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半生平静似堕进大雪山
3个月前 作者: 扣子
回深圳后,接踵而来的全是好消息,除了前十排是为白内障患者、盲人和自闭症儿童预留,程蒙音乐会的门票销售一空,不少没买着票的琴童家长在论坛上呼吁加演。而陶园在张怀天处碰了壁,已在撤退:“姐,他三十六了,早晚都会结婚的,我也不是耗不起。但他说看在你的面子上,劝我别浪费时间和精力。”
张怀天对陶园好感是有的,但也止步于此,他看出陶园向往的是婚姻和爱情,就把她劝退了。他和陈桑榆见面时仍有惋惜之意,他说陶园是好女孩子,他想弄到手,但她对他抱有期待,可他一时半会儿是变不了的,也保证不了什么。
“桑榆,愿意和我鬼混的女人有的是,我犯不着白白浪费一个想结婚,过安定日子的女人,还是让她去找和她有一样期待的男人吧。”
陈桑榆放下心来,王妍丽离去后,张怀天的私生活糜烂,但他比那些偷鸡摸狗的男人是强多了,他们不爱,可情话绵绵,张口就来。而越稀罕精神之恋的女人,就越好攻陷,并且成本低,还赚了口碑,女人们被感动了,分开三年都念念不忘,在往事的细节里反复论证被爱的痕迹:“他对我很好过,我不怪他的,毕竟真的被爱过,他每天都会有早安吻,晚上睡觉前会说爱我……”
唉,姑娘,比起他将一生送给你摆布,这点心思实在是小意思啊。张怀天跟陶园说:“别找我要感情,我给不了,我也不是太信。”
张怀天对陈桑榆交过底,他可能会在四十多岁,为了繁衍下一代而结婚,但本身并不认可婚姻制度。他说人性的本质是喜新厌旧,而婚姻是用来抵制欲望最无力的武器,等同于拿着玩具枪想吓跑蟒蛇。
陶园不死心:“你会不会为一个女人改变?”
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那样用力的爱,直到都哭了出来。张怀天看住她,很清楚地说:“你是桑榆的表妹,我不骗你。我不会。”
陶园好奇了:“你爱过的那个女人,到底有啥魔力?”
张怀天低头吃菜,吃了足有一分钟,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开了口:“我不是爱过她,我是爱着她,有生之年都爱着。”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爱她,她还是跑了,但她跑她的,他爱他的。这事实太丢人,可是,承认并正视它,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正如陈桑榆笑他的那句:“如果没有王妍丽,你铁定是一锅好粥。”而陶园何尝不清楚,只有陆晓闻才能给她如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般,天地变色的狂恋,以及一生一世的坚定,她早该知道的。
“姐,以往是我眼皮子浅,高估了自己,以为要钱不要感情,不去寻求那些爱啊,尊重啊,灵魂啊,人生价值啊啥的。但这次我真的看清楚了,我不行。我跟他耗着也没问题,但他断不了跟外头女人们的瓜葛,我忍不了太久,我会发疯。”
“这就对了,《水浒传》里,潘巧云不也只想混张长期饭票,不追求啥感情不感情的嘛,结果冒着被打死的危险都要跟人**,是为了什么呢?这样的女人不少的。”陈桑榆抱了抱陶园,“只有像王妍丽才拿得住张怀天,她忘性大,道行高。”
王妍丽被陈桑榆戏称为葫芦娃,说她是一根藤上七只瓜,本领大,遇到这样的人,就跟名妓遇上太监,再厉害也没用的。谁料张怀天和她分开后,也摇身一变,向她致敬。陶园说:“这次徐图先生收徒,他说自己和从瑞典来的童燕一见钟情,又和我拉拉扯扯,晚上九点还准时给他浙江的小女朋友打电话,才二十岁啊!”
