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祝我们各自暴富。”
3个月前 作者: 柳翠虎
嘟嘟姐送走第三个面试者的时候,有些心灰意冷往沙发上一歪。
女人总是在面对悲伤的时候,才发现年龄与阅历是一件好东西,年轮一层层叠成了厚厚的弹簧垫,岁月还给心脏镀了一层钢化膜。哪怕被人从高处狠狠抛下,也会被稳稳当当接住,陷入软塌塌的垫子里,踏实昏睡。
张爱玲笔下的交际花姨妈会教育侄女:女人最忌讳的就是自己爱的人不爱自己——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里经得起男人那么一扔?但那是一个世纪前了,一个世纪以后的女人,至少嘟嘟姐她自己,早练出了一身铮铮铁骨,别说被男人抛弃一次,就是十次,也依然金刚不坏。
与陈情的故事很快翻篇,她消沉了一周之后又心思活络起来。上门的女客户太多,偶尔会带上几位同样心思活络的男伴,嘟嘟姐打足了精神热情接待,也有单身男伴主动加了微信,奉上殷勤。
来自另一位异性的殷勤是心头最灿烂的阳光,足以驱散一切错误恋情带来的阴霾。嘟嘟姐一边扫屋迎客,一边庆幸自己的私处护理没有白做——果然女人时时刻刻都要从头到脚保持精致,呵护美丽,迎接一切美丽的意外。
唯一有些棘手的是生意——当初陈情加入之后,包揽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项,她为了每个月节省5000块开支,将小助理辞退。本想着一个人也能支撑,熬夜几次,皱纹悄悄就爬上眼角,太阳穴凹出深坑,忙忙打了两针玻尿酸补救,出美容院这才发现助理的小钱不能省:女人遭过的累,最后都报应在脸上。
可惜物价飞涨,如今5000元的工资再也找不到靠谱助理,能接受工资的不会用微信、拉不了EXCEL,心思活络的又嫌弃工资太低,面试了三个一无所获。嘟嘟姐心思烦躁,到了半杯威士忌,又点了烟,听到门口敲门。
咚咚咚三声,礼貌温和。
“哪位啊?”
“面试的。”
她一怔,不记得还有人啊,光着脚叼着烟跑到门口开了门,红唇里吐出缭绕烟雾,下一秒,像是戏剧帷幕被人缓缓拉开,她看到了陈情的脸。
“是我。施丽。”
她一怔,下意识猛扣上门。门才掩了一半,就被陈情伸手挡住,“喂。我回来了。你听我说完了再决定要不要赶我走。”
嘟嘟姐吐了烟圈到他脸上,不耐烦,“有屁就放。回来干嘛?”
小奶狗的目光直勾勾盯她脸,抿抿嘴,“回来……要你。”
这话骚气十足又生猛诚恳,冷不防,嘟嘟姐掰门把手的劲都卸了一半,睁大眼睛看向陈情:“……你说什么?”
陈情不语,拉了嘟嘟姐的手往自己胸口上摁,浑厚又紧实触感,他似乎用了力道,紧紧绷着,隔着衣服透出少年人滚烫的气息。
“还觉得我的肌肉是假的吗?离开你的一个月,我每天都认真健身,吃蛋白粉。”他语气有些冲,语速很快,急急色诱,害怕慢半拍就被她一把赶出门。
他果然足够了解她。
肌肉够硬,女人的心就会够软。嘟嘟姐紧抿着嘴,果然没舍得立刻拿开手,任他抓着,掌心拥抱他热气腾腾的肉体,但嘴上仍旧冷漠:“干嘛?”
“宝宝,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回来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语气真诚,可惜糊弄不了老司机。嘟嘟姐哦了声,抽回了手,双手抱胸:“怎么想通了忽然?又找了别人?发现不如我好?”
