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砂公道杯

3个月前 作者: 扣子
    深夜,乐有薇抵达洛杉矶。第二天早晨下起了雨,姚佳宁发来信息汇报,梅子代表村妇和家纺品牌签了合同,预付金下周到账,未来几年她们会忙于各类订单,收入有着落。


    夏至通报了他那边的情况,专家们对藏家的三卷《古文今藏》鉴定无误。


    新上任的副总谢东风和藏家谈了一轮,藏家同意出让包括《古文今藏》在内的全部古籍,报价450万美元,要求不公开拍卖,让贝斯特拍卖公司代理寻找买家,并且只允许卖给国家。


    谢东风正在拜访一名国宝级学者,想由他牵头,动员十几位老专家写个联名报告。乐有薇很振奋,《古文今藏》是中华史籍,理应归国。


    午饭后,乐有薇走路去医院。脑科专家是白人,医疗大拿级别,网络上对他的普遍评论是很傲慢,三言两语就把病人打发走。从乐有薇和他的邮件往来来看,她认为并不是这样,但依然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脑科专家把乐有薇的影片挂起,先讲解如何看图,再按着她的头,对助理描述肿瘤位置和开颅手术的难度。他的结论是,核磁图片显示肿瘤和横窦关系密切,凭他开过上千个脑袋的经验,乐有薇的肿瘤和横窦粘连较重,需保留少量,以防止损伤脑干致持续昏迷,甚至变成植物人状态。


    脑科专家语速很快,还夹杂着大量专业术语,乐有薇不完全听懂:“所以伽马刀风险小些?”


    脑科专家告诉她,并非哪个风险小选哪个,而是医生通过病人本身的情况,结合可能出现的病变,做出的最佳治疗方案。乐有薇的情况已经比较凶险,必须尽快治疗,控制病情恶化。


    伽马刀在国内也是较为成熟的治疗手段,费用会低一些,但乐有薇不想让亲朋知晓,来美国度假是绝好的借口。她办理相关手续,依次去看耳鼻喉科专家做术前排查,再去做全身血管的供应分析。随后,她接到院方通知,治疗安排在17天后。


    院方效率很高,比乐有薇预计的时间快,她猜这和脑科专家有关,毕竟他和光阴冢古董杂货店的女店主查蜜认识的那位曹博士是老熟人。不过,像乐有薇这类治疗,在脑科专家看来不值一提,院方另外为她组建了一个专家团队。


    乐有薇查了主刀医师的资料,对方是42岁的法裔女性,被美国医学会评为全美最优秀的医生之一。


    人事尽足,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走在去吃烤肉的路上,乐有薇想对每一个人打招呼,在美国,经常有人对她这样,她便一路打着招呼过去了。


    逛完迪士尼乐园、大大小小值得一去的博物馆和寺院教堂,乐有薇去了秦杉推荐的亨廷顿图书馆。它是集藏书、艺术和园艺于一体的花园式博物馆,收藏有英国肖像画和18世纪的法式家具,更著名的是莎士比亚的早期作品、华盛顿签署的文件和雪莱手稿等稀世珍品,还包括一册《永乐大典》嘉靖手抄本。


    乐有薇边看边和夏至交流,夏至继续分享《古文今藏》等藏书的进展,省博听说了此事,找上门来。副总谢东风这下不愁了,应该很快就能落实下来。


    乐有薇不觉逛到流芳园,它是一座苏州园林,园中一石一瓦都由中国苏州的工匠打造,从江南运来,乐有薇把喜欢的细节都拍给秦杉看,还在木绣球树下自拍了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木绣球是她很喜欢的花,像大朵白云开满枝头。


    6月是江家林的雨季,工人们都停工了,秦杉想趁在美国这段时间,跟江爷爷确定艺术馆的设计风格,他放下笔,到楼外花园走了走,细细回味乐有薇的一笑一嗔、一言一语,真想飞到她身旁。


    乐有薇想过自驾游,但美国太大了,并且脑瘤症状日益严重,于是选择乘坐公共交通工具。黄昏时分,大巴经过金门大桥,她抢拍到几张意境绝佳的照片,发到家庭群里:“世界知名景点逛起来!”


    郑爸爸一眼认出:“你到旧金山了!”


    陶妈妈说:“卫峰就在旧金山吧?”


    乐有薇和卫峰没走下去,父母引以为憾,郑爸爸说:“她在享受生活呢,就算跟卫峰再见一面,也没什么。”


    乐有薇初到旧金山,住的是个小公寓,在露台上可以远眺旧金山艺术大学。在她21岁时,那是最大的目标。第二天,她换到大学附近的民宿,去校园散散步。某个闪念,她想起卫峰。


    曾经是真的很喜欢他,那时青春青涩,欢笑泪水,都是心里的梦。时光过滤了负气,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他很好,但愿他正过着想过的生活。


    贝克海滩是旧金山最热门的海滩,能看到金门大桥和马琳岬,乐有薇在这里待了一整天,然后按照她在地图上的标记,一座城市一片海,一站一站,漫游人间。距离伽马刀治疗只剩一周时,她到达位于佛罗里达半岛西岸的海港城市坦帕。


    遥远的国内,郑好和相亲对象刚刚看完电影。对方是软件工程师,在研发一款机器人的控制系统,它将在物流分拣领域发挥作用。


    工程师是郑好杂志社的人事大姐介绍的,前几天,郑好和他第一次见面后就跟乐有薇通气了。照片上是个圆胖眼镜男,乐有薇确定郑好看不上:“怎么开窍了?以前打死你都不接受相亲。”


    工程师其貌不扬,谈吐也俗,郑好对他没兴趣,他对郑好也不热络。昨天,工程师突然说某某大片上映了,问郑好要不要去看,郑好跟乐有薇说:“你不在,我无聊,就当认识客户呗,我需要锻炼。”


    乐有薇随口鼓励两句,接着观看赵杰主槌的司法房产拍卖会视频。公司每场拍卖会都会摄录,用于内部分享学习,她看出赵杰发挥平平。


    今天上午,团队全员都去观摩了现场,黄婷说:“小赵老师勉力做下来,在后台瘫了半天。”


    姚佳宁说:“一拍流拍了,他二拍承担了压力。”


    程鹏飞说:“还好法院调了底价,原告接受了,不然二拍也不行,买家这次捡大漏了。”


    姚佳宁了解过官司的来龙去脉,被告的父兄去小区放话,说谁买这房子,就泼粪泼油漆。没人愿意花上几千万自寻晦气,是以一拍流拍了。


    乐有薇问:“所以这次是被狠人买去了?”


