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画荷花的艳女
3个月前 作者: 扣子
他乡遇故知,康乔和赵鹿都有说不出的喟然。赵鹿弹她的脑门:“给你写邮件从不回,搞什么名堂?”
“那年我连申请邮箱都不大会,忘了密码,就……”康乔很委屈,“你可以给我们班写信啊,你有我的地址啊。”
“你以为像我这么懒的人还愿意写封亲笔信?而且我跟你说什么?问候你和小情人可好?”赵鹿喝着碧螺春,“打电话到你寝室,次次都不在,我就想啊,你是故意的。”
“故意?故意什么?”康乔一头雾水。
“躲我呗。”
“为什么要躲你?”康乔更加听不明白。
赵鹿突然笑了一下,给康乔倒了一盏茶:“躲起来过二人世界啊!什么‘邂逅相遇,与子偕藏’啦,你们学艺术的,最喜欢玩杨过小龙女那套古墓爱情了。”
“你去死!”康乔踢了赵鹿一脚,“我是见色忘友的人吗?”
赵鹿摸着头,很无辜地说:“哎呀,我以为我和他之间,比较好看的那个人是我呢。”
康乔瞪她,坐在对面的副总裁环顾左右:“哎哎哎,这两人,像不像一对斗气的小冤家?”
陈曦吐了吐舌,小声跟谢之晖说:“你冲我发脾气时,可比她们凶得多。”
游轮上的菜式味道很不赖,一道雪梨酿深海鱼羹人人惊艳,连谢之晖这种豪富之子都赞叹不已:“这厨子不错,我得见见。”侧过头柔声问陈曦,“你喜欢吗?雇回家给我们做菜怎么样?”
陈曦说:“依主子的。”
康乔想不出谢之晖这么圆头圆脸慈眉善目的人发火的样子,但老板又何尝不是,平时总对康乔笑容满面,但广告部的人常常被他训得像孙子,出他的办公室就悄声骂几句:“这老小子,君心难测!”
也没什么可测的,你能为他创造利益,他就当你是财神爷;胆敢吃干饭?那你就成了被他踩踏的小鬼。老板正和副总裁交头接耳,看情形又擦出了合作的火花了,两人都笑得志得意满,康乔灵机一动,悄声说:“师姐,下期给我当模特,我想出了新创意,好玩着哪。”
“行啊。”赵鹿说,“愿为公主殿下效劳。”
“哪有女王自降身价的?”
“切,谁想那么累?”赵鹿为康乔拢拢头发,“位高者都活得不松快,难有自由。”
正说着,老板接起了一个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声,看向了康乔。康乔一咯噔,见老板匆匆收线,问:“《星期八》有事?”
“是啊。上期的头条被某某某看到了,委托经纪人发来律师函。”老板并不放在心上,像在说几桩闲话,“还扬言要召开记者发布会,专事澄清。”
上期《星期八》的头条是“某某惨遭劈腿,男友密会某某某,彻夜狂野泄欲”,当中的某某某不过是个三线女明星,《星期八》一出刊就让她成为热议话题,被网站上转载得到处都是。尽管她来势汹汹,又是律师函又是记者会的,但连康乔都心知肚明了,该明星不过是想趁热打铁,再沾沾某某和男友这对人气颇高的情侣的光。想到此,她着意看着老板:“没问题啊,下期我就做个稿子,把这位某某某的律师函扫描到杂志内文,再想个角度,在封面登一则小标题。”
老板颔首,表示认可康乔的处理方式,副总裁说:“林兄手下无弱兵啊。”
“哪里哪里,有康乔这位爱将就够了,都是她帮我撑着的。”
也太虚伪了点吧,康乔被这两人弄得快吐了,刚想跟赵鹿说话,赵鹿已附耳过来:“你不比当年了。”
康乔最怕的就是让赵鹿失望,目光黯淡了:“当年我是什么样?”
“一个在夏天午后画荷花的艳女。”
老板听到了,哈哈笑:“我以为你会换个词用用,女子啊,少女什么的。”
“咳,那两个词诗意得很矫情。”赵鹿换了酒喝着,“我们康乔年轻时,穿得比现在还花团锦簇,林老板你要是喜欢女子这种词啊,那么就该这么形容康乔了,四季穿裙子,永远是长发。”
“我要吐了!”康乔总结,“请各位商界精英把重心放在经济问题上,放过鄙人。”
她是在笑着,但内心是有难过的,十八岁的街边,她问过赵鹿:“啊,第一印象是这样?”
