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明代金丝楠木屏风

3个月前 作者: 扣子
    乐有薇独自回郑家,郑好等周末时坐高铁回去,届时她换上了烤瓷牙,嘴角的伤也退了些,马马虎虎能糊弄过去。


    陶妈妈在环境监测站上班,她嫌单位食堂的饭菜太贵,每天早起买菜,中午回家做饭。家里房子买在郑爸爸任教的中学旁边,两人每顿都在家里吃。


    陶妈妈请了一上午假,在家打扫卫生,换上干净床单,再烧上几道乐有薇爱吃的菜。


    乐有薇拖着小行李箱,正在找钥匙,陶妈妈跑来开门,一见到她就惊住了:“怎么瘦成这样?”


    脑膜瘤在作祟,乐有薇瘦了很多,这些天连晚餐都敞开吃,才补了一点回来。郑好和她天天见面,看不大出来,但陶妈妈几个月没见着她了。


    乐有薇把碗筷摆上餐桌,陶妈妈念叨着这几天得多点炖汤,给她补一补:“看起来像是得了大病,头发怎么也剪了,都说了你和好好要互相照应,好好没听啊?”


    乐有薇说:“瘦点好,夏天穿衣服好看。”


    郑爸爸回来了,乐有薇奉上礼物。她给郑爸爸买了两件衬衫,给陶妈妈买的是新手机。


    饭后,陶妈妈去洗碗,乐有薇给新手机装软件,帮陶妈妈登录微信。陶家家族群里,有亲戚说:“乐乐到家没?问问她想不想吃水库鱼头,晚上我带你们去!”


    乐有薇以陶妈妈的口吻回复了:“好好星期六回来,等她一起。”


    故乡是千年古城,文风兴盛,名胜古迹众多。下午,郑家父母去上班,乐有薇去逛密园。密园是清代园林,原主人官至江西布政使,告老还乡修建府邸,亭台楼阁、山水桥树、堂轩院,一并俱全,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密园的文创纪念品商店由几位本地名家坐镇,他们都是退休之后发挥余热,其中一位老太太姓孔,退休前是本市工艺美术学校的校长。乐有薇每年过年都来园子玩,跟她混熟了。


    孔老太性子稳,手也稳,有时给谈得来的游客寥寥几笔画个扇面,金鱼蝴蝶趣致生动,有时拿一块普通的石料刻印章,手上忙着,随口和乐有薇聊聊书画。


    马上要去见江爷爷了,套话不会被真正的艺术家认可,谈吐得有打动他的地方。乐有薇抓紧时间,多看多学多问,傍晚才回家。


    晚饭后,郑爸爸考察乐有薇有没有偷懒没练字,乐有薇老老实实地写。


    陶妈妈忙好了,问起流拍的缘故,乐有薇说了方瑶的事:“我揍了她,出气了。”


    方瑶是公司大客户的女儿,陶妈妈捏把汗,担心乐有薇将来被穿小鞋。郑爸爸却说疏狂点好,工作中难免得面对让人不舒服的人和事,乐有薇保持一些虚妄的自以为是,才撑得下那么烦琐的事务。会不会被穿小鞋那是以后的事,方瑶家世再好,老板也需要能做事的人。


    乐有薇很喜欢跟郑家父母谈天,练完字,三人坐在阳台上吹电扇、吃冰棍,秦杉发来几条长长的短信。


    今天白天,红岗乡郭立川书记召开了工作会议,小五和梅子代表秦杉发言。秦杉觉得郭立川怪怪的,会议上总在打量他,一起吃工作餐时还在打量他。


    梅子帮着圆场,这人从小在美国长大,中文特别差,话少勿怪。郭立川却说不要紧,他几年前还在投资银行工作,英语很好,能和秦杉沟通。


    梅子和秦杉齐齐窘住,对此秦杉表示:“我还得继续练习说话,可能把别人都当成你,就会容易点。”


    乐有薇大笑,郭立川可能认为她和李冬明关系暧昧,但庆功宴上,秦杉一会儿给她舀汤,一会儿夹菜,郭立川自然对他充满猜度,还带有微妙的同情。


    秦杉说:“郭书记在会议上脱稿讲了两小时,肯定把我当异类,可他也未免对我太好奇了些。”


    乐有薇理解秦杉的不自在,但没法说实话:“今天天气好,拍了不少密园的照片,它的建筑风格很值得一看,空处有景,疏处不虚,我发到你手机上。”


    章明宇带来好消息,有几个大学生志愿者向学校申请,毕业后想去江家林支教,反馈到他父亲那里了。乐有薇让他转告大学生,暑假先去江家林看看,感受感受再做决定,那里的环境是真的很艰苦,不能太感性。村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但还需要时间。


    第二天上午,乐有薇去逛柳溪书画院。它是市文联下属单位,向公众免费开放,乐有薇和郑好读中学时,参加过他们举办的书法比赛。


    郑爸爸每年都会把两人写得最好的一幅字送来装裱,留作生日纪念,一来二去,和装裱师朱元坤成为朋友。


    熟识的人都管朱元坤叫坤伯,乐有薇和他隔着辈分,只能喊朱爷爷。坤伯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在杂志社当过美术编辑,后来调任市文化馆从事美术辅导工作,退休后被请来柳溪书画院。


    江爷爷偏爱版画,他登上国外拍卖场的作品里,版画占到将近一半,乐有薇找坤伯请教了一上午。


    中午,乐有薇请坤伯下馆子,坤伯突然问:“古董屏风什么行情?”