    程鹏飞笑道:“何止是狠人,根本是‘狼人’,比狠还多一点。‘狼人’是开搬家公司的,全国连锁,手底下精壮汉子多的是,谁怕谁?”


    乐有薇哈哈笑。这一趟出来,她自觉花钱如流水,回去就得两眼放光从头赚钱,玉器杂项是她的看家本领,不能荒废,冲击明清家具的目标也保持不变,平时还得设法多做司法拍卖,多攒点资历攒点钱。


    公司司法拍卖的主力拍卖师是一男一女,柳成章和其他拍卖师轮值。男拍卖师以稳重著称,女拍卖师段晨雨是柳成章的徒弟,做派西化,但她长相大气,举止不让人感觉夸张,反而有一种洒脱气质。


    姚佳宁打听到,段晨雨怀上二胎了,等她显怀后,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远离拍卖场。这对乐有薇来说是利好消息,她推测本次法拍房没让柳老头上场,而选了赵杰主槌,可能是业务部想在年轻一代里面物色接替段晨雨的人选。


    以赵杰的家庭背景,他不太愿意在不感兴趣的事情上太过劳心劳力,很难说以后还肯接受这种指派。乐有薇分析局势,想成为段晨雨的接班人,强敌环伺,其中包括凌云。


    凌云主槌的第一场拍卖会,是为段晨雨代班。段晨雨重感冒,凌云临危受命,负责拍卖某集团股东的控股权。


    凌云初登拍卖台,扛下来了,但疏漏很多,当时乐有薇自我评估,换成自己可能更糟,毕竟股份股权等条条款款是她的知识盲区。


    乐有薇算起来,凌云有十几次司法拍卖会的经验,如果自己想接任段晨雨,坐上主力位置,现在就得开始做准备。


    姚佳宁召开会议,总结上一阶段工作,并传达乐有薇的指示:“玉器杂项得攒很久才够一场,有薇以后想多做点司法拍卖,一来团队都得有事做,有劳务费可拿,二来她能积累上台经验。我们作为助手,都得学习相关知识,分头准备起来吧。”


    黄婷立即响应:“公司这块业务多,每个月都有很多场。”


    叶之南出现在门口,郑好脸一红,迅速挪开视线,不敢去回想在他办公室那一幕。程鹏飞要让座,叶之南说:“你们聊你们的。”


    姚佳宁给叶之南当过几年助手,并不拘谨,继续安排工作。叶之南倚在门边听,乐有薇去美国后,除了刚下飞机那次,再没和他联系。他按捺数日,直到看到她在朋友圈发出的新照片。乐有薇剪短了头发,是因为舍弃了一段感情吗?他不可忍受,在汀兰会所喝了一夜的酒。


    自家兄弟把心掏出来给那女人了,她拿去炸了炸吃掉了。阿豹一瓶接一瓶陪着喝:“你只做错了一件事:太由着她了。”


    太多女人强求叶之南,他厌烦且无奈,不愿意那样对待乐有薇。阿豹说:“那年她要是跟卫峰走了,你可能早就解脱了。”


    “至少能看着她走。一条信息就一笔勾销,这算什么?”叶之南一拳捶在桌上,他又失了态,这已是最近第二次,上次在办公室,他迁怒了郑好。


    姚佳宁讲完了,叶之南才不经意问一句:“有薇在国外的事进展得怎么样?”


    郑好害怕看他,低头说:“江知行老先生不想出让藏品,乐乐想为他做个人作品专场,他也有顾虑。”


    叶之南转身离开,拨打画廊老板张茂林的电话:“今天见个面?”


    张茂林年轻时是独立策展人,主要做中国和欧美之间的当代艺术文化展览,有次叶之南刚下拍卖会,听到张茂林找他的熟客请求合作。


    张茂林想租用对方投资的一个酒店宴会厅,但租金没谈拢。该酒店对面有一座大厦,顶层多功能厅是贝斯特的产业,叶之南以友情价租给他使用。


    后来张茂林的展做出影响力了,叶之南从吴晓芸手上买下多功能厅,打造成“天空艺术空间”,和张茂林一起做点事。


    张茂林快人快语:“我在纽约和伦敦都看过江知行的作品展,明天一早就去吧,我让助理买机票。”


    叶之南问:“这么急?”


    张茂林拍拍他的肩,一笑而去:“是你着急。”


    张茂林是艺术圈人士,抵达纽约当天下午,朋友就帮他预约到了江知行的时间:“明天下午三点。”


    一看到江家的山庄规模,叶之南就知道没法谈了。这样富有四海的人家,好东西基本是出不来了。个人作品专场的希望也不大,毕竟江知行已经85岁,不想经受声名受损的风险,中国市场再大,他这辈子在画坛享有的艺术声望也够了。


    秦杉和江爷爷在门廊上喝茶,商讨艺术馆风格,多半时候是江爷爷在讲,秦杉倾听。见到叶之南,秦杉一愣,起身道:“叶先生,您好。”


    江爷爷惊讶:“你们认识?”


    秦杉说:“叶先生是小薇的师兄。”


    秦杉穿着白T恤,站在绿荫下腼腆地笑,扑面而来的夏日气息。他对乐有薇的称呼是小薇,叶之南处变不惊:“秦先生,幸会。”


    秦杉推着江爷爷的轮椅,把叶之南和张茂林带进会客厅。张茂林暗暗对叶之南瞪眼,早知你有这么熟的关系,我还去托人费什么劲啊。


    叶之南奉上礼物,是一方明代宣德年制的铜卧狮镇纸,外加一只紫砂公道杯。公道杯价值不高,难得跟江爷爷收藏的一套紫砂茶具配成套,江爷爷看到杯身上有“二泉”落款,连称有心了。


    邵二泉是清代紫砂名家,擅长镌壶铭,江爷爷的祖辈和他交好,获赠茶壶一把、茶杯数件。茶壶上的铭文是江爷爷祖辈偶得的诗句,邵二泉当着他的面刻上去,字迹秀美,刀口流畅,茶杯上也留下难得一见的落款。


    江爷爷那位祖辈从小经商,不是舞文弄墨之人,一辈子就作过一句诗,此壶于他意义非凡。他好物众多,但这套茶具始终是心头好,传给了后人。


    江爷爷少年离家,带走了茶具,可惜祖辈传到父辈时,其中的公道杯被打碎了。江爷爷七十大寿那年,接受过一家收藏网站的访谈,茶具出了镜,他说艺术没有门槛,哪怕祖辈一生只留下孤芳自赏的七个字,在他看来,同样是诗人。


    “老来掌烛夜观刀。”叶之南看到了诗句,也看到那张照片里,独独缺了公道杯。


    江家用得最久的家政主管姓乔,是广东顺德人,煲汤和甜品都很出色。


    秦杉帮乔姨拿进茶水和点心,张茂林见他在江家熟稔无拘,问:“秦先生做哪一行?”