陈桑榆学她的口吻:“才二十岁啊!亲爱的不完全拜金小姐,你二十三岁,你老啦。”
“嗯,我老了,不想再折腾感情了,年老色衰,平安是福。”陶园翻出陆晓闻的短信给她看,“他发给我的:这一生,总有一个人,老跟你过不去,你却很想跟她过下去,陶子,你是我的命运。”
陆晓闻已经在为蜂蜜商人做网店了,小主管级别,手下带了三个年轻人。他做事麻利又细致,老板和经理都很喜欢他,陶园忙完了工作,也挂在网上给他当客服,她说:“小乔姐姐告诉我,人生不满百,何苦常怀千载忧?我以前总想跟陆晓闻在一起,会过苦日子,可他很努力啊,现在也才只二十三岁,又在做他真正感兴趣的事,我怎么知道十年后会怎样呢?我就算嫁给了有钱人,也不能保证他在未来也会有钱,说不定会破产,会离婚,会找野女人……既然这样,我现在喜欢的是谁,那就是谁。”
“好样的,你想通了就好,有钱人的好处是不少,坏处也很多,你不能为了吃香肠,就买一头猪回来养,臭气熏天,又难打扫,划不来。”陈桑榆摸了摸陶园的头发,凑近电脑去看她为蜂蜜网店当客服,“嘿,生意挺好嘛。”
“嗯,陆晓闻想了很多办法,天天研究网上营销。”
这一周来,陶园陪胡晓玲相亲,愈发瞧得明白,当婚姻只剩明晃晃的条件时,它将多么鄙薄。吃他一顿百来块钱的相亲饭,他就想占你便宜,蹬鼻子上脸,对你动手动脚。若要细想都非常无趣,所见的男人被分成“国企福利男”、“南山三房男”、“离异无孩奥迪男”……而陆晓闻,是“最爱陶园男”。
蜂蜜网店开张时,她去看他,他在公交车站接到她,还在路边摊给她买花。可家里和小超市都没有花瓶卖,他在超市角落翻到墨水瓶,将墨水倒掉,洗得干干净净,插一枝玫瑰给她。
她在一个墨水瓶面前嚎啕大哭起来,从十几岁相恋,纵使是孽缘,也认了吧。不管陆晓闻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都保护了她的感觉,带给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和信任感,纠缠了近十年仍不休止,她投降。
石龙芮给她算命时说,她要找一个能彻底接纳自己的人,不是什么条件不条件的,而是被接纳。她还说她未来的先生姓名是三个字的,她误以为是张怀天,但陆晓闻不也是吗?不较劲大约是对的,善待彼此,共同努力,这样就好。
北京很冷,陈桑榆出差时就有点儿感冒了,回来后温差大,感冒又严重了些,她喝了陶园给她做的姜汤,又看了几页童话,就去睡了。从前那个陈考拉又回来了,一觉睡到天亮,一看表,将近九点,陶园早出门了。
头很痛,鼻子也塞住,很想不去上班,但要做的事还很多,陈桑榆还在北京时,Quentin就天天催她早点回。维兰网还有一个月就正式开张了,他和商家拟定在开张当天搞一系列大举措,诸如一元秒杀活动,豪车一块钱,欧洲游一块钱,名表一块钱,大牌包包一块钱……统统一块钱,昭告天下,“机会是最大的奢侈品之一”,这对维兰网打名气将极有效应。
二十年前,靠胆识和能力就能发家,如今已是巨额资本逐鹿中原的时代了,陈桑榆很期待看到老板们烧更多的钱。刚进Quentin办公室,就看到吴曼在和他说话,整个人都扑在他办公桌前,大半个胸脯都白晃晃地闪瞎人眼。两人见到她才收敛了些,Quentin问:“感冒了还穿这点儿,不冷吗?”
陈桑榆微微掀起裙子给他看,四个暖宝宝并排贴腿上:“我连羊毛袜都穿了,不冷。”
她不知道,在她去Quentin办公室之前,吴曼才笑过他带了男人参加总裁的酒会:“网上很流行像你们这种禁忌之恋哦,不过,亲爱的,你是法国人,竟学会了打太极拳?”