陈情一怔。摸了摸鼻子。
他确实再找了女朋友,先前咖啡店里搭讪的富婆小姑娘留作人脉,没想到那个姑娘单纯到可怕,先撩拨几天,又晾她几天,再忽然出现表个忠心,忽冷忽热,让对方的情绪起落,不出两个来回,一颗镶了金边的芳心就这样到手。
两人在一起不过半个月,陈情就将她摸透。清纯如同一汪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水,永远打理地蓬松而光泽的栗色头发,对一切奢侈品牌如数家珍。
最感兴趣的话题只有高定成衣和潮牌摆件,美甲镶嵌水钻,而脑子装的是依云纯净水——肤浅天真又无聊,对金钱没有概念,对人生没有规划;被富豪爸爸用蜜糖与水晶温室喂养大,生得一张像父亲的硬朗脸,却剥离了精明,剩下被盲目的宠爱与医美销售奉承浇灌出的莽撞自信,这种黄金女郎唯一的用途,陈情冷眼猜想——大概是未来被爸爸用作联姻的工具。
他知道越是商贾之家越看中门当户对,自己想要迎娶公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谈恋爱不过挣点花头外加拓宽眼界——芳龄富婆女友的确大方,和她去一趟SKP,一圈遛完消费20多万,大包小包拎着被SA笑脸护送至停车场。分手后,陈情还特地跑到商场拿几十万小票换成了购物礼金,临走前想到什么,又走到海蓝之谜柜台前刷了一盒熟龄肌的水乳面霜套装。
这会儿,一脸诚恳将那套海蓝之谜套装献上,认供:“是,我的确又找了别的人,比你年轻还比你有钱。”
话茬停在这里,嘟嘟姐抽了口气,差点没拿鞋跟砸他的脸。
好在他顿了顿立刻接话:“但这种女人空有皮囊,我和她在一起无聊地快要疯掉。每一天都是酷刑,我一点也不开心,反而时时刻刻都在想你。”
“施丽,我现在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我们的灵魂一模一样,你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也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你,我们就是天造地设的那一对,我们是柏拉图故事里的半人,因为遇到了对方,才变成完人。我们在一起可以联手挣钱,挣大钱,还能相爱。你原谅我好不好?”
嘟嘟姐怔了怔。就见陈情郑重将海蓝之谜放在脚边,拉了领口,露出锁骨。他皮肤白皙,而此刻,雪白皮肤上却有了小小痕迹,是一块纹身。
“你的名字。”陈情看着她,“我、我纹在了身上。”
她倒是没想到小男生真的喜欢这一套,在皮肤上镌刻深爱的女人作为印章。见嘟嘟姐的表情微妙大于感动,陈情有些慌,使劲搓了搓纹身,睁大眼睛看她:“不是贴上去的,是真纹的。就在三里屯,纹了仨小时,我可以给你看支付凭证!”
被这句话逗笑,嘟嘟姐终于弯了弯嘴角。
入了夜,烟色旧缎子般的月亮一点点从窗外爬上,星光温柔涂抹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散在嘟嘟姐的后背上与陈情的年轻又清隽的脸上。大概是因为秋色有些深了,她光着脚,只觉得地板微凉,像踩在玉上。忍不住向前迈了两步,向年轻而温热的身体靠去。
这间屋子很大,床也很大,在夜晚的时候尤其空旷,古董家具在月光下幽幽叹气,穿梭了百年时光发现没有爱的女人依然一如既往的寂寞。她与它们日日浸在月光里,被浸透,满屋子的华服安抚不了一颗一点点衰老的心。
她想,除了肉体,她或许可以接受一份爱情?
良久,嘟嘟姐伸手摸了摸陈情的发,带一点怜爱,说出了见到他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宝贝,那你愿意把我划走的五十万八千一百三六元还给我么?”
陈情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什么?”
“还钱。”嘟嘟姐抽回了手,双手抱胸看他:“纹身也好、肌肉也好、海蓝之谜也好,我们不如把钱算清了,再谈感情?”
陈情的嘴角动了动,几分不可思议:“爱情不能抹掉这一切吗?我们为什么不先谈感情再算钱?”
“不。”她很坚定,“那串数字像密码一样印在我的脑袋里,倘若不算清楚账,我只想把你踢出门。”
陈情无奈,深情的眸光一点点暗下来,深吸一口气,“好吧,算就算!”
“我之前给你打榜做粉头,投资了一共二十万一千三百五十九元。后来的三个月为你做苦工,点外卖加上给车加油还交了一次水电和物业费,做了这些一分没拿还倒贴了两万一千三百二十九块二毛八。再加上那三个月给你赚的钱,我看了收益表,比你之前一个人的时候多赚了一百一十二万三千六百元,算上五五分成,两相抵消,多退少补……”他顿了顿,思考了一会儿:“应该是你给我二十七万六千三百五十二块二毛八。”
这串数字说得流畅,显然早就在心里盘算清了一切。嘟嘟姐紧紧抿着嘴,半晌不语。陈情赶紧牵起她的手,一脸忠心:“但我喜欢你,这些钱我不要了,我们不算账了好不好?我们诚心相爱?”
