边逃了!”
“只要杀了他,就能成战神!你们都打起精神来。”
这是几名修士的谈论声,语气中带着欲望和贪婪。云涡一凛,想起了蓐收那条变成石头的胳膊。原来,他所遭受的神力式微,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吗?
小灵参跑过来,使劲往白虎身上堆雪。她干得很认真,不一会儿,就在白虎身上堆起了一个雪人。
可是,那雪地上蜿蜒的血掌印,却不容易掩盖住。因为那些修士的声音越来越近,转眼就响在耳边!
云涡心里急得发焦,却束手无策。她知道蓐收肯定能逃过此劫,可是再经历一回,她仍然会恐惧惊慌。
小灵参皱了皱眉头,往梅林里吹了一口气,红梅顿时纷纷而落。这红梅受仙地灵气浸润,开得比人间的要大很多,所以铺在地上,竟衬得那血掌印一点也不显眼了。
刚做完这一切,几名修士便到了跟前。他们狐疑地打量了小灵参一眼:“这位仙童,看你颇有几分修为,莫非是月老座下的徒弟?”
小灵参笑道:“正是。各位同门这是要干什么去?”
一个人正要回答,旁边一名修士立即用眼神制止他,问道:“不知仙子姑姑可看到了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小灵参摇了摇头:“我一直在这里,什么都没看见。”
她佯装沉思挠了挠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指东方:“对了,你们没来之前,我听到那边似乎有野兽在咆哮。看来,我得和师父禀报一声,要清一清仙地附近了。”
修士们大喜过望,连连谢过,往东边方向追了过去。看他们走远,小灵参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将白虎从雪里扒了出来。
雪粉融化,在它的皮毛上凝结成晶莹的小水珠。小灵参用手拂去皮毛上的血污,惊叹道:“好漂亮啊。”
她此时已经喝了景宸给煮的孟婆汤,丝毫记不起就是眼前这只白虎,陪着她在青山里度过了两万年。
那时候,白虎还是天下第一的战神,却为了守护她长大,和她住在青山里当了一个默默无名的山大王。那段日子因为有他,并没有无聊寡淡。
可是,喝下孟婆汤后,小灵参全部都不记得了。
云涡蹲在一旁,看着重伤的白虎,心疼地抹起了眼泪。以前每每想起来,她都会恨透了景宸。而现在亲眼看到,想到,她只觉得心酸。
为什么非要如此残忍,连一丝记忆都不给她留下呢?
小灵参完全没有不知道这一切,她从百宝袋里掏出伤药,给白虎抹在伤口上,然后开始在掌心凝聚仙力。
她的修为不多,却也不少,所以很快就治愈了白虎的伤口。也许是仙力恢复了不少,白虎身体上散发出淡淡的白光,渐渐就变成了蓐收的模样。
他躺在雪地里,眉目还是那样清俊。若不是正在经历天劫,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不会狼狈至此。
“奇怪,他的灵力怎么恢复得这样快?”小灵参用手按在蓐收的胸口上,惊道,“这灵力深不可测啊!”
她不知道,对于蓐收来说,天劫只能给他造成短暂的困扰,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正常。
“既然你不需要我照顾,那我就走啦。”小灵参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粉,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捏了捏蓐收的脸颊。
“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小灵参歪着头想了半天,“我都分不清你和景宸师兄,谁更好看了呢。”
小灵参离开,云涡也不得不离开。她想守着蓐收,尽管知道这不过是记忆中的世界,但还是会心痛,会难舍。
回了月老阁,景宸早在门口等待,一见小灵参就责备道:“你看你,不是带了伞吗?怎么还弄得满身是雪。”
小灵参摇头:“我堆了个雪人。”她搓了搓手,呵出一口雾气,问道:“师兄,你给我做竹荪豆腐汤了吗?”
景宸神色淡漠疏离:“师父给你做了,我倒是忘了。”
云涡在旁边听着看着,苦笑着摇头。
是了,按照景宸想要拿她做九魂香丹的想法,这个时候是不愿意亲近自己的。一旦生出感情来,杀起来就不那么痛快了。
但她还是感谢,他会在这样一个雪夜等待迟归的自己。
“师兄,可以把仙障去掉吗?我觉得下雪天也挺美的。”小灵参摇晃着景宸的胳膊央求。
景宸道:“可以倒是可以,但是冻坏了桂花仙可怎么办?”
话音刚落,树冠上便传来一声冷哼:“就是,冻坏了我如花似月的容貌,可仔细你们的皮!”