    “建筑设计。”秦杉说完就走,没有寒暄的意思。江爷爷笑道,“我学生,老朋友的外孙,以前跟着我学园林景观。”


    秦杉出去了:“几位慢聊。”


    叶之南带上张茂林,是想谈个人作品专场拍卖时多个筹码,张茂林是著名策展人,以他操作艺展的经验,花上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做预展,足以把江知行推到国内艺术爱好者、收藏家和投资者面前。但听闻江爷爷兴建艺术馆的计划,叶之南尊重老人家:“让更多人看到,对艺术家而言,是好过被个人或机构收藏。”


    叶之南仪表堂堂,谈吐颇为不俗,艺术理念和江爷爷很合拍,且是江爷爷推崇的顾德生大师的关门弟子,张茂林则在当代艺术领域浸**多年,江爷爷难逢知己,亲自带两人去看自己最偏爱的藏品,不时相视而笑,颇有些了然心底的惺惺相惜。


    晚餐是在庭院里吃的,江爷爷的亚洲藏品助理KR也在场。叶之南问起秦杉,江爷爷瞅了一眼:“别管他,他自己吃。”


    叶之南顺着视线望去,落地窗内,秦杉正在工作。名利场上,利字当头,翻脸无情的货色,叶之南见得多了,但秦杉活得清简,长得清秀,神态也清朗,当真是美质良才。


    叶之南摇摇头,驱赶着难言的酸意,谈起想为江爷爷办个人作品展,捎带着为他将来的艺术馆做个预告。江爷爷问:“只是展出,不为拍卖?”


    “好东西想让大家都看到。”叶之南说起天空艺术空间,江爷爷笑了:“这个我知道,有薇提到过。我听她说,你们有个扶持年轻艺术家的计划。”


    张茂林说:“艺术家永远年轻。”


    江爷爷大笑,叶之南和张茂林给予名不见经传的创作者以机会,让他们自由表达,且为他们提供展出场地,助他们广为人知,对此他很欣赏。


    有的艺术家穷尽想象,创造幻想世界,江爷爷则在展现他生活的现实世界,叶之南认为两种都弥足珍贵。考虑到江爷爷在艺术界的地位,如果能为他举办个人作品展,他争取谈下歧园作为预展场地。


    歧园是云州的文化名片之一,也是热门景点,艺术家希望自己的作品广为人知是很朴素的心愿,谈到最后,江爷爷欣然同意:“好,我整理一批作品交给你们。”


    江天又飞回美国了,司机帮他拎行李箱,他往花园一看,惊呆了,飞奔进屋,冲秦杉大喊:“喂!”


    秦杉从图纸上抬起头,江天问:“叶带着人打上门了?”


    秦杉一愣:“啊?哦,不是,谈工作吧。”


    下午,叶之南和张茂林到来后,秦杉就想告诉乐有薇,但拿起手机又放下,乐有薇在享受人生,他不想让她心情沉重。


    江天去找乔姨要吃的。乔姨煲着汤,看着永远看不厌的粤语连续剧,小时候的江天和秦杉都跟着看了很多。秦杉转头看窗外,叶之南在告辞,正看向他,江爷爷招招手,他便合上笔记本电脑出去了。


    秦杉眼中似有怜惜,这让叶之南困惑:“秦先生,再会。”


    秦杉说:“两位再见。”


    KR送叶之南和张茂林离开,秦杉推着江爷爷的轮椅回屋,既然都在美国,叶之南必然会去找乐有薇吧。他微微出神片刻,回到创作室,投入工作。


    江天晃过来,愤愤然:“乐说我会玩到70岁,我看他也不遑多让,道貌岸然一只狼。”


    秦杉摇头:“是豹子。”那种俊美又警觉的生物。


    江天笑出声:“金钱豹。还是你了解他啊,浑身上下充满铜臭味。”


    偏见无处不在,秦杉不赞成他:“叶先生是很好的人。”


    乐有薇发朋友圈从不带定位地址,她发了几张照片,沙滩是白色的,海水也清澈,景象很美,秦杉只知道她这几天在佛罗里达州,问:“这是哪儿?”


    乐有薇说:“克利尔沃特海滩,一度被评为美国最好的海滩。听说附近还有座无名岛,明天就去。”


    入睡前下了一场雨,细雨绵密,云雀鸣叫着穿林而去,秦杉查看佛州天气,将近两千里外,大雨倾盆。


    佛罗里达原为西班牙语,意为“鲜花盛开的地方”。在无名岛上,乐有薇住的民宿种满了鲜花,她用软件辨识它们,但有些对不上,她发给秦杉,秦杉大多数都认识,不认识的就直接说:“我问问农学院的同学。”


    清晨时,雨势渐弱,雨滴击打在玻璃窗上,乐有薇推开阳台的门,眺望沙滩上的金椰树。这些天她一路混迹海之滨,饱看最壮美的日落,落雨是另一番滋味。


    房东老太太送来早餐,乐有薇和她分享花茶。房东老夫妇毕生没离开过这座海岛,他们的儿子做海产生意,会定期回来。这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搁在往常,乐有薇不可想象,她再喜欢大海,也受不了年复一年相看无言,但如今竟然觉得也很好。


    伽马刀不能切除全部肿瘤,某天也许会再发作,不知道未来还将面临怎样的惊涛骇浪。脑膜瘤闹起来最疼的时候,乐有薇也会想万般皆虚妄,但天涯孤旅走这一遭,她相信生命自有其味。


    中午雨停了,阳光铺天盖地。乐有薇涂了防晒霜,戴上帽子,再穿上防晒衣,全副武装地巡岛去。


    岛上每一幢房子都色彩缤纷,各具个性,乐有薇拍了几百张照片,坐在岸边的树荫里,挑出拍得最好的和家人朋友分享,然后学习司法拍卖知识。


    以往忙得不可开交,总盼着休假,但休假了,乐有薇越发感觉到工作的可贵。她为谁担忧、牵挂谁、想问候谁,都能借着工作压下去,以前可以,以后也可以。


    草香浮动,乐有薇忙完往回走,沿路和人打着招呼。天放晴了,且赶上周末,登岛的人很多。


    晚餐后,乐有薇坐在露台上看晚霞,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她向楼下望去,夕阳余晖还未收尽,有人骑着摩托呼啸而来。