    大半个月前,柳溪书画院举办了一次山水画展,有个年轻人找上坤伯,问他收不收宝贝。坤伯看了照片,宝贝看着是不错,但年轻人张口就是100万,坤伯嫌贵,年轻人说是明朝老货,值这个价。


    坤伯让年轻人送去拍卖公司,还推荐了贝斯特,但是过几天,年轻人又来转悠了。哪个参观者看着有派头,他就逮着哪个推销。


    柳溪书画院名家多,市政府会定期采购他们的作品,作为对外交流的文化礼品。年轻人盯上这里,是想碰碰运气,找个贵客接手他的老货,他给坤伯留了手机号,让坤伯帮忙问问,事成后给坤伯提成。


    乐有薇照着号码打过去,告知身份,年轻人加了她,发来两张屏风照片。


    照片是用手机随便拍的,对焦不准,拍得有点模糊,乐有薇放大看,是木质屏风,正面绘有魁星图案。


    魁星是古代神话里的才子,连中解元、会元和状元,却因貌丑惊吓了皇后,被乱棍逐出皇宫,愤而跳入东海。玉皇大帝怜悯他,赐朱笔一支,命他掌管人间科举文运。


    魁星信仰盛于宋代,从此经久不衰,成为读书人的守护神之一。唐宋时期,皇帝殿前陛阶上镌刻巨大鳌鱼,凡翰林学士、状元和奉旨入宫的官员,立于陛阶正中的鳌头上,故称入翰林院为“上鳌头”。


    这扇屏风上的魁星被刻画得栩栩如生,他一手执卷,一手执笔,脚踩鳌头,是“魁星点斗,独占鳌头”之意。眼下正是高考季,乐有薇兴趣很浓,让年轻人再发几张细节图。


    年轻人照办,却仍是很随意的照片。乐有薇转发给公司的鉴定专家,得到确认:“图片不够清楚,但确实是大开门。”


    年轻人的网名是“呛水的鱼”,乐有薇问怎么称呼他,他说:“你就叫我鱼哥。”


    乐有薇提出看货,鱼哥问清楚她名字怎么写:“贝斯特的拍卖师?我想想。”几分钟后,他打回电话:“好,可以见面。”


    乐有薇猜测鱼哥在贝斯特官网上查到她的照片,跟头像对应上了,确证了她的身份,才有意愿见面。但这种谨慎作风,和鱼哥在柳溪书画院兜售的风格不一致,乐有薇感觉他只是跑腿小弟。


    鱼哥给了地址,是位于郊区的货运园。那里地处偏远且鱼龙混杂,坤伯下午还得上班,建议乐有薇约上几个朋友同往,女孩子不要随便单独去见陌生男人。


    乐有薇本就没打算单刀赴会,她找了一家保安服务公司,雇了一男一女。


    男人是退伍兵,女人毕业于体育学院,曾经是拳击手。


    穿过肮脏混乱的园区,乐有薇一行和鱼哥碰了面。鱼哥二十来岁,穿polo衫,领子竖起来,个头比乐有薇矮一点,看人时眼神躲闪。乐有薇深深觉得,带了两名保镖是很正确的决定。


    鱼哥带着三人七弯八绕,来到一处仓库,打开卷闸门。仓库里堆满了货物,乐有薇下意识地扫了几眼,有助听器设备和瓷砖切割设备等,他们的生意做得挺杂。


    仓库最角落,几层牛皮纸揭开,赫然是魁星屏风,它原本应该是一组,现在只有这一扇。乐有薇掏出放大镜和卷尺,戴上白手套研究,鱼哥嘀咕:“装备还挺全。”


    魁星屏风很残旧,乐有薇越看越心惊,它最难得的是金丝楠木,如果确定是明代的,那鱼哥开价不算高。


    金丝楠木是名贵木材,历来为皇家御用,帝王龙椅宝座都选用优质楠木制作。在中国建筑中,金丝楠木被视为最高级的建筑用材,故宫博物院和现存上乘古建筑多为楠木构筑。乐有薇反复检查屏风,鱼哥不耐烦:“都说了是明朝的,还鉴定什么?”


    乐有薇赔笑,说自己是普通拍卖师,对鉴定一窍不通,别看架势唬人,只是在做最基本的记录:品相、尺寸和特点,别的她都看不出来。鱼哥问:“你一点都不懂?”


    乐有薇说:“拍卖师是台前人物,跟舞台上的报幕员差不多,台词都是幕后文人写的,我只会照着背。”她说着,掏出相机问,“我能拍点照片吗?”