小灵参不悦地撅起嘴巴,不吭声了。
可是第二日,仙障不知道被谁给去掉了。大雪纷纷扬扬落了整个月老阁,覆盖了一层雪白素银的外衣,煞是好看。
小灵参在院子里堆雪人,每天都玩得十分开心。冷是冷了点,但是钻到被窝里睡得香甜。
月老阁下雪的第三夜,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彼时,云涡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外的雪地上发呆。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这一切何时能够结束。
耳畔传来轻微的一声咯吱声,是靴子踩在薄雪上的声音。
云涡抬头,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蓐收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脸庞在雪光的照映下格外的清贵。他很轻易地穿墙而过,就消失了。
云涡急了,赶紧跟着进了房。只见房屋中央燃着一个火盆,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了小灵参的睡颜。蓐收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坐在她枕头边上,低头静静地看着她。
静谧无声。
在这样清寒的雪夜,蓐收伸出右手,轻轻地放在小灵参的头上,一下下地温柔地抚摸着。
“你居然分不清我和景宸谁更好看?”蓐收轻轻哼了一句,“我要是杀了景宸,你就分清楚了。”
云涡撇了撇嘴,没想到蓐收半天说出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这只白虎,也太在乎自己的容貌了吧?
因为屋中昏暗,所以云涡看不清楚蓐收的表情。她刚想走上前去,就听到头顶上方落下一个声音:“摸够了没?”
云涡赫然吃惊,抬头就看到景宸坐在房梁上,冷冷地瞥着蓐收。蓐收眯了眯那双漂亮的凤眸,道:“没摸够。”
景宸的眸色立即变深,比刚才更加冷冽。这一道一神的目光在半空中对峙,恨不得化为利刃,将对方千刀万剐!
然而就在这时,**的小灵参咕哝了一声,呓语了几句,便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沉沉睡去了。
景宸压低声音,声线却得意上扬:“听见没,她刚才喊我名字了。”
“你若是叫‘白虎’,我就信你这句话。”蓐收不无嘲讽。
景宸终于发怒,飞身下了房梁,就往蓐收冲来。蓐收不慌不忙地接招,立即化去景宸七成攻力。只是两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弄出任何声响,纵身就穿出了房屋。
“你们别打啦!”云涡追了出去。
他们自然听不到任何劝阻,仍然在雪地里打杀起来。只是这种比试不含任何仙术法力,而是使用了纯粹的武功。大概谁都不想惊动月老。
景宸出手凌厉,每一掌都用了全身功力。蓐收也好不迅速,躲避的身姿如游龙戏凤,又不时攻击景宸上盘,拖累他出招的速度。
不多时,景宸便力不从心,但他仍憋着一股气,不肯轻易放弃。终于,他一把钳住蓐收两臂。
“好你个上神,半夜探女修房间,行为不端!”景宸咬牙切齿地道,“待我上报天庭,治不了你也要让你颜面尽失!”
蓐收冷笑:“你要报就报去,我倒要问问你半夜不好好睡觉,在师妹房梁上窝着像什么样子!”
景宸一呆,恨道:“还不是你夜夜来探,我定要拿你个现行!”
“你觉得有疑点,大可以去和师妹知会一声,不打招呼就蹲闺房,此非君子所为!”
景宸不肯落了下风,手上用力,不想被蓐收虚晃一招,顿时失了重心。蓐收也没料到他会忽然用力,跟着滚到雪窝里,满头满脸都沾了雪粉。这还不算,两人打红了眼,在雪地里滚着也要压对方一头。
蓐收和景宸不用任何仙力,就这样扭打一团,半晌的功夫仍然在僵持。云涡在一旁气得直跺脚:“你们两个不是小孩子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啊?”
好在他们总算打腻了,便盘算着结束这种对决。
蓐收道:“既然你我都不想声张,那就一起松手,再不动武。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
景宸哼道:“行,你别勒我腰,岔气了。”
“那你别攥我腰封。”
“谁攥你腰封了……”景宸瞪眼,猛然起身,手上却忘记了松力。只听哗啦一声,他坐在蓐收腿上,怔怔地看着手中摇晃着的一根水玉色腰封。
腰封在这里,那……
景宸低眸一看,蓐收躺在雪地上,半个胸膛都露了出来。云涡恰好看到了结实的肌肉,顿时捂住眼睛。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岔开一条手缝,继续往蓐收那边张望。蓐收没好气地抢过景宸手中的腰带,道:“无礼!”
“你怎么不穿中衣?”
蓐收横眉冷目地整理衣服,不答。
景宸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虽然我看不惯你这位上神,但我身为修道中人,不得不顾全神祗脸面。你来,我送你套中衣。”
“我只穿的惯天衣。”
“是天衣。”景宸神色如常,“月老白蚕所织的天香丝。”
蓐收脚尖一转,居然跟着景宸去了房中。云涡看着两人的背影,哑然失笑:“殿下,你没搞错吧?”