四目相对,嘟嘟姐脸上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良久,绽成了一抹复杂的笑意,带一点疲惫、嘲讽、心酸与释然:
“陈情,你走吧。”
嘟嘟姐摇摇头,看着他,“你说得对,我们太相似了,喜欢算计、不愿吃亏,甚至都记得为对方付出的每一笔的数字。只要不是花在自己身上的钱,每一元一角都像刀刮一样剐在我们心头。而正因为我们太相似了,所以,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她松开他的手,前有未有的耐心:“陈情,你以为我们是恋人,而你错了,我们是情敌——我们爱的都是同一样东西。是钱,是名利。从来不是人。我们这样的人,不适合有情人终成眷属,不适合平安喜乐,更不适合白头携老。”
“谢谢你今天来。如果一定要对我的前男友说句什么……”她摸了摸他的头,“绝对不是祝你幸福,那句话不适合你。而是:祝你暴富,陈情,祝我们分开之后,各自暴富。拜拜。”
说完这句话,嘟嘟姐弯了弯嘴角,伸手便扣了门,像是帷幕一点点拉上,陈情的脸一点点被遮挡,他们的目光看着彼此,神色复杂,年轻人的表情愣怔而欲言又止——
他是聪明的。嘟嘟姐知道,所以,哪怕去而复返,他也终究会明白二人并不适合的道理。
就在陈情的脸只剩下一半时,“嗑——”一声,即将合上的门板忽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两个人的对视被打断,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那袋海蓝之谜套盒。
“我…我们……”陈情赶紧借着这个机会开口,像是有千言万语。不舍的情绪含在喉头,随着吞咽上下滚动。
却只听“嘶啦”一声,就见嘟嘟姐伸出了一只脚——那只有赖常年精心呵护而依然粉雕玉琢的脚掌,缓缓地、温柔地将那盒海蓝之谜推出了门。她垂着的眸子对陈情眨了眨,轻飘飘撚断他的话头:
“对了,我更青睐菲洛嘉和热玛吉。海蓝之谜——唔,小姑娘才用的玩意。”
下一秒,在陈情还未反应过来之际,“砰”一声利落扣上了门。
初秋的月亮很圆。北京的天难得晴朗,在城市的高楼眺望月亮,能看见月亮上暗黄色深浅不一的纹理,像是高中时候拿着显微镜,紧闭一只眼探入另一个微观的世界,看到洁白视野里的点点凹凸不平的微生物。
“喂,你看这个月亮,是不是像生了菌斑?”
周灵也靠在何文叙的怀里,脑袋探出窗户。放下手机,舆论算是平息,长舒一口气,忽然所有的事情都被放下,两个人难得有时间窝在窗台看一眼月亮。
何文叙听了这个比喻,低头摸了摸她头:“第一次见到人这么形容月亮。”
“哦。”她耸耸肩,皱鼻子看他,“还不是因为心情不是很好,除了你,看什么都不好看。”
周灵也最近的确遇到了不小麻烦——
自从学霸身份火了之后,她借着热度,也不再安于幕后,又开始频繁在观众面前出现。网友的热情高涨,喜爱与夸奖如洪水般涌来。初尝走红滋味的周灵也每天忙着看评论、看点赞,还偷偷在各个论坛里检索自己的名字,喜滋滋拥抱网友对自己的夸奖。
但何文叙却提醒她冷静:“群众喜欢造神,也喜欢把人推下神坛。突然发现了你觉得新鲜,等热情过去,要么忘了你,要么烦你过度营销。”
周灵也本不相信,说只要自己好好营业,按照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谨慎发言,不会有网友寻到自己的错处。只没想到,打脸来得太快——网友们在八卦群组里热络讨论了周灵也一个月后,忽然有人扒出她曾经做创业公司法务的工作经历。
又有顶着同学名义的人出来爆料:周灵也还曾在顶级外所实习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只找了一家创业公司工作。估计是没能在外所顺利留用,所以去了一个普通民企,堂堂清华法学院的毕业生,混到最后,连律师证都没拿到,就去转行做了毫无门槛的直播。
霎时,网络风向突变,原本直播时热络叫她学霸小姐姐的网友们忽然开始不满她的学历——国家花大力气培养的人,最后去做了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无数人挤破头才拥有的精英的身份她主动剥离,自甘堕落混成了一个互联网小屏幕上卖笑为生的推销员。
“可能来钱快吧?”有网友精明揣测:“这个社会谁不想多挣大钱?天子骄子不去安于寂寞搞科研,也没有关注民生为民请命,百年名校反而培养了一群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成为有钱人与阶级的看门狗。或许,只要有足够的人民币,就能买下一切的操守、人心以及梦想与期许。”