    鱼哥不干:“不是给你发过吗?”


    乐有薇解释,鱼哥很有诚意,她相信他的说法。但这扇屏风价值很高,按公司的规章制度,她必须拍摄清晰图片,并提供相关信息上报给公司,请专家鉴别。必要的话,她会带着专家来拜访鱼哥。


    鱼哥不乐意:“这么麻烦?就不能不上拍卖台,直接从你的客户里找买主?”


    乐有薇为难:“找是能找,但是上拍卖台更有好处,大家抢得欢,价钱就上去了。”


    鱼哥说:“我急着用钱,等不起。”


    乐有薇思忖了一下:“价格能让一点吗?”


    鱼哥说他找高人问过了,丑八怪名叫魁星,他赌过球,知道夺魁是什么意思,且是明朝的,兆头又好,所以100万不贵,最多能少个5万。


    乐有薇抚着木档,问:“你说是明代,我没把握,你这么确定,找人鉴定过吗?”


    鱼哥说:“那当然。”


    乐有薇想看鉴定证书,鱼哥又不耐烦了:“我信高人的,他说是就是。开证书得花钱,你买了,自己去找人开!”


    乐有薇努力说服他:“没有证书,那我只能多拍点照片,找专家评估鉴定。年代啊估价啊这些,都要有官方认证,我才好找买主,对吧?”


    鱼哥拒绝了:“反正是好东西,你去吆喝,找几个真正感兴趣的人,带来见我。谈成了给你分成,没谈成也给你辛苦费,这总可以吧?”


    乐有薇难掩喜色:“有分成?多少?”


    鱼哥手一扬,很豪气:“卖到100万,给你8万!”


    乐有薇大喜:“真的?那我们保持联系。”


    鱼哥送三人出来,走的是另一条路,左拐右拐穿街过巷,用了二十多分钟才走到马路上。乐有薇等他走了,舒活着脖颈,似是不经意地说:“跟迷宫一样,我头都转晕了,你们呢?”


    那一溜仓库都没有门牌号,且是清一色的白色卷闸门,男保镖说:“要是他从过去那条路送我们出来,我再去就能找到。”


    女保镖说:“你事先提醒我一声,我就记路了。他搞得神神秘秘,什么意思,怕我们打劫?”


    男保镖笑道:“值100万,换你你也紧张,我们可是三个人,他防着我们也正常。”


    女保镖见乐有薇愣神,问:“就那破东西,上面画个丑八怪,真值100万?”


    乐有薇点了一下头,既然都记不清仓库怎么走,鱼哥又不让拍摄清晰照片,那唯一的线索就是仓库里那几箱货了。出来的时候,她多记了两只纸箱上的品牌名,公安机关也许能从这里着手。


    乐有薇对明清家具鉴定只算略知皮毛,见到屏风时,只觉似有出土痕迹。


    她蹲下来细看,屏风正面保存得比较完好,背面却残损得难以辨识,更怀疑是墓葬品,入葬时朝下,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腐蚀。


    有些货主会刻意把假东西做旧,妄图卖出高价;也有人信誓旦旦地称自己的货是出土之物,某年某月某日,某个建筑工地挖出了一个大墓,农民工趁乱偷了几件,辗转落到他手上云云,但鱼哥的屏风显然另有玄机。


    乐有薇回想起来,三人到达园区时,鱼哥好像是在暗处观察了片刻才出来。拍照要求不过分,鱼哥却异常警觉,乐有薇疑心更深,套了他的话。


    根据鱼哥的一系列表现,乐有薇几乎能判断出,这东西出土不久,鱼哥背后可能隐藏着盗墓团伙。


    出租车开到郑家小区附近的公园,乐有薇提前下车,男女保镖回他们的公司。公园人不多,乐有薇走来走去,到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报警?警察若不能一网打尽,自己和坤伯都可能被鱼哥的同伙报复,之前自报家门时,鱼哥特意问过她从何得知他的联系方式。


    鱼哥的头像是风景,朋友圈对乐有薇关闭,姓甚名谁也没透露,乐有薇对他一无所知,但鱼哥却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虽然她下周就去美国了,但万一他们顺藤摸瓜,找上郑家父母呢?


    敌在暗我在明,如果此事只牵涉到自己一个人就好办了,但稍有不慎就可能连累坤伯和郑家。乐有薇苦苦思索,仍无定论,买了小菜回家去。


    时间还早,乐有薇择菜洗菜,想起一个初中同学。同学在班里成绩中等偏上,公交车上,他父亲提醒别人注意钱包,被小偷尾随,连砍几刀,其中一刀伤及心脏,没抢救过来。那是个本来就很贫寒的家庭,男生读完初中后,念了职校。


    一家人的命运就那么被改变了,后来听说男生职校毕业,在矿区开渣土车。乐有薇很多年没有想到他,现下想起来,有点难过。


    见义勇为有风险,乐有薇心事重重。郑家父母都看出来了,陶妈妈打发郑爸爸去洗碗,犹豫道:“乐乐,是不是上班压力太大了?”