一刻钟后,半人高的澡盆里雾气蒸腾,蓐收和景宸一人一头,同盆而浴。浴盆旁的屏风上,挂着两人的衣服。
蓐收看着景宸的眼神依然充满不友好:“我离开后,你不要对云涡做得太过分。”
景宸冷笑:“神君,你应该知道我师妹是什么人。她要是真能引来量劫,你必然杀她。”
“杀她是职责所在,护她是我私心所为。”
“那你对我师妹,是职责多一些,还是私心多一些呢?”
蓐收垂眸看着身旁清波,半晌不语。
屋外,云涡坐在雪地里,听到了这句话后不禁怔然,久久无言。
如果她真的是引来量劫之人,蓐收真的会对她动杀心,下杀手吗?
她伸出双手,痴痴地看着上面曲折蜿蜒的纹路。
“蓐收,若你有朝一日要杀我,记得先杀了我的心。”
杀了心,就不会觉出痛……
云涡缓缓睁开眼睛,愕然发现眼前飞舞着五颜六色的彩光,自己依然身处在圣火的虚空之中。
她从前世的记忆中出来了?
云涡仰头望去,只见头顶上是一片湛蓝天空。她轻点足尖,身体便往上飞冲而去。只听哗啦一声,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发现身后居然**漾着一片仙光!
她已经获得了仙身!
“云涡!”林居意的声音。
云涡往下一看,只见林居意和其他几名仙徒站在冰面上,正向她招手示意。他们每个人都精神矍铄,仙风四溢,看来都已经修炼出了仙骨。
“林兄弟,我们……”云涡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林居易比以往冷静自持了不少,看上去很有谦谦君子的气质:“云涡,我们炼出仙身后,都在这里等你。你看到了什么,怎么这么久?”
云涡苦笑。她目睹了两万年的事情,能不久吗?
“没什么,只是另一半元神归位了。”
林居意笑得坦诚:“那就好,记起魔心的下落了吧?你只要将功赎罪,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云涡微怔。
真的要把魔心的下落供出来吗?
正想着,半空中突然落下庄严的声音:“云涡,你已成仙,前尘往事也悉数记起,是不是可以告知魔心的下落了?”
云涡仰头望去,只见司天仙君衣袍飘飘,带着司命仙君和花薛从半空中落下。寒风清冽,吹拂起他的两道白色长眉,而眉下的两道目光却是咄咄逼人,不容她有半分躲避。
司命仙君站在他身侧,和蔼目光中带着期盼。花薛更是心急,道:“云涡,你该说了吧?”
林居意压低声音,催促道:“云涡,赶紧说出来吧。”他身后的仙徒也都是满脸焦急之色。
云涡猛然意识到,以林居意为首的新任上仙,已经准备好去诛杀魔心来立功了。
“云涡,你信师叔一回,有什么就说什么吧。”司命仙君上前一步,“想必你也知道了你师父月老为什么收你为徒了。他顶着极大的压力,将仙情决这股力量输予给你,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天——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因为你身负天命,所以你的一举一动都将改变量劫!”
云涡心潮澎湃,将手抚在胸口的位置。如果没有仙情决背后所代表的这股力量,她估计到现在还只能是个人参娃娃,永远长不大,不知喜乐忧愁。
“魔心,被风七月送去了北冥仙地。”她思索良久,说出一句话。
众仙皆惊。
司命仙君惊问:“北冥仙地!云涡,你确定吗?”
云涡点头。
阳光照耀在冰面上,反射出闪耀的光亮,将司命仙君银白色的胡须照得根根发亮。他若有所思地道:“原来是这样,竟然连我都没算出这个命局……”
话未说完,司命仙君仰头哈哈大笑。
司天仙君和花薛忙问:“司命,你笑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笑因果循环,我笑世事无常,我笑命运弄人啊!”司命仙君收了笑色,严肃地看着云涡,“云涡,你对师叔说实话,你心里对景宸是不是还有怨恨,因为他曾经想将你制成九魂香丹?”
云涡喉头发紧,心头苦涩,点了点头。
“你不用怨他,你们两不相欠!十几年前的北冥仙地,生活着的都是景宸的族人。他们的生活原本平静和美,可是云涡啊,你让风七月将魔心带去那里,魔心会壮大附近的魔族分支,也就是蛇魔族。蛇魔族为了争夺仙地,将景宸的族人杀了个干净。景宸走投无路,拜在月老门下,又去青山将你掳了出来,让你和蓐收殿下分开!你说,谁是因,谁是果?你说,是景宸欠了你,还是你欠了景宸?”
云涡顿觉浑身冰冷:“北冥仙族?”
反复念起这四个字,云涡适才想起,在月海池的那次,她看到了景宸后背上的黑色妖莲,就是北冥仙族的族徽。
是她,让魔心到了北冥仙地,导致景宸一族的覆灭。原来,景宸背负着的血海深仇,原来都是拜她所赐!