那年的赵鹿说:“我看到你拍下我的窗帘,完全不可思议嘛。那么青涩的小姑娘,能懂斑斓世界?”
“蝴蝶能懂,我为什么不能?”康乔嘟着嘴。
那时,在赵鹿看来,十七岁的康乔穿裙子,很纯洁,会害羞。但十年后,她只会挖空心思地用尽贱术阴招来做她的杂志。再难以启齿的词汇,她也大大咧咧地跟老板商讨,不把自己当女人了,并且完全忘记了,在十年前,她是她敬慕的师姐心中美好和灵气的姑娘,然而际遇让那些特质,**然无存。
“在柏林时,有一次华人圈聚会,我去了。吃完饭就是唱歌,有几个人唱了《玉蝴蝶》,听到一句,叫我一愣。我听不大懂粤语,就凑过去问,他们就又唱了一遍,那天是中秋节,大家都很想家,喝了好多酒,他们拿着筷子敲着碗,一遍遍地唱那句,‘你哪里是蝴蝶,但飞不飞一样美’。我忽然,非常想……中国,非常非常想。”
回市区的路上,赵鹿和康乔提前下了车,沿着夜晚的江畔走着。十年了,算起来师姐已是31岁了,但她仍保持了女学生般清亮的眼神。有这样眼神的女人,是不会老得很快的,赵鹿说:“那天回到住处,我想了很久,决定回国。”
不曾尝过漂泊滋味的人,永不会懂游子心头涌起的某一个感触,就能促使他返乡归根。古人的莼鲈之思,原不是个夸张的说辞。据副总裁说,赵鹿在公司的德国总部发展得顺风顺水,却毅然归国。知道的人都替她惋惜,但她制止了副总裁说下去:“回国的人那么多,又不止我一个,季姐取笑了。”
康乔学赵鹿的口吻:“哟,季姐取笑了,多红楼腔啊。当年可没少笑我太文艺。看看你自己!”
“我再不捡起老祖宗的文化,可真要堕落成假洋鬼子了。”赵鹿把康乔送到楼下,康乔邀请她去家中坐坐,她却摇手,眼里竟有哀伤,“下次吧,我想再走走。”
“我不累,也不急着回家。”康乔看着师姐,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赵鹿有心事。初见周琳达时,她写过一篇《她艳若桃花,单枪匹马走天涯》,她不能否认,她想到的是赵鹿,她身上才有舒达的侠气,自在如晴空。
赵鹿执意走了。康乔扶住小区的铁栅栏,看着风扬起师姐的衣襟,心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酸楚。在回来的路上,她是很渴望赵鹿问她一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他呢?”
但赵鹿什么都没问。
康乔站在电梯前,颓然地摁下向上的按钮,伤感得无以复加。和赵鹿重逢固然有欢喜,但看到她,就会被迫地和那段往事对视,她将它冰封良久,却只需要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度,就能四分五裂。
时光把彼此变作了面目全非的成年人,久违了当初的情怀和风流意,她和师姐都是。她不复当年的清澈,师姐也不复当年的明朗。当康乔坐在桌前写着本期《女王派》的文案时,仍难以释怀。
她能接受自己的变化,但对赵鹿的哀愁心酸难忍。
赵鹿本该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的。换个时间,她要和她好好说说话。这是她生命里最难忘的光阴的见证人,她很看重。
康乔从备忘簿上圈去“拍女王”,新增一条“陪扣父母拜访顾医生”。方扣去火车站接父母了,她已给顾医生打了电话,约在第二天晚上登门拜访。顾医生是从德国回来的,医术昌明,在心脏外科方面很有建树,若能把方扣父亲的病情交给他诊断,成功机率将会很高。
方扣回来时,康乔还没睡,父母舟车劳顿,简单地洗漱后就睡下了。方扣抱了铺盖来康乔房间:“你要是不习惯跟人合睡,我就睡客厅沙发吧。”
康乔是已不习惯跟人共枕眠了,但克服克服也没问题。她特意换了新床单,把旧的团起来扔到洗衣机里,方扣在房间里喊:“电话!”