    乐有薇说:“啊?不是,没有,我喜欢上班。”


    陶妈妈更犹豫了:“那是不是感情出了问题?”


    乐有薇装糊涂:“我什么感情出问题?丁文海吗,他这次没找我说话,说了我也不会理。”


    陶妈妈说:“我们看了视频,分析你们师兄有话说,是你不让他说。我看你俩挺合适的。”


    郑爸爸拿着抹布,站在厨房门口听,乐有薇笑着说:“齐大非偶。不把他当自家男人,他才是最好的,郑爸爸,你有没有觉得?”


    郑爸爸不上当:“一物降一物。”


    乐有薇哈哈笑:“两个人在一起,不存在谁降服谁,有事商量着来。要不是丁文海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我跟他挺合适。”


    郑家父母对丁文海耿耿于怀,齐齐发出哼声。乐有薇再次哈哈笑,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对感情的标准没定那么高,对方是个温暖的好人,相处轻松,就是理想伴侣。


    陶妈妈愤愤然:“那么多有钱人追你,你没要,你找丁文海,是他的福气,他还不珍惜。”


    不再当成自家男人,乐有薇是能理解丁文海的:“个人奋斗是很辛苦。”


    陶妈妈又哼一声:“总跑去看你,还不是后悔了?”


    乐有薇没说话,郑爸爸递来一根冰棍,她接过,撕开包装:“我宁可他不来,那样就能当成他是幸福的。”


    郑家父母神色复杂。分手后,乐有薇对丁文海绝口不提,他们也不敢问,这是第一次说起这些,陶妈妈听得很难受。


    乐有薇吮着冰棍,轻声说:“在一起的几年,我和他很好,我很感激他。”


    叶之南和陈襄的事,是乐有薇心头的刺。若不是有丁文海陪伴,她没那么容易看淡,更不会释然。虽然对丁文海看走眼,但该念的好她得念着。


    郑爸爸警觉道:“那也不能跟他复合,他犯了原则性错误。”


    乐有薇说:“不会,时过境迁了。”


    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乐有薇瞟一眼,又是秦杉。今天,工作组来村里考察,按秦杉的思路,绣庄和学校选址用地都得慎重考量,但工作组似乎并不重视这些,他们更关心善款花得严丝合缝刚刚好,千万别不够用,搞出烂尾楼。


    小五和梅子虽然都很能说,但受限于文化水平,且不懂建筑,大多时候,还得是秦杉本人和工作组交谈,最后他只能说:“我这两天写给你们。”


    陶妈妈是体制内职工,乐有薇知道他们的工作方式,回道:“也很好,他们会很欢迎你形成书面报告。”


    短信很快又来了,秦杉仍很愁闷:“他们都说我太内向了,有话倒不出来,必须改。”


    实习期,乐有薇和凌云也聊过内向这个话题,有时看完画展,丁文海先走,她俩找个餐厅吃饭,经常是各吃各的,各玩各的手机。在办公室也是,常常分头做事,不太交谈,还被人问过:“你俩刚才吵架啦?”


    姚佳宁问过乐有薇,实习生里最孤僻的两个人,夏至和凌云,都和乐有薇关系好,她是怎么办到的,乐有薇笑道:“不理他们。”


    旁人都当成玩笑话,有次凌云说:“有些人默认孤僻等于不快乐,还劝我要改改性格,要合群,没事多聚聚会,锻炼锻炼。无聊。”


    这社会对内向者很不友好,他们总被人逼着去社交。乐有薇说:“孤僻的人之所以看起来不快乐,有部分原因是被人逼着外向,其实他们跟自己玩得可高兴了。你又不是完全不能和人交流,锻炼什么啊,他们再锻炼,微积分能考满分吗?”


    凌云对乐有薇笑,眼里还有好奇,乐有薇猜她在想,她怎么会懂这些,很简单,其实她也不是天生的外向型人格,少年时上台发言也紧张。


    乐有薇强迫自己克服胆怯和恐慌,不停地修正性格,因为外向会好混些。


    久而久之,她做到了,但她能明白那些做不到的人,说:“我以前不是这种性格。”


    凌云说:“我以前也不是这种性格。”


    那是两人最要好的时候。乐有薇还在为魁星屏风的事郁结,想找人说说话,拨通秦杉的手机:“小杉,没事的。你和我的职业都是这样,一个人做不成所有事情,早点物色专业团队帮你吧,大家协力就可以了。”


    秦杉问:“你好像不开心,怎么了?”


    乐有薇笑了起来:“所以说,性格是多种多样的。我见过不少混子,很外向,咋咋呼呼满嘴跑火车,你话少,但你很敏锐,我是不太开心。”


    秦杉问原因,乐有薇想说出魁星屏风一事,话到嘴边又咽下,算了,何必让秦杉也跟着苦恼,他说得对,我们不是超级英雄。于是她只说:“郑好明天回家,我在想借口,帮她遮掩身上的伤怎么来的。还是说你的事吧,社交是真的很累,初中的时候,我是学校礼仪队成员,每次活动结束,都恨不得藏起来回血,跟充电似的。”


    秦杉讶然:“你也会这样?”