“云涡,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花薛绝美的脸上压抑着怒气,“就是明明你亏欠天下人,却总是做出一副天下人亏欠你的模样!要不是你藏匿魔心,怎么会留下蛇魔族这个后患?”
云涡如遭雷击,头脑懵懵的,半晌才回过神来:“师叔,我、我不知道……”
她忽觉脸上冰凉一片,用手一抹,发现满手的泪水。日光将手掌上的水光照得发亮,让云涡莫名就记起了和景宸离别的那日,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松竹味,她偷偷塞到他袖中的那串朱红道珠。
原来不是他辜负她,而是她有愧于他。
“罢了,这一切都是命局所定,也不是你故意为之。”司命仙君往前走了一步,“云涡,你师父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用仙情决改变仙魔对峙的格局。你既然已经修成仙身,就好好修炼吧,争取修成高阶上仙!”
云涡慢慢地跪了下去:“是。”
司天仙君想说些什么,但司命已经将话说到位,他也不好说出那些责罚的话来,便道:“云涡,你回去吧,记住你师叔的教诲。”
“是。”
从北漠离开的时候,云涡心情寥落,神情恹恹。林居意跟在她身旁,安慰道:“云涡,别想太多,待我等去北冥仙地将魔心毁掉,你这些罪名就全部一笔勾销了。”
云涡愣了愣,扭头看林居意。他脸上带着少年意气,仙衣飘举,很有飘逸出尘的味道。可是,他说出的却是带着杀戮意味的话。
云涡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回到战神宫,望见宫门口那两只趾高气昂的铜鹤,云涡只觉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巨石。
将前尘往事历历尽数,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蓐收。上一世,他的确对她百般折磨,却也用两万年的陪伴当做补偿。这一世,又有天书降世,预言她有两重命运——要么阻止量劫,要么引来量劫。
她的命格,连司命仙君都无法断言,更何况蓐收。
他怎么会,杀了她吗?
云涡思前想后,心事重重地进了战神宫。过了三十三道铜门,她再一次站在枫林书阁的门前。
枫叶艳艳,将仙雾染就一条漫漫红光,在白色书阁前一字排开。蓐收和祝融站在书阁门前,负着双手看仙徒们鱼贯而入。
甫一踏入园林,云涡就觉察到远处的神奴们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艳羡、嫉妒、急躁的情绪,烧得她脸上火辣辣的。
也是,他们如今是仙,将来由花薛封赏一个仙职,就是位列仙班了。
云涡微微抬头,目光刚触到蓐收,便赶紧转到旁边的祝融身上去。短短几个时辰不见,祝融居然长高了几寸,是个小小少年,再不是那肉团团的奶娃娃了。
他见云涡看着自己,露齿一笑,眼梢往上一瞥,示意云涡去看蓐收。云涡哪里敢看蓐收,只好将头埋得很深,跟着其他仙徒跪地道:“见过殿下,见过祝融大人。”
蓐收淡扫她一眼,才道:“尔等如今都已经修成仙身,以后就要为仙庭效劳。眼下有一桩头等要事需要你们去历练,你们可有信心?”
“有!”众仙徒齐声回答。
蓐收走了两步,目光在每一张脸上逡巡:“想必你们都已经知道,魔心被藏匿在北冥仙地的事了!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万年之久,并不是说去仙地摧毁魔心这么简单了。”
“谨听神君教诲!”众仙徒声震如雷。
云涡一怔,没想到自己刚供出魔心在北冥仙地,消息就已经传到蓐收耳朵里了。
只见蓐收满意地点头,道:“魔心和仙地灵气合二为一,会壮大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蛇魔族。所以你们此行执行任务,心里一定要清楚两点:第一,蛇魔族十分敏感,你们潜入仙地的时候一定要低调行事,不能被发现任何异常。第二,如果发现蛇魔族有强大妖孽诞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之!”
“是!”众仙徒回答。
云涡还在思量着心事,只是跟着喊了一声。林居意扭过头来,低声对她道:“云涡,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我还以为查出魔心的下落,直接毁掉就可以了呢。”
“都过去这么久了,情况自然有变。”云涡垂下眼眸,有些伤感。
林居意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让情况有变,本来就是云涡导致的后果,他居然还提起这茬。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林居意放软了语气,“云涡,你可千万别生我气。”
云涡摇头:“本就是我的错,不关你的事。只是你确定要去北冥仙地吗?此行可不简单。”
林居意吭哧了两声,白净的脸上忽然泛起红潮。
云涡心里顿时明白三分:“你是为了下凡,顺便看望萤月吧?”
林居意惊了一下,干笑道:“知我也,莫过于云涡也。其实,我是想下凡看望萤月,顺便去北冥仙地。”
云涡哭笑不得,再看其他仙徒,也都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她开始隐隐担心,大家都不当魔心是回事,以为凭借仙力就可以除掉后患,这个时候想法太简单,以后可有苦头吃。
她正恍惚着,忽听祝融的声音传来:“既然神君训过话了,那我就继续带领大家修习火术了!”