手机响了,方扣怜悯不已:“我这没工作的倒挺同情你的,又是你们老板找你啊,这都凌晨1点了。”
康乔任手机又响了几声:“我只听出了幸灾乐祸之意。”
老板才不管现在是凌晨1点还是3点呢,他是工作狂,任何时候脑门一拍灵机一动想了个点子,就要找康乔讨论:“康乔,我有个主意,《女王派》不是要出来了吗,我想啊,干脆趁大改之际,我们把《星期八》也改改?”
康乔装出睡意朦胧的声音,打着呵欠道:“怎么改?”
老板半点都不内疚,滔滔不绝道:“前几天,市场部做了一次会员调查,12岁到17岁这个年龄层的读者普遍反映我们杂志太大了,还没看完就动不动就被老师缴去了,建议缩小开本。22岁到28岁的读者也提出我们杂志不精致,卷起来塞到包里也不方便。”
康乔一度很好奇到底是哪些人在为《星期八》的发行量作贡献,明明是难看得她连翻都不想翻的杂志。网上八卦应有尽有,大可不必每期花上8块8买一本。方扣说:“《星期八》啊,发廊专用杂志!客人等位和做头发时,它可是杀时间的最佳伴侣,看得不费劲,逗乐解闷,谁不看啊。”
《星期八》的文字没有障碍,通篇大白话,不挑读者,但会员调查的结果出来,她傻眼了,中学生居然是杂志最庞大的阅读群。她不免有些心虚,不论客观还是主观,她一手操办的杂志,的确算是一棵大毒草,不,期期都在卖,根本是一片毒瘴缭绕的原始森林。
但仔细想来也没错,学生的钱最好赚,小职员们未必舍得在阅读上花几十块钱,她们的一分一毫都是自己赚的辛苦钱,宁可花在吃和穿上。要补充文化何必买杂志,上网看看新闻,月末看看电影就够了,所以康乔一个跳槽到图书公司的前同事经常在网上哀叹:“夕阳啊!夕阳啊!图书业日薄西山啊!”
别说是一般的流行读物了,就算是经典名著,创造的利润很难比过一部电影的票房。公众会嫌一本定价28块的书太贵,但35一张的半价电影票很抢手,前同事发愁:“我们这行的人全都傻了,简直黔驴技穷。”
杂志社的同行也在为世道发愁,《星期八》能稳定销量,已令业内瞩目了。有家杂志做了一期策划“公众,你为什么不读书”,采访过各行各业的人,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大部分书不好看,不想看,没时间看,看不进去书了……不胜枚举。但即使是好书,花了大力气去推,销量也就那回事。
这个时代很浮躁,教人发家致富的书才能卖得稍微像样,但这种像样,仍无法和电影匹敌。被访者康乔作为成功杂志的主编介绍经验,答道:“我们杂志卖得还行,是因为载体略好。杂志是书中的杂技,内容够通俗,读者可以不费劲地看完,不动脑子,图个热闹,顺带还减了压。所谓的,八卦轻松了生活。”编辑在下面悲哀地点评:能静下心去阅读文字的人,越来越少了。
“好,开本改小一些,明天我去公司和你商量一个开本,这样在市面同类刊里也是独树一帜,能吸引眼球。但老板,我不赞成你说改到书本那么大,对于图书,这是约定俗成的,但我们是杂志,太小了就会被淹没。”
“但开本小了就显得厚,读者会认为划算。”
“太小了就很小气啊,老板,你要知道,我们的杂志不可能被每家报刊亭都摆在醒目位置的,再一小,谁看得到?”康乔有点生气,老板又不是第一天做杂志了,不晓得被哪个外行煽风点火,竟想到改这种无聊无益的革。
“这样吧,我们都退一步,再去做个更详细的市场调查。”老板没能说服康乔,悻悻地挂了电话。
方扣听康乔一说,也惊了:“中学生买得最多?”
“是啊,估计是当励志杂志看了。”康乔往自己脸上贴金。
方扣大笑:“你在说八卦周刊?”