    乐有薇说:“我通过竞选啊演讲啊辩论赛,一次次去锻炼自己,才变成现在这样。但是人和人不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锻炼出来,我就有同学因此去做了程序员,就图不用跟人多打交道。所以啊,我们要允许小杉有阿喀琉斯之踵,去做他擅长的事。”


    手机那端静下来,不会有比她更温柔的人了。两人渐渐聊起轻松话题,不觉夜深。秦杉挂了电话,乐有薇却失眠到后半夜,清晨才睡着。


    正值周末,郑家父母休息,一起轻手轻脚地出门买菜,乐有薇蒙头睡到郑好进屋才醒。


    郑家父母相信了摔跤的借口,既心疼又絮叨:“哪次做事不是毛手毛脚?”


    乐有薇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哈欠连天,郑好纳闷,她已经在休假了,为什么还没精打采:“有事瞒我?”


    郑家父母猛使眼色,乐有薇知道他们还在担心她的感情问题,她想来想去,把魁星屏风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乐有薇很爱吃葱油茭白,陶妈妈赶紧都夹到她碗里:“怪不得,换了我,我也要吓得一晚上睡不着。”


    郑爸爸推敲着乐有薇昨天在仓库的一言一语,她把自己说成草包,还一脸贪财相,应该没有露出破绽,鱼哥再找她,反而是好事。


    很快,电话来了。乐有薇开了免提,鱼哥问:“怎么样,问了人吗?”


    乐有薇立刻积极地告诉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在联系客户,但是既要喜爱古董家具,又能不看实物就答应掏一百万,这样的客户不太多。她入行也就几年,认识的藏家少,好在有两位有意向:“他们都说还在吃饭,我晚一点再问问。”


    过了足有一个小时,乐有薇才回拨鱼哥的电话,她说客户甲只对宋元明代工笔画感兴趣,不知鱼哥手上是否有货。


    以魁星屏风的损毁程度,墓穴里的画作很难保存完好,鱼哥果然说没有,问:“另一个呢?”


    乐有薇支支吾吾:“说了您别见怪,他说东西看着还行,但是摆在家里晦气,不吉利。”


    鱼哥紧张了:“什么意思?”


    乐有薇说:“鱼哥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祸起萧墙?这个萧墙,在古代是指屏风。”


    祸字鱼哥还是听得懂的,他明显松了口气:“就这啊?”


    乐有薇继续信口雌黄:“这个说法我也是刚从客户这里知道的,他说了这话,我就不好再多问了。他还说,要是你有明代的多宝阁,品相好点,他可以考虑入手。”


    鱼哥暴躁道:“魁星还不吉利?胡说八道!宝什么阁没有!你再帮我找找人。”


    乐有薇赔着小心:“我尽量找,不过我下周要去美国学习,8月份才回来,您还是委托我们公司拍卖吧,客户肯定比现在多。”


    “要是没拍出去呢?我表弟出国留学,急缺现金,拜拜!”鱼哥烦躁地挂了电话。


    两次电话乐有薇都录了音,郑爸爸来回听了几遍,确认鱼哥并未起疑心。


    鱼哥可能还会去柳溪书画院转悠,就算不去,之前的监控也拍到他了,警方也许能查到他的身份信息。


    陶妈妈吓着了:“你们还是想报警?”


    郑爸爸和乐有薇互相看看,乐有薇摇摇头:“这就是我做的噩梦,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就真成祸起萧墙了。”


    郑好挠头,郑爸爸赞同乐有薇:“对,我们不搞个人英雄主义,不能引祸遭殃。”


    乐有薇应了,跑去冰箱:“你吃草莓味还是香草?”


    郑好说:“都行。”


    乐有薇拿了两个冰激凌蛋筒,巧克力味归自己,草莓味是郑好的。陶妈妈把围裙往墙上一挂:“乐乐这两天吓坏了,走,出去逛逛!”


    乐有薇看窗外:“这么大的太阳,晚一点吧。”


    郑爸爸说:“今天得让你高兴高兴,你们三个打伞出门。”


    一上车,郑爸爸就让乐有薇开往柳林新村。柳林新村是爸爸妈妈住过的旧居一带,传闻拆迁在即,但好几年了还没动静。


    下了车,越往前走,乐有薇感觉另有玄机:“郑爸爸,我们来这里干吗?”