众仙徒纷纷起身,去往修习场走去。云涡也想跟着林居意离开,不料蓐收从身后喊住她:“云涡,你跟我来。”
云涡和林居意对视一眼,眼神里带着惊恐。
一想到前世的种种,云涡就头皮发麻,一百个不愿意面对蓐收。可他已经喊了,她不得不回身,低着头走到他面前:“殿下。”
蓐收没有回答,眼眸中静默无波,等到众仙都散尽,才淡淡地道:“怎么突然这样生分,你以前都喊我山大王的。”
云涡鼻子一酸,泪水已经凝在眼中:“蓐收,当年你为什么要陪我两万年那么久?”
既要她死,为何还要帮她转世为一个小灵参?既要恨她,为何还要她对他心生眷恋?
他究竟,当她是什么!
蓐收默了一默,才道:“年年岁岁人相同。”
后来,无数个渺渺长日里,他终于明白——花朝节的那晚,他对她说到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
他太寂寞了,很想有人在身边陪他哭,陪他笑。他已经拥有了太多太多黯淡无光的枯燥时光,没有她,日子又将沉寂下去。
所以当她元神化为齑粉的时候,他拼尽了全力也要保住她。不为别的,只是想再看一眼那心无旁骛的笑容。
结果,愈陷愈深,再也无法脱身。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将自己的真心说了出来:只愿,年年岁岁人相同。
云涡默然心痛,泪水涟涟落下。在前世记忆里积累的委屈、不甘,在这一刻终于爆发。
“蓐收,其实你早就知道,即便是找到魔心事情也会变得棘手吧!知道魔心的下落,根本就毫无意义,为什么你还要坚持?”云涡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问。
一片枫叶悠悠落下,飘到蓐收手中。他稍微将手指收紧,那枫叶便化为一团火焰,燃烧殆尽。
火光中,他的眼眸煜煜生辉。
“云涡,连我都不敢相信,”蓐收努力压抑着情绪,“我这么说,这么做,只是为了保住你。”
他说了许多遍要杀她,可从未动手。
相反,他无数次挺身而出,护她周全,生怕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情之一字,无人能解。
仙风拂过,吹响整个枫林,似乎火龙在涌动,似江花悄然绽放。有多少心事,都付予这簌簌叶声,随风散去。
云涡想笑,却止不住哭,最后伏在蓐收的肩头,索性放声大哭。蓐收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以示安慰,一边道:“别哭了,都过去了。”
“是我错了,错了!”云涡抽泣道,“我不该藏匿魔心,害了你,也害了景宸师兄!”
蓐收手上动作一顿,扳过她的身体,盯着她的眼睛道:“你没错,是我错了。”
“殿下……”
“天命不可违,让新神顺遂地诞生,然后将我取而代之,那才是正道!现在我违抗天命两万年,才造成这样的后果。”蓐收神色黯然,“仙魔大战之后,魔心里积累了太多的怨气!加上蛇魔族是魔族中最为阴邪的一脉,由它们诞育新神,恐怕会生出毁天灭地的邪神!现在玄武也陨落了,我的天劫还未过去,恐怕量劫就是指这个了。”
云涡脸色惨白:“不,不会!”
“云涡,接受现实吧,我也会像玄武一样死去。真正的量劫,就是支撑天地的四方力量损失两方,然后妖孽横行于世,天地崩塌,生灵涂炭!”蓐收加重了语气。
云涡看着蓐收,像看一个陌生人。眼前的这位上神,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怎么会说出这样绝望的话呢?
“殿下,你不会死!我会想出办法拯救这一切的!”云涡下定决心,斩钉截铁地道。
蓐收苦笑,没有回答。
数万年都没有找出的办法,能被一个小妖仙找出来?连支撑天穹的两神都可能陨灭,一个小妖仙能够救世?
“别说这个了,先探探北冥仙地的情况吧。”蓐收往书阁方向瞟了一眼,“我约了景宸见面。”
景宸!
云涡乍听到这个名字,如同头上炸了几个惊雷,木雕泥塑般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蓐收八风不动,静静地看着她:“怎么,欢喜得不知所措?”
“不,不是。我是觉得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云涡结结巴巴地道,“景宸为什么会来这里?”
“难道你都没注意到,祝融都长高了吗?”蓐收抬手帮她扶了扶发髻上的白玉簪,“就在你们锻仙身的这段时间里,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你们从漠北回来的路上,需要穿过层层结界,时间的流逝也比这里要快得多。”
一个月了?
居然已经这样久了吗?