    车很帅,人似乎也很帅,黑衣黑裤,硬朗非凡。乐有薇站起来看,期待他的面容和身姿一样有看头。


    男人长腿一撑,在小楼门前停下,乐有薇很是气恼。如果当年如今日,她对叶之南一见倾心,也许故事会有不同的走向。但也许在一起早已分开,正如她和卫峰或丁文海。


    叶之南摘下头盔,抬头望,乐有薇穿得很简单,长及膝盖的白衬衫裙,短发更显飒丽。两人尽量避开彼此的眼睛,但这很难。


    乐有薇跑下楼,叶之南心一咯噔,她很憔悴,瘦得很病态,仿佛五脏俱损,一张口就会呕出血来。他问:“是不是在生病?”


    乐有薇受不了叶之南这样看她,目光游离:“前几天感冒,刚好。我没事,就是天太热,没化妆,显得气色不大好。”


    叶之南心里锐痛,两人在情感上互相拉扯,乐有薇百般挣扎,太耗费心力了。他连找两天,几经打听,才找到这里,但在看清乐有薇的这一刻,他不再想什么求仁得仁了。乐有薇想怎样就怎样吧,能多在一起一刻是一刻,陪她开心点吧。


    有针扎似的感觉在乐有薇心间弥漫,她对自己说过一万次,既已做出决定,就绝不反悔,但在这一刻,她才发现所有的坚定都建立在不和叶之南见面的基础上。当他站在面前,她依然不争气,依然想要恣意妄为地爱他。她忍着泪跑掉了:“师兄等等我,我买了烟花和蜡烛,我们去海滩玩。”


    回到房间,乐有薇装了一纸袋烟花蜡烛,再吞下一颗止疼药。近来头疼得频繁,她不无自嘲地想,放任自流,指的就是颅内出血吧。她哪有心力去爱谁,好好看看他,好好和他说说话,足矣。


    海滩游客众多,乐有薇拎着纸袋,和叶之南并肩漫步。他不说话,她也不说,用帆布鞋踢着沙子,哼唱着BobDn的《大雨将至》。叶之南想起慈善拍卖晚会那天,乐有薇用它作为散场曲:我听见上万的耳语呼啸着,却无人聆听听见一个人饿死了,无数人大笑着我要回去了,在大雨降临之前


    走进那黑色森林最深处的腹地


    在那里有许多的人,手无寸铁


    乐有薇总是有心人。刚才出来,她特意戴了祖母绿耳坠,叶之南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相识那年,乐有薇拎着家中旧物找他变卖,交完大学学费所剩无几,但她铭记在心,当年秋拍订了一只花篮送到现场。


    叶之南责怪她瞎花钱,她笑嘻嘻:“赚钱就是为了花钱。”


    叶之南笑问:“怎么赚的?”


    乐有薇说:“上个月参加知识竞赛,拿了第一。我成绩特别好,师兄忘啦?”


    叶之南回赠乐有薇一部手机,是当时能买到的最贵的一款,作为对花篮的答谢。乐有薇很郁闷:“我要多参加几个比赛。”


    叶之南问:“就为了回礼?”


    乐有薇回答:“对,回礼要送更好的。”


    叶之南说:“攀比是不好的,大家各自量力而行,好不好?”


    乐有薇答应了:“在我回礼之前,师兄不能再送我别的。压力大我有干劲,但是过大我就想骂人。”


    叶之南就说:“好,不送。”


    第二年,乐有薇拿到期末考试的奖学金,送来一套黄花梨筷子,还搭配了筷托。筷托是很趣致的斑鹿,她盛赞雕工,说是在保利的一场小型专场上拍到的,捡了漏,以底价竞得:“师兄等着看,肯定增值!”


    叶之南许久不送乐有薇东西,等到11月她过生日,才送了这对祖母绿耳坠,很随便地丢给她:“成色不太好,藏家专场的流拍货,你戴着玩。”


    乐有薇立刻就摘下耳环戴上它。几年后,叶之南还见她戴过。两颗祖母绿很小,以乐有薇的收入,不必看重,他故意说:“以为你弄丢了。”


    乐有薇笑:“怎么会?很好看也很好配衣服,郑好也喜欢,我买了一副差不多的送她。”


    两人渐渐走到人少的地带,一艘游艇停在近前,乐有薇说:“我们再往前走一点,免得惊到人。”


    叶之南说:“海上烟花才更好看,走吧。”


    灯火已黄昏,叶之南驾着游艇出海。乐有薇在甲板上放起了烟花,心事起伏明灭。有些事说破可能溃败,但捂着只会又结成乱麻,必须狠心直面。从小,她尽力去除性格上的敏感,培养自己果断行事,不想前功尽弃。


    乘船穿花,游艇泊在海中央。乐有薇心里好似鼓着海浪,她俯身看海,月光像被海面揉碎了,间或一漾,让她想起“李太白在当涂采石,因醉泛舟于江,见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


    乐有薇喝光一支酒,才有勇气开口:“师兄,在我心里,郑好不比你重要。”


    如此星辰如此夜,叶之南心里溢满暖意,她其实不是因为郑好放弃他的,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有这句话就够了。


    乐有薇静静地说:“我们之间更多的是内部问题,是我没有能力负担和你的感情。我希望你不往肩上捡负担,自由自在过一生,我的余生该怎么度过,我也想好了。”


    示弱是勇敢,甚至更勇敢,叶之南便也静静地听。多年来,他一直很想了解乐有薇,一直在努力,但乐有薇不给他机会。相识以来,多数时候,她是别人的女朋友,不方便也不愿意对他交心。


    或者说,乐有薇本身就很难对人交心。她虽然交游广阔,但真正被她当成自己人的,也就寥寥几人。


    郑好很平凡,个人资质有限,按部就班混日子,还懒于改善,叶之南观察到,乐有薇只跟郑好说点琐事,不对她交心,郑好心窍钝,懂不了,乐有薇懒得说。她对郑好付出真心,是出于回报,但两人完全不是一路人,若非从幼年形成的恩情羁绊,郑好应该进不了她的朋友之列。