    陶妈妈笑着说:“你心情不好,故地重游散散心。”


    父母去世后,乐有薇经常会来童年时住过的这处出租屋门口看看。去云州读书工作后,每年回来,她仍会来一趟,但今天郑家三口都陪她过来,很不寻常。


    走到旧居门口,郑爸爸掏出钥匙,乐有薇愣住了。打开门,旧居空空****的,打扫得很干净,乐有薇回头看郑好,郑好夸张地倒向母亲怀里:“总算能说啦,憋死我了。”


    郑爸爸递过门钥匙:“还是你的家,以后归你了。”


    郑好看不得乐有薇红眼圈,急忙说:“是你自己的钱,老爸老妈只添了一点点,凑了个首付。”


    郑好几年没加薪了,但房租年年在涨,都是乐有薇支付的。郑好每个月工资攒不下多少钱,把银行卡交给乐有薇理财,但过年回家,乐有薇总会再贴些,一起转给郑家父母还房贷。


    郑家父母嗔怪,乐有薇说:“郑爸爸陶妈妈不能白喊,当女儿不能白当。”


    郑家父母把钱都攒着,私下对郑好说:“都存着,给她当嫁妆。”


    存银行利息太低,郑家父母一直想做点什么。去年,乐有薇和丁文海分手后,郑爸爸就有意买个小房子了,丁文海给不了的家,郑家人给。


    郑家父母原本想买乐有薇外婆计划留给她的那套房子,但人家是买来给孩子读书的,住得好好的,没想过出售。这里谈得很顺利,但去年钱不够,今年年初,郑家三口各自拿了年终奖,再找亲戚借了一点钱,所有钱凑在一起,在市价上多加两万块钱,将这里买了下来。


    旧居只有45平方米,是非常狭小的两室一厅,并且很破旧,原房主是冲着拆迁买的,但至今没拆。有人打听到内部消息,说这一带自建房太密集,地段又偏,拆起来不合算,于是原房主选择转手。


    郑好的生日在6月底,本想忍到回家过生日时再说,但乐有薇被魁星屏风吓着了,郑家父母想为她压惊。


    陶妈妈说:“房子现在是好好的名字,星期一就去办过户。”


    郑爸爸说:“乐乐不要有压力,我们掏不出全款,房贷以后就是你的事了。我留了装修钱,简单装一下,再把家电买齐,租金能高点。我马上就放暑假了,装修我来监工。”


    乐有薇比想象中平静得多,郑家父母互视一眼,都轻松了,陶妈妈笑道:“好好陪乐乐待一会儿,晚上去二舅家吃水库鱼头,他们让餐馆外送,我和你爸去买点卤菜。”


    郑家父母走了,乐有薇站在窗前,注视着外面那一排香樟树。去年,她和丁文海分手后,全款买了一套二居室,位于绯云湖畔,目前才刚刚奠基,大后年才交房。


    决定去美国做伽马刀治疗的第二天,乐有薇赎回理财金,去掉治疗相关预算,以及在美国的花销预算后,账户余额只剩几十万。考虑到住院可能会产生的其他杂费,她多预留了几万块,剩下的钱单独开了户头,去做了遗产公证,指定受益人是郑好。


    乐有薇和江天签的广告劳务合同,也是以郑好的名义签的,收取酬劳的账户是郑好的,她对江天和郑好都说是不想被公司发现她做私活。


    立遗嘱那天,乐有薇很难过,她留给郑好的东西太少了。她很怕郑好爱不上别人,以后她不在了,郑爸爸陶妈妈也不在了,郑好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要怎么办呢。所幸脑科专家说过,伽马刀治疗风险低,她应该不会死,往后还能再赚钱。


    乐有薇长久无声,郑好急了:“乐乐,老爸老妈最怕你有压力。他们说了,有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儿,他们很高兴,希望你真真正正地把我们当一家人。”


    乐有薇转头看郑好,霎时心头雪亮,就算现在脑瘤破裂猝死,她仅有的遗憾,是没能给郑好多留点钱。


    乐有薇仍然无言,郑好越发着急:“乐乐,爸妈说了,我胸无大志,全靠你拉扯着,我也得为你做点事。”


    乐有薇强笑道:“你先去二舅家吧,我想在这里待一阵。”


    郑好点头,门一关上,乐有薇就哭了。没有办法了。世间有千万条路,但不再有哪条路,适合与你同行了。


    那天在办公室病发后,从医生诊室走出来,乐有薇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有生之年,都和师兄在一起,师兄也是想要长久的。她是真的抱有这样的期待,可是做不到了,从今天起,不能够了。一踏进旧时的家她就知道,不能够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乐有薇哭得发抖,靠着墙坐下,抱住双腿,整张脸埋在臂弯里,长长远远的往事,排山倒海而来。


    那年11月,爸爸妈妈没能回来。乐有薇每天都哭,吃不下也睡不着,有天下午放了学,回外婆家的路上,她疼得受不了,晕倒在地。


    在小巷的青石板路上躺了几分钟,乐有薇醒了,看见墙壁角落缠着蜘蛛网,小爬虫来来回回,手往地上一摸,又冷又湿。


    滴水成冰的冬天,行人很少。乐有薇坐在墙边,等到有人经过,她忍住疼痛说:“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


    郑爸爸背着乐有薇去看医生,医生诊断她患上了胆囊炎。输完液,郑爸爸带乐有薇回家,乐有薇仍然睡不着,郑好躺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乐乐,你疼得厉害就捏我的手,我就醒了。”


    乐有薇虚弱地问:“可不可以开着灯?”