云涡抬头望着天穹,金乌在头顶洒下温暖的天光,让她陡生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觉。
越过枫林,云涡走进书阁。书阁的八牑门扉全部打开,仙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皮肤上凉凉润润的。蓐收在正中央的一只桌案上布下茶点,袅袅茶烟从壶嘴里飘散而出。
云涡正襟危坐,脑子里想着等会儿见到蓐收,她该如何说,如何做。如今不是师兄妹了,她还做了蓐收的侧妃,那等会儿见到景宸,要该如何招呼呢?
喊师兄不妥,喊景宸太过生分,那……
她想来想去,都没有最后下定论,忽然听到仙娥禀道:“神君,修士景宸求见。”
“让他进来吧。”蓐收示意仙娥。
仙娥答应一声,不多时便领进一名男子。云涡抬眼望去,景宸如今不是修士打扮了,换了人间的对襟长衫,衣角绣着青竹,很有几分清雅气质。他憔悴了一些,颧骨高高耸起,但那双眼睛还是那样黑而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云涡想说什么,嘴唇颤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倒是他,落落大方地行礼:“见过蓐收殿下。”
语毕,他轻声道:“云涡。”
在来天庭之前,景宸应该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了,可他执拗着不肯唤她侧妃,只喊云涡。
蓐收斜了景宸一眼,淡淡地道:“坐。”
景宸在云涡对面坐下,目光坦然地看着她:“云涡,你近来可好?”
“好,”云涡犹豫地道,“我已炼成仙身。”
“那就好。”景宸垂眸一笑,“你比师兄有出息,师兄打心眼里替你高兴。”
仙娥施施然走过来,奉上三杯仙茶。茶水清亮,云涡看到杯中水面上映出自己的倒影,是那样彷徨无措。
蓐收将两人反应尽收眼底,冷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云涡约你来战神宫呢。”
“故人见面,自然要多说几句,难免冷落了殿下,还请殿下见谅。”景宸向蓐收恭声道。
蓐收慢慢呷茶:“你复活族人的事,进行得怎样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的眼睛。我用司命仙君的胡须,已经让一千多名族人复生了。”景宸有些低落,“胡须和灵药都已经用光,再多就不可能了。”
云涡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复活族人!师兄,你还是在想着复仇吗?”
蓐收语气淡淡,截过话头道:“云涡,景宸现在和我们有共同的目的,都是蛇魔族。我已经想过了,他要夺回北冥仙地,而我们要探知蛇魔族的内部情况,正好联手合作。”
“不错,说起来还要感谢殿下的高抬贵手。”景宸道,“当年殿下完全可以追查我私藏司命胡须的事,也可以察觉到我复活族人的异变,但殿下还是给了北冥仙族一线生机。”
云涡忧心忡忡:“可是去北冥仙地太危险了,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云涡,你要知道,北冥仙族是原居民,七窍所发散的气息不易被蛇魔族察觉出异样来。用复活的北冥仙族做掩护,再好不过了。”蓐收道,“景宸一族,是最合适的人选。”
“云涡,是我心甘情愿。和天界联手,一可以报仇,二可以复活族人,我求之不得。”景宸道,“我早就知道蛇魔族的可怕!他们十有八九已经听说天书的预言,肯定想要诞育出新神来维护自己的利益。所以,一旦发现有仙人侵入,蛇魔族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
云涡无言以对,只好举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仙茶在舌尖先是散开苦味,接着才化出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即便如此,她仍觉得难过。
“师兄,你应该知道吧?”云涡的笑容有些发苦,“如果不是我藏匿魔心,你的族人不会死。”
“我知道。”景宸没有半分犹疑就回答。
云涡点了点头:“那我就直说了。如果你想复活所有的族人,可以拿我去炼九魂香丹,我没有怨言的。”
说话时,她的眸光清亮如水,柔柔地望着景宸。他却觉得那柔软的目光中有着某种坚定。
“师妹,我今日来战神宫,是取几件仙器的,不是来算旧账的。”景宸淡淡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只方匣子,“我要说的话,都在匣子里面。”
他说完,将匣子往云涡的方向推了推。云涡接过来,发现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匣子。做工不是很精致,用料也只是普通的松木,不由得心中有些疑惑。
云涡试探地看向蓐收,只见他神色如常,依旧意态风流地在品茶,似乎都要醉在这悠悠茶香里了。察觉到她的目光,蓐收目光带笑地看过来:“收就收了,看我做什么。”
云涡顿时面上一红。
她没想着征求他的意见,不过是怕他拈酸吃醋。既然他不在意,她也就放心了。
“师兄,我知道说再多,我也弥补不了这笔债。等这件事过去之后,我一定会给北冥仙族一个交代。”云涡笃定地道。
景宸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一笑,起身道:“神君,我不宜多留,还想早早拿了仙器就走。”
蓐收向仙娥招了招手,仙娥便走过来,将景宸引出了书阁。离开之前,景宸向云涡投来极为留恋的一眼,让云涡的心又忍不住疼了起来。
书阁一时间剩下他们,气氛顿时静默下来,有些尴尬。蓐收沉默着饮茶,一杯又一杯。
他平日里不是这样的,只有饮酒才会豪饮,品茶只细细品尝。如今这样反常,估计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云涡怯怯地将盒子推到他面前:“蓐收,要不你帮我打开这个盒子好了。”
蓐收勾唇,浮起一抹笑意:“这是景宸送你的,我看了多没趣。”他放下茶杯,哼了一声,“我只是惊叹景宸的胆子居然越来越大了,居然当着我的面,给我的女人送东西。”
“那你还默认我收这只盒子?”