康乔振振有词:“让他们看到生活的真相啊,这是个残酷的世界,长得那么美的人,却也过得这么惨。”
方扣恍然大悟:“怪不得网上连90后都蹦出来说要找有车有房男,省却奋斗之苦,原来都是你这帮人教唆的。”
这年代谁不焦虑?有房的担心房贷断供,没房的感叹居无定所,有孩子的操心下一代的前途,没孩子的操心自己的前途能不能为下一代带来好前途……内忧外患,上下交困,是以人人都爱看娱乐八卦,那里有另一个很解气的世界:女明星再漂亮,嫁的有钱人都歪瓜劣枣;明星夫妇再恩爱,过几年准得离;亿万富翁还活着,各房子女就在为遗产出招斗狠……
娱乐圈很热闹,看客们悠哉游哉看看热闹,浑然忘却了自身烦恼。
新一期杂志颇不好做,5个编辑另谋高就,新的人手尚未全部到位,《星期八》编辑部累得人仰马翻。康乔去饮水机倒水时,看到新来的实习生红肿着眼睛,显然是刚哭过,林之之说:“小姑娘压力大,哭了。”
在职场上,由来只有新人哭,资深员工忙到吐。熟手们肩负了以前几倍的工作量,压根没有时间哭。康乔注视着实习生瘦弱的身影,感到很无力,前台姑娘跑上前找她:“康主编,您的快递!”
四四方方的小纸盒,掂一掂,很轻。但康乔最近并没有网购,她看了看模糊难辨的快递单,道了声谢,纳闷地拆开了纸盒子。
是薄荷糖,小时候吃过的那种,洁白的一小块,含在嘴里让它慢慢融化,口感很凉爽。康乔更纳闷了,是谁如此了解她的心思?她从小就爱吃薄荷糖呢,外婆家就种了一畦薄荷,撕两片叶子嚼一嚼,是很爽口的。
纸盒里只装有薄荷糖,不曾有只言片语。康乔更纳闷了,拾起纸盒,吃力地辨认着快递单上发件人信息,名字:薄荷,手机号留得潦草,她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记录下来,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是谁?
对方很快回了两个字:解乏。
康乔一愣,这位雷锋竟是熟知她的习性的,特意寻来薄荷糖,让她在疲乏时吃上几块。他是谁?是她还是他?她打电话过去,但对方摁掉了,没奈何,她又发短信:哪位?
对方说,我还不打算让你知道。
康乔按捺性子:但我不打算和你兜圈子,说吧,你是谁?
对方沉默了,整个下午,他再也没有回复康乔。康乔将这串陌生号码存入手机,命名为“it”,性别待定的某某某。下班后,她和方扣说起,方扣笑:“这还用说,仰慕者嘛。”
康乔说:“又不是中学生,玩什么暗恋?”
“暗恋才不是中学生的把戏呢,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奔放?”
“简单粗暴,直接有效。”康乔笑,“我对待感情很二百五的,喜欢谁了,半分钟都绷不住,一定要冲过去表白。”
方扣瞧着她:“我猜你从未失手。”
是,从未失手,却已失去。
终于等着空车了,康乔扬手,出租车停下。方父方母和方扣坐在后排,康乔坐在副驾驶位,跟司机说了地名后,歪在车窗边睡着了。快下班时,她找老板谈过一次,《星期八》本身就做得劳累,现在又增加了一本《女王派》,她要操虑的事更多了,若保持现有薪资水平……
老板是精明人,康乔又说得直白,当下就表示:“哦,我也考虑过要给你加薪。”
他才没考虑过呢,加薪嘛总得自己争取,康乔微笑着问:“老板打算给我一个什么数字呢?”