    在叶之南看来,乐有薇最要好的是夏至,但夏至性情高旷,几乎是出世之人,乐有薇一般不和他聊很烟火气的事。两人每次凑到一起,从艺术聊到文学,这个画家那个作家的,一聊就能聊几个小时,还意犹未尽,无暇聊别的。


    乐有薇一向把心思藏得深,能对她的师兄如此交心大不易,却是在这痛别前尘时。叶之南叹息,太早就尝到世态炎凉的人,往往只依赖她自己,他多希望她的心不那么孤独,多希望能和她相知相伴,可她执意不要。


    爱这种事情是有程度的,乐有薇始终爱自己更多一些,这是事实,她并不隐瞒:“我的人生里,师兄真的很重要,可我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遇上我,你很辛苦吧,对不起。”


    不是每个人都会把爱摆在第一位,这一世,只有这样的缘分。乐有薇的意思很明确,叶之南尊重她的想法。乐有薇对他坦白,他也有话对她说:“小乐,丁文海出轨,你和他决裂,我比他糟糕得多。”


    乐有薇摇头:“他对我是背叛。”


    人人都说叶之南浪**,但乐有薇一直知道,他有些所谓的女伴,只是业务往来认识的客户,是他的追求者。她也有很多,但人们会把这称为滥情。其实她只计较过陈襄和唐莎。


    叶之南开启一支香槟,递给乐有薇,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在贝斯特最早的几年,我是名媛的入幕之宾。”


    那是个炙热的夏天,叶之南19岁,被吴晓芸发掘,成为助她闯入上流社会的钥匙。如吴晓芸所料,男色比女色更有效,叶之南让贵女们感到惊喜,她们或明或暗地接近他。“你问我很抗拒吗,没有。那些男人,我轻易得到他们的女人或是他们的女儿,也被她们得到。”


    资本原始积累都有很多不堪言说,乐有薇坐过去,从身后抱着叶之南,不言不语。


    叶之南知道乐有薇在哭,每次她哭,都不让他看见。他的姣花软玉,竟然瘦了这么多,硌人。


    贝斯特没几年就做得有声有色,叶之南不用再那样,但形成惯性,随意放纵,无可无不可。遇见心上人,才后悔不能把最好的自己留给对方。他说:“那些事,我更改不了。小乐,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过去我那么脏,让你看到,伤了心,还承担了那么多污名。”


    漫天风雨里,我是真心爱着你,乐有薇泪如雨倾。叶之南说出浪**的根源,是在对她道歉,但他经历的那些暗夜时光,她听来心疼。她那么努力,希望有一天能为叶之南分忧,她实在听不得他这样说自己。名利场往往是欢场,总有这样那样的逢迎周旋,感情和性之于叶之南太易得,因为是他,她不觉得那有什么问题。


    泪珠纷落,乐有薇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不在意那些。吴晓芸有次喝了酒说,有时必须自我物化才能获得机会,我也这样行动过。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行鄙事。我们就该死吗?师兄在我这里永远有道德豁免权,我认识的你很完美,像天上的月亮。”


    灼热的酒气喷洒在后背,叶之南盯着大海看,它像个巨大的伤口。**,对男人是欢愉,却被女人当成爱,自然会欠下情债如麻,他伤到一些人的心,也被一个人伤着心。乐有薇是命运安排来让他改变的人,是镜中花水中月,卫峰或丁文海都能和她有深远的情缘,偏偏不能是他。


    乐有薇像是明白叶之南在想什么,说:“我不是因为丁文海多好、我有多爱他,才跟他在一起。只是他让我觉得可以互相陪伴,各不干扰。我是错看了他,但在一起的那几年,我很轻松,有大把时间做事。”


    乐有薇不想在爱情上花太多心思,她不认为也不需要和毕生至爱在一起。


    艺术家追求不朽,她追求广阔天地,无忧无虑,叶之南是能理解的,但多么遗憾。


    这一生哪一瞬最好?是被乐有薇这样拥抱。叶之南渴望这诀别般的拥抱能再长久些,摸索着乐有薇的手,抚平她的手背,再把手指插进她的指间,十指相扣,对她说:“小乐,你很喜欢雨天,经常听的歌也和雨有关,为什么?”


    烛火摇曳,叶之南只想漫无目的地闲谈,和她多说说话。乐有薇静默片刻,声音轻如水中光影,风一吹就破碎:“小时候总想着,如果那时有一场暴雨,可能那场火,就不会带走爸爸妈妈。”


    那艘失了火的大船。叶之南哽住了。乐有薇说:“那些年,我总在祈求雨,还害怕看到大海。但是这样太懦弱,我不想被情绪控制。害怕在亲戚家坐冷板凳,吃闭门羹,后来再难谈的客户,我都自发自觉地去磨;害怕演讲,后来赚钱都靠这张嘴;害怕大海,后来想要直挂云帆济沧海。一切让我害怕的,我都去克服掉,我接受自己活成这样了。”


    像一棵树,对着自己抡起了斧头,砍掉枝杈,笔直向上长。光秃秃地直冲蓝天,但她自觉舒展。


    叶之南沉默了很久,乐有薇抱了他很久,两手交握,脸贴在他后背上。她贪恋他太多,但只能到此为止了。


    乐有薇做事目的性很强,每一件,都能给她的人生带来好处,但她的师兄不是,跟他在一起,她可能会失去从容的心境,会失去郑家。


    怎么舍得再难为她,算了。叶之南终究松开乐有薇的手,他不能让自己成为她对抗的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乐有薇起身,叶之南也站起来。头又在疼,乐有薇站定,眼睛半闭着忍受着。叶之南呼吸凝滞,她这副迷离的神态在侵蚀他的意识……乐有薇低喘了几下,睁开眼,四目相对,夜浪一波一波涌上来,此时此刻,理应怀着温柔和哀伤,昏天黑地热吻……如果明天就死,今夜尽欢又何妨。可是,这一步跨出去,就天差地别。在叶之南倾身之际,乐有薇飞一般逃走了:“闹海去了。”


    游艇上配备了救生艇、橡皮艇、潜水器和摩托艇,还有几名船工。叶之南负手而立,没跟过去。弯弯笑眼是心梢上的月牙,闹天闹海都随她。


    想和她相守一生,无非是想好好爱她,但她选择放手,依她便是。不能相守,也能好好爱她,一切如旧。救生艇被人推下了海,乐有薇跳上去。叶之南站在风浪里,看着乐有薇飞起来,去征服大海。天上的星是夜的风铃,它们纷纷坠落在海上,清脆玲珑,像这些年响在心间她的笑声。