陈桑榆和Quentin谈完事下到三楼商务部,吴曼正和人编排她:“哎哟,在Quentin办公室就把裙子掀那么高,不是色诱是啥?这社会真让人看不懂哦,旧社会的小贱人都还懂得害臊哦,逢人就觉得自己矮三分。”
陈桑榆在拐角处站了一站,吴曼继续说:“哎,艾薇儿有一段名言,你们知道不?”
没人接话,她就自己说了下去:“艾薇儿说,我纹身、抽烟、喝酒、说脏话,但我知道我是好姑娘。真正的婊子喜欢装无辜、装清纯、喜欢害羞、喜欢穿粉色衣服。男人肤浅,都只看表面。所以,他们只能错过好姑娘,然后被婊子骗得痛不欲生。只有女人才能看出谁他妈是真正的婊子。”
仍没人吭声,音乐社区的主编曾鹏飞帮她解围,帮腔道:“有的男人总说某些女人纯洁无暇,却被女人误会,这也太荒谬了,是女人懂女人,还是男人?哈哈,还好,我不是那样的男人。”
Quentin夸过陈桑榆,说她办事不稚嫩,看人也准。高锐、易捷和翟丽丽都很力挺她,翟丽丽偷偷对陈桑榆说,曾鹏飞是吴曼的正牌男朋友,但他必然是不晓得吴曼和Quentin暗渡陈仓。陈桑榆走到两人的身后,寒着脸说:“吴总,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气氛凝结到冰点,员工们都假装忙碌,头也不抬,吴曼和曾鹏飞互相看了看,当场被人拆穿,脸色都不好看。
陈桑榆刚回办公室坐定,吴曼就进来了,她以为陈桑榆让她进办公室是为了羞辱自己,干脆先下手为强。手上的杯子里还有大半杯咖啡,她二话不说端起,进了陈桑榆的办公室就泼:“我说的就是你,怎么啦?甜假贱,不要脸!”
陈桑榆一躲,欣然喝彩:“你总结得真好。”她一边说话,一边暴起,抓起桌上的烟灰缸跳起来磕吴曼的头,“补充一条,其实我还会点武功。”
小明出家前,她是个干架的女人,多年未练,宝刀不老。
她反应之快,吴曼结结实实的愕住了,揉着头说不出话。陈桑榆将烟灰缸甩到沙发上,指着椅子说:“坐,谈谈印刷合同吧。”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可她不得不这样做。吴曼的脸刷的变了,她交给维兰网的合同是伪照的,她找私人刻了印刷厂的公章,花了一百块。她经手的十来次印制费用倒是都结清了,但和她的报销金额里里外外隔了上万块。也不算是庞大的数目,但陈桑榆报上去,她的工作将不保,同行业的名誉也坏掉了。
作为高层管理人员,吴曼和维兰网签有保密协议,离职后三年不可从事同一行业。她没入座,仍站着,神情很复杂地看着陈桑榆,母亲的医疗费还不够,她筹得很辛苦,若是在这当口失业了,她不堪想象,可是……
再怎么骁勇善战,抵不上一句势比人强。陈桑榆扬起合同,冲她笑笑:“吴总的这几份合同,我就先不交上去了,报销单据也放着吧,光是月薪就能填上去了。”
小明告诫过她,佛渡有缘人,人要干净,心态要好,让她做有雅量的女人。她已经很努力,但看着吴曼的表情,她得说,自己感到很愉快,像心如磐石的死神,众生命运皆由她掌管、发配和杀戮,哪管泪雨滂沱血流成河。
穷常让人会露怯,但吴曼并不自惭形秽,她有她的派头,拉开凳子,在她面前坐下,直通通地问:“你可以不这么做的,为什么?”
吴曼视陈桑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想要除之为后快,但对陈桑榆而言,吴曼是能独当一面的,她升了职,管的事多了,放掉一个能人,很可惜。陈桑榆将合同丢进抽屉里,仍笑笑:“我想换一份耳根清净,你觉得呢?”