老板把问题推回给康乔:“你心里一定有谱。”
“我怕我开得太离谱呢。”康乔的心理价位是至少涨一千,多了老板肯定不干,但冲他对林之之加薪一事的处理手法来看,她得开高些。
老板作思考状,分析着难处:“康乔啊,你也知道,创业艰难百战多,《女王派》能做到什么程度,说实在的我也没底。”
“老板放心,编辑部这边会把《女王派》做得高档又漂亮,广告部的同事们拿着样刊去拓展客户也有说服力。只要广告上去了,还怕没收益?”老板一天都没来办公室,康乔等到天都黑了才瞧见他的人影,哪肯放过机会,“我会竭尽所能地把内容做好,还请老板多支持我。”
“那你说个数字吧。”老板也在推敲,同样的薪水,他也能招到主编,但会不会比康乔好用,尚不能保证。她是美编出身,比一般人更能把好美术关,八卦杂志本就是图片称王,若为了省一两千块就放弃了康乔,确实可惜。眼下是非常时刻,他需要康乔把《女王派》的方方面面都理顺。想到此,他略一沉吟,“从下个月开始,你的薪水涨一千吧。”
“一期两刊,工作量太大了,我几乎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呢。”康乔看了看老板,“我天天打车,吃不消,公司发放的那点车补不够用。”
老板是不能被激怒的,也是不能被威胁的,但她挑了最好的时机,不怕老板不肯就范。果然,老板叹气道:“好,你每个月的车补就调到广告总监的标准吧。”
广告总监时常要出去和客户谈事,公司又不给派车,他的车补费是六百。康乔达成所愿,谢过老板,镇定地走了。虽然加薪,她也称不上太喜悦,扣除福利和税,还是中等水平,比起她付出的精力,它只能算马马虎虎。
但许多人就是这样,马马虎虎过了一生。外婆说,知足长乐,但康乔不知足,也不长乐。就算是当初和那个人恋爱,心里很知足,却也没有换得长乐,从此她不再迷信这四个字。
顾医生住在郊外,出租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他是专家级人物,医院方对他很重视,以别墅相赠厚待人才。方扣扶着父母走过庭院,母亲羡慕地说:“能在大城市住得起这么好的房子,得多少钱啊!”
方扣有点难过,终她一生,大概都买不起这样一处地方,供父母安享晚年了。她失业的事,只字不敢提起,母亲说:“小扣啊,你请了几天假?会不会耽误工作?”她还得笑着答,“我休年假呢!不上班也有钱拿的!”
她丝毫不能让父母看出破绽,穷人家的孩子,懂事得叫人心酸。康乔见之不忍:“缺钱就开口,别硬撑。”
“我那点底细你都知道,绝不硬撑。”
顾医生很忙,只有晚上才找得着他。但当一行四人抵达时,他却还没回家,手机也无法接通,只得坐着枯等。
顾妻是个眉眼细长的女人,四十出头了,穿得很家常,给他们拿来水果,又开了电视,歉意道:“他临时有个手术,你们再等等。”
他们讨论的都是方父的病情,康乔插不上话,走到一边欣赏着墙上的字画,在一幅花鸟图前欣赏了半天。顾医生的儿子蹬蹬蹬跑进客厅,冲康乔招招手:“阿姨,会下跳棋吗?”
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很讨人喜欢。康乔和他下着棋,他拿着棋子跳跳跳了好几步,笑着说:“我妈正和我下呢,你们就来了。”
“好在是跳棋,我会。换成象棋就不灵了。”康乔说。
手却一顿。一些年前,在大叔家里做客,他哄了儿子睡觉,是个好温柔的父亲,然后拿出棋盘邀请着康乔:“陪我下?”
“我只晓得马走日象飞田,别的都不懂。”
就在那一天,她将身世向大叔和盘托出。只因大叔说,跟父亲关系融洽的女孩子,多半都会对象棋一知半解,康乔反驳:“天生对棋类不感兴趣不行吗?爸爸不会下棋不行吗?你太以偏概全了!”
大叔眼里涌起轻笑:“像你这么争强好胜的人,会对棋类不感兴趣?”