    海面升起了雾,像深深的雨幕,他就要看不见她了。人各有梦,也各有追梦方式,他不拦着,就此放生她,让她去往令她轻松的地方。但愿前路上,能有一人温暖她,不负她。


    乐有薇回头看,叶之南在灯火里,也在她心上,往前看,烟波前路正无边。他栽培她,她因为他侥幸得到一片海,可她从未爱一个人比海深。以前她通过丁文海搁浅他,这次她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克服,不出尔反尔了。


    月上中天,乐有薇回到游艇上。叶之南在露天望台上坐着睡着了,手边是数个空酒瓶。他睡姿很端正,身后明月如灯,是入诗为画的一幕,可是乐有薇不会作诗,也不会绘画,倒是想起幼年时郑爸爸教过的许多诗词歌赋。


    回忆如海浪般涌起,不可停歇。乐有薇捞过背包,掏出笔记簿,在纸上写下一行字,脑中闪过秦杉折过的小飞机。她撕下纸页,折成纸船,看着夜风把它吹到海上,瞬息就不见了踪迹。


    月光落在叶之南脸上,乐有薇伸手抚摸他的脸,佛说,色即是空,可是美人如斯,参破太难。他带给她深重的情欲**,她坐拢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今生今世,再无遗憾。乐有薇起身而去,这只是个开始,此后人生,还有很多次难关,在等待着她跨过。


    乐有薇把救生艇拴上游艇时,叶之南就听到动静了,她只敢等到夜深人静才回来,他不惊动她。他感觉到乐有薇坐近,她的呼吸渐渐热起来,吻印上来,他几乎要回应她,但他不能醒来。


    有一行泪水砸落在叶之南的手背上,滚烫,他更加无法睁眼,乐有薇从来不让他看到她哭。他已足够明白,他和乐有薇是相爱的,此生已无憾。


    乐有薇让船工操纵驾驶台,返回岸边。回顾多年苦辛,她时刻处在破局过程中,原以为艰难是各种公事,其实是勘破执迷,直至今日才得以解脱。


    月落如霜,乐有薇踏上海滩,消失在闪闪的星夜。叶之南的梦里似有一曲微茫,《大雨将至》。乐有薇似乎想给他留几句话,但他没能找到,他因而永不得知,她写的是什么。


    今夜扁舟来诀汝。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将会升起,他仍将是她的师兄,如同当年在校园的初遇,她心无旁骛,他心地坦**。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乐有薇像赶着两只羊似的,推着她一大一小的白色旅行箱去赶飞机,候机时收到夏至的信息:“藏书被省图书馆买了,省里派了特警部队包了一个车厢,从北京运回云州,交接仪式下周举办。”


    按照规定,大批特级文物不能用飞机运输。乐有薇在团队群里通报喜讯,群里一片欢腾,那可是《古文今藏》啊。


    乐有薇重回洛杉矶,坐上机场通往市区的大巴。大巴上,满满一车各色人种旅客,不同的口音和语言混杂,常常让她听得偷乐出声,就要上手术台了,她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放松了。


    给家人留了一点钱,虽然少,也尽力了。做过一场很有成就感的慈善拍卖晚会,还和心爱的人互诉过真情,拥抱过,亲吻过,正正式式道别过,就算死在手术台,也好好地过了这一生。当然,大概率不会死,脑科专家说得很清楚,伽马刀技术很成熟。


    从凌晨开始,乐有薇遵医嘱断食断水。次日上午,她住进医院,先抽血,再输液,接心电图和自动测量血压的仪器,这三项将贯穿整个治疗期。


    秦杉和叶之南先后联系乐有薇,秦杉说:“小薇,叶先生和他的朋友第二次来拜访江爷爷了,上次我没跟你说,但你说让我有话要说。”


    叶之南发来很长一段信息,贝斯特拍卖公司和天空艺术空间将合作为江爷爷举办作品展,已正式签订合同。江爷爷是乐有薇的客户,叶之南想安排她的团队成员来美国一趟,他问:“我接下来还有别的事,你的旅程哪天结束?”


    伽马刀治疗做完不用住院,乐有薇想缓个几天看看情况:“一周左右。师兄,能不能让赵杰团队参与进来?他在当代书画方面比我的团队更有经验,这次让他牵头,佳宁他们配合吧。”


    叶之南把这条信息看了好几遍,乐有薇永远把工作排在第一位,这是头一次这样。他想着她那张唇色泛青的面容,她是应该再休息一阵。他拨打赵杰的电话,赵杰很兴奋:“我就知道有薇会带我玩!”


    郑好找乐有薇:“我明天就飞美国啦,叶师兄说,我们先休整几天倒时差再去江家,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乐有薇回道:“在迈阿密,马上就上船,跨大西洋航行。海上有时没信号,如果联系不上我,你别慌,等我回到陆地就去纽约,你有事就找佳宁。”


    相似的一番话她发去家人群——“下西洋喽。”


    张茂林有一流的策展团队,他留在纽约和江爷爷磋商细节。叶之南告辞,出发去西雅图。那里有个老客户,本月中旬即将度过97岁大寿,他年年去贺寿。


    老客户手上有一部毛抄a,叶之南盯了快十年。老客户子孙后代都在美国,第三代第四代已不识中文,那部毛抄在他们家被束之高阁,弄回国更有价值。


    乐有薇回复秦杉:“我和我师兄已经见过面,说清楚了。这几天要出海,可能不能及时回你的信息,别急。”然后她点开软件,听着有声小说睡着了。


    医生唤醒乐有薇,得为她进行全身麻醉,以便装上伽马刀架子,然后输送氧气。


    麻药打下去,乐有薇很快就不省人事。等她再次醒来,已是一个小时以后,架子已安装完毕,4个钉子被钉进头骨,法裔医生问:“什么感觉?”


    a毛抄:即明末清初常熟毛氏汲古阁抄本。汲古阁主人毛晋,一生酷爱买书、刻书、抄书。包括毛晋本人在列,其子侄僮仆均擅长抄写书籍,且字体俊秀,端正严谨,加之其抄写的书籍多为宋元难得的本子,故为世人所珍视。


    乐有薇说:“有点疼,架子也很沉。”


    下午五点,乐有薇进了伽马刀室,整个过程很安静,她再次睡着了。等她苏醒,已经出了机器,医生护士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你状态不错啊。”


    乐有薇昏昏沉沉,感觉不出具体时长,似乎只是睡一觉的事。医护人员开始拆除伽马刀架子,两名护士按着架子,一名医生松着螺丝,她感觉骨头被拧得生疼。


    第一个螺丝松动的时候,鲜血喷涌,乐有薇用手一摸,脖子上全是血。医生护士为她清理血迹,她昏了过去。


    老客户依然不肯出让毛抄,叶之南放下寿礼,告别而去。明年此时,他还会再来。回国的飞机上,他梦见乐有薇了,她像一条濒死的人鱼,昏睡在冰天雪地的海滩上,周围一圈人弯腰呼唤她。他拨开人群喊她,她面色苍白,久久不醒。


    这个梦让叶之南惊惧,飞机在云州降落,他联系郑好:“到纽约了?你和有薇见面了吗?”