吴曼不说话,陈桑榆又说:“大部分奢侈品都招到了,接下来的重点是各大城市的五星级大饭店,不妨先和各旅行网先谈谈,好的资源互相共享。另外,商务方面还将有几块硬骨头要啃,Vertu手机,私人马场,美洲杯帆船赛等等。”
她对合同一事语焉不详,显然是在给她台阶下,吴曼的心落回原地,和她聊起Vertu手机:“我有客户在太湖开发临湖别墅,带码头泊位,他收藏了一只价值22万美金的Vertu。”
“这人姓杨吧?”陈桑榆笑了,“我正说月中去拜见他,他的客户都是我们网站的至尊会员,将给予众多优惠。”
“对,姓杨,很会享受的,一张名片都价值几十美金,是瑞士军刀厂定制的,暗藏十几种功能。他还有个巨大的马场,养了六匹纯种赛马,加上他自己,被人笑称是七匹狼。”放下成见和敌意,两个女人聊一聊工作,倒也祥和。她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她,但职场中人,讲究的是配合和协作,她们都懂。
吴曼临出门时,很犹豫的,又问:“……为什么?”
她贪污了公款,陈桑榆完全可以痛下杀手,致她于死地,可她没有这样做。陈桑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灿然一笑:“我感冒了,帮我把门关好吧。”
吴曼很顶用,她不想太刁难她。人就是因为有欲望,才更好为她所用呀。她不是在滥发善心——有什么比掌握了一个人的把柄来得更痛快的呢?让她坐立难安,如鲠在喉,却又不得不乖乖臣服。
时也命也,无话可说,吴曼没等到答案,掩上门,走了。陈桑榆喝了一口癍沙,好苦,赶忙嚼一大块陈皮。嗯,她是不会告诉吴曼的,也不认为放她一马是纵虎归山,只要这座山头还是她的,她随时都能实施围剿。
是的,除了小明,不会有人能一针见血地拆穿她:“你啊,还是个炫技派,改玩心理战了。看起来凌厉的女人,只是小心眼儿;看起来温柔的女人,是腹黑派,这游戏有趣,真有趣。”
可她是哪种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齐心协力把事做好。她不信赖易捷,但他能做事,这就可以了。程蒙的音乐会晚上就要开了,她在北京时问过易捷,哪些品牌签不下来,不妨送门票给他们,先拉近点儿距离再说,易捷完成得很圆满,这注定将是一场座无虚席的音乐会。
为了不在音乐会上频打喷嚏失态,陈桑榆去了医院打点滴。她的身体不大好,变天常常感冒,但已然很习惯一个人去看医生了,带一本书,或在IPAD里下载一部电影,等待被叫号或点滴的时间也不怎么难捱,有没有人陪伴,被不被嘘寒问暖,都无所谓。
时至今日,她才看了那部被赵鹿极力推介的《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赵鹿说自己摁着康乔的头,让她看到吐,而它实在是让女人看得胆战心惊的故事:主人公松子一生都渴望被爱,经常做着白雪公主似的美梦,每一次都是飞蛾扑火般爱人,投入全部的生命和热情,最后伤痕累累地死掉了。
打完点滴,陈桑榆手脚冰凉地直哆嗦,松子的故事吓住她了,她很怕成为那个样子。灵魂姐邵琼在节目里说:“女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不顾一切地爱她啊。”对大多数女人,这是颠扑不破的事实,可是心愿并不是生活的惟一目标和重心,况且多数情况下,是女人在不顾一切,而不是心愿中的那个“有人”。
女人很容易悲剧,归根结底在于太需要爱,而又太害怕寂寞。但爱……说到底,它是多么虚妄的一件事,而且拥有了它,生活里仍有那样多让你感到寂寞的时候。
晚上的音乐会,朋友们都来了,赵鹿领着自闭症小朋友排队入场,陈桑榆跑过去说:“你个坏人,松子的故事太可怕了,让我浑身像浸在冷水了,着了凉。”
“好事,重感冒具有排毒功效,恭喜你。”赵鹿轻松地说。
深秋,下潇潇雨,陈桑榆从影院楼顶看下去,石龙芮和胡晓玲也来了,咦,慢着,旁边还有一名鬼佬,络腮胡,高大,粗犷。晚上的温度很低,他却只穿一件薄薄的灰色衬衫,粗布裤子,很有男子气概,陈桑榆怔住,跑下楼去,那男子已看到她,举起手和她说:“Hey,howareyou?”