“量劫在即,景宸不能出意外。我知道这层厉害关系,景宸也知道,所以他才会如此胆大。”蓐收面色冷了几分,“一只盒子而已,还能翻出天去?我倒是不信了!”
“蓐收……”云涡着急辩解,蓐收却顺势一抬她的下巴,嘴唇几乎触碰到她的眼眉。这陡然发生的靠近,让她立即方寸大乱,差点把那只松木盒子推到地上。
他只是垂眸看着她,眸光深邃如海。
“云涡,我信你。”说完这句话,他便送开了她。云涡重新坐回去,几乎按捺不住心跳。
蓐收起身,道:“等会儿去兽园,混沌兽该还给你了。这几日你多跟祝融学些东西,随时准备下凡。好多老朋友,你也该聚聚了。”
下凡?
云涡顿时又惊又喜。
“真的吗?”
蓐收微微颔首。
想到白旭和萤月,还有师父月老,云涡激动极了。在天庭的这段日子,是她所度过的最漫长的时光。只有蓐收,才是唯一的亮色。
“我还有事要忙,你自便吧。”蓐收信步走到书阁的凭栏处,飞身离开。云涡抱着那松木盒子好一会儿,才晃了晃。盒子里咣当作响,应该是有什么硬物在其中。
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终于放心,将黄铜搭扣使劲掰开,然后打开盒盖。可是内里的事物,却让她微微发怔。
一串朱红道珠,静静地躺在里面。
从认识景宸那天起,这串道珠就没有离开过他的手。直到在峨眉山的囚牢里,景宸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将道珠赠予她。可是,她为了表明心迹,和他一刀两断,偷偷地将道珠又塞回了他袖子里。
景宸说,我想说的话,都在匣子里面。
他要说的,就是这串朱红道珠。这是送给她的东西,永远都是她的。在她身上用过的真心,也永不可废。
云涡看着那串道珠,眼前渐渐朦胧。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指骨分明的手,轻轻地将那串朱红道珠拿起。云涡赫然一惊,回头望去,只看到蓐收将那道珠高高拎起,仰着头左右打量的画面。
“蓐收!”
他,他不是早就离开了吗?
“这也没什么稀奇,怎么就能将你的心搅得一团乱呢?”蓐收在手里把玩着那串道珠,笑容带着略微的邪气,“你喜欢道珠,我砍了琅玕树给你做一百个,一万个,好不好?”
云涡大窘:“你不是说,对这盒子里的东西不感兴趣吗?”
“可我对你的心感兴趣。”蓐收一把将道珠收起来,猛然靠近云涡,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唇,“我替你保管。”
“不行……”
他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加了力度,云涡顿时语塞。
“放我这里,你知道怎么拿回来。”蓐收丢给她一个得瑟的眼神,才洋洋自得地离开。
云涡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得意离去的身影,气得直跺脚:“小气虎!是你说不在意的,现在又抢了道珠!拿回来,你不给,我知道怎么拿回来啊?”
蓐收浮在半空,听到了她的声音,却只一笑,潇洒离开。
云涡气得撅起嘴巴,怏怏地离开枫林苑,回了寝宫。她郁闷极了,一想到那串道珠被蓐收抢去,就各种不舒服,就连仙娥将混沌兽给她引来也没在意。
“娘娘,您的混沌兽在这里。”仙娥重复了一句,云涡才恍然回神。她回眸,只看到一团粉色。
“在哪儿?”
仙娥掩唇笑道:“就在你眼前呀。”
云涡揉了揉眼睛,才认出那团粉红就是混沌兽。它再不是炫酷的火红色异兽,而是成了一只萌萌的粉红小兽。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云涡一把将它抱住,揉了又糅,“萌死啦!”
混沌兽从鼻窍里喷出一口气:“很丑吗?我看不见!可恶的蓐收,把我放星河里漂洗了三天三夜!是不是褪色了!”
“哪有,很可爱!”云涡一把将它抱住,笑得格格响,“这样顺眼多了。”
混沌兽瓮声瓮气地道:“只要你喜欢就好。”
仙娥笑了笑,就此告退。
等到四下无人,云涡才道:“混沌兽,你知道我今日见到景宸吗?”