    乐有薇对郑好说过,家里有好多好看的灯。第二天,陶妈妈买回几盏台灯,各种各样,大的小的,七彩的,带着音乐的。


    那么多灯照着,一天天过去,乐有薇睡得踏实些了,慢慢接受爸爸妈妈都不在了的事实。


    爷爷家在乡下,乐有薇由同城的外公外婆抚养,但老人的积蓄有限,且上了年纪,头痛脑热、人情往来、吃穿用度,样样都在花钱。


    乐有薇9岁时,学校征收冬季校服费,她去找大舅要钱。从周日上午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大舅始终没回来,大舅妈说要带女儿回娘家吃饭:“你回去吧。”


    乐有薇走出门去,穿过邻居家的饭菜香,望见天边的残阳如血。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当年的今天,父母打包着行李,爸爸说:“我们给你带礼物回来,薇薇想要什么呀?”


    爸爸妈妈把女儿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了。女儿在没有爸爸妈妈的世上过了三年了。


    厂区门外50米处,树立了一座石碑,是省道的标志,乐有薇走过去,在石牌背后坐下,权当能挡挡风。


    可是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有校服穿了,就不会这么冷了吧。老师说冬季校服是夹棉的。乐有薇往回走,躲进大舅家对面单元的楼道。往常,每次来找亲戚讨钱,他们会从猫眼里看她,假装不在家,不开门。今天乐有薇是趁大舅妈出来扔垃圾时跟进屋的,但大舅妈只给了她十块钱。


    大舅妈和表姐并没有出门,不多时,大舅回家吃晚饭。乐有薇学了乖,大舅的车刚停下,她就飞奔而去,大声喊舅舅舅舅。


    厂区宿舍人来人往,大舅碍于脸面,掏了一百块钱。乐有薇接过纸币,大舅碰到她冰凉的手。她仰起脸说:“大舅,我想吃饭。我有胆囊炎,不能挨饿。”


    吃完晚饭,大舅送乐有薇回外公外婆家。第二个周末,乐有薇去找二舅,讨到几十块钱。


    爸爸妈妈的兄弟姐妹里,大舅家的日子是最好过的,他是厂里技术办主任、高级工程师,大舅妈在区财政局坐办公室。学校催得急,乐有薇每天一放学就去大舅家,如此一周,她凑足了两套校服钱,还买了两双棉鞋。


    外婆过世后,乐有薇在郑家长住。有次在路上看到大舅一家,她直着眼睛走过去,郑好回头看:“他们还在看你。”


    乐有薇赌气说:“才没有,我在他们家讨钱,坐着不走,他们也看不到我。”


    郑爸爸说:“贫贱亲戚离,富贵他人合,是平常事。”


    回到郑家,做完功课,郑爸爸教乐有薇和郑好写这句诗,富贵时素不相识的人会巴结你,贫贱时自家亲戚会疏远你。乐有薇说:“所以我要争口气,让他们以后来求我,求我我也不搭理。”


    郑爸爸笑道:“不是为了给他们看,是为了自己过得好。”


    当年,意识到自己爱上叶之南后,乐有薇的心情持续暴虐。温书之余,她总去省博看望展柜里陈列的冷兵器。它们外观古朴暗沉,埋葬了烈火往事,但无人知晓,它们依然夜夜悲鸣,渴望嗜血,渴望大开杀戒,斩去眷念,也斩去不舍,来一场痛快的了断。


    忍是心上一把刀,乐有薇没能干掉软弱的自己,只得借助外力。一开始,她卑劣地把丁文海当成利刃,用来剜去顽疾般的隐痛,但在一天天的相处中,她认真地接受了丁文海。


    前年中秋节,乐有薇带丁文海回郑家,两人当时已有结婚的打算。几个月后,乐有薇和郑好回来过年,陶妈妈喜气洋洋地打开衣柜,顶层是8床锦被,从一斤重到六斤重的都有。


    陶妈妈说云丝被是去丝绸厂看着工人织的,鹅绒被是找老师傅现场填充的,都是好东西。她还说自己年轻时,**用品是嫁妆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今时代变了,但这种好东西总还是用得上的。


    阳光亮白,从窗外透进来,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乐有薇的手摸过斑驳的墙壁。就是在这间房子里,一个风雪天,爸爸抱着女儿出门,妈妈拿出女儿最喜欢的印着小鹿和小兔图案的盖毯,把她裹得暖暖和和的,送她去外婆家。


    妈妈最要好的老同事意外去世了,她和爸爸得去奔丧。妈妈是工厂的出纳,每到轧账期就忙得天天加班,婴儿时期的乐有薇喝牛奶总会吐,有时候,爸爸抱着她去找妈妈。


    财务室有几个男同事,妈妈找了一间没人的办公室给女儿喂奶,有次被领导隔着窗看到了,批评道:“这像个什么话?!”


    老同事替妈妈说话:“女人哺育孩子,天经地义。”


    领导觉得很碍眼:“去厕所不行?”