胡晓玲介绍道:“桑榆,他是David啊!我弟弟的大舅子!”
啊,美国大地主David先生竟是这样出色的男人。陈桑榆看到石龙芮和他手挽着手就全明白了,亿万富豪提前来中国参加征婚活动,和亲戚胡晓玲在医馆见了面,跟石龙芮擦出了火花。
石龙芮来看音乐会也穿得奔放,低胸露沟,波涛汹涌。在中国,她是被列为“剩女”行列的34岁大龄女人,再兴风作浪,旁人也会同情地认定她找不到婆家,但这在鬼佬那里根本不是问题,她**肥臀地放着电,是尤物,真迷人。
石龙芮拉着陈桑榆的手说:“David说他碰到我了,想退出征婚活动,但我想你会难做吧?不是还缺一个嘛,他一退赛,那就缺两个了,所以我们一合计,干脆我也去参加好了,他选我,我选他,好玩吧?”
陈桑榆满脸笑:“太好了,还能顺便给医馆打广告呢!”
说到这个,石龙芮分外开心:“David考察医馆后,决定为我投资。这两天就会购置一台高科技仪器,是给美国宇航员检查身体的那种,任何人往仪器面前一站,三分钟时间,你身体所有的毛病都查出来了。”
“照妖镜啊?我还以为是三分钟治百病呢。”
“你说的仪器啊,相信有足够的钱也能研发。”石龙芮挤挤眼,“David投再多钱,股份也不能超过49%,咱还是医馆的主人,将来你们几个都去照一遍,有病治病,没病养生。”
陶园窜上前:“石姐,你的股份要当嫁妆带过去?”
“嘁,他得向我求上十七八次婚,咱才考虑嫁的问题。”
David的中文很一般,听得一知半解,问:“你们在说什么?”
“人生和理想。”
David很可亲,陈桑榆问:“你何时迎娶你的新娘?”
“噢,等她愿意。”高个子有一股慑人气质,像是灾难片里拯救生灵的男主角。陶园问他,“你为什么会喜欢石姐啊?你看上她哪一点?”
这个男人心存不轨,来中国是想看女人们有多拜金的,谁知竟碰上了他梦想中的女人,便很柔和地对陶园说:“在拥挤的会议室里,女人们正谈论米开朗基罗,我一眼看到她,其余人与声,光与影都渐渐褪出消失,我已知道是她了。”
他说的是英文,陶园听得一头雾水,又不好意思问,陈桑榆倒是听得懂,翻译给她听,赵鹿是一行人的百科全书,特别是诗歌领域,传道授业解惑道:“艾略特的诗。”
陈桑榆真为石龙芮高兴,她脸上发着光,既蓬勃又光润,谁说34岁就是剩女呢,外在标签没那么重要,本人是否迷人很重要,她活泼,真挚,性感,正符合鬼佬对女人的评判标准。陶园进场后扮了个鬼脸说:“姐,果然是命啊,你看我踏破铁鞋无觅处,人家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有年轻的陆晓闻还嫌不够?人各有命嘛。”
说起陆晓闻,陶园抖擞精神,又翻手机给她看:“这家伙最近上网时间多,没一会儿就发条短信给我,虽然是网上抄的吧,我看了也蛮甜的。”
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骄。分我一只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真是太柔情的心意,陈桑榆很为陶园庆幸,走了那么久,一回头你还在原地,你挑水来我浇园,多好。
胡晓玲也向她报喜,扯到一边说:“桑榆,我昨晚见的那个还挺顺眼,五十四岁,退休老师,教物理的,前年丧偶,儿女都在深圳,人不错。”