混沌兽拱了拱鼻子:“我知道。”
“你知道?”
“整个战神宫都飘着一股酸味,这是蓐收吃醋了。他吃醋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景宸嘛。”混沌兽的语调轻快,很是开心。
云涡惊讶极了,混沌兽原本不识善恶,现在居然能够洞察这么细微的心思。她问:“你怎么变化这样大?”
“多亏了蓐收殿下,他给我喂了不少灵药。”混沌兽摇头晃脑地回答。
就在这时,宫门口忽然砸来一个声音:“我可以把那些灵药都收回去。”
云涡抬眼一望,正看到蓐收阔步走进来。他慢悠悠地道:“真是长久不管教,谁都可以调侃我了。”
“混沌兽,赶紧走。”云涡偷偷捅了捅混沌兽。混沌兽赶紧从窗户飞了出去。不料,蓐收一抬手,便生出一股劲风将窗扇猛然阖上。其中一扇狠狠地拍在混沌兽的屁股上。
只听“哎呀”一声惨叫,窗外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那惨叫声听着就疼。
“混沌兽!”云涡想追上去看个究竟,不料蓐收在她身后道:“你要是去看了,它就不是摔伤那么简单了。”
云涡一头雾水,回身木呆呆地看着蓐收。他坐在桌案前拿起一本书卷,鎏金灯枝在他的仙衣上洒下一片淡黄色的光晕。他的眉眼里带着笑,也带着冷,淡淡地扫过来一眼,已经足够震慑。
“你打算将它怎样?”
“你喜欢清蒸还是油炸,或者泡酒?”
云涡知道他到底还是生了气,笑嘻嘻地坐到他身旁,撒娇般地摇晃着他的手臂:“都不喜欢。”
蓐收拿着书卷没动。
“是你让我见景宸的,现在又在这里生闷气,算什么事呢?”云涡将头靠在他的胳膊上,“我现在对景宸只有愧疚之心和师兄妹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怎么这样重视他送你的道珠?”蓐收侧脸,用眼角睨了她一眼,“我送你的白玉簪,比他的要贵重许多。”
云涡坐直了身子,鼓起勇气,道:“蓐收,把簪子还给我,好不好?”
“我说了,想要就自己来拿。”他语气毫不含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云涡撅着嘴巴站起来,上下打量了下蓐收,委屈地道:“论打架,谁能打得过你啊?”
蓐收不言语,依旧看着书。
“要不你就给我放放水吧,你装睡,我把道珠偷过来。”云涡跺脚,“不然我怎么拿?”
蓐收终于将目光从书上挪开,好笑地看她一眼。
云涡跺脚,懊恼地道:“那我只能智取了!蓐收,来打个赌吧,我赌赢了你就把道珠还给我,如何?”
从前世的经历来看,她的赌运还不错,唯一一次和蓐收打赌就赌赢了。
蓐收呵呵笑出了声。这一笑如白雪融化,春光和煦,让他整个人生动了不少。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来气,连声说:“傻瓜,小傻瓜。”
云涡傻了眼,嚷道:“蓐收,到底要我怎么拿,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话音刚落,云涡就被他一把拉到怀里。她仰面躺在他怀里,瞪圆眼睛看着他的面容,心如鹿撞。
蓐收攥住她的手腕,慢慢地引她伸进衣襟里:“想要,自己来拿,我放这里了。”
仙衣里温暖舒适,他的体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渡过来,她的手顿时被一团热度所包裹住。
云涡猛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她快速往他腰里一摸,掏出那串道珠后,就要挣开他的怀抱。
蓐收自然不会让她如愿,顺势将她压在身下,将她两条细弱白嫩的手腕往上一抬,云涡便手上无力,道珠啪嗒一声掉在身旁。
“放开我。”云涡挣扎。
蓐收没理她,举起右手,手心里便放出阵阵白色波光。那是从内到外扩张而成的结界,将所有仙人都隔绝在寝宫之外。接着,他低下身子,和她肌肤相亲:“你只能想着我。”
云涡脸颊绯红,任由他动作,侧脸看到那串道珠,只觉得像是景宸在看着她。她羞窘,随手扯出帕子扔过去。
帕子轻飘飘地盖在道珠上,她的心也定了定。
谁知,蓐收忽然抬手,将那帕子扯开丢去老远。
云涡惊愕:“你……”
“你想要躲开他,我偏不让你躲。”蓐收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垂眸看她。云涡彻底被激怒了,使劲捶着他的胸口:“你怀疑我和景宸?!”
“对。”
“我既然认定了你,心里就不会有别人。”
“那最好。”他的语气暧昧又低沉,“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
蓐收的声音低下去,再低下去,化为这暗夜中的一缕轻叹,幽幽地**入云涡的灵魂里。
云涡将他抱得很紧,所有恼恨和羞怯,都在他的攻势下化为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