    郑好说:“叶师兄是不是也找不到她?她在海上没信号,我给她发了好多照片她都没回。”


    乐有薇连郑好都没理会,看来不是在逃避她的师兄。海上那一夜,两人交了心,也放了手,她是想独自静一静吧。叶之南去拜访相关部门,为江知行在歧园办展,必须及早报备。


    郑好怀着不安的心情逛博物馆,她对艺术品知之甚少,方瑶存心找她东问西问,想让她出丑,姚佳宁维护郑好:“走,去那边看看。”


    乐有薇让赵杰参与江爷爷的个展筹备,是在还人情,赵杰心知肚明。他只想独自赴美,不带自己的团队,方瑶却来找他:“我学的是当代艺术历史与理论,对美国也熟!”


    赵杰只得带上团队所有人,眼见方瑶和郑好过不去,他提出两拨人分开逛,但方瑶不干。姚佳宁搜了一大堆艺术评论套话,发到团队群里:“你们几个新人背熟,方瑶只会这一套。”


    方瑶奈何不了乐有薇,当然会拿她的朋友出气,偏生郑好是个温软性子。


    黄婷看不过眼:“她要是真有能耐,前几天海关罚没资产拍卖会就不会弄砸锅了。连拍卖资格证都没有,也好意思上拍卖台?”


    博物馆几站地外有个香料市场,郑好提议去看顶级的藏红花。藏红花在国外多用于料理菜肴,但在国内,人们更推崇它的药理价值,多用于泡水泡酒等保健养生。


    方瑶不懂行,频频出丑,郑好扳回一城。她以前供职的杂志刊登过五星级酒店餐厅广告,是她撰写的软文,主厨和她聊过藏红花。


    方瑶面子上挂不住,想拿店铺墙壁上的抽象画回击,岂知郑好记熟了姚佳宁教她的片汤话,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姚佳宁意有所指:“艺术嘛,各有各的欣赏习惯,有的人喜欢跟人交流感受,有的人更愿意沉浸其中,用心体会。”


    当晚,方瑶没和众人一起吃饭,她说她在美国有朋友。郑好向乐有薇显摆,没收到答复,她找秦杉:“乐乐有两天没消息了,你那边呢?”


    秦杉说:“她也没回我,她说她在海上。”


    叶之南持续地梦见乐有薇。梦中她气息奄奄,在沙滩上用树枝划拉自己的名字,她说爸爸给她取名,嵌了一个有字,是盼望她应有尽有。但是后来的她,总在囿于人情,四壁都是人情,把她钉在笼子里,她要寻来一把利斧,把它们都拆掉。


    凌晨三点,叶之南独坐窗前,强烈的慌乱感使他无法入睡。他拨打乐有薇的工作电话和私人电话,都是关机状态,他试着找夏至:“回国了吗?”


    夏至弄到了一份明代永乐六年的奏疏,按公藏情况,明代奏疏流传至今有三千多件,但市场上几乎没有见过,从无记录。他向乐有薇报喜,乐有薇居然几十个小时都无动于衷,这不像她,他莫名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立刻回复:“还在日本,老师有有薇的消息吗?我找不到她。”


    叶之南想订最早的航班去美国,但这不该是一个安于师兄身份的人所为。


    他想再问问郑好,却担心引起她的恐慌。迟疑片刻,他去洗漱,然后迎着第一缕晨光,去赶早班机。


    酒店自助早餐区,郑好迎上秦杉:“这么早就来找我?我们有人起不来,我把她的早餐券拿给你。”


    秦杉掏出手机:“吃了面包。我们对一下信息。小薇给我发完这句就消失了,我心里很慌。”


    郑好给他看自己收到的信息:“她从迈阿密出发。”


    迈阿密是世界上最大的邮轮港口,交通便利,秦杉自言自语:“船上各方面设施都很成熟,没理由不能上网还关机。”


    郑好也慌了:“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我没看到新闻啊。呸呸呸,我乱说的,肯定没事。不过她两个手机都关机了,很不对劲,以前她二十四小时开机。该不会是胆结石犯了吧?”


    秦杉脸色大变:“不是胆囊炎?那么严重了?”


    那天在大学校园,乐有薇走路不时停下,肩背佝着,像在忍痛,还吃过一次止疼药。秦杉问她是不是生病了,乐有薇当时说:“生理期。”


    秦杉没好意思再问,但乐有薇曾经说,会说话有时是会说谎。所以当时她在骗他吗,他问:“你知道她生理期吗?”


    郑好顿觉尴尬,想想还是说了:“你在想,她会不会疼晕了?她没这毛病啊。我们要不要报警?”


    秦杉确定乐有薇在说谎,说:“你去吃早餐,我来想办法。”


    郑好给秦杉拿了一杯咖啡,秦杉找邮轮公司咨询,对方表示全程提供网络服务。他打去一个个电话查找游客乐有薇,但所有邮轮公司都拒绝透露客户信息。


    秦杉揉着太阳穴使劲思索,乐有薇去迈阿密之前,身在克利尔沃特海滩。


    从地图来看,两地车程在五个小时左右,但飞行只用一个小时,她会选择后者吗?


    秦杉联系了母亲生前的单位,想根据乐有薇的航班信息获得一些线索,意外被告知:“没查到她去迈阿密。她上一次飞行记录,是从坦帕飞往洛杉矶。”


    克利尔沃特海滩所属地区正是坦帕,秦杉找对方确定了具体日期,更觉严峻:“她说从迈阿密出海了,但当天她飞去了洛杉矶。”


    郑好惊叫:“又去洛杉矶?她在那里待过好几天啊!”


    秦杉立刻订机票,郑好问:“你怎么找她?”