“好啊,多接触接触。”
“但有一点……”胡晓玲吞吞吐吐,“我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再说现在还没好利索呢,我已经不能够再对谁掏心掏肺了,我怕会对不起他。”
“大姐,都是经历过很多事的人了,会有分寸的,不会要太多的。你也不用全心全意,真心实意就行了。”
盛名之下无虚士,程蒙的演出很出彩,激昂中又渗透着天生的优雅和委婉,陈桑榆吃了感冒药,在《月光曲》的安宁中睡去。醒过来的时候,演出即将结束,她发现自己正靠着谢闲庭的肩,陶园和张怀天都在暗暗笑她。
身后也都是友人,康乔和大叔,赵鹿、石龙芮、胡晓玲、David和周杨,这都是她在深圳最亲爱的朋友,徐图和他的徒儿童燕也来了——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她和台上的程蒙一样幸福。虽然就连身畔的谢闲庭都没发现,琴声如海潮般涌起退去,她想起李克勤的一首《再见演奏厅》,不出声地落下了眼泪。
那首歌的配乐是雄浑的钢琴曲,如鼓点似的,一声声砸在心上,唱尽了命运的百转千回和无可奈何:“曾翻天覆海相恋,不过为了能学会,与别人宁静地度过每一晚。”在上海回深圳的机场,她偶然听到,深记在心,然后在这相似的场合里,钝重地想起,但似乎,没有上一次那样痛。
亲爱的,余生的光阴都再找不到一位高手,演奏像你投入到令我的下半生又再生,那又怎样?又能怎样。
小明说,不要为“他不再是你的”这个念头而伤心,他本来就是只属于自己,除此再无别的属性。是,你是你自己的,但依然停留在我的心上,你还在。
唐一宁一家三口坐在稍远处,陶园和唐一宁尚未恢复邦交,但未来还长,谁知道呢?陶园和刘明浩开诚布公地聊过,刘明浩说:“以德报德我懂,会对她好的。”
他俩买卖不在仁义在,陶园关心地问:“你会嫌弃她听力不好,影响沟通吗?”
你在说什么,我不见得听进去了;我在说什么,你不见得都听得明白,刘明浩笑:“很多夫妻的听力都很好,但他们就有好的沟通吗?”
其实人间尽耳聋。陶园无话可说,握握他的手:“加油,早点当上有钱人家的女婿,打手和继承人。”
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群次第走远,唐沪生喊道:“桑榆,快来!”
又是好消息,听众里一位盲人的母亲在看过维兰网的宣传册后,向唐沪生打听如何参加亿万富豪征婚活动。这位母亲年近六十了,儿子已三十七岁,因为眼盲,妻子和他离婚三年了,那女人嫁他是想图他的家产,但他有个厉害的母亲,查到了她和别人的奸情,将她扫地出门。
盲人的父亲是做连锁餐饮的,光在深圳关内就有二十几家店,还在汕头包了几片海域养鲍鱼和海参,不幸于去年底过世,留下巨额遗产给孤儿寡母。母亲急需趁自己身体还不坏的时候,为儿子物色到新任妻子,最好生个两三个儿子,就算女人是为了钱财才嫁过来,孙子总归是自己的,他们的生意得有人继承和打点,事不宜迟。
盲人的母亲眼中流露出几丝恳求:“陈小姐,我们既是征婚,也是招聘,我想给儿子找一个懂财务的,生意上她帮得上忙,要求很高呢。”
盲人咧嘴笑:“我喜欢能干又勤奋的女人。”
陈桑榆提醒道:“懂财务……会不会伙同别人做出财产转移的事儿?”