    老同事说:“领导,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厂里连加班费都不发,这点小事就算了吧。”


    领导是个中年男人,被忤逆得很不快,此后没少给这位老同事穿小鞋。乐有薇5岁时,妈妈的老同事洗澡时摔了一跤,头磕到了洗漱台上,没抢救过来。


    爸爸妈妈前去吊唁,妈妈哭肿了眼睛回来,老同事一向很护着她,但命运总是不留情。


    妈妈说:“在你最艰苦的时候,向你伸出手的人,是不能忘记的,一有机会就要报答,不要等。”


    言犹在耳,5岁的乐有薇听不懂,26岁半的乐有薇失声痛哭。只要还记得和郑家三口的往事,那么有些事,注定只能烂在心里。


    “小乐,我一直爱着你。”那晚在摩天轮上,乐有薇知道彼此是相爱的,重新对叶之南有了贪恋。可是,现在她不能够了。


    想到叶之南会伤心,乐有薇心疼得肝肠寸断。她很爱他,是真的很爱他,很想和他在一起,但是无路可走了。


    与重疾有关的手术很难保证万无一失,那天,当叶之南告知没爱过陈襄,乐有薇由此知道,他是真的一直爱着她,是真的想和她天长地久,当时她就想,朝闻道,夕死可矣。


    关于这段情,其实我没有遗憾了,遗憾的是你。但是怎么办呢,有个自私鬼一而再地伤你的心,直至今日,狠下心肠决意放弃你,就这么,放弃你。


    一场死局,做不到面面俱到,只能伤你的心了。乐有薇撕心裂肺,哭到流不出眼泪,戴上墨镜,走出门去。


    郑好没走,坐在楼下的石凳上玩手机。她以为乐有薇想念父母了,什么都没问。


    路过小卖部,郑好去买饮料,乐有薇默默地看着她。坦白说,当年和卫峰分手后,她火速找了新恋人,协助自己放下,最大的原因在于,想避免自己成为郑好这种人。


    即使是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郑好,当她为叶之南痛苦时,乐有薇时感厌烦。


    以人为镜,她绝不允许自己嗜痂成癖,那会使她厌恶自己。


    丁文海中途背弃契约,乐有薇承认看错了人,但在一起的时光,她过得安稳舒适,跟叶之南相处时落落大方。她很喜欢那样一个从容自得的自己。


    走出小巷,乐有薇收到叶之南的信息。他和一家家纺品牌的老板谈得很好,他们想找村妇们定制一批真丝睡衣和床品,用于外事礼物。他问:“你哪天回云州?我带你去见她,具体谈谈。”


    叶之南不想白拿《南枝春早图》,想为绣庄和学校再筹点钱,乐有薇心里大雨如注。


    很想好好爱他,不能再爱他。很想去见他,不能见他。如果见到了,刚才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将是白费。乐有薇把指甲掐进掌心里,极力聚拢理智,缓慢地打字:“先口头替严奶奶她们谢谢师兄。我想在家多住几天,这次让佳宁替我接洽客户吧,师兄有事直接找她。”


    叶之南没有回复。乐有薇情绪很不稳,不便开车,和郑好步行去二舅家。


    傍晚时,两人走上一处天桥,少年时,这里是放学的必经之地,两人总喜欢趴在栏杆上谈天,因为前方视野开阔。


    晚霞漫天,乐有薇仿佛梦回中学时代,同样的万家灯火,同样的年少友人,路旁还有着同一棵香樟树。


    自问这一生,最不能放弃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什么。这才发觉,你以前就是可以被我放弃的,我一直是有能力和别人在一起的。我高估了自己,以为伤你的心是万万不能,可还是只能伤你的心。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不想做那样的人,可是只能做那样的人。爱着你,不能告诉你,舍弃你,却得说出来。


    走到郑好二舅家门口,乐有薇一字一字,把心上巨石沉入深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师兄和郑家是一二,我决定共存。”


    叶之南坐在办公室里,等到了注定会等来的答复,所有的光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在慈善拍卖晚会现场,乐有薇制止他发言:“听我的。”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心如细沙崩塌,那时他几乎就明白,他是得不到她的。


    之后种种,不过是强弩之末。幼年时,郑好喜欢乐有薇,乐有薇知道,先挑明;他喜欢乐有薇,乐有薇也知道,但她顾虑丛生,一躲再躲。


    叶之南曾经想过,如果乐有薇父母健在,她在幸福家庭长大,对待爱情就不会那么绷着,就会想要就要,予取予求。然而此生他没有机会,郑家出现得更早。


    那天在乐有薇办公室,叶之南说出和陈襄的往事,乐有薇被击溃了,背对着他无声恸哭。中途,乐有薇的手机响起,她没有回头,叶之南看着旋转椅后伸出一只手,抖索着寻找手机,然后按掉它。他心如刀割,他是这样地为难着她。


    两条信息间隔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叶之南看到弩弓崩裂,化为齑粉。窗外月明如昼,他的小乐下定了难下的决心。
关闭
最近阅读