很快,这句话被某营销大V截图,又随着大家的转载不断发酵。舆论开始发现,那些辛辛苦苦考入名校的人,毕业后依然在贩卖母校的名气,并寄居于此,将许多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教育,变成自己捞钱的利器。
当话题上升到阶级、平等与教育机会,卷起的愤怒民怨首先冲击的就是周灵也与何文叙的直播间——
不到一周,就从群夸变成了群嘲,每一场群众的泄愤,都需要有一个祭品。大规模网友甚至开始抵制与他们直播间合作的供应商,逼迫厂家发出解约声明。奈何此次舆情无法按照合同约定认定周灵也违约,厂家找不到临时解约的正当理由,面对愈演愈烈的民意,急得发慌。
周灵也一个人在房间里将自己关了一整天,最后冷静编辑了一条微博,表示“因个人原因”暂时关闭直播间,并一一联系了各大供应商,同意和平解约。总算以自己的退出,暂时平息了大部分的愤怒。
直播带货的收益模式说白了是苦力活——一分耕耘一份收获,多劳才能多得,倘若关闭直播间,就等于断了后路,再加上如今行业红利初显,竞争趋于白热化,一旦让出自己的位置,粉丝与供应商转眼就能琵琶别抱。
事实上,这一次舆情的冲击可大可小,在大师等人看来,只要脸皮够厚,敢买水军,撑过了舆论最凶的这一阵,还是能够继续赚钱。身为网红,最要紧的就是没心没肺再加没脸没皮,成功的关键不是没有人骂你,而是始终有人在七嘴八舌讨论你。热度,即是生命。
而周灵也千不该万不该做的就是关闭直播间。
“姐,咱不能怂啊!”大师痛心疾首。
可周灵也却摇摇头,决然表示:即便黑红也是红,但我们是卖货的,一旦失去了信誉度以及消费者的好感,没有人再愿意买我们推荐的产品。既然消费者不喜欢,现阶段,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消失。
“那以后咋办?!”大家急急追问。
“你们还想继续做直播带货么?”周灵也看向“之乎者也”众人,认真发问。
“当然!”一群猛男们难得异口同声。
面对大家的殷殷目光,她点点头,想了会儿,却只回答:“了解。直播这么久大家都辛苦了,先好好休息、锻炼身体,之后我们再谈。”
一群人不知道周灵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狐疑看向她身边的何文叙。就只见何文叙耸了耸肩,宠妻意思明显:“反正我听她的。”
老板过分忠犬,老板娘过分神秘,健身猛男们只好唉声叹气,百无聊赖刷着直播、撸着铁。
而乍一清闲下来,周灵也的第一反应也是迷茫:网络时代一切都快,一周前还是忙得脚不沾地,而发出关闭直播间声明的下一秒,忽然间,什么事情都消失了——眼看他高楼起,又眼看高楼塌。她遥遥望着沾满了霉菌的月亮,连续几天没睡,脑袋空落落。
只想着一切摁下暂停键,但至于后续发展,她自己也毫无把握。但塞翁失马,舆情冲击带来的“失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个时代的事业与生活似乎水火不容,事业蒸蒸日上且日进斗金的人基本被剥削了个人生活;而在为奋斗的过程里难得的喘息——基本都发生在差点搞砸了饭碗的时候,比如此刻。
“我们算不算临时放了个假?”周灵也擡了眸子看着何文叙,几分苦中作乐的意思:“接下来十几天应该都没什么事,不如找个机会去旅行?”
现代人检验情比金坚的方法就是去旅游,一对男女倘若通过旅行时鸡毛蒜皮的考验,就像旧式婚礼里新娘被新浪从花轿抱下了又越过火盆——有几分“经此一劫,必当天长地久”的寓意。
面对空余出来的大把时间,原本沮丧的两个人忽然都燃起了些期待,关了微博与社交网站,回到沙发上开始翻度假胜地:从圣托里尼到夏威夷,再到伦敦巴黎土耳其,两个人挑三拣四,选到不耐烦,“觉得哪儿都挺好,但又觉得哪里都不太好……”
周灵也扔了手机发牢骚。
何文叙抿抿唇,几分不乐意看她,“在一起这么久,就没有一直和我想去的地方?”
周灵也擡了擡眉毛,反问他:“你呢?你有想带我去的地方吗?”
“还……真有。”
“哪儿啊?”
何文叙看了她许久,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才温声答:“我啊,有点想带你回家见一见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