盲人并不糊涂:“陈小姐,我有律师。”
亿万富翁的儿子,即使是盲人也不能轻看,陈桑榆笑笑,盲人又说:“我学的是金融,二十七岁飙车才出的事。放权和掣肘我都懂,你不必担心。”
陈桑榆真为他难过:“冲着钱来的女人,你们要防着点。虽然我是主办方,但也会捏一把汗呢。”
盲人很旷达:“我家也只有钱让她们可图了,但有我在,没事。”
“好,我们招个财务总监,但愿看在儿子的份上,她忠诚。”
嫁给盲人,替他打理生意,甘当生育机器,再加上未来的婆婆不好惹,这都是一想起来就头大如斗的事,但亿万身家摆着,征婚的女人仍将会趋之如骛。陈桑榆长长松口气,有些事历经千辛不可求,而有些事妙手得之,在程蒙的音乐会上,她邂逅了第六位亿万富翁。维兰网的征婚活动将进入新篇章,虽然翡翠商邓土匪是女人,但“六君子寻妻”这一定义仍是名至实归的。
雨落一街,陈桑榆和朋友们在车库外道别,再送周杨和胡晓玲回去。她倦到极点,没力气自己开车,周杨来开,陶园坐副驾室,她和胡晓玲、谢闲庭坐后排。
周杨对谢闲庭很有些醋意,陶园和他咬耳朵:“没事,他是忠犬乙。”
周杨指指自己:“忠犬甲是我?”
“嗯,你排顺序第一位,向上吧,少年!”陶园认为自己说了句俏皮话,笑得花枝乱颤,烦得周杨好想大喊大叫。但她说的那句话……也不无道理,姓谢的有他的优势,他也有啊,阿姐说不和他建立浑水的关系,但若浑水能二十七层净化呢?嘿嘿。
周杨兀自盘算着,笑出声,陈桑榆看着他的背影:“小子,快开业了,接下来要大战苦干一百天,我后天去看小明,你送我去机场。”
“啊,又去?”
“嗯,这次去了,又将有好久见不着了,龙芮过几天也去,我先走。她想去收购药材,上次我带给她的很有疗效。”
人生一世,遗憾很多,无力回天,但她也坚信,一人知她,不怨天下。小明在她生命中就是这样的人,再盛大的幸福,再细微的感触,她都想说给他听,一如他们少年从前。
这半个月她在上海、浙江、深圳和北京颠簸,身心俱疲,想回缙云山小住,那儿是她的充电站。住在禅寺最好,银杏叶、木鱼声、早晚课、白兰树,上次住还是四年前,空山夜雨长卷孤灯,以及缱绻的檀香,散仙般的日子。
在佛门清地用到缱绻二字,真罪过,但檀香的气味真的很舒适。他们静默如水,参他们的枯坐禅,她也假意双手合十,悟她的逍遥道。
两天后,缙云山。陶园总很担心她:“姐,你总一个人去,不怕被劫财劫色吗?”
“怕什么,要钱就给他,要人就躺下。他们都死光,一滩烂泥还赖在地上,这就叫以柔克刚。”她满不在乎地笑,但真没什么好怕的,她走过很多次山路,沿路都有人家,看得到灯火。
仍是走夜路,小明就在山顶等她。那时他说:“阿宝,你要去除执念。”她问,“怎样呢?不去爱吗?”
小明说:“肯定一样东西是执着,否定一样东西也是执着。不是说要爱,也不是说不要爱,而是心里没有要去爱或不爱的念头,单纯地回归到最本质,用心地去生活,这才是去执。”
“意思是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对,佛告诉世人,要接受命运,接受没有好的家世,接受没有好的运气和好的容颜,接受遇与不遇,好好去享受每一个……”小明换了个英文单词,让她记得更牢些,“每一个moment。”
“也可以说是rightnow吧,我们来此星球是为着体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哈哈哈。”
离山巅越来越近了,脚步也更快了些,手机屏幕亮起,是谢闲庭的短信,问她:“你到了吗?”
陈桑榆不禁抬头看了看天空,她一直觉得,在花树轻拂的山岗,很难不去想什么,于是轻快地回复:“就在前方。”
其时明月在天,放眼群山苍茫,一阵一阵的微风,漫天黄叶远飞,她心里没什么坏主意要打,也不想念任何人,这感觉使她非常幸福,对生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爱意。
他来由他来,清风拂山岗。
他去任他去,明月照大江。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