    秦杉说:“报警,同时一家医院一家医院找。”


    郑好揪着心,想跟秦杉同去,秦杉担心乐有薇是因为跟叶之南摊牌,痛苦过甚才导致胆囊出问题,让她别急:“我去就行。我对洛杉矶很熟。”


    窗外阳光刺眼,室内人声不息,无一不在昭示着已从濒死的绝境,回到了人间。乐有薇转动着眼珠,头上的伽马刀架子已被拆除,她的脖子很僵硬,但不再有剧痛感。护士抓着她的手问话,确认她意识正常,通知了主刀医生。


    主刀医生飞奔而至:“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治疗后,你短暂清醒就陷入了昏迷,还落泪不止?我们不能放弃你。你梦见了什么?”


    乐有薇梦见召开盛大的拍卖会,她精心准备,登场时,台下所有人齐齐离开,瞬时消失得干干净净,自己对着空无一人的会场,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


    梦见叶之南自高楼坠下,她救不了他,也发不出声音;梦见郑好殉了情,陶妈妈哭到昏厥;梦见有人对她说:“我从未忘记你。”梦里看不清他是谁,但她有统一答案,“情愿你忘记。”


    乐有薇问:“很多天吗?”


    主刀医生说:“这是第四天,剩下的三颗钉子都没怎么出血。”


    主刀医生始终不解乐有薇昏迷的原因,治疗明明很符合预期,她把乐有薇作为特殊病例对待,交代得很详细:三个月后进行核磁共振复查,之后是一年的核磁跟踪,届时剩余的肿瘤稳定无异样,就停止随访,可以怀孕生小孩,但不能吃避孕药,里面有一种成分对肿瘤有刺激作用。


    乐有薇谢过医生,医生说:“每分每秒都有不幸的人在医院接受命运的审判,什么奇怪的病,突然得上的都有。记住,永远不要伤害自己。”


    手机自动关机,乐有薇充了一会儿电,开机蹦出来一堆信息。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在找她,她捡了最紧要的回复:“这几天海上信号差,师兄别担心。”


    然后回:“我很好,活蹦乱跳,你们三个放心。”


    接着回:“我要看奏疏照片!”


    刚回复了夏至,秦杉的信息就来了:“小薇,你是胆结石发作了吗?我在洛杉矶,找了三家医院。”


    还好醒来了,再被秦杉找下去就穿帮了,乐有薇回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胆结石?”


    下一秒,秦杉打来电话:“小薇?”


    乐有薇听出秦杉的情绪,柔声说:“没事了,手术做完了。”


    秦杉问:“你在哪里?”


    乐有薇说:“南加大医疗中心。”


    秦杉说:“我离那里不远,等我。”


    同一个病区有个小男孩要做手术了,他才8岁,一头金发,可爱得只差一对翅膀。乐有薇抱了一箱冰激凌去他的病房,塞进冰箱:“十几种口味,你慢慢吃哦。”


    大多数时候,冰激凌对小孩子都是最有效的药,它能转移注意力,抚慰情绪。这是童年时患上胆囊炎后,郑爸爸送乐有薇看病时,一位女医生说的。


    小男孩喊乐有薇“baby”,乐有薇蹲下来,他亲她的脸:“Iloveyou.”还问,“你为什么不对我说?”


    乐有薇笑道:“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啊。”


    小男孩问:“为什么不说?”


    乐有薇苦着脸:“我太害羞了。”


    小男孩拉着她的手说:“噢可怜的人,那我再说一遍,Iloveyou。等我病好了,就去找你结婚。”


    乐有薇忍住泪水,亲吻着他。小男孩患的是恶性肿瘤,他做过开颅手术,但四个月后就复发了,视力下降几近失明。他的父母为他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他可能活不到长大结婚了。


    生之艰难,死之残酷,谁都一样。医院门口,乐有薇待了片刻。秦杉跑来,夕阳穿过云彩和树荫,满目碎金,他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对上乐有薇的目光,狠狠地把她按进了怀里。


    大半个月不见,乐有薇瘦得可怕,脊骨的曲线硌着秦杉的手掌。他把她抱得紧些,再紧些,埋首在她颈侧,声音发颤:“为什么关机?”


    命贱又命硬,没那么容易死。乐有薇的手僵着,蜷成拳头,没去抱他:“病**行动不便,没充电。”


    秦杉惊魂未定:“为什么又回到洛杉矶?”


    乐有薇说:“在这里预约的手术,旅行结束,手术期到了,就又来了,怕你们担心才没说。胆结石手术留了三个小疤,你送的祛疤药又能用上了。”


    秦杉的呼吸扫过她耳后,语气又心疼又气愤:“不能再让人找不到。”


    乐有薇嗯了一声,脱离他的怀抱。她一抬头,秦杉就发现不对劲,拂开她的头发:“头上怎么也有伤?”


    “太疼了,走路摔了,撞到墙了。”乐有薇拿开他的手,踮起脚,很轻地和他碰了碰额头,可怜巴巴地说,“求你了,别问了。我好饿,我们去吃东西吧。”


    医院附近有家越南菜馆,乐有薇点了清淡的河粉,吃完饭,她把旅行箱寄存起来,和秦杉在街头漫步。


    路遇一个乐队,乐有薇问:“会唱《大雨将至》吗?”


    年轻的主唱摇头,看看两人:“亚洲人?”


    乐有薇说:“中国人。”


    主唱吹声呼哨,拨弄琴弦,旋律响起,是《阿里山的姑娘》:“我唯一会的中文歌。”


    乐有薇随着节拍,踢踢踏踏地走着,身后传来荒腔走板的歌声:“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啊,绿水常围着青山转。”


    秦杉听得喜欢,乐有薇笑得豁然无忧,哼的仍是她想听的Ahardrain-sagonnafall。


    我曾经走进伤心森林的深处


    我也曾逃出十二块死寂海洋


    我还曾走进一片坟墓


    那坟墓仿佛有千万公里长


    那大雨,那大雨


    那大雨就要落下来


    乐有薇和秦杉连夜飞往纽约,郑好很生气,要当面骂她。飞机上,秦杉睡着,时时惊醒看乐有薇,确认她还在,才敢再合上眼睛。


    乐有薇这几天睡得太多,有时她听歌,有时默然看着秦杉的睡颜。他长长的睫毛投下两块小小的阴影,遮住了黑眼圈,这时候看着不像小老虎,倒像只乖巧的猫咪了。


    早晨,飞机在降落,乐有薇去看舷窗外。疾病带给她一个警示,生命是有期限的。这道理她一直都懂,但鬼门关走过一遭,才有更深的体会,从此不念过往,只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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