他洞悉她,像洞悉一桩秘密。康乔甚少对人说起自己出身单亲家庭,但大叔不是旁人。她抱着大叔家的靠枕,跟他说着话:“爸爸喜欢了别人,但他又做不到放弃家庭和责任,可我妈妈很要强,说什么都要离婚。他们离婚后,妈妈总在哭,半夜躺在**静悄悄地哭,眼泪都留进了耳朵里,她的中耳炎就是那年患上的,再没治好过。那时我才两岁,什么事都不懂,外婆就把我接到身边抚养,念小学才送回来。”
母亲明知离婚会让她精神垮掉,也执意要离。当初的康乔太小,并无那段记忆,但当她懂事后揣想母亲的心境,已觉心酸。那个在黑夜里流泪的妇人,人前欢笑人后落泪,但连泪水都是安静的,她怕惊醒身边的小女儿,怕吓着她,也怕给她造成不好的心理感受,她的压抑,该多艰难。
而她的小女儿,要到很多年后才能体谅她。康乔和后来的那个人分开后,度过了非常难熬的时光,但母亲每次打电话过来,她都会说:“我们很要好啊!”然后编上一大通细节哄着她,“昨天喝排骨香菇汤时,他还跟我说,记得你也爱喝呢。”
她带他回过家乡,母亲和外婆都爱屋及乌,对他很友善,都满心期待着他们结婚,安定下来。但他却中途离去,留给她一只巨大的问号,比花市上的灯谜更难猜。
他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黑暗的世上了。
妈妈,你心爱的小女儿被她心爱的男人扔下了。
但她不能跟妈妈说,因为妈妈会睡不着。她已经睡不着了,不能让妈妈再睡不着。康乔就是在那年,才真正将心比心,懂得了成长岁月中,母亲所有的苦心。
小男孩才六七岁,却已能看出康乔的心神不宁了,他抬头望着她,笑了起来:“阿姨,你放心,我爸爸再晚也会回家的。”
他眼睛乌瞳瞳,笑容大大的,让从不渴望结婚生子的康乔,突然很羡慕他的妈妈。那一瞬,她在想,怎样的福气,才可以生出一个这么好的儿子,才可以拥有一个那么好的丈夫,让他那么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人。而那个男人,竟从来没有辜负过这份信任?
顾医生回家已是晚上十点多,进门就搓着手说抱歉,他四十二岁了,身材很简约,面目也难得很清俊,比康乔在网上查到的资料照片更儒雅些。他没有名医的架子,坐下来就为方父诊断,连方扣都不安了:“顾医生,您刚忙完,先休息一下,我们不急。”
“瞎客气,病人家属的心情是最急迫的,这个我了解。”别墅里配备了研究室,连心脏血管照影仪器都有,顾医生专心致志地替方父检查着,方扣急切地站在一旁,过了一阵子,顾医生说,“情况不大好,可能要做心脏搭桥手术。”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方母的脸色还是一下子就变得苍白,方扣紧握她的手,低低道:“妈,那就做手术吧。”
康乔知道方母担忧的是钱的问题,这也是她为方扣捏一把汗的所在。顾医生显然也看出这一家人的主心骨是方扣,只向她说:“我们院的设备更完善些,这样吧,明天我安排时间,你们到院里找我,下午一点行吗?”
医生的声音很温和,方扣感激道:“谢谢您,不过我想问问,手术费用大概是多少?”
“你们得准备五到六万块。”医生似也能明白方扣的难处,“给父母买过医疗保险吗?”
“想过。”方扣说的是实情,但她没钱买,她那点工资,只够吃饭住房,以及给父亲买药,哪还能有节余?
方父方母被手术费吓住了,慌忙道:“小扣,我们不做手术了,明天就回家吧。”
方扣固执地摇头,她拿不出钱,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呆滞地摇着头。父亲却反过来安慰她:“爸得了病,心里有底,不怕什么的。”
“你这孩子,非要我们过来。”方母数落方扣,“人老了,都会被病痛缠身的,这些道道啊,我们都懂。”
他们怕方扣为难,想放弃治疗了。可是爸爸,他才52岁。方扣说不出话,拳头攥得紧紧,医生看着她,眼底全是体恤:“先不说那么多,明天过来再看看吧,说不定能找着更好的办法。”
“医生费心了。”方母拉过方扣,冲医生鞠了一个大躬,“小康说你是专家,我们能得到你亲自诊断,感激不尽。”
医生摆手:“举手之劳,大姐客气了。”但他自己却比谁都客气,声称住所偏远,时候又不早了,不易打车,便要开车送大家回城。方扣受宠若惊,连忙道,“你太好了,我们打个叫车电话也很方便的。”
康乔也说:“医生刚做完一台手术,得好好休息呢。”
但医生坚持要送他们回市内:“我们这里太远了,的士司机都不愿空车来一趟,一来一回的,还够不上油费哪,我送送是应该的。”
一个在行业内颇具声望的专家,为人竟这样谦和,康乔挺感叹。医生开着车,和坐在旁边的她交流几句:“想听什么碟就自己翻吧。”
全是八九十年代的粤语歌,康乔挑了一张合辑放了进去,蔡国权的老歌飘**在车厢内,很舒缓,很沧桑。她没听过它,但后排的方扣很惊喜:“《烽烟情焰》!大学时,我们学校广播台老放它!台长是个粤语歌迷。”
医生将车窗开到一半,很好的风吹进来,在情怀很怀旧的氛围里,方扣跟他闲扯着:“你的歌让我忽然回到了从前的学生时代呢,很亲切。”
“是吗?我也有同感。”
车停在小区门口,方父方母又向医生表达着谢意,医生和他们一起下了车,点了一支烟,叮嘱了几句,又叫过康乔:“你们先回去好吗,我还有点事要跟方小姐交待。”
方父的病比他说出的更严重,他想支开他们,好让方扣作好思想准备吧。康乔暗想,和方母协力扶着方父,刻意宽他们的心:“方伯伯慢点走啊,医生准是在告诉方扣明天怎么带你们去找他呢。他们那个医院啊,大得没边了,他又忙,找他的人多,他怕你们去得太迟了呢。”
“这个医生人挺好的,但他一定是在劝小扣让我们做手术。但我们不做,是吧?”方父对方母说。
康乔很感喟,替方扣发了话:“手术要做,越快越好。方伯伯,你别愁手术费了,方扣掏得出。”
“她有?”方母明显不信。
“昨晚她给我交了底儿,她有,还不止。”康乔继续给他们吃定心丸,“今晚啊,两位睡个好觉,明天去医院,说不准医生有更好的法子呢。”
在回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方扣没这个钱,但她有。
半小时后,方扣才回来。她一进门,康乔就把她拉进了房间,以防她穿帮:“手术费你别急,我借你。但你得跟父母说,是你存的。”
方扣傻住了:“啊?”
“怎么样?我是观音娘娘吧。”
“不!是神仙姐姐!”方扣斩钉截铁。
“确定做手术的话,我们去银行取钱。”康乔从抽屉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晃着,“实话说,我不清楚里面有多少钱。”
方扣的脑子不够用了:“你是放高利贷的,钱多得自己都记不清了?”
“不是。十年前,这张银行卡里有十万,我不知道加上利息,现在是多少。”康乔捏着银行卡,忆起大叔的面容。分开时,她才十七岁,在大叔出国后的第三天,她收到了一份EMS,里面只有这张卡,和六个字:密码是你生日。
十七岁的少女很清高,她想把它摔到他脸上去:“遣散费还是青春损失费?告诉你,奶奶不在乎!论遣散,是我甩了你;论青春损失,我现在也还青春着呢!谁要你的臭钱!你是在侮辱我!”
想来大叔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所以留了一手,走后才让她收到。康乔瞪着银行卡,生气极了,但她还是跑去银行查了查账,又遭到一次惊吓,十万!十一年前,十万并不算小数目,特别是,她才十七岁。
一刹那,她没勇气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将一张支票撕得粉碎,砸到男人的脸上去。那是刚烈女子对待猥琐男的,不晓得多年后,她会不会后悔?可康乔不是她,康乔是个画画换稿费买裙子穿的姑娘,金钱的妙处,她一向知道。
但这是十万块,非同小可。在她看来,是一笔巨款。她拿着银行卡很恼火,她以为是五千一万,但大叔出手阔绰,根本是在以德报怨。她不能忘记,自己大言不惭地跟大叔说:“我爱上别人了,我得离开你了。”
那副嘴脸,无耻可恶。
是她变心在先,但大叔给她留了十万块,他是明白女人有钱才好傍身的道理吗?
大叔别后杳无音讯,直到他给康乔寄回那本收录了她作品的画册,她才得到他的地址,写了一封信过去,问他是什么意思。当然,她是可以连同银行卡一并寄去的,但临到去邮局时,她又舍不得了。又懒又馋又刁又爱钱又装腔作势,这才是少女康乔的本色。
大叔的回信在几个月后,他写得很简短:“本要将一生交给你摆布,但花了十万就赎回了自由身,我深感合算,你安心花着玩吧。”
康乔在次年考上大学,并留在这座城市。她重新开了户头,将这笔钱存了二十年定期。十年来,她有过很缺钱的地步,但始终没动过它。
方扣推回银行卡:“不行,你赚钱也辛苦,我不能让你一下子就掏空了。”
“我是靠男人发家的,你不知道吗?我自己的钱在另外几张卡里,这是不义之财。”康乔眼一瞪,“拿着!”
“啊?你被包养过?”
“是啊,十几岁就在给人当情妇,两年十万。”康乔笑叹,“我越活越没出息,以前卖卖艺就行了,如今还得卖命,把性命都交给《星期八》了。”
岂止是卖命,还得卖艺外加卖时间。方扣盯住康乔:“真话?假话?”
“真话。但他前妻改嫁了,我才不做第三者。”
方扣轻微一怔,又问:“为什么不在一起了?”
“按现在的话说,我劈腿了。”康乔把银行卡塞给方扣,“精彩吗?我的堕落少女发家史。”
“我看是采阳补阴大法。”方扣惋惜,“你要是把它拿去买了房子,才是真正的发家。”
“我知道。”康乔说。当她认识另一个人后,也为买房子攒过钱,攒得很辛苦很拮据。她记得自己拥有一张卡,但她做不到拿大叔的钱,去筑她和别人的爱巢。尤其是,这个别人是导致大叔出局的终结者。
十年来,她从没打过这笔钱的主意,仿佛它原封不动,她和大叔,就还有所牵连有所瓜葛。
但大叔再未出现过,她再写给那个地址的信件,石沉大海。
后来她就不写了,她没脸写。她和别人在一起了,却还人道主义地问候被她抛弃的大叔,那未免也太惺惺作态了,她不允许自己这样。
在这个夜晚,因为那十万块钱,康乔又一次想念了大叔。十年了,她还爱着晴空万里,爱着植物和泉水,爱着诗歌。她翻开手边那本诗集,第165至166页,是她最心爱的一首。每次读起,她都会想到大叔,不忍卒读。
在星星比灯火更低垂的田园
我将慢慢老去
细数着榆枝和陶瓷
那么算下来
春天微微有些迟
被你收留的小犬
如今已是老态龙钟
它是你许诺给我的神吧
还陪在壁炉边
听我念诗
今年
我需要用放大镜阅读
那些你写给我的信件
又发现了两个错别字
和一些非要等到现在才能明白的
爱意
有时攀着毛线,听着广播
甚至喝着老茶叶
我也会悄然睡去
呵!
拿什么也换不去
这小小的陋习
因为偶尔的困倦
就能把你带到我的面前
医生说
我将逐渐丧失命名事物的能力
不再能够正确理解
季候,时间以及生死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它们并没有使你更远些或更近些
“我就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
你那么说了,我就那么信了
可是怎么办呢
又比你多看了一季的樱花和梧桐
还有我俩亲手栽的枣儿
青了,红了,落了
满园满园都是
我离你也渐渐近了呵……
总是在这首诗歌面前,康乔痛悔地追忆着大叔,那时天地尚清,她未解忧伤,他是她一生当中最初的情和爱,最初的,梦想。
解决了大问题,连日来,方扣终于睡了个好觉。前一分钟,她还在跟康乔说着话,后一刻就睡着了。到了后半夜还说了句梦话:“我做牛做马……”
康乔帮她把话补圆:“我做牛做马也会还上钱!”入睡前,方扣不停地唠叨着这句话,“康乔你对我太好了,我做牛做马还你!”
“做牛做马不值钱,还是做人赚得多。”康乔才发现,当一个人无以为报,最平凡最耳熟能详的话,反而更能代表心声。但她并不知如何报答薄荷糖的主人,晚上,他发来短信,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曾经有一个农场。”
这是句电影台词,并且康乔还极喜欢它:“《走出非洲》的开场白。”这个句式也是她喜爱的,多么怅惘,徒留思量。
我曾经结识一个少年。
大叔说,我在远方有一块地。
薄荷糖一句句地和康乔发着短信,康乔一句句地回复。这种感觉很微妙,像回到了中学时代传小纸条,从一组第二排到四组第五排,每个经手的人都要闲扯几句,在老师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像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但对方却问:“像盲婚哑嫁吗?”
康乔惊心,it是谁?可她不打算问,他按捺不住就会自动跳出来的。她跟他说了晚安,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安然睡去。
对方没有再回过来,但这已是许久以来,康乔第一次